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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第八章

海伯利安 丹·西蒙斯 5467 2018-03-14
潛艇黑漆漆的,陰濕寒冷,滿是被遺棄後凝結的水珠;遠距傳輸器是專門為軍部設計的,我從沒見過。待我踏進陽光普照的城市街道時,喬尼正在等著我,我終於舒了口氣。 我把辮子的事告訴了他,一邊說,一邊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穿過古老的建築。淡藍色的天空正朝夜晚蛻變。四周瞧不見一個人影。 “嘿,”我這下腳步說,“我們到底在哪兒?”這個世界,帶著不可思議的類地行星的特質,但是天空,重力,以及這地方的表面特徵,跟我去過的世界沒一個相像。 喬尼笑了。 “猜一猜。來,我們再逛逛。” 我們沿著寬闊的街道走著,左手邊,有一片殘垣斷壁。我停下腳步,盯著瞧。 “這是圓形大劇場,”我說,“舊地的羅馬圓形大劇場。”我環顧四周,看著這古老的建築物,看著鵝卵石街道,看著和風下微微搖動的樹木。 “這是重建物,重建的是舊地的羅馬,”我說,度圖壓制住自己聲音中的驚訝之情,“是新地嗎?”但我立刻知道不是。我去過新地好幾次,那里天空的色調,氣味,以有重力,都跟這裡的大相徑庭。

喬尼搖搖頭。 “這不是環網裡的地方。” 我停下腳步。 “不可能。按照定義,任何可以經由遠距傳輸器到達的世界,都是環網的一部分。” “但這不是環網的一部分。” “那到底是哪?” “舊地。” 我們繼續走著。喬尼指著另一堆遺跡。 “那是會議廣場,”我們走下長長的階梯,他說:“前面是西班牙廣場,我們將在那過夜。” “舊地,”我說,二十分鐘來我首次開口評論,“難道我們是在時間旅行嗎?” “不可能,拉米亞女士。” “那,難道這是個主題公園?” 喬尼大笑。笑聲很好聽,很自然,很悠閒。 “也許吧。我完全不知道它有什麼目的,有什麼作用。這是個……模擬星球。” “模擬星球,”我瞇著眼睛望著紅色的落日,現在太陽還沒有從狹窄的街道上消失,“這看上去好像我見過的舊地全息像。即使我沒去過那兒,感覺上也沒錯。”

“的確很像。” “那這是在哪裡呢?我是說,哪顆恆星?” “是在武仙座星團,”喬尼說,“我不知道具體編號。” 我沒有重複他的話,但是我停在了那兒,坐在台階上。由於有了霍金驅動器,人類探索並拓殖了相離數千光年的世界,並用遠距傳輸器將它們連接了起來。但是沒人試圖去探索爆炸的恆星。我們也幾乎沒有爬出一條旋臂的搖籃。武仙座星團。 “為什麼內核要在武仙座星團建立羅馬的複製品呢?”我問。 喬尼坐在我邊上。我們抬著頭,望著一大群鴿子轟然飛過,在屋頂上盤旋。 “我不知道,拉米亞女士。我有很多不知道的東西……至少是部分不知道,因為我以前對它們從來不感興趣。” “布勞恩。”我說。 “什麼?”

“叫我布勞恩。” 喬尼笑了,側起他的頭。 “謝謝,布勞恩。不過有一件事,我相信,被複製的不單單是羅馬。是整個舊地。” 我坐在那,雙手撐在台階上那曬得暖暖的石頭上。 “整個舊地?!它所有的……大陸和城市嗎?” “我想是的.我沒有出過意大利,也沒出過英國,除了曾經在兩個城市間乘船旅行過,但是我相信這個模擬星球極其完整。” “看在上帝的份上,到底是為什麼?” 喬尼慢慢的點著頭。 “也許那正是真相。我們為什麼不到裡面去?邊吃邊談。也許,這裡面還牽涉到誰殺了我,為什麼要殺我。” “裡面”,是大理石階梯底部一家大房子中的套間。窗外,是喬尼所謂的“廣場”,我可以順著階梯看上去,望見上面一幢巨大的黃褐色教堂,眼睛再掃到下面的廣場上,船形的噴泉噴射出水花,灑進寂靜的黑夜中。喬尼說,設計這個噴泉的人叫伯爾尼尼,但這名字對我來說毫無意義。

