真正墜入睡鄉之後,反倒沒有了夢境。
連是不是有時光流動過去也不曉得。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東關旅靜靜地呼吸,靜靜地翻個身,彷彿聽見了什麼聲音,聞見了什麼味道。
但是那感覺實在太薄弱了,沒有辦法將他拉回另一個清晰的世界。
於是他又陷入黑甜的睡鄉。
但是不曉得什麼時候開始,卻又有熱呼呼的液體順暢地流下喉嚨,那種液體流進了喉中,彷彿會在身體周遭擴散,化成具體的充實之感。
就是有這樣的充實之感,才漸漸將他拉回來那個清晰的世界。
東關旅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只淡淡地聞到一陣芳香的脂粉香味。
放眼望去,只見到一片耀眼的紅,但是那种红色卻和火焰的紅不一樣,有著溫暖安全的感覺。
定了定神,直覺地動了動身子,卻覺得混身發痛,彷彿連骨頭最深處都是深深的痛。
但是這樣的痛楚反倒讓精神更清晰了一些,定了定神,才發現自己是睡在一處紅艷豔的被褥之中。
燭火微明,映在刺繡的床帳上,顯現出色澤古怪的光影。
而且,從枕頭、床褥之間,還可以聞得到淡淡的女人脂粉味道。
東關旅這輩子從來沒有睡過這樣舒適的床褥,一時之間,很想再次閉上眼睛,從這個荒謬的夢中醒過來。
只是閉上眼睛之後,卻一點睡意也沒有,這才知道眼前的景象並不是作夢,而是貨真價實的實境。
他有些狐疑,也有些好奇地從床上爬起來,才發現自己身上細實地包了許多紗布,便是這樣簡單地動了動,混身的痛楚便又牽動起來,口唇間更是有著灼熱的干渴。
他定了定神,坐在床沿,看見床前有張小小的梳?台子,台上有著一個水壺,他也不管那壺中裝的是什麼,便將水壺拿起,張開嘴巴猛灌。
好在那壺中似乎真的只是清水,東關旅狂飲了幾口,這才呼呼地喘著氣,坐在梳?台前。
這樣喘了一會,東關旅不自覺地看了一眼梳?台上的銅鏡,一看之下,不禁嚇了一大跳。
因為在銅鏡中,居然出現了一個像白煮蛋一樣的怪人!
沒有一根頭髮,沒有眉毛,臉上什麼毛髮都沒有。
看見這樣的怪人,任誰都會嚇一大跳,但是鏡中的怪人卻也眼睛圓睜,臉色青白。
東關旅大驚,整個人腿一軟,便“砰”一聲摔在地上。
因為他突然發現,那鏡中白煮蛋一樣,整個頭臉光禿禿的怪人,竟然便是他自己!
而且在鏡中,他還看見自己的身上隱隱有著無數的焦黑傷疤。
躺在地上,只覺得一股地氣的沁涼從背脊傳了上來。
這樣的森冷之氣,對腦筋的清明大有助益,東關旅茫然地躺在地上,腦海思緒雜亂,紛擾不止。
想最多的,當然就是自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便在此時,寂靜的空氣中,突然傳來瞭如風如雨的悅耳聲音。
那聲音當然不是真正的風雨之聲,此時外邊天氣晴朗,從窗櫺中可以見到夜空的閃爍星斗。
沒有刮風下雨的風雨之聲,又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東關旅半爬半行,勉力撐起身子走到房門之前,只見房門前是一片平坦的空地,映著月色,卻有著比月色還要更光華炫爛的精光。
那是一個穿著紫色輕紗的美貌女子,年紀大約二十多歲,身材修長,纖美的長手指握著一柄寒光湛然的雕紋長劍,劍上繫著長長的紫絲穗,隨著舞劍的光華不住地翻攪化圓,銀白的劍花,紫色的穗圓,在月色下映出魔幻的形影。
只見那女子的身形極為美妙,雖然是練劍,但是衣袂飄飄,腳步靈動,卻比任何的舞姿還要好看。
方才東關旅聽見的風雨之聲,便是女子舞劍時,劍刃破空的悅耳聲響,只見她的手腕微翻,也不見她使什麼力,但是那圓圈般的劍花卻是一個急似一個,而且光芒越來越盛。
那一個個光圓破空之中,更像是能夠斬斷空氣一般,劍刃過處,彷彿還留下一個個的巨大切口。
雖然是這樣強大的劍氣,但是女子卻是氣定神閒,不像是在大動作舞劍,卻像是午後小憩時,搧著輕羅小扇,拍著花間粉蝶,隨手摘朵嬌美的薔薇。
東關旅驚艷地看著這令人目眩神馳的絕世之劍,嘴巴張得老大,楞楞呆呆地杵在那兒。
過了一會,如電如露的劍圓逐漸黯淡,那女子的舞劍進入尾聲,“咻咻咻”三劍劃出,一個漂亮的反手,便將銅劍收回身後。
只見她閉上眼睛,彷彿正在凝神收氣,過了一會,才緩緩睜開眼睛。
睜開眼睛後,映入眼簾的便是楞頭楞頭地站在兒的東關旅,看見這個光頭少年,舞劍的美貌女子靜靜地凝視,然後便像是在臉上綻放花朵一般地燦然而笑。
“你醒啦!我好擔心你醒不過來哩!”她燦然地笑道,開朗的語聲和方才的肅然之美截然不同。 “我叫劍妤,公孫劍妤,你叫什麼名字?”
