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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海伯利安的隕落 丹·西蒙斯 14254 2018-03-14
那棟樓坐落在西班牙廣場上。二樓的兩間房間又小又窄,天花板卻很高,而且黑咕隆咚的(雖然每間房間都點著一盞磨砂燈,似乎是什麼鬼魂點亮的,並等待著其他鬼魂的大駕光臨)。我的房間是其中較小的那間,雖面對著廣場,但今晚從高窗旁看到的一切僅是黑暗,更深的陰暗疊著陰暗,伯爾尼尼的幽冥噴泉發出不停的潺潺聲,更加重了一種陰森的特色。 聖三一教堂雙塔中的一個在準點鳴起了鐘聲。教堂蹲伏在黑暗中,就像龐大的茶色貓蹲在外面台階的頂部。我聆聽著拂曉的鐘聲一聲聲響起,那是些簡短的音符。我想像著幽靈的雙手牽拉著腐朽的鐘繩。或者腐朽的雙手牽拉著幽靈似的鐘繩。我不清楚其中哪副景象和這無盡之夜中的恐怖幻想更加匹配。 熱病在今夜壓迫著我,就像浸水的厚毯子又濕又重,令我窒息。我的皮膚經受著一輪輪的炙烤,摸上去濕乎乎的。我受到兩次咳嗽的痙攣襲擊,其中第一次讓睡在另一個房間的亨特從小床上爬起來,跑到我這兒,他在看到我吐在錦緞被子上的鮮血之後,雙眼圓睜,震驚異常;第二次痙攣時,我盡力屏住呼吸,搖搖晃晃地走到擺在櫃子上的臉盆前,嘔出少量的黑血和黑痰。這一次,亨特沒有醒來。

到底還是回到了這裡。一路回到了這些黑暗的房間,這恐怖的床。我恍惚間回憶起,我在這醒來,被奇蹟般地治愈,“真正”的賽文和克拉克醫生,甚至還有身材矮小的西格諾拉·安吉列娣,他們在外面的房間裡徘徊。我記起了那段日子,從死亡中康復;那段日子,明白了自己並非濟慈,明白自己不是在真正的地球之上,明白那不是我昨夜合上雙眼的世紀……明白,我不是人類。 兩點過後的什麼時候,我睡著了,在我睡著的時候,我開始做夢。這是我以前從沒經歷過的夢。我夢見自己慢慢地升了起來,穿過數據平面,穿過數據網,進入並穿過萬方網,最後來到了一個不認識的地方,我從沒夢見過的地方……這個地方,空間無限,顏色悠閒,難以形容,沒有地平線,沒有天,沒有地或者人類稱為地面的實體區。我覺得這是超元網,因為我立即感覺到這一級別的交感現實包括了我在地球上經歷過的所有奇特感覺,我從技術內核流向數據網時感受到的所有的二元分析和智力愉悅,最重要的是,一種……什麼感覺呢?宏大感?自由感? ——潛能,也許,這個詞正是我所要找的。

我獨自待在這個超元網中。顏色在我上方、下方、身體中間流過……時而融化成模糊的蠟筆劃,時而匯合成雲彩般的太虛幻境,在某些罕見的時刻,它們會組成更加堅實的物體、形狀、獨特的形態,外表看上去像人,又不像人——我望著它們,就像春日里的小孩注視著雲彩,想像著大象、尼羅河鱷魚、巨大的砲艦由西向東進軍。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了聲音:外面廣場中伯爾尼尼噴泉的瘋狂流淌;窗戶屋頂上方的壁架上,鴿子的瑟瑟聲和咕咕聲;李·亨特睡夢中輕微的呻吟。但是在這些聲音之上,在它們之下,我能聽見另一種聲音,更加詭秘,更加虛幻,但卻無盡地更加險惡。 什麼龐大的東西正以這種方式向我走來。我奮力透過蠟筆劃的一片朦朧看出去;什麼東西正在視野的地平線外走動。我知道,它知道我的名字。我知道,它的一隻手掌握著我的生命,另一隻拳頭則捏著我的死亡。