房間很小,但是天花板很高,裡面擺著些家具,雖說簡陋,但是雕刻的極為精巧,這些家具出自什麼年代,我已經無從考證了。看情形,這裡似乎沒有電,也沒有現代器具。我曾在門口對著房子說話,在套間的樓上再次說話,但是房子沒有回應。暮色降臨在廣場上,降臨在高窗外的城市上,僅有的燈火來自煤氣街燈,或者是某些更為原始的可燃物。 “這肯定取材於舊地的歷史,”我說,摸著厚厚的枕頭。然後,我抬起頭,恍然大悟。 “濟慈死於意大利。是……19還是20世紀的早期。現在……就是那時。” “對。19世紀早期:確切地講,是1821年。” “整個世界是個博物館嗎?” “哦,不。我肯定,不同的地方是不同的時代。一切取決於它們搞這些模擬的目的。”

“我不明白。”我們來到了另一個房間,那兒亂七八糟地擠著一堆家具,我坐在窗邊的一張睡椅上,那椅子雕刻得很奇怪。金色的朦朧夜光仍然點綴著階梯上方那茶色教堂的尖頂。盤旋紛飛的白鴿映襯在藍色的天穹下。 “在這個偽造的舊地上,是不是生活著數百萬人……嗯……賽伯人?” “我覺得沒有,”喬尼說,“住在這裡的人的數量,只是這獨特的模擬計劃所必需的人數。”他看見我仍然不明就裡,便深吸了口氣,繼續說道,“我那時候……就是在這裡醒來的,當時我身邊有模擬的賽伯人,約瑟夫·賽文,克拉克醫生,房東太太安娜·安吉列娣,年輕的中尉埃爾頓,以及其他幾個人,比如意大利小商人,廣場對面飯館的老闆——他以前一直給我們送食物,過路人,就像這類人。頂多也不過二十人。”

“那他們後來怎麼樣了?” “他們很可能是被循環利用了。就像留著辮子的那個人。” “辮子……”我立刻朝喬尼凝視過去,目光穿過黑漆漆的房間,“他是賽伯人?” “毫無疑問。我聽你說到他自毀的情形,如果我必須清除自己,我也會用這種方式。” 我的腦子轉得飛快。我意識到自己真是笨透了,真是太孤陋寡聞了。 “那麼,要殺你的,是其他人工智能嘍。” “似乎如此。” “為什麼?” 喬尼向我比劃著。 “可能是為了抹掉我的某些記憶,讓它跟我的賽伯體一起歸西。那些記憶應該是我最近才知道的事情,這個人工智能……或者這些人工智能明白,只要我的系統癱瘓,就能把這些事情毀掉。” 我站起身,來回踱步,最後在窗前停下腳步。現在,黑暗真的沉澱了下來。房間內有燈,但是喬尼沒有把它們點上,而我,也挺喜歡這咱朦朧的意境。有了這種朦朧,我滿耳聽到的虛幻之物顯得更加虛幻。我朝臥室看去。西窗接納了最後一絲光線;鋪蓋發出蒼白之光。 “你就是死在了這裡。”我說。

