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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海伯利安的隕落 丹·西蒙斯 11682 2018-03-14
今天,我們來來到了沼澤荒地,我認出這是羅馬城四周的平原。作為慶賀,我的咳嗽又一次發作,最後止住的時候,我吐了一大灘血。一大灘。李·亨特呆在我身邊,滿是關切,又滿是失望。在我痙攣的時候,他扶著我的肩膀,拿著在附近小溪里蘸濕的碎布幫我擦乾淨衣服,然後他問:“我能做些什麼?” “從田野裡採些花,”我氣喘吁籲道,“約瑟夫·賽文就是這麼做的。” 他氣呼呼地轉身離去。他沒有意識到,甚至在我的熱病和疲憊狀態下,我講的這些都是實話。 小車和疲憊的馬兒穿越了羅馬平原,現在痛苦的撞擊和格格響聲比先前更加厲害了。午後時分,我們在路上遇到些馬的骨骸,然後是一家破舊客棧的廢墟,接著是一條長滿青苔的龐大棧道的遺跡,最後是一根根柱子,就好像是一根根釘立在那的白色棍棒。

“那究竟是什麼東西啊?”亨特問,他沒有意識到。 “強盜的殘骸。”我實話實說。 亨特盯著我,似乎我的頭腦已經向疾病俯首稱臣了。也許吧。 之後,我們爬出羅馬平原的荒野,瞥到遠遠的田野中閃現著一點紅色。 “那是什麼?”亨特問,語帶殷切,又懷著希望。我知道他隨時希望看見人,或者在之後看見一個運行著的遠距傳送門。 “,”我回答道,我說的是實話,“狩獵鳥。” 亨特接入他可憐的殘廢通信志。 “紅衣主教是隻鳥。”他說。 我點點頭,朝西望去,但是那紅點已經消失了。 “也是牧師,”我說,“你瞧,我們正在朝羅馬前進。” 亨特朝我皺皺眉,他第一千次地想要在自己通信志的通訊波段與誰取得聯繫。下午很安靜,除了桅圖拉的木輪子有節奏的嘰嘎聲和遠處鳴禽的啼囀。也許,是紅衣主教?

夜晚的最初一抹紅光觸摸到雲彩時,我們來到了羅馬。小車搖晃著隆隆行進,穿過拉特蘭大門,我們幾乎是立即就看見了羅馬圓形大劇場,上面長滿了常春藤,顯而易見已經成了成千上萬鴿子的棲息地,但是這真實的景像比廢墟的全息像要令人印象深刻得多。它矗立在這,不是在什麼環繞著巨大生態建築的戰后城市的污穢區域內,而是與周遭一簇簇小屋和空曠田野形成了強烈對比,那就是城市抵達盡頭,鄉村起步的地方。我能看見遠處的羅馬……稀稀拉拉的屋頂和小小的廢墟,坐落在傳說中有名的七山之上。但是在這兒,羅馬圓形大劇場統治了一切。 “老天,”李·亨特低語道,“這是什麼東西?” “強盜的殘骸。”我慢慢說道,很怕會再次引起那可怕的咳嗽。

我們繼續往前走,馬蹄得得,穿過十九世紀舊地羅馬的荒蕪街道,夜幕將我們重重包圍,光線暗淡下去,鴿子在這個“永恆之城”的穹頂和屋頂上盤旋。 “其他人都到哪去了?”亨特小聲說道。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恐懼。 “他們不在這兒,因為用不到他們。”我說。我的聲音在城市街道的昏暗山谷中聽上去尖銳刺耳。現在輪子行駛在了鵝卵石上,跟我們剛脫逃的胡亂岩石大路比起來,這也沒平穩多少。 “這是什麼刺激模擬麼?”他問。 “停車。”我說道,聽話的馬兒停下腳步。我指著水溝邊上的一塊大石頭,對亨特說,“踢踢那塊石頭。” 他朝我皺了皺眉,但還是走了下去,走到石頭面前,狠狠地踢了一腳。一大群鴿子被亨特咒罵的迴響聲驚醒,呼啦啦從鐘樓和常春藤中朝天際飛去。

“你已經跟約翰遜醫生一樣,證明了這些事情是真實的,”我說,“這不是刺激模擬,也不是夢境。準確說來,它只不過是我們的餘生。” “他們為什麼要帶我們來這裡?”首席執行官的助手問道,他仰望天空,似乎眾神正在褪色晚雲形成的蠟筆劃柵欄上側耳傾聽,“他們想要什麼?” 他們想要我死,我想,在明白了這個事實後,我感覺有誰給我當胸來了一拳。我慢慢呼吸,避免咳嗽發作,但我感覺到痰液在我的喉嚨裡沸騰冒泡。他們想要我死,他們想要你在旁觀看。 母馬繼續它漫長的拖拉,行進到下一個狹窄的街道時,它朝右拐了個彎,然後又是個右拐,繼而進入一條寬敞的大道,大道上佈滿了陰影和我們經過時發出的迴聲。最後,我們停在了一段巨大階梯的頂部。

