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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六章

海伯利安 丹·西蒙斯 4974 2018-03-14
希莉和我走下山崗,趕在第二天日出之前回到節慶現場。整整一個晝夜,我們都在山坡上漫步,在亭台與身著橘黃色絲袍的陌生人一起進餐,一起在希瑞海冰冷的水域中洗浴,永不停歇的音樂直傳到接踵而至的無盡的島嶼隊列,我們隨之翩翩起舞。我們餓了。我在日落時分醒來,發現希莉已經不見了。隨後,在茂伊約的明月升起之前,她回來了。她告訴我說父母已經和朋友一道乘慢速船屋外出,那會花上好幾天時間。他們將家用掠行艇留在了首站。現在我們每天的生活就是從一個舞會到另一個舞會,從一處篝火到另一處篝火,然後回到城市中心。我們計劃飛到西部,去菲瓦榮附近她家的莊園。 時間很晚了,不過首站廣場依然有不少飲酒狂歡者。我非常愉快。當時我才十九歲,正在熱戀,而茂伊約0。93的重力對我來說算不得什麼。我隨時都可以飛起來,想做什麼都可以。

我們在一個小攤前停下買了油炸麵團和兩杯黑咖啡。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我問:“你怎麼知道我是船員?” “噓,我的朋友梅閏。先把你可憐的早餐解決掉。等到了別墅,我就能做一頓可口的飯菜,結束我們的齋戒了。” “不,我是認真的。”我對她說,用臟兮兮的小丑服袖子擦了擦下巴上的油脂。 “今天早上,你說昨晚你立馬就知道我是從船上來的。為什麼?是根據我的口音麼?還是我的服裝?我和邁克看見其他人都是這麼穿的。” 希莉笑了,把搭在前面的頭髮往回攏。 “你得慶幸,是我把你認了出來,梅閏,親愛的。要是我叔叔格列仙或者他的朋友發現人,你可能就要倒大霉了。” “哦?為什麼?”我又拿起一個炸麵圈,希莉付了錢。我跟著她從益漸稀少的人群中穿過。儘管到處都是湧動的人潮和音樂,我依然感到疲憊正慢慢爬上我的身體。

“他們都是分離主義者,”希莉說,“格列仙叔叔最近在議會發表了一起演說,要求我們起來抗爭,而不是被吞併進你們的霸主政權。他說,我們應該在被你們的遠距傳輸器毀滅之前搶先乾掉它。” “噢?”我說,“他有沒有說怎樣做到這一點?我上次聽說你們的人所擁有的飛行器都還飛不到環網呢。” “他沒說,沒有那樣的飛行器,我們還不是照樣過了五十年,”希莉說,“但是從這點可以看出分離主義者能有多秒激憤。” 我點點頭。辛格船長和霍敏議員都向我們簡要講述過茂伊約所謂的分離主義者。 “通常殖民地的軍國主義者和頑固守舊派都會聯合,”辛格說過,“那就是遠距傳輸器完工之前,為什麼我們要減緩工程、開發星球貿易潛力的另一個原因。環網不需要這些鄉巴佬過早地跑進來。像分離主義者這樣一類群體的存在則是我們為什麼要把你們船員、建築工人和那些該死的地面上的人隔離開的另一個原因。”

“我的掠行艇在哪兒?”我問。廣場很快就人去樓空了。大部分樂隊都已經打包好他們的樂器,準備回家過夜。熄滅的提燈七零八落地扔在長滿小草的鵝卵石地上,穿著節日盛裝的人群就在它們中間躺著,鼾聲大作。只有一部分圍了一圈人的地方還保留著歡快的氣氛,人群緩慢地隨一支吉它獨奏曲起舞,或是酒醉一般地自吟自唱。我立刻認出了邁克?活朔,一個衣服扯得破破爛爛的傻子,面具早就不見了,兩個女郎左擁右抱。他正在努力教他的崇拜者跳“哈瓦?納吉麗雅”,可惜那圈人雖然全神貫注地學習著,卻都手蠢腳笨,一旦有人摔倒,其他人就全都亂倒一氣。邁克抽打他們,於是在一陣嘻嘻哈哈聲中,他們又重新站起來跳舞,笨拙地跟隨著他低沉的嗓音手舞足蹈。