“是他,”喬尼說,“我不是他。” “但是你有他的記憶。” “是忘了大半的夢。其中還有差異。” “但你知道他的確切感受。” “我只記得設計師眼中他的感受。” “跟我說說。” “什麼?”喬尼的皮膚在昏暗中顯得很蒼白。而他的短短的捲發看上去很黑很黑。 “死是什麼樣的。重生又是什麼樣的。” 喬尼開始跟我說,他的聲音如同吳儂軟語,真是好聽極了,有時候,他會不小心漏出幾句古語,古老得我都聽不明白,但是比起我們今日說的雜七雜八的語言,那些字眼聽上去更為美妙。 他告訴了我,一個詩人迷上了完美主義,他對自己的成果比最刻薄的批評還要苛刻,這樣一個人是怎麼樣的。這些批評是惡毒的。他的作品被摒棄,被嘲笑,被說成是派生物,愚蠢的東西。他太窮了,他沒錢娶那個他深愛著的女人,他還把僅剩的一點錢借給了身在美國的弟弟,也因此失去了最後的機會,終於窮困潦倒了……然後,他終於羽化成蝶,展現出璀璨的詩人才華,但一切為時已晚,他已落入了“肺病”的魔爪,而那疾病已經掠走了他母親和他弟弟托姆的生命。他背井離鄉,被送到了意大利,據說是“為了他的健康著想,”然而他自始自終曉得,這意味著他在二十六歲時,寂寞、痛苦的早逝。他談起自己的痛楚,那是在看到信上芬妮的字蹟之時,他實在是痛苦得不敢打開看看;他談起年輕畫家約瑟夫·賽文的忠誠,這人被“朋友們”選出來作為濟慈的旅行夥伴,而這些所謂的“朋友”,卻在最後時刻拋棄了這位詩人;他談起賽文是如何照顧這個垂死之人,是如何在他彌留的最後幾天裡陪伴著他;他談起那晚的咳血,談起克拉克醫生給他放血,囑咐要“鍛煉和呼吸些新鮮空氣”;他談起最終對於宗教和自身的絕望,導致濟慈要求把他的碑石的墓誌銘刻成:“此地長眠者,聲名水上書。”

從下面傳來僅有的昏暗之光,色勒出高窗的形狀。喬尼的聲音彷彿浮在了帶著黑夜氣息的空氣中。他談起從死亡中醒了過來,躺地死時的床上,忠誠的賽文和克拉克醫生仍在身邊,還談起他如何記起自己就是詩人約翰·濟慈,就好像從一個很快消失的夢中記起了自己的身份,而他一直覺得,他自己是其他什麼東西! 他談起這持續的錯覺,他返回英國,和不再是芬妮的芬妮重聚,以及因為這個,給他造成的精神崩潰。他談起自己已經沒有了寫詩的才能,談起他越來越遠離那些賽伯人的冒名頂替者,談起他的逃避,以某種類似於緊張性精神分裂症作為逃避,其中夾雜著“幻覺”,他自己真正的人工智能的“幻覺”,對一個19世紀的詩人來說,技術內核幾乎是無法理解的東西,他還談起幻覺的最終崩潰,以及“濟慈計劃”最終被放棄了。

“事實上,”了說,“整個邪惡的啞謎讓我想到了我寫過……他寫過的一封信中的一段話,那是他患病前寫給弟弟喬治的。濟慈寫道: “有沒有高級生命以優美為樂?就像我喜歡看見白鼬的警覺,小鹿的不安,儘管我的想法中充滿了直覺。雖然街上的口角讓我憎惡,但是其中顯現出來的勁頭是優美的。在高級生命看來,我們的推理或許帶著同樣的色彩——雖然錯誤百出,但是它們是優美的——這就是詩所包含的特別的東西。” “你覺得……濟慈計劃……是邪惡的?”我問。 “我想,任何騙人的東西都是邪惡的。” “也許,你還是很像約翰·濟慈的,雖然你不願承認。” “不。詩人的才能業已不再,我不是他,甚至在最詳細的幻覺中也不是。”