在這超越了空間的空間中,我無處躲藏。我無法逃離。從我撇下的世界中,痛苦的之歌持續不斷地此起彼伏——每一處的每一個人日常的痛苦,那些正在遭受這伊始之戰的人的痛苦,那些掛在伯勞可怕之樹上的人確切而清晰的痛苦,最難以忍受的是,我所感受到的來自朝聖者和其他人的痛苦,他們的生活和思想已經和我共享。 如果死亡的逼近陰影能讓我從這痛苦之歌中解脫,那我將衝過去問候它,這是值得的。 “賽文!賽文!” 剎那之間我以為喊叫的人是我自己,正像我以前在這些房間裡,在夜里當我的痛苦和熱病超出了我忍受的範圍之時,我就會喊約瑟夫·賽文的名字。他總會在那:賽文,動起來笨重緩慢的賽文,好心的賽文,帶著溫柔微笑的賽文,我腦中總是帶著某些小小的卑劣或者評論,想要從他的臉上抹去那些笑容。人在臨死時總是抱不住自己的好脾氣,我這一生都過地慷慨大方……為什麼?在我遭受痛苦時,在我將兩肺的粗糙殘餘都咳進污跡斑斑的手帕時,我還要繼續這一慷慨角色的命運呢?

“賽文!” 那不是我的聲音。亨特正搖著我的肩膀,喊著賽文的名字。我意識到他是在叫我的名字。我推開他的雙手,重新倒進枕頭中。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你在呻吟,”悅石的助手說,“你在大聲呼喊。”“做了個惡夢。沒什麼事。” “你的夢不僅僅是夢,”亨特說。他朝狹窄的房間四顧,他帶進來的一盞燈現在照亮了房間,“賽文,這地方真是遭透了。” 我想要笑。 “這房間每個月花去我二十八先令。七個。真是攔路搶劫。” 亨特朝我皺皺眉。生硬的亮光讓他的皺紋看上去比平常更深了。 “聽著,賽文,我知道你是個賽伯人。悅石跟我說,你是一個叫濟慈的詩人的重建人格。現在,顯然所有這一切——”他無助地指了指房間,陰影,高大的矩形窗戶,高高的床,“——所有這一切和那有什麼關係。但是到底是什麼?內核到底在玩什麼遊戲?”

“我吃不准。”我實話實說。 “但你知道這地方?” “噢,對。”我全憑感覺說話。 “告訴我。”亨特祈求道。他克制著自己,真心誠意地祈求我,再加上他請求地如此誠懇,所以現在我打算告訴他。 我跟他講了詩人約翰·濟慈,他在1795年出生,他短暫但鬱鬱的一生,他由於患上“肺病”導致在1821年的死亡,那是在羅馬,遠離朋友、遠離唯一的摯愛。我跟他講了自己在這房間中分階段的“復原”,我決定換上約瑟夫·賽文這個名字——這位濟慈相識的藝術家,一直陪伴在濟慈身邊,直到他最後死去——最後,我跟他講了我在環網中的短暫時間,聆聽、觀看、夢見海伯利安上伯勞朝聖者的生命,還有其他東西。 “夢?”亨特說, “你是說,甚至現在你也能夢到環網中發生的事?”