“就在那兒,”希莉說,指向會眾廳背後停泊的一短排掠行艇。我點點頭向邁克揮手,但是他正忙著和身邊的兩名女郎打情罵俏,根本注意不到我。我和希莉穿過廣場,隱沒在古老建築物的陰影中,忽然傳來一聲大叫。 “船員!轉過來,你這狗娘養的霸主雜種。” 我身體變得僵直,轉過身,雙手握拳,但是身邊沒有一個人。有六個年輕人從大看台樓梯上走了下來,在邁克身後圍成一個半圓。打頭的男人高大瘦削,帥得驚人。他約摸二十五六歲的樣子,長長的金色捲髮從緋紅的絲服上披散而下,更映襯出他的體格。他右手握著一把一米長的劍,質地似乎是回火鋼。 邁克緩緩地轉過身。即便隔著這麼遠的距離,我也能看見他正在打量自己的處境,眼神清醒。他身邊的女人和他自己那伙人裡的一對年輕人哧哧笑起來,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邁克臉上又浮現出一個醉鬼的笑容。 “你是在跟我說話嗎,先生?”他問。

“我是在跟你說話,你這婊子養成的霸主雜種,”人群的領導人說。他英俊的臉上擰出一個冷笑。 “貝托爾,”希莉輕聲對我說,“我的表弟。格列仙的小兒子。”我點點頭,從陰影中走出來。希莉抓著我的手臂。 “這已經是你第二次對我母親出言不遜了,先生,”邁克含混不清地說,“我和她怎麼惹著你了麼?要是這樣,我賠你一千個不是。”邁克深深地鞠了個躬,帽子上的鈴鐺幾乎掃到了地上。他自己的那伙人鼓起掌來。 “你站在這兒就惹我窩火,你這狗娘養的霸主雜種。你他媽的那一堆肥肉都污染空氣。” 邁克滑稽地揚了揚眉毛。他身邊一個穿魚形服的人揮了揮手。 “噯,算了吧,貝托爾。他不過是……” “閉嘴,費里克。我是在跟這個肥豬崽子說話。”

“肥豬崽子?”邁克重複道,眉毛依舊上揚,“我飛過兩百光年來聽你罵我肥豬崽子?這看起來不怎麼值啊。”他優雅地旋轉了一下,順勢丟開了兩邊的女郎。我本想過去幫邁克,但是希莉緊緊抓著我的手臂,小聲說著我吃不清楚的懇求。當我最終掙脫她,我看見邁克依然在傻笑著份白痴樣。但是他的左手卻探進了鬆鬆垮垮的襯衣口袋。 “把你的刀給他,克雷格,”貝托爾厲聲叫道。一個年輕人拿出一把劍,將劍柄對著邁克,扔了過去。邁克望著它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掉落在鵝卵石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你是不是在開玩笑吧,”邁克輕聲說,聲音突然變得相當清脆。 “你龜兒子腦殼發昏。你他媽真以為就憑你能在一群雞崽儿裡頭充英雄,我就會跟你決鬥?”

“把劍撿起來,”貝托爾叫道,“要不然,蒼天在上,我要將你斬立決。”他飛快地前踏一步。年輕人繼續往前,臉被憤怒扭曲。 “滾你媽的蛋。”邁克說。他左手握著激光筆。 “別這樣!”我大聲喊道,跑進月光下。激光筆是建築工人在晶須合金樑柱上刻記號用的。 但一切發生得太快。貝托爾又向前邁了一步,邁克漫不經心地揮動綠光,劃過他的臉。殖民者發出一聲慘叫,跳後一步;一條冒煙的黑線斜劃在他的絲襯衫前襟。 我猶豫了一下。邁克將設置調到了最低。貝托爾的兩個朋友又往前衝,邁克將光舞過他們的脛骨。一個跪了下去,嘴裡吐著不干不淨的字眼,另一個抱著腿跳到一邊,大呼大叫。 一群人聚攏過來。邁克又鞠了一躬,小丑帽完全掃到了地上,人們都笑起來。 “我感謝你,”邁克說,“我母親也感謝你。”