我注視著黑屋子中那黑色的形體輪廓。 “人工智能知道我們在這兒嗎?” “很可能知道。幾乎可能肯定。我去的地方,沒有一個是技術內核無法追踪的。但是,我們要擺脫的是環網當局和流氓團伙,不是嗎?” “但是你現在知道那是某個傢伙……嗯……是某個智能,是在技術內核裡的智能想要襲擊你,而不是其他什麼人。” “對,但是只是在環網。內核中發生這樣的暴力事件是不能容忍的。” 街上傳來什麼聲音。是鴿子,我想,又或許是風捲著垃圾,吹過了鵝卵石。我說:“技術內核對我牽涉到裡頭會有什麼反應?” “我不知道。” “當然,這計劃應該是個秘密。” “這是……他們覺得和人類完全無關的事情。” 我搖搖頭,這動作在黑暗裡實在沒啥必要。 “重建舊地……又在這重建世界上重建了……多少……人類的人格啊……成為了賽伯人......人工智能殘殺人工智能……和人類無關!”我大笑起來,但還是控制住了笑聲,“真他媽要命,喬尼。” “幾乎可以肯定。” 我走到窗前,不去管黑街下面誰會看到我,我摸索著掏出一盒煙。中午在雪流中追逐的過程中,它們給浸濕了,但是我還是點上了一支,並且竟然點著了。 “喬尼,早些時候你說這個舊地的模擬極其完整,我說,'看在上帝的份上,到底是為什麼?'然後你好像說了'也許那正是真相。'這是句俏皮話,還是另有含義?” “我的意思是說,這也許正是看在上帝的份上。” “解釋解釋。” 喬尼在黑暗中嘆了口氣。 “我不太明白濟慈計劃的確切目的,也不知道其他舊地模擬物的目的,但是我懷疑這是技術內核某個計劃的一部分,說起這個計劃,要追溯到至少七百標準世紀前,那是一個實現終級智能的計劃。” “終極智能。”我邊說,邊吐了口煙,“嗯。那麼,技術內核是打算要……幹什麼?……要創造上帝嗎?” “對。” “為什麼?” “布勞恩,這裡沒有一個簡單的答案。就好像,為什麼人類在這一萬代人以來,要以無數偽裝來搜尋上帝。但是對內核來說,他們的興趣更多是要尋求更偉大的力量,尋求更可靠的方式來掌控……各種變數。” “但是技術內核可以動用自身,動用兩百個世界上的萬方數據網。” “雖然如此,他們的預言能力還是……有空白的。” 我把煙扔出窗外,看著餘燼落入黑夜。微風突然變得很冷;我抱著雙雙臂。 “這一切……舊地,重建計劃,賽伯人……這一切跟創造終極智能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不知道,布勞恩。八個標準世紀前,第一次信息時代之初,一個名叫諾伯特·維納的人寫過一段話:'上帝會不會跟他所創之物玩一個意味深長的遊戲?任何創造者,即使是一個缺乏創見的人,會不會跟他所創之物玩一個意味深長的遊戲?'人類曾經跟們們早期的人工智能不得要領的玩過。內核則通過重建計劃全力追求。也許終極智能的計劃已經大功告成了,所有這些遺物都只是終極創造物或者創造者模擬出來的。這個終極智能,這個人格的動機是內核遠遠無法理解的,就好像人類無法理解內核一樣。” 我開始在黑暗的房間裡走動,想要暖暖身子,卻不小心把膝蓋撞在了矮桌上,我停了下來,站住了。 “所有這些都沒有告訴我們,到底是誰想殺你。”我說。 “對,沒有。”喬尼站起身,他走到遠處的牆邊。一根火柴舞動著,他點了支蠟燭。我們的影子搖曳在天花板上。 喬尼向我走近,溫柔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柔和的燈光給他的捲發和睫毛塗上了黃色的亮彩,在他高高的顴骨和結實的下巴上抹上了亮色。 “你怎麼這麼強壯?”他問。 我盯著他。他的臉靠了過來,吻了我。他的嘴唇柔軟,溫存,那一吻彷彿持續了天長地久。他是機器,我想。表面是人,背後是機器。我閉上眼睛。他溫柔的手摸到了我的臉,我的脖子,我的腦後。 “聽我……”我倆分開後那片刻時間,我輕輕說。 喬尼沒讓我說完。反而把我抱在了懷裡,帶我來到了另一個房間。大床。柔軟的床墊,厚厚的鴨絨被。另一個房間的燭火搖曳舞動,我倆迫不及待地幫對方褪去了衣裳。 那晚,我倆三次雲雨,每一次都是緩慢甜密的需要,撫觸,溫暖,帖近,感覺來臨時,力度慢慢增加。我記起第二次的時候,我低頭看著他;他眼睛閉著,黑髮鬆散地披在額前,燭火顯現出他白皙的胸脯上泛起的紅暈,他強裝的手臂和手指令我驚奇,抱著我進入合適的位置。那一刻,他睜開了眼睛,注視著我,也是在那一刻,我看到他眼睛裡閃爍著感情和激情的神色。 破曉前的什麼時候,我們睡著了;我別過臉,慢慢爬開,然後我感覺到他冷冷的手摸到我,這動作帶著呵護,帶著不經意,而不是被佔有了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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