“對。”我跟他講了關於悅石的夢,天國之門和神林的毀滅,來自海伯利安的混亂景象。 亨特在狹窄的房間中來回踱步,他的影子高高地投在粗糙的牆壁上。 “你能和他們取得聯繫嗎?” “和我夢見的那些人?和悅石嗎?”我想了一想,“不能。” “你能肯定?” 我試著解釋給他聽。 “我自己甚至不在這些夢中,亨特。我沒有……聲音,沒有在場……我沒辦法和夢中的任何人取得聯繫。” “但是,有時你夢見他們的所思所想,對嗎?” 我知道他說的對。接近事實。 “我感覺到他們的感覺……” “那你不能在他們的意識……在他們的記憶裡留下些痕跡嗎?讓他們知道我們在哪兒?” “不能。” 亨特一屁股跌坐進我床腳邊的椅子中。他突然變得非常老。

“李,”我對他說,“即便我能和悅石或者其他人通話——雖然事實上我不能——那又有什麼好處呢?我告訴過你,這個舊地的複製品位於麥哲倫雲中。甚至在量子躍遷的霍金速度下,任何人想要到我們這來,也要花上幾個世紀的時間。” “我們可以警告他們。”亨特說,他的聲音疲倦得聽上去鬱鬱不樂。 “警告他們什麼?悅石最糟的噩夢正在她周圍一一成真。你覺得她現在還相信內核嗎?這就是內核如此囂張地綁架我們的原因。事態發展地非常快,悅石或者霸主中的任何人都來不及應付。” 亨特揉揉眼睛,然後手指豎在鼻子底下。他盯著我,凶神惡煞。 “你真是什麼詩人的重建人格嗎?” 我一言不發。 “背首詩給我聽聽。隨便作一首。”

我搖搖頭。晚了,我們都又累又怕,我的心還在怦怦直跳,還沒從這比噩夢還噩夢的噩夢中緩過勁來。我不會生亨特的氣的。 “來吧,”他說,“讓我看看,你到底是不是比爾·濟慈新改良的版本。” “約翰·濟慈。”我輕聲說。 “管它什麼來著。來吧,賽文。要么叫你約翰。或是別的什麼我應該稱呼你的名字。背首詩給我聽聽。”“好吧,”我說,回了他一眼,“聽好了。” 有一個頑皮的孩子, 頑皮的孩子就是他, 他什麼事都不去幹, 只會亂寫詩—— 他一手拿著 墨水瓶, 一手拿著 鵝毛筆, 屁顛屁顛 跑遠了。 跑向 高山, 噴泉。 鬼魂, 油輪。 巫婆, 水溝。 天涼了 他攤開他的外衣

寫詩。 天暖時 害怕墨水成一團 他就不寫。 哦,我們 憑直覺行事 朝北! 朝北! 憑直覺 朝北, 瞧那魔力啊! “我不明白,”亨特說,“那聽上去不像是一個聲名千載相傳的詩人寫的。” 我聳聳肩。 “你今晚夢見悅石了嗎?發生了什麼事?讓你一直在那呻吟?” “不。跟悅石無關。那是個……真實的噩夢,事情開始變化了。” 亨特站起身,提起燈,準備拿著唯一的光源走出房間。我聽見廣場中噴泉的聲音,還有窗台上鴿子的聲音。 “明天,”他說,“我們來搞清楚這一切,找到回去的辦法。如果他們能把我們遠距傳送到這兒,肯定會有傳送回去的辦法。” “對。”我說,我知道這是瞎話。 “晚安,”亨特說,“別再做噩夢了,好不好?”