希莉的表弟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怒火。他口吐泡沫,沾滿了雙唇和下顎。我從人群中擠了過去,站在到邁克和高大的殖民者中間。 “嘿,好了好了,”我說,“我們就快要走了。我們現在就走。” “扯蛋,梅閏,快走開,”邁克說。 “沒關係的,”我轉身對他說,“我和一個叫希莉的女孩子在一起,她有一……”貝托爾又往前踏出一步,刀刃從我身邊刺了過去。我伸出左手攬住他的肩膀把他扔了回去。他重重倒在地上的草叢中。 “嘎,見鬼,”邁克向後退了幾步。他坐在一個石階上,看起來很疲憊,似乎想要作嘔。 “噢,該死,”他輕輕地說。在他小丑服左側的黑色布條上,出現了一條深紅的短線。然後,那條狹窄的裂口崩開了,鮮血流過邁克?活朔寬闊的腹部。

“哇,天哪,邁克。”我從襯衫下撕下一片布想要為他止血。我們做中級船員的時候學過急救常識,但我現在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了。我急忙往手腕上抓,但是沒有抓到我的通信志。我倆的通信志都落在“洛杉磯號”上了。 “不打緊,邁克,”我深深吸了口氣,“只不過是一點刀傷。”血流如注,流過我的手和手腕。 “真他媽報應,”邁克說。疼痛襲來,他的聲調被扯高了幾分,“去他媽的,一把死不拉嘰的劍。你信不信,梅閏?就在老子最他媽身強體壯、興致正高的時候用他媽一便士買來的混賬道具刀把老子砍了。操,混帳,真他媽疼。” “三便士的道具,”我說著,換了一隻手。布條都被血浸透了。 “你知道你他媽的毛病出在哪兒嗎,梅閏?你老是為他媽的兩分錢耿耿於懷。嗷?——”邁克的臉驟然發白,然後鐵青。他低下頭,下巴挨著胸膛,深深地吸著氣。 “這可真要命,老弟。我們回家怎樣,啊?”