“我……”東關旅喃喃地說道:“我是東關旅。”
“東關旅啊?”公孫劍妤笑道:“真好聽的名字,”她一邊說話,一邊走近,走到東關旅面前時,突然露出促狹的神情,伸手摸了摸他的光頭。
東關旅大窘,直覺想要閃避,但卻又覺得不妥,只能很尷尬地楞在當場。
公孫劍妤像是銀鈴一般地哈哈大笑,也順勢縮手。
“對不住,對不住啊!”她的笑聲有種奇異的開朗魅力,雖然是在月夜之中,卻讓人彷彿見著了陽光。 “可是真的很好摸呢!你還沒醒的時候,我還偷摸過幾次呢!”
彷彿是結識了很久似的,東關旅很快便和這個奇異的美貌女子熟稔了起來。公孫劍妤對他簡略了敘述了發現他昏迷倒地的經過,少年這才約略地了解了當時發生過什麼事。
原來那片樹林附近有塊空地,在月光下特別明亮,因此公孫劍妤便常常在深夜時分到那兒練劍。
但是東關旅和虎兒、倪負羈歇息的樹林,卻是個沒有人敢接近的地點。
那片樹林本就是個極深的空山荒涼之處,平時鮮少人跡,但是偶有異人或是山中樵子接近,總會有極為奇異可怖的情事發生。
熟悉山林的樵子們都諄諄告誡不能接近這片樹林,因為有幾個樵子曾經在樹林間看見奇異的魔族人物,而膽大接近那片樹林的,卻永遠不曾再回來。
而對於不尋常事物較為熟悉的異人們也都看出此處大有文章,像公孫劍妤便曾經在月夜中見到樹林上泛出詭異的魔性光芒。
那一夜,公孫劍妤又來到那片空地練劍,剛到的時候還看見隱隱的火光,大約便是東關旅等人在那兒生火歇息的時候。
練了半夜的劍,公孫劍妤略事休息,拄著劍仰望那片深夜裡更為浩瀚的寰宇星空,看了一會,卻開始有些發楞起來。
因為,在那片熟悉的星空之中,居然“開”了一扇極大的天窗!
會用“開了一扇天窗”來形容,是因為公孫劍妤並不曉得該怎樣去形容看見的情景。她從小經過異人調教,對於天文星相之學略有涉獵,對於天上的星宿也頗為熟悉,但是在那一夜,整個星空卻完全變了個模樣,許多星辰的位置倒錯扭曲,而且在西南方的天空,居然濛濛地發了強烈的光芒,的確像是在天上突地“開”了一扇窗。
在“窗”的範圍內,只見一片蔚藍不似夜間的天空,依稀彷彿之間,還可以見到清晰的白雲。
正在沒理會處,只聽見那“天窗”隆隆而響,淡藍色的光芒迸現,從那兒便出現了一圈清晰的藍光。
藍色光圈緩緩下降,便在“吐”出藍光之後,那天窗便緩緩收攏。
收攏的動作和光圈下落的快慢相互輝映,看起來煞是好看。
光圈落下的地點,便是那片魔族常常出現踪影的樹林。
光圈落入樹林的時候,那天上的“窗”也差不多已經全數收攏。
然後,毫無預警地,那驚人的景狀便在剎那之間發生。
想起那可怕的震憾情景,公孫劍妤事後想起來,仍然臉色發白。
“那藍色光圈墜入林中之後,我還在想著要不要到那兒探探究竟呢!”公孫劍妤嘆道:“只不過如果我去了,說不定就和你一樣受這種怪傷啦!”