“不會再做了。”我說,我知道這更是天大的瞎話。 莫尼塔拉著受傷的卡薩德逃離伯勞,她伸出一隻手,似乎把那生物拒在了門外,同時從擬膚束裝的皮帶上摸索出一個藍色的環面,把它盤繞在身後。 一個兩米高的金色橢圓懸在了半空中,閃爍著。 “放開我,”卡薩德咕噥道,“讓我們結果了它。”上校的擬膚束裝被伯勞抓出巨大的裂縫,鮮血四濺。他右腳懸垂,似乎腳跟給切斷了一半,他無法用它承重。卡薩德之所以能在戰鬥時站立,僅僅是因為他是在同伯勞苦鬥,而且差一點就要被這怪物的瘋狂的拙劣舞步勝出了。 “放開我。”費德曼·卡薩德重複道。 “閉嘴,”莫尼塔說,接著,她輕聲細語道,“親愛的,不要再說了。”她拖著他穿過金色的橢圓,一起來到了一片閃耀的光線下。 儘管周身疼痛,精疲力竭,卡薩德還是被眼前的景象弄得頭昏眼花。他們不是在海伯利安;他完全確信。一片廣袤的草原延伸到地平線,遠得不符合邏輯,他也從未有此體驗。低矮的橘黃草——如果那真是草的話——長在平地和小山丘上,就像某種巨型毛毛蟲背上的絨毛,而一些可能是樹的東西像是晶須碳雕塑屹立在那,它們的枝幹有著巴洛克式的罕見構造,如同埃舍爾畫筆下的作品,它們的樹葉是各種各樣的深藍和紫色橢圓,在光線湧動的天空下閃閃發亮。 但那不是日光。就在莫尼塔拉著他走出正在關閉的傳送門(卡薩德覺得那不是遠距傳輸器,因為他相信它不僅僅帶他們穿越了空間,還穿越了時間),向一叢不可思議的樹走去。卡薩德抬眼朝天空望去,他有一種近乎奇蹟般的感覺。亮得像海伯利安的白天,亮得像盧瑟斯購物商場的正午,亮得就像卡薩德干旱家鄉、火星塔爾錫斯高原的仲夏之日,但那不是日光——天空中,繁星密布,星群璀璨,那是一片綴滿恆星的銀河,亮光間幾乎沒有黑暗的容身之地。彷彿是置身於一個擁有十個放印機的天文館中。彷彿置身在了銀河的中心。 銀河的中心。 一群身著擬膚束裝的男女從埃舍爾樹的樹陰中走出,圍住了卡薩德和莫尼塔。其中一個男人——即使以卡薩德的火星標準來說也是個巨人——看著他,然後仰頭望向莫尼塔。雖然卡薩德在擬膚束裝的廣播和密光接受器中什麼也沒聽到,什麼也沒感覺到,但他知道,這兩人在交流。 “躺下。”莫尼塔說,她把卡薩德放在天鵝絨般的橘黃草上。他掙扎著想要起身,想要說話,但是莫尼塔和那個巨人用他們的手掌按住了他的胸脯。卡薩德躺了回去,他的眼裡滿是彎曲的紫葉和滿天的星辰。 男子再次碰了碰他,卡薩德的擬膚束裝被解除了。他意識到,自己正一絲不掛地躺在圍著的一小群人面前,於是想要坐起來,把自己蓋住,但是莫尼塔結實的手又把他按住了。在痛苦和混亂的夾擊之下,他隱約感覺到那名男子正撫觸著自己被砍傷的手臂和胸膛,覆銀的手沿他的腳一路向下撫去,摸到了被切斷的阿喀琉斯之踵。巨人的手撫摸到哪兒,上校就感覺到那裡一陣涼爽。他的意識就像一個氣球飄走了,升到了茶色草原和起伏山丘的上空,朝真實的星辰天篷飄去,在那兒,有一個巨大的人影在等待,昏暗地如同地平線頂端高高壘起的雷雨雲,魁偉地就像一座高山。 “卡薩德,”莫尼塔低聲細語,於是上校飄了回來,“卡薩德。”她又叫了一遍,雙唇緊貼他的臉頰。他的擬膚束裝被重新激活,和她的並在了一起。 莫尼塔直起身,費德曼·卡薩德上校也坐了起來。他搖搖頭,發現自己又穿上了水銀能量服。他站起身,痛苦消失了。