“到了,”我一面說,一面掙扎著走出馬車。我的腿在抽筋,胸脯疼痛,臀部酸疼。在我的腦中,出現了一首關於旅行歡愉的諷刺頌詩的開篇幾句話。 亨特走了出來,跟我一樣手足僵硬,他站在這龐大的分叉階梯的頂端,雙臂交叉,怒視著它們,彷彿它們是一個陷阱,或是什麼幻象。 “賽文,這……究竟……是什麼地方?” 我指著階梯底下的一個露天廣場。 “西班牙廣場,”我回答道。聽到亨特叫我“賽文”,我突然感覺很奇怪。在我們經過拉特蘭大門時,我就已經覺得這個名字不再屬於自己了。或者,準確說來,是我的真名突然再次成了自己的了。 “過不了幾年之後,”我說,“這些將被稱作西班牙台階。”我開始沿著右邊的階梯朝下走去。突然一陣暈眩向我襲來,我搖搖晃晃,亨特趕忙向前,抓住我的臂膀。

“你不能走路,”他說,“你病得太重了。” 我指著寬闊台階對面的一棟斑駁陸離古老建築的牆壁,那建築面向廣場。 “不遠了。亨特。那就是我們的目的地。” 悅石的助手滿面愁容地轉向那建築。 “那是哪兒?我們為什麼要去那兒?有什麼東西在那兒等我們?” 聽到他無意識使用到的諧音,聽到這幾句沒多少詩意的話,我禁不住地笑了。我突然想像到一個畫面——我們在漆黑的龐大建築中熬過漫漫長夜,我教他使用強韻和弱韻中斷的技巧,或者交互使用抑揚格和無重音抑抑格的樂趣,或者頻繁使用揚揚格的自我放縱。 我開始咳嗽,停不住地咳嗽,最後將一大口鮮血噴濺在我的手掌和襯衣上。 亨特扶著我走下台階,穿過廣場。昏暗中,伯爾尼尼的船形噴泉發出潺潺的流水聲。亨特在我手指的指示下,帶我進入了漆黑的方形門口——西班牙廣場26號的門口——我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但丁的《神曲》,也似乎看見了那句“LASCIATE OGNE SPERANZA,VOICH'INTRATE”—— “入此地,汝當棄絕一切想望” ——就鑿刻在門口冰冷的門楣上。

索爾·溫特伯站在獅身人面像的入口,朝這世界揮舞拳頭。夜幕降臨,光陰塚的入口閃耀著璀璨的光輝,但他的女兒一去不返。 一去不返。 伯勞帶走了她,把她新生的身體舉在自己的鋼鐵手掌中,重新邁進了光輝,那光現在甚至在把索爾推離,就像某種可怕的從星球深處吹出的輝煌之光。索爾抵禦著這股光之旋風,但它將他拒之門外,就像是失控的密蔽場。 海伯利安的太陽已經墜落,現在,一股冷風從荒野吹來。冷空氣前線從山嶺上滑下,向南方進軍,它們也驅趕著沙漠上的風。索爾轉身望著朱紅之沙,它們被吹進了敞開的光陰塚那探照燈似的炫目之光下。 敞開的光陰塚! 索爾在冷冷的光輝下瞇起眼,俯視著山谷,那兒,其它光陰塚閃爍著,就像淡綠的南瓜燈藏在它們的沙簾之下。光和長長的影子跳過山谷之地,頭頂上的雲朵已耗盡最後一點日落的色彩,夜幕伴著嚎叫的風聲降臨了。

有什麼東西在第二座建築——翡翠塋的人口處移動。索爾跌跌撞撞地跑下獅身人面像的台階,回頭朝入口看了一眼,那就是伯勞帶著她女兒消失的地方,然後離開了台階。他從獅身人面像的腳爪旁跑過,搖搖晃晃地沿著被風吹出的小徑前進,朝翡翠塋跑去。 有什麼東西正從卵形的入口慢慢走出,光陰塚發出的光束照出這東西的側影,但是索爾還是看不清這是不是人,是不是伯勞。如果這是伯勞,他將會徒手把它抓住,搖晃它,直到它送回自己的女兒,或者拼個你死我活。 但那不是伯勞。 索爾現在可以看見那側影是個人。那人踉蹌前行,倚靠著翡翠塋的人口,似乎是受傷了,也許是累了。 是個年輕女子。 索爾想起半個多標準世紀前,瑞秋就是在這個地方,那年輕的考古學家在這研究這些人造建築,從沒想到過梅林症的命運正在等待著她。索爾總是想像著疾病被消去,自己的孩子得以獲救,孩子再次正常長大,未來將會成為瑞秋的孩子恢復了她的生命。但是,如果瑞秋以進入獅身人面像的那個二十六歲的瑞秋返回,那將如何?