我轉頭望過去,貝托爾正在他朋友的攙扶下緩慢地離開。其餘的人都被嚇壞了,沒頭蒼蠅一般地瞎轉。 “去叫個醫生!”我大喊,“快去叫醫療人員過來!”有兩個人衝下街道,哪裡都看不到希莉的影子。 “等一等!等一等!”邁克突然大聲叫道,好像記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等一會兒。”說完他就死了。 死了。真正意義上的死亡。腦死亡。他的嘴張著,看起來很猥瑣,眼球往後翻,只剩下眼白,一分鐘後,血也不再從傷口往外噴湧。 接下來的幾秒,我精神崩潰了,不停咒罵著老天。我看見“洛杉磯號”飛過正逐漸黯淡的星野,我知道如果我能在幾分鐘之內把他帶上“洛杉磯號”,就能把他從死神那裡救回來。我大聲呼喊著,朝群星怒吼,人群都害怕地躲開。 最後我轉身對著貝托爾。 “你,”我說。 這個年輕人在廣場的那一邊遠遠地停下,面如死灰,瞪著我一句話都不說。 “你,”我重複道。我撿起滾到地上的激光筆,將威力撥到最大,走向貝托爾和他的朋友靜靜站著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在令人眩暈的尖叫和燒焦的皮肉中,我隱隱約約地意識到希莉的掠行艇停靠在人頭攢動的廣場上,意識到飛艇捲起的漫天灰塵,意識到她的聲音傳來,叫我趕緊過去。我們從光芒和瘋狂中脫身而上,涼風吹拂起我汗水浸透的頭髮,在脖頸上飛揚。 “我們的目的地是菲瓦索,”希莉說,“貝托爾喝醉了。分離主義者是個規模很小的暴力團體。不會有人來找你報仇。在理事會介入死亡調查之前,你可以和我在一起。” “不用,”我說,“停下。就在這兒停下。”我指著距離城市不遠的一塊地。 希莉極力反對,但還是停下了。我瞥了眼圓石,確定背包依然在那裡,於是爬出掠行艇。希莉從座位那邊探過身子,扶下我的頭拉向她的雙唇。 “梅閏,我親愛的。”她的舌頭溫暖奔放,可是我沒有任何感覺。我的身體就像麻木了一般。我後退了幾步,揮揮手向她作別。她將頭髮梳攏到後邊,碧綠的眼睛裡充盈了淚水,深情地看著我。然後掠行艇升了起來,掉頭,在清晨的光芒中加速向著南方飛去。 等一會兒,我突然想要大喊。我坐在岩石上抱著自己的膝蓋,還是抑制不住,發出了幾聲斷斷續續的嗚咽。然後我站起來將激光筆扔進腳下的波濤之中。我拉開背包,將裡面的東西胡亂地抓出來扔到地上。 霍鷹飛毯不見了。 我又坐下去,筋疲力盡,不能笑,不能哭,更不用說走路了。我坐在那,太陽升起。三個小時之後,從艦船安全署飛來的大型黑色掠行艇悄然停在我的身邊,我依然坐在那裡。 “爸爸?爸爸,時間很晚了。” 我轉過頭,看見兒子東尼爾站在我身後。他穿著霸主理事會藍金相間的長袍,光禿禿的腦袋紅瑩瑩的,浸出細密的汗珠。東尼爾只有四十三歲,但是看起來卻比我還要老許多。 “求你了,父親,”他說。我點頭起身,拂去身上的草和泥。我們一起走到墳塋的正前方。人群現在更為迫近了。他們躁動不安地移動著,砂石在他們腳下沙沙作響。 “我能和你一起進去麼,父親?”東尼爾問。 我停下來看著這個日漸衰老的陌生人,我的孩子。從他身上幾乎都看不出希莉或者我的影子。他的臉看起來很友善,紅潤,因這個激動人心的日子而緊張。我能夠感覺到他身體裡毫不掩飾的忠厚。對於某些忠厚的人來說,智力總不太如人意。我總是忍不住把這個腦袋日漸光禿、腦子卻不太靈光的男人和阿龍相比,阿龍——有深色捲髮,慣於沉默和隱隱冷笑的阿龍。但是阿龍早在三十三年前就夭折了,死於一場跟他完全沒有關係的愚蠢戰爭。 “不用了,”我說,“我自己進去。謝謝尼,東尼爾。” 他點頭走開了。三角旗在魚貫而入的人群頭上獵獵作響。我將注意力轉向墳塋。 入口處是用掌紋鎖封上的。我只需要碰它一下。 在過去的幾分鐘裡我一直沉浸在一個幻想中,它將會挽救我,讓我遠離內心日漸增長的悲傷和外部一系列自尋的麻煩。希莉還沒死。在她生病的最後階段,她叫來了殖民地僅存的所有醫生和幾名技師,讓他們為她重建了一間古老體眠艙,那是他們祖先曾於兩個世紀前用在種艦上的。希莉只是睡著了。而且,不知何故,長年的睡眠反而還恢復了她的青春。當我叫醒她時,她就會成為我早年記憶中的希莉了。我們會一同走入外面的陽光,當遠距傳輸器的門打開,我們將會第一個走進去。 “父親?” “來了。”我往前走了幾步,將手印在地穴的門上。一陣電動馬達的小聲轟鳴之後,白色石板滑開了。我低頭走進希莉的墓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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