他感到原來的好幾處傷口和嚴重的劃傷處有點刺痛,但它們現在已經被治愈並修復。他將自己的手合併進自己的束裝,撫摸著自己的身體,彎膝碰了碰腳後跟,沒有摸到傷疤。 卡薩德朝那巨人轉去。 “謝謝。”他說,但他不知道那個男子是否聽得見。 巨人點點頭,退回到其他人中間。 “他是名……可以說是醫生,”莫尼塔說,“一名醫療士。” 卡薩德正全神貫注在其他人身上,她的話隱約傳到了他的耳中。他們是人類——他由衷感到他們是人類——但他們的種類變化令人驚愕:擬膚束裝並非像卡薩德和莫尼塔那樣全是銀色,而是有二十多種顏色,每一種顏色都如某種活著的野生生物的毛皮一樣柔軟有機。唯有細小的能量閃爍和模糊的面部特徵顯示出擬膚束裝的表面。他們的體格同色調一樣千變萬化:醫療士那如伯勞般巨大的腰身和龐大的軀體,寬厚的眉毛和一連串茶色的能量流,可能是一頭長而厚密的頭髮……他身邊站著一名女子,雖然比小女孩大不了多少,但顯然是女性,身形極佳,雙腿強健,胸部嬌小,背上豎立著兩米長的仙女般的翅膀——不僅僅是裝飾性翅膀,因為,就在微風拂過橘黃的大草原,草兒泛起漣漪時,這名女子小跑了一陣,張開雙臂,優雅地飛翔在了空中。 有好幾個高高的瘦削女子,穿著藍色的擬膚束裝,長著長長的蹼狀手指,在她們身後,一群矮個男人戴著面罩,身著裝甲板,就像是即將進入真空投入戰鬥的軍部海兵。但卡薩德感覺到那些裝甲是他們身體的一部分。頭頂上,一群長著翅膀的男子踏著上升的暖流騰空而起,細小的黃色激光束在他們之間閃爍,帶著某種複雜的編碼信息。他們的激光似乎是從每個人胸脯上的一隻眼睛裡發射出來的。 卡薩德又搖起頭來。 “我們得走了,”莫尼塔說,“不能讓伯勞跟踪我們到這兒。這些戰士已經有夠多東西要忙了,他們不能再去對付大哀之君的特別顯靈。” “我們這是在哪?”卡薩德問。 莫尼塔從皮帶上拿出一個金色的環面,放出一個紫色橢圓。 “人類的遙遠未來。我們的一個未來。這裡是光陰塚成形並逆時間投向過去的地方。” 卡薩德再次環顧左右。有什麼龐然大物正在星野下移動,擋住了萬千繁星,投下一片影子,倏忽即逝。霎時間男男女女都抬頭仰望,但緊接著又去忙各自的事情了:收割樹上的小東西;一個男人輕撣手指,召喚出明亮的能量地圖,一群人聚在一起觀看;還有一些如同投出的長矛朝地平線飛馳。一個矮個的肥胖小人,性別不詳,一頭鑽進軟軟的泥土裡,現在僅僅看得出有條凸起的泥土線正圍著這群人快速移動,形成了一個個同心圓。 “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卡薩德再次問,“那到底是什麼?”突然間,他感覺自己遊走於淚水邊緣,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這是怎麼回事,似乎轉過一個陌生的街角,突然發現自己回家了,回到了塔爾錫斯再分配營工程之中,他久絕人寰的母親正在門口向他招手,那些已經被遺忘的朋友和兄弟姐妹正等著他來玩一場疾走球。 “快來。”莫尼塔說,她的語氣中毫無疑問帶著急切之情。她拉著卡薩德朝閃亮的橢圓走去。而軍人則一直望著其他人和繁星天穹,直到走進橢圓,眼前的景象消失為止。 他們邁步走出,來到了黑暗之中。卡薩德擬膚束裝裡的濾光器花了短短幾秒鐘校正了視野。他們是在海伯利安光陰塚山谷,在水晶獨碑的底部。