索爾耳邊的筋脈重重地搏動著,震耳欲聾,他都已經聽不見身邊咆哮的暴風了。他朝那人影揮著手,現在那影子已經被塵土風暴遮得半隱半現了。 年輕女子也朝他招手。 索爾朝前奔出二十米,在光陰塚面前三十米處停了下來,他喊道:“瑞秋!瑞秋!” 年輕女子在轟鳴的光線下現出身影,她從入口處走離,雙手合在臉上,喊著什麼話,但是聲音迷失在了風聲中,她開始沿著台階朝下爬。 索爾跑了起來,在一塊石頭上絆了一跤,路已經找不到了,他跌跌撞撞地摸索過山谷的地面,膝蓋撞上一塊低矮的大石頭,但他毫不顧及疼痛,再次找到了路,跑到了翡翠塋的底部。那女子從錐形的擴散光線下現身。 就在索爾抵達台階底部的時候,她跌倒了,索爾抱住了她,將她溫柔地放在地面上。被風吹起的沙子刮擦著他的後背,時間潮汐讓他們感覺天旋地轉,那是眩暈和似曾相識的無形漩渦。

“是你,”她說,舉起一隻手,摸著索爾的臉,“這是真的。我回來了。” “對,布勞恩。”索爾說,試圖穩住自己的聲音,他把布勞恩·拉米亞臉上糾結的捲發撩到一邊,緊緊抱著她,一條手臂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讓她的腦袋枕著,弓著後背,替布勞恩遮擋風沙。 “沒事了,布勞恩,”他柔聲細語,保護著她,雙眼閃著失望的淚花,但強忍著不讓它們落下。 “沒事了。你回來了。” 梅伊娜·悅石走上洞穴狀戰略決議中心的台階,邁步走了出去,來到了走廊中,在那兒,長條的厚有機玻璃讓人縱觀從奧林帕斯山到塔爾錫斯高原的景象。遙遠的下方暴雨如注,站在這個插入火星天穹幾乎有十二公里高的製高點上,她能看見一陣陣的閃電和靜電的幕簾,暴風雨正在高高的大草原上拖動著自己的腳步。 她的助手賽德普特拉·阿卡西也走了出來,來到了走廊中,靜靜地站在首席執行官身邊。 “還是沒有李和賽文的消息嗎?”悅石問。 “沒有,”阿卡西回答。這位年輕的黑人女士的臉被照亮了,那是來自家園星系的慘淡太陽光,也是來自底下閃電匯演的光線。 “內核當局說,也許是遠距傳輸器出了故障。” 悅石冷冰冰地笑道:“對。我問你,賽德普特拉,你記得我們這一生中發生過什麼遠距傳輸故障嗎?環網的任何地方?” “沒有,執行官大人。” “內核覺得他們完全不必跟我們玩陰的。顯然,他們覺得他們能綁架想要的任何人,也不必負上任何責任。他們覺得我們在最後時刻太需要他們了。賽德普特拉,你知不知道?” “知道什麼?” “他們的如意算盤打對了,”悅石搖搖頭,轉身開始沿著漫長的下降之路進入戰略決議中心,“現在只剩十分鐘不到的時間了,驅逐者將包圍神林。我們下去和其他人呆著吧。我和阿爾貝都顧問的會見是不是就安排在會議之後?” “對,梅伊娜。我覺得不……我是說,我們中有些人覺得和他們像那樣直接見面的話,實在是太冒險了。” 悅石在踏入戰略決議中心前停下腳步。 “為什麼?”她問,這次她的笑容是真心實意的, “你覺得內核也會讓我和李和賽文一樣消失嗎?” 阿卡西張口想要說話,但是停住了,她舉起了手掌。 悅石把手搭在年輕女人的肩膀上。 “賽德普特拉,如果他們真這樣做,那我就解脫了。但我想他們不會這樣做的。事情已經走得非常遠了,他們相信,沒有誰可以做什麼事來改變事情的進展。”悅石收回手,笑容褪去,“也許他們是對的。” 兩人不再說話,她們走了下去,來到了等待著的戰士和政客們圍成的圈子中。 “時辰到了。”世界樹的忠誠之音,賽克·哈爾蒂恩說道。 保羅·杜雷神父正沉浸在幻想中,現在被拉了回來。過去一小時裡,他的絕望和灰心經由斷念,變成了某種類似愉悅的東西。他想到,如此一來他就不會再有什麼選擇了,也不再需要履行什麼職責了。杜雷坐在那沉默不言,就像是聖徒兄弟會領導者的老朋友。