東關旅茫然地看著她秀美的嘴唇,從那兒順暢流出的話語聽起來卻讓人更加的茫然。
“我還在那兒猶豫不決的時候,突然之間,整個樹林便像是白天一樣地亮了起來,可是那種亮法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
如果硬要說清楚的話,就像是在你的眼前突然間亮了一百個閃電,但是那閃電可是沒有雷聲伴隨的。因為它很靜,非常的安靜,什麼聲音也沒有。
而且,地面上就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搖動一般,開始晃得好厲害,晃到你的一身發麻,晃到你站不住腳。
你知道的,我們練劍之人最重下盤,只要站得定了,便是十個大漢都不能讓我移動一步。
但是那種奇怪的震動酥麻感出現沒兩一下,乾淨俐落,我整個人便摔倒在地,跌了個四腳朝天。
但是那奇怪的震動來得快,去得也快,只是一下子,便消失不見。
這震動要來之前,其實也是有古怪的,我彷彿看見了一個大圈圈也似的怪東西,從發出強光的樹林開始出現,圈圈越來越大,向四方擴散出去。
那些震動,好像就是根著這個圈圈發散出來的。 ”
當夜的情景,果然便是如此。
公孫劍妤是紀元前七世紀的人,當然不會知道她親眼所見的是一場小型的另類磁爆,便是讓她的知識再前進個三千年,也未必知道這是什麼東西。
即使是三千年後的公元二十四世紀,科學家也無法完全掌控這種磁場扭曲的強烈力量,只知道有某些星際文明的人能夠利用它來扭曲現有世界的所有事物,包括物質、精神、空間,甚至還能影響最難掌握的“時間”。
事實上,二十二世紀的科學家曾經將宇宙中兩種現象列為最無法窺見秘奧的千古之謎,第一種便是在早期科學萌芽時便已經發現的宇宙現象:黑洞,另一種便是能扭曲任何已知物質非物質的磁爆。
但是這一切對公孫劍妤來說,當然是完全沒有意義的,她有些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想了一下,便鼓起勇氣往那樹林之中走去。
黑暗的林木之中,偶爾有月色映照進來,路並不難走,而且很奇異的是,在樹林的深處有著濛濛的黃色光芒,彷彿正在指引人走到那兒。
走了一會,公孫劍妤已經來到東關旅等人落腳的所在,走到那兒,只見周遭的樹皮、樹葉都有著枯焦的情形,但是那種枯焦看起不像是燃燒展生的,倒像是被陽光曝曬多日才會有那樣的干枯情形。
但是這兒是深不見陽光的密林,怎麼會有陽光曝曬過度的情形發生?
到了黃光最明亮處,公孫劍妤眼睛一花,在那一剎那間見到了火光、水色光澤、無聲閃電在林中漂浮,但是定睛一看,卻又什麼都沒看見。
唯一看見的,只有黃光最明亮處躺著一身是奇異灼傷的東關旅,赤身露體,身上有著淡淡的灼痕,而全身上下,只要有毛髮的地方都燒得乾乾淨淨。
除了發現東關旅之外,整片林中的空地上空蕩盪地,什麼東西也沒有。
“什麼東西也沒有?”東關旅驚聲叫道:“沒有魔族人?沒有我朋友們的踪影?”
“我再清楚地和你說一次,看著我的嘴巴,”公孫劍妤笑道,真的指著自己美麗的紅唇,說得極為斬釘截鐵。 “沒……有,什麼都沒有。沒有火堆,沒有腳印,地上也沒有石頭、青草、枯枝。
總而言之,那是一片古怪到了極點的空地,你和那團黃光就在空地的正中央,從你躺著的地點延伸出去,有大概二十步的範圍裡,什麼東西都沒有,便是拿根大掃把來掃,也未必能掃得那樣乾淨! ”
東關旅聽得目瞪口呆,良久,才喃喃地說道。
“好怪……好奇怪,那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虎兒和倪前輩又發生了什麼事?”
“虎兒?”公孫劍妤奇道:“那是什麼人?”