現已入夜。雲層在頭頂翻騰,風暴正在肆虐。僅有從光陰塚中傳出的閃爍之光,照亮了這些景象。剛從乾淨、光源充足的地方走出,卡薩德現在感覺到一股突然失落的噁心感,然後,他的意識匯聚在了眼前看到的東西上。 索爾。溫特伯和布勞恩·拉米亞正在山谷南部半公里外,索爾俯身在布勞恩身上,而那女子正躺在翡翠塋的前面。風捲狂沙,密集地席捲在他們周圍,以至於他們沒有看到伯勞如影子一般,正穿過方尖石塔的小徑,朝他們走去。 費德曼·卡薩德邁下獨碑前的黑色大理石地,繞開散亂在小徑上的水晶碎片。他意識到,莫尼塔依舊緊抓著自己的胳膊。 “如果你再打的話,”她說,聲音在耳畔游移,輕柔,急切,“伯勞會殺死你的。” “他們是我的朋友,”卡薩德說。他那些軍部裝備和碎裂的裝甲依舊躺在幾小時前莫尼塔丟下它們的地方。他在獨碑裡搜了搜,最後找到了突擊槍和一袋手榴彈,槍還能用,他檢查了一下彈藥,撥開保險扣,然後走出了獨碑,快步向前,想在中途攔截下伯勞。 耳畔水流嘩嘩,我隨之醒來。剎那間,我以為自己正偕徒步旅行,來到了洛德瀑布附近,此時正從瞌睡中醒來。但是當我睜開雙眼,發現眼前的黑暗和我入睡時一樣可怕,那水聲帶著噁心的滴流聲,而不是。我感覺糟透了——不僅僅是因為我和布朗蠢頭蠢腦地不吃早飯就去爬斯基多山,下山後喉嚨像是冒火了一樣,非常不舒服——而且,我已經絕命般地病人膏肓了,周身疼痛,病症甚至比瘧病還要重,痰液和火焰已經在我的胸膛和小腹內沸騰了。 我坐起身,摸索著來到窗口邊。從亨特的房門下傳來一絲朦朧的光,我意識到,原來他點著燈睡著了。那本不是件壞事,我也可以去點上燈,但我現在已經不必去點,因為我摸索著來到這個稍亮一點的矩形前,外面的黑暗固定在房間內更加黑暗之地的一個矩形。 空氣很新鮮,帶著雨水的氣息。閃電就在羅馬的屋頂上方閃現,我終於明白,叫醒我的聲音是雷鳴聲。城市內沒有別的燃燈。我微微探出敞開的窗戶,望見廣場上方的台階上雨水滿地,聖三一大教堂在閃電的襯托下顯出黑色輪廓。從台階上吹下來的寒風凜冽刺骨,我回到床邊,拿起毯子裹住自己,然後拽了一把椅子拖到窗前,坐在那,朝外望著,思索著。 我記起了我的弟弟托姆,就在他最後幾星期、最後的幾天中,他的臉和身體由於呼吸困難而極度扭曲。我記起了我的母親,她當時看上去是多麼的蒼白,臉在黑暗的房間中幾乎閃著亮光。大人們容許我和妹妹撫摸她粘糊糊的手,親吻她發熱的嘴唇,然後退出去。我記起了,有一次在離開房間後,我暗中擦了擦嘴唇,斜眼瞥了一下,看看我妹妹和其他人是否看見了我這罪孽深重的行為。 濟慈死後不到三十小時,克拉克醫生和一名意大利外科醫生剖開他的身體,他們看到,就像賽文後來寫給一位朋友的信裡提到的:“……肺病的最糟症狀——兩肺已經全數盡毀——細胞全部死亡。”不管是克拉克醫生,還是那名意大利醫生,他們都無法想像,濟慈是如何熬過那最後的兩個多月的。 我坐在黑漆漆的房間中,望著黑漆漆的廣場,思緒紛飛。