他望著神林的太陽西下,望著夜幕下星星點點慢慢增加的繁星和光線,但那些不是真正的星星。 杜雷一直在想,在這樣一個關鍵時刻,聖徒竟然和他的人分開了,但是杜雷知道聖徒神學,他意識到繆爾的信徒將會在最神聖的平台上,在他們最神聖的巨樹的最神秘的蔭蔽處,獨自面對這樣一個可能毀滅的關鍵時刻。哈爾蒂恩在長袍的蒙頭斗篷下偶爾會發出輕微的話語,杜雷意識到忠誠之音是在用通信誌或者植入物和聖徒同伴交流。 雖然如此,這依然是等待世界末日的安寧之法,坐在這個已知銀河的最高生命之樹的頂端,聆聽著溫暖的夜風摩挲著無數的葉片,嘹望著繁星閃耀,雙月在天鵝絨般的天穹中急速飛過。 “我們已經請求悅石和霸主當局不要抵抗,不要讓軍部戰艦進入系統。”賽克·哈爾蒂恩說。 “這明智嗎?”杜雷問。早先時候,哈爾蒂恩已經把天國之門的命運告訴了他。 “軍部艦隊尚未組編好,無法提供徹底的抵抗,”聖徒回答道,“不抵抗的話,我們的世界至少還有機會,他們會把我們作為非交戰星球來對待。” 杜雷神父點點頭,傾身向前,以便好好看看平台陰影中的高大身影。除了星光和月光,他們身下樹枝上的柔和熒光球發出僅有的光芒。 “但你還是歡迎這場戰爭。你們幫助伯勞教會當局引起了這場戰爭。” “不,杜雷。不是戰爭。兄弟會知道這肯定是巨變的一部分。” “什麼巨變?”杜雷問。 “巨變,就是人類把他們的角色作為宇宙自然秩序的一部分,而不是把自己作為癌瘤的角色。” “癌瘤?” “那是一個古老的疾病——” “對,”杜雷說,“我知道什麼是癌瘤。但它怎麼像人類了?” 賽克·哈爾蒂恩極為柔和的重音音調顯得有一點激動。 “我們遍灑在整個銀河中,杜雷,就像癌瘤細胞遍布一個活體。我們繁殖,毫不顧及其他無數的生命形式。為了讓我們繁榮昌盛,它們必須死或是被推在一邊。我們清除跟我們競爭的智慧生命形式。” “比如說?” “比如希伯倫的賽內賽移情精。嘉登的濕地馬人。杜雷,嘉登的整個生態系統都被破壞了,就為了讓幾千個人類殖民者能在那生活,而曾經有數百萬原星生命在那繁榮興盛。” 杜雷彎曲著一根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那是地球化改造的缺陷之一。” “我們沒有改造旋轉星,”聖徒緊接著說道,“但是那些雄偉的生命卻被捕殺殆盡。” “但是沒人知道澤普棱是不是智慧生命。”杜雷說,連他自己都聽出了自己口氣中動搖的信心。 “它們吟唱,”聖徒說,“跨越數千公里的大氣,它們以歌聲的方式互相呼喚,那歌聲之中包含著意義、愛、悲傷。但它們還是被捕殺得絕種了,就像舊地的巨鯨。” 杜雷交叉雙臂。 “我同意,這裡面的確存在不公。但是如果想要糾正它,肯定會有更好的方式,而不必去支持伯勞教會的殘酷哲學……不必讓這場戰爭繼續下去。” 聖徒的兜帽來回搖了搖。 “不。如果這些僅僅是人類的不公,當然有其他的補救方法。但是,導致種族的毀滅和世界的搶掠的這許多病症……許多瘋狂……其實是來自於罪孽的共生。” “共生?” “人類和技術內核的共生,”賽克·哈爾蒂恩的口氣非常尖銳,杜雷還從沒聽過聖徒這樣講話,“人類和機器智能。哪個是另一個的寄生蟲?現在,這共生體的兩部分誰都不知道這問題的答案了。但這是一個罪惡的共生體,反自然的作品。甚至比那還要糟,杜雷,那是進化的死胡同。” 耶穌會士站起身,走到欄杆前。他舉目眺望整個黑暗的樹梢世界,它們就像夜晚的雲巔鋪展開來。 “比起求助於伯勞和星際戰爭,肯定有其他更好的方法的。” “伯勞是催化劑,”哈爾蒂恩說,“它是森林因過度人工種植而變得發育遲緩、得病時的清潔之火。