東關旅抓了抓頭,手指一觸到頭皮才發現頭上光溜溜的,摸起來果然十分好摸。
公孫劍妤哈哈大笑,笑完之後,東關旅這才訕訕地將自己的事簡略說了一遍,如何他在山林中與義父母相依為命,如何被斗子玉的屬下害得家破人亡,如何遇上了虎兒,又如何遇上了倪負羈。
公孫劍妤仔細聆聽他的敘述,本來臉上還帶著輕鬆的笑容,但是幾次聽見了斗子玉的名字之後,她的臉上開始出現複雜的神情。
但是東關旅畢竟年幼,並沒有察覺出她臉上的表情有異,他將自己和虎兒、倪負羈的事說了,說起斗子玉手下殺害義父母時,仍然咬牙切齒。
敘述告一個段落之後,公孫劍妤若有深意地看著他,淡淡地說道。
“如此說來,你便是堅持要找斗子玉報仇的了?”
東關旅楞了一下,隨即點點頭。
“是。”
公孫劍妤想了一下,神情轉為莊重。
“你是個小孩子家,我也不和你隱瞞,”她的聲音有些低沉,說起話來卻已不似方才的開朗。 “我只盼你記得我說的話。
當今之世,在楚國這麼大的疆土之中,只要是楚王法令所及之處,沒有一個人敢違背鬥家的話。而那斗子玉更是鬥家權柄最高之人,在全國沒人敢違背的鬥家之中,更沒有人敢違背斗子玉說一句話,只要他在早晨說一句要你死,你就一定不會活過中午,他便是這樣霸氣的一個人。
所以,我要你答應我,報仇這兩字你休要再提,事實上,我連你是不是能逃得過他手下也沒有把握。
今天的重點不在於你是不是能報仇,而是在於你能不能保住這條小命。 ”
東關旅臉色微變,勉強笑笑,想要說句漂亮話,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因為一開始說要報仇的時候,並沒想到深一層去,現在公孫劍妤將事實說了,少年這才意識到她的話極為正確。
“你要知道,你現在算是得罪了斗子玉,記住,你不是和斗子玉'有仇',在楚國,沒有人能夠和他有仇,就連楚王也不能,為他就有這樣的權柄,”公孫劍妤面露憂色地說。 “現在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東關旅奇道。
“從今天以後,你要在這兒待上一陣子,因為我不能確定你是不是一走出我這兒就會被人砍死,但至少在我這兒,還沒有人敢對你怎樣,”公孫劍妤淡淡笑道:“至於怎麼救回你的小命,這我們以後再商量。”
“一步也不能走出去?”東關旅驚疑地問道。
“一步也不能走出去,”公孫劍妤點點頭。 “除非我說可以。”
兩人談談說說,不知不覺已是清晨,只聽見房門外的人聲逐漸嘈雜,除了有大聲談笑的聲音之外,還有女子嬌笑的聲音,絲竹樂器的聲音。
東關旅大感好奇,想要問問公孫劍妤這是什麼地方,卻看見她淡淡地說道。
“我居住的這地方是個妓院,風月之地,男人尋花問柳之地,我是這妓院的老闆娘,你有什麼問題沒有?”
東關旅瞪大眼睛,彷彿聽見了什麼最難以置信的話語。
看見他的神情,公孫劍妤冷冷地“哼”了一聲。
“便是妓院,你又怎樣?”她的神情轉為森冷,瞪著東關旅,沒好氣地說道:“你便和那些自命清高的男人一樣,也看不起妓女嗎?如果你看不起這個地方,我也不強迫你,你愛去哪兒,就去哪兒便是!”
東關旅楞頭楞腦地聽她連珠炮說了這一堆,過了半晌,才瑟縮地問道。
“我……我不知道……什麼叫做妓院?”
公孫劍妤一怔,想起這個質樸少年從小在山林長大,平生也只來過一次城市,果然可能連妓院是什麼也不知曉。
想通了這個環節,她的容色轉霽,臉上又綻放出美麗如花的笑容,她本是個開朗不拘小節的人物,現在心情大好,便一轉眼珠,張開雙臂便將東關旅的光頭摟在懷裡,哈哈大笑。
“好孩子!好孩子!你果然不知道什麼是妓院,”她大聲地笑道:“就衝著你這麼可愛,不論是什麼禍害,姊姊定要扛了下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