與此同時,我聆聽著胸膛和喉嚨內的沸騰之聲,感覺到痛苦就像火苗在體內燃燒,感覺著腦海裡那些哭喊的夢魘般的痛苦:馬丁·塞利納斯在樹上呼喊,遭受著那些詩文的痛苦,對我來說,我既無力,又懦弱,絕不敢去完成那樣的詩作;費德曼·卡薩德的呼喊,他已經準備好死在伯勞的爪子之下;領事的呼喊,他被迫再次做出背叛行為;成千上萬聖徒的呼喊,他們哀悼他們世界的死亡,悲嘆他們兄弟海特·馬斯蒂恩的死亡;布勞恩·拉米亞的呼喊,她回想起自己已故的摯愛,我的孿生兄弟;保羅·杜雷的呼喊,他躺在那里和電刑、和記憶的衝擊搏鬥,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胸膛上等待著的十字形;索爾·溫特伯的呼喊,他一遍遍地捶打著海伯利安的土地,呼喊著自己的孩子,瑞秋那嬰孩的哭聲依舊迴盪在我們的耳中。 “該死,”我低聲自言自語,拳頭捶打在窗框的石頭和灰泥上,“真該死。” 過了一會兒,就在第一縷白光預示著黎明的到來時,我走離窗戶,找到我的床,躺了一會兒,閉上了雙眼。 西奧·雷恩總督聽到音樂之聲,隨之醒來。他眨眨眼,左右四顧,認出了邊上的營養槽和飛船的診療室,他覺得自己似乎在夢中見到過它們。西奧意識到自己正穿著柔軟的黑色睡衣,一直睡在診療室的檢查床中。現在,西奧過去十二小時的零碎記憶開始拼合起來:從醫療槽中抬出,安上傳感器,領事和另外一個人湊過來望著他,問著一些問題,西奧張口回答,似乎他真的清醒了一樣,然後又昏昏睡去,夢見海伯利安和它燃燒的眾城。不,那些不是夢。 他坐起身,感覺到自己幾乎是飄出了睡床,找到了衣服,它們已經洗得乾乾淨淨,疊得整整齊齊,擺在邊上的架子上。他飛速穿戴好。音樂一直響著,忽而升高,忽而減弱,但那高質量的聲音始終縈繞耳邊。那是實況演奏,而不是錄音。 西奧走過一段短短的台階,來到了娛樂艙。他驚訝地發現飛船的大門正敞開著,瞭望台探了出去,顯然密蔽場也已經去除。他停下腳步。腳底下的重力極小:剛好把西奧拉回到甲板上,剛剛好——也許是海伯利安重力的百分之二十,或者更少,也許是標準重力的六分之一。 飛船門戶大開。璀璨的日光注入敞開的艙門,照進嘹望台。領事正坐在那兒,演奏著他稱為鋼琴的古老樂器。西奧認出了考古學家,阿朗德淄,靠在敞開的船殼邊,手裡拿著一杯酒。領事正彈奏著一曲非常古老、非常複雜的曲子;十指在鋼琴鍵上飛快跳動。西奧走近了些,張口要對微笑的阿朗德淄耳語著什麼,突然震驚異常地停下,凝視著眼前的東西。 嘹望台之外,三十米之下,閃耀的日光灑向翠綠的草坪,延伸到極近的地平線。在那草坪上,一簇簇人類或坐或躺,姿態悠閒,顯然正在傾聽領事的即興演奏音樂會。但那都是些什麼人啊! 西奧看見一些瘦高個,看上去就像波江五的唯美主義者,穿著纖細的藍色袍子,蒼白,光禿,但在他們身邊,在他們之外,五花八門、各種各樣的人類坐在那豎耳聆聽——種類多得比環網有史以來目睹過的還要多:有些人披著毛皮和鱗片;有些人的身體像蜜蜂,眼睛像多面接收器和触須;有些人如鐵線雕塑一樣脆弱瘦小,巨大的黑色翅膀從他們瘦削的肩膀上豎起,折疊在邊上,彷若披風;有些人顯然是為生活在高度重力水平下而設計出來的,矮小、結實、強健,如同南非水牛,站在他們面前,就算是盧瑟斯人也會相形見絀,顯得脆弱不堪;有些人身軀短小,胳膊細長,全身長著橘黃色的毛皮,唯有他們蒼白的靈敏臉龐將他們和舊地滅絕已久的猩猩的全息像區別了開來;其他人看上去更像狐猴,而非類人動物,更像鷹、獅、熊、猿,而非人類。但不知怎的,西奧立馬知道這些的的確確就是人類,他確信無疑,一如他確信他們令人震驚的差異。