雖然會有艱難時代,但是結果會是新生,各個物種都會發芽繁殖……不僅是其他地方,同時也是在人類自身的社會中。” “艱難時代,”杜雷沉思道,“你們的兄弟會願意眼睜睜看著十億人死於非命,就為了實現這……剔除工作嗎?” 聖徒握緊雙拳。 “不會的。伯勞只是警告。我們的驅逐者弟兄僅僅是要牢牢控制海伯利安和伯勞,以便打擊技術內核。那就像是外科手術程序……摧毀共生體,讓人類作為生命循環的獨特夥伴重生。” 杜雷嘆了口氣。 “沒有人知道技術內核住在哪裡,”他說,“驅逐者如何進行打擊?” “他們會的。”世界樹的忠誠之音說道,但聲音中缺少了片刻之前的自信。 “攻擊神林是協議的一部分嗎?”牧師問。 現在輪到聖徒站起身踱起步來了,他首先走到欄杆前,然後回到桌子旁。 “他們不會攻擊神林的。那就是我把你留在這兒的原因。之後你必須向霸主報告。” “驅逐者會不會攻擊,他們馬上就會知道。”杜雷說,困惑不已。 “對,但他們不會知道為什麼我們的世界會逃過一劫。你必須把消息帶過去。把真相解釋給他們聽。” “見鬼去吧,”保羅·杜雷神父罵罵咧咧道,“我已經厭倦當別人的信使了。你怎麼知道這一切的?伯勞的到來?戰爭的緣由?” “有預言——”賽克·哈爾蒂恩開口。 杜雷的拳頭砸向欄杆。他該怎麼解釋某個生物的幕後操縱者——或者某股力量的作用者呢?他們,甚至能操縱時間! “你會親眼看到……”聖徒再次開口,似乎是為了為這話畫上句號,突然傳來一聲巨大的柔和聲音,幾乎就像是數百萬隱藏著的人類嘆了口氣,然後輕輕呻吟著。 “老天,”杜雷說著,他朝西方望去,在那,太陽似乎從不足一小時前沉沒的地方又升了起來。一股熱浪摩挲著樹葉,拂過他的臉龐。 五朵盛開的內捲蘑菇雲爬出了西方的地平線,隨著它們翻騰凋謝,黑夜變成了白天。杜雷本能地遮住雙眼,最後他意識到,這些爆炸發生在極其遙遠之地,雖然它們如同海伯利安的太陽般璀璨,但它們並不會弄瞎他的雙眼。 賽克·哈爾蒂恩把兜帽朝後拉去,熱風吹拂著他古怪的綠色長發。杜雷盯著這男人那碩長、瘦削、微微有點亞洲人風格的面貌,他意識到,眼前的這張臉上蝕刻著震驚。震驚,難以置信。哈爾蒂恩的兜帽中輕聲發出通訊呼叫和興奮之音的微語。 “鋸嶺和北海道上的爆炸,”聖徒小聲自言自語,“核爆。來自軌道飛船。” 杜雷記起來,鋸嶺是接近外來者的一座大陸,離他們所在的這棵世界樹不到八百公里遠。他也想起來,北海道是一座神聖之島,未來的巨樹之艦在這裡生長,並準備投入使用。 “意外?”他問,但沒等哈爾蒂恩回答,天空就被閃耀的光線劃破,二十多條戰術激光、帶電粒子束、聚變切割武器席捲在地平線上,一閃一閃,就像探照燈橫掃過神林的世界樹之頂。切割光束一路劃過,火焰在它們的尾跡上噴湧。 隨著一束百米寬的光束如同一團龍捲風跳躍著穿越離世界樹不到一公里的森林,杜雷搖晃了一下身子。那古老的森林勃然起火,躍出一條十公里的火焰長廊,撲向夜晚的天穹。隨著空氣急速奔進為火暴助威,暴風開始咆哮著吹過杜雷和賽克·哈爾蒂恩。另一束光束從北劃向南,一路穿襲,幾乎離世界樹咫尺之遙時,消失在了地平線。又一陣風頭正勁的火焰和煙霧升向變幻莫測的繁星。 “他們保證過的,”賽克·哈爾蒂恩喘息道,“驅逐者弟兄保證過的。” “你們需要幫助!”杜雷喊道,“快叫環網來緊急求助。” 哈爾蒂恩抓住杜雷的手臂,把他拉到平台的邊緣。台階又回到了原先的位置。下面的平台上,一個遠距傳送門正閃著微光。 “目前來的只是驅逐者艦隊的先頭部隊,”聖徒在森林大火的巨聲中喊道。煙灰瀰漫在空氣中,在炙熱的餘燼中飄動,“但奇點球隨時會被摧毀。快走!” “我不能拋下你一個人走,”耶穌會士喊道,但他確信自己的聲音會淹沒在暴風之聲和可怕的劈啪聲中。突然,東方僅幾公里之外,等離子爆炸的完美藍圈膨脹,向內爆裂,接著再次膨脹,發出衝擊波的可見同心圓。在第一陣衝擊波下,幾公里高的巨樹彎了,折了,他們的東側勃然起火,萬千樹葉狂亂紛飛,加入到幾乎接連不斷的碎片之浪中,朝世界樹急速湧來。在火焰圈之後,又一個等離子炸彈爆炸了。然後是第三個。 杜雷和聖徒從台階上摔了下去,被沖擊波推過低平台,就像人行道上的樹葉。聖徒抓住一根燃燒著的繆爾木欄杆,不屈不撓地緊緊抓著杜雷的胳膊,使盡力氣站起身,朝仍在閃光的遠距傳輸器走去,就像一個斜著身子朝龍捲風行進的人。 此時,杜雷正半昏半醒,他恍惚感覺自己正被拉著。就在世界樹的忠誠之音賽克·哈爾蒂恩把他拉到傳送門的邊緣時,杜雷使盡力氣站起身。他抓住傳送門的門框,虛弱地沒法拖著自己走完最後一米。越過傳送門前,他看見了他將永生難忘的事情。 許多許多年以前,就在他摯愛的索恩河畔的維勒風榭,年輕的保羅·杜雷站在懸崖頂,安然地躲在父親的臂彎裡,穩妥地藏在厚厚的混凝土掩體中,透過一扇狹窄的窗戶,他瞧著窗外,四十米高的海嘯奔向了他們居住的海岸。 而現在這海嘯高達三公里,由火焰所造,似乎正以光速穿過森林的無能之頂,疾速朝世界樹、朝賽克·哈爾蒂恩、朝保羅·杜雷跑來。海嘯所經之處,無一倖免於死。它狂怒地越馳越近,越升越高,越來越近,直到火焰和聲音湮沒了世界和天空。 “不!”保羅·杜雷神父尖聲叫道。 “快走!”巨樹的忠誠之音喊道,就在平台、世界樹樹幹、聖徒的長袍勃然起火時,他把耶穌會士推進了遠距傳送門。 就在杜雷連滾帶爬進入的時候,遠距傳送門關閉了,在它收縮的時候,杜雷的鞋跟被割斷。杜雷感覺到,就在他墜落的時候,自己的耳膜崩裂開來,衣服悶燒起來,後腦殼撞到了什麼硬東西,然後再次墜人越發純然的黑暗之中。 悅石和其他人看著,大家一個個噤若寒蟬,通過遠距傳輸器轉播信號,民用衛星將神林的死亡劇痛的景像傳了過來。 “我們得馬上把它炸掉,”辛格元帥在森林巨火的劈啪聲中喊道。梅伊娜·悅石覺得自己聽見了住在聖徒森林中的人類和無數樹棲動物的尖叫。 “不能讓他們靠近!”辛格喊道,“我們手中只有遙控物來引爆奇點球。” “好。”悅石說,她嘴唇嚅動了一下,但是沒聽見任何話語。 辛格轉身朝一名軍部太空上校點點頭。上校碰了碰他的戰術面板。燃燒的森林消失了,巨大的全息像完全黑去,但是不知怎的,尖叫的聲音仍不絕於耳。悅石終於明白,那是她耳朵裡的熱血之聲。 她轉身面對著莫泊閣。 “多久……”她清清嗓子,“將軍,離無限極海受到攻擊還剩多長時間?” “三小時五十二分,執行官大人。”將軍說。 悅石轉身朝威廉·阿君塔·李這名前任指揮官看去。 “少將,你的特遣部隊準備好了嗎?” “一切就緒,執行官大人。”李的黝黑皮膚下一片慘白。 “一共有多少艘執行攻擊任務的艦船?” “七十四艘,執行官大人。” “你會將他們全部從無限極海擊退,對不對?” “就在歐特雲中,執行官大人。” “很好,”悅石說,“少將。你做得非常好。” 年輕人把這句話看作是敬禮的暗示,轉身離開房間。辛格元帥湊向前,在范希特將軍耳邊耳語了幾句。 賽德普特拉·阿卡西朝悅石湊過來說道:“政府大樓保安報告說,有人剛剛傳送進受保護的政樓終端,使用的是過時的優先訪問代碼。他受傷了,已被帶到東側樓的醫務室。” “李?”悅石問,“賽文?” “不,執行官大人,”阿卡西說, “來自佩森的牧師。保羅·杜雷。” 悅石點點頭。 “等我同阿爾貝都的會談完畢之後,我就去看他,”她對助手說。然後,她向大家宣佈道,“我們已經看見了這些,現在,如果大家沒有別的什麼要說的,那我們就休會三十分鐘。三十分鐘後重新集會,我們來討論阿斯奎斯和伊克塞翁的防禦工作。” 大家站起身,目送首席執行官和她的扈從邁進永久的導連傳送門,進入政府大樓,一列人鑽進遠處牆上的一扇門中。悅石從眼前消失後,爭論和震驚的吵嚷聲又恢復了。 梅伊娜·悅石坐在她的皮椅中,閉上雙眼,過了正正好好的五秒鐘時間,眼睛再度睜開,那群助手依然站在那兒,有些看上去如坐針氈,有些看上去殷切異常,所有人都在等她的下一句話,她的下一句命令。 “出去吧,”她輕聲說,“快,花幾分鐘休息一下。花十分鐘放鬆放鬆筋骨。接下來的二十四到四十八小時內,可沒多少休息時間了。” 大家魚貫而出,有些人似乎瀕於抗議邊緣,其他人則瀕於虛脫邊緣。 “賽德普特拉,”悅石說,年輕的女人走回辦公室,“在我的私人護衛里挑兩個,給剛來的牧師杜雷派去。” 阿卡西點點頭,在她的傳真台上作了個筆記。 “政治局勢怎麼樣了?”悅石問,揉了揉雙眼。 “全局已經亂作一團,”阿卡西說,“發生了內訌,但是他們還沒有匯集成實際的反對力量。但議院就完全是兩碼事了。” “費爾德斯坦?”悅石說,提到了來自巴納之域的憤怒議員。離巴納之域受到驅逐者攻擊還剩四十二小時。 “費爾德斯坦,柿沼,彼得斯,撒本斯多拉芬,李秀……甚至連蘇黛·謝爾也在叫著要你下台。” “那她丈夫呢?”悅石想起了議院中最有影響力的科爾謝夫議員。 “目前還沒有科爾謝夫的消息。公共和私人的都沒有。” 悅石的拇指指甲敲擊著自己的下嘴唇。 “賽德普特拉,你覺得我們這屆政府在被不信任投票彈劾下來之前,還有多長時間的任期?” 阿卡西,悅石共事過的最機敏的政治家回了她頂頭上司一眼。 “至多七十二小時,執行官大人。他們在投票。暴徒還不知道自己是暴徒。有人得為發生的一切付出代價。” 悅石心不在焉地點點頭。 “七十二小時,”她喃喃道,“時間夠多的了。”她抬起頭笑道,“就這樣吧,賽德普特拉。你也去休息休息。” 助手點點頭,但是她的表情顯露出她對這一提議的真正想法。門在她身後關上後,書房一下子變得非常安靜。 悅石坐著思考了片刻,單拳托腮。然後對著牆壁說道:“請叫阿爾貝都顧問過來。” =十秒後,悅石寬桌對面的空氣蒙上了迷霧,閃著微光,最後凝固住了。技術內核的代表看上去依然俊俏,短短的灰髮在光線下閃爍,他那坦率、正直的臉龐呈現出健康的古銅色。 “執行官大人,”全息投影像開口道,“顧問理事會和內核預言者將繼續為你們效勞,在這大難——” “阿爾貝都,內核在哪兒?”悅石打斷道。 顧問的笑容毫不抖動。 “對不起,執行官大人,你說什麼?” “技術內核。到底在哪兒?” 阿爾貝都那好好先生的臉龐露出一絲疑惑,但沒有敵意,沒有什麼顯著的情感反應,除了一片茫然的助人為樂表情。 “執行官大人,你肯定知道,自從內核隱退以來,我們的政策一直維持著不要暴露……啊……技術內核物理元件的所在地。換句話說,內核不在任何地方,自從——” “自從你們生活在數據平面和數據網的交感現實中,”悅石說,聲音單調,“對,我已經聽夠這些廢話了,阿爾貝都。我父親以及我父親的父親都聽夠這一切了。我現在直截了當問你,技術內核在哪?” 顧問呆呆地搖了搖頭,滿臉歉意,就像一名大人又被小孩問了一個問了一千遍的問題。爸爸,天為什麼是藍色的? “執行官大人,對這個問題,我完全無法以人類的三維坐標來回答。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內核……存在於環網內,也存在於環網外。我們在數據平面的現實中游動,你們稱其為數據網,但是說到物理元件……你們祖先稱之為'硬件'的東西,我們覺得有必要——” “有必要保密,”悅石替他說完了這句話。她交叉雙臂,“阿爾貝都顧問,你有沒有意識到,霸主中將會有好多人……數百萬人……堅信內核……你們的顧問理事會……背叛了人類?” 阿爾貝都雙手打了個手勢。 “執行官大人,那實在是令人遺憾。遺憾,但可以理解。” “顧問先生,你們的預言者應該差不多是十全十美的。但你們卻從沒有警告過我們,驅逐者艦隊會對世界造成毀滅。” 投影像英俊的臉龐上露出悲傷之情,表情極為令人信服。 “執行官大人,我得提醒你,顧問理事會警告過你們,如果想將海伯利安引進環網,將會帶來無規則的變數,甚至連理事會也無法歸因。” “但並不單單是海伯利安!”悅石叫道,她提高了嗓音,“神林被燒毀了。天國之門被熔成一堆渣。無限極海的腦袋正等著下一錘的攻擊!如果顧問理事會不能預測如此規模的侵略,那還要你們有什麼用?” “我們的確預測到了和驅逐者發生戰爭的必然性,執行官大人。我們也預言了防衛海伯利安的重大危險。你必須相信我,把海伯利安加入到任何預言方程式,都將讓安全性因素降低到——” “好吧,”悅石嘆了口氣,“我想和內核的其他人談談,阿爾貝都。你們那難以辨認的智能階級中擁有決策權力的人。” “我向你保證,我代表了廣大內核成員,在我——” “對,對。但我想要和你們的……我想你們稱其為神,我想和你們的一位神談一談。老輩人工智能中的一個。一個有影響力的神,阿爾貝都。我需要和他談一談,告訴我為什麼內核綁架了我的藝術家賽文和我的助手李·亨特。” 全息像看上去大吃一驚。 “我向你保證,執行官大人,我們四世紀的聯盟在上,內核跟這不幸的失踪事件完全無關——” 悅石站起身。 “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和你們的神談一談的原因。阿爾貝都,現在作擔保都毫無意義了。如果我們兩個種族想要活下去,那就是時候來一次坦率的會談了。我說完了。”她的注意力回到了桌子上的傳真台文件上。 阿爾貝都顧問站起身,點頭道別,閃了閃,消失了。 悅石下了個命令,她的私人遠距傳送門出現了,她道出政府大樓醫務室的代碼,邁步朝里走去。就在觸摸到能量矩形那不透明表面的剎那間,她停住腳步,想了想她正在做什麼,她這一生中第一次在邁進遠距傳輸器的時候感到了憂慮。 如果內核想綁架她,或者殺死她,那該怎麼辦? 梅伊娜·悅石突然意識到,內核掌握著每一個在環網作遠距傳輸旅行的公民的生殺大權……包括所有有權有勢的公民。李和賽伯人賽文並不一定是被綁架了,或是被傳送到了什麼地方……僅僅是因為腦子裡一直把遠距傳輸器想像成萬無一失的運輸工具,才讓人下意識裡覺得他們是到了什麼其它地方。她的助手和高深莫測的賽伯人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被傳送……得無影無踪。成為蔓延進奇點的稀稀落落的原子。遠距傳輸器不會對人和物進行“心靈傳輸”——這樣的想法真是蠢透了——但是,相信這樣一個在時空架構中打洞的裝置,允許我們在黑洞“活板門”中穿行,這主意又如何聰明了呢?對她來說,相信內核會把她傳送進醫務室,這又有多蠢呢? 悅石想起了戰略決議中心……三間龐大的房間,由永遠活動的視像清晰的遠距傳送門導連……但歸根結底還是三間房間,即使是在霍金驅動狀態下,也至少被一千光年的真實空間、數十年的真實時間所分隔。每當莫泊閣和辛格或是其他從地圖全息像走到標航線盤邊上時,他們都跨越了時空的廣袤深淵。內核想要摧毀霸主或者其內的任何人,他們只要動動遠距傳輸器就行了,讓目標發生一起小小的“錯誤”就行了。 見鬼去吧,梅伊娜·悅石走了進去,去見政府大樓醫務室的保羅·杜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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