他們專注的眼神,他們放鬆的姿態,還有一百種精妙的人類品質——乃至長著蝴蝶羽翼的母親懷抱長著蝴蝶羽翼的孩兒的方式——所有這一切都證明,他們是西奧無法否認的一種普通人類。 美利歐·阿朗德淄轉過身,微笑著注視著西奧的表情,他小聲道:“驅逐者。” 西奧·雷恩目瞪口呆,他昏昏然地搖搖頭,聆聽著音樂。驅逐者是野蠻人,不是這些美麗輕盈的生物。布雷西亞上的驅逐者俘虜的身形都一模一樣——對,是很高,對,也很瘦,但顯然更加符合環網標準,而不是眼前這眼花繚亂的不同種類。更甭提他們的步兵屍體了。 西奧再次搖搖腦袋,與此同時,領事的鋼琴曲馳向了高潮,最後以一個響亮的音符收尾。對面原野上的數百人鼓掌喝彩,聲音在稀薄的空氣中既高昂又輕柔,西奧望著他們站起身,舒展四肢,然後各赴前程……有些快馬加鞭朝極近的地平線走去,其他人展開八十米的翅膀騰空而去。還有一些人朝領事飛船的底部移動過來。 領事站起身,看見了西奧,笑了笑。他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 “西奧,你來的正是時候。我們馬上要開始談判了。” 西奧·雷恩眨眨眼。三名驅逐者降落在嘹望台上,巨大的翅膀收在身後。他們每個人都有著一身厚厚的毛皮,帶著不同的記號和條紋,那毛皮彷彿野生動物的一樣,有機,令人相信那是真的。 “榮幸之至,”最前面的那個驅逐者對領事說。他的臉龐如獅子一般——闊鼻,金眼,周圍是一圈茶色的毛皮。 “最後一段是莫扎特的《D小調幻想曲》,,對不對?” “對,”領事說,“弗里曼·範茲,容我介紹西奧·雷恩先生,霸主保護體星球海伯利安的總督。” 獅頭的目光轉向西奧。 “不勝榮幸。”弗里曼·範茲伸出長滿毛髮的手。 西奧和他握握手。 “很高興見到你,閣下。”他心裡琢磨著,自己是否還在恢復槽中,是不是還在做夢呢?但灑在他臉上的日光和緊緊相握的手錶明,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弗里曼·範茲重新轉身朝領事看去。 “我謹代表合聚體,對你獻給我們的音樂會致以謝意。我的朋友,我們已經好多年沒有聽到你的演奏了。”他左右四顧了一下,“我們可以在這兒談,或者在我們的一個行政中心會談,謹聽君意。” 領事猶豫了一秒鐘。 “我們有三人,弗里曼·範茲,而你們有好多。我們到你們那裡去。” 獅頭點了點,繼而遙望天際。 “我們會派艘船過來接你們去。”他和另兩個人走到欄杆前,邁了下去,朝下墜了幾米,最後展開復雜的雙翼,朝地平線飛去。 “老天,”西奧輕聲說。他緊緊抓著領事的胳膊, “我們這是在哪?” “遊群。”領事一面說,一面合上施坦威鋼琴的蓋子。他在前開路,領著兩人來到船艙裡,等阿朗德淄走進來後,把嘹望台收了起來。 “我們要去談什麼?”西奧問。 領事揉揉雙眼。看上去好像這人在西奧治療的十到十二小時期間,沒怎麼睡過,或是根本就沒睡。 “那要看首席執行官悅石的下一條消息了,”領事說,他朝蒙上傳輸數據列迷霧的全息井點點頭。此時此刻,一條超光信息正在飛船的古老發射台中解碼。 梅伊娜·悅石走進政府大樓的醫務室,在候命的醫生的護送下,來到恢復艙邊,保羅·杜雷正躺在那裝置裡面。 “他怎麼樣了?”她問第一個醫生——首席執行官的貼身醫師。 “身體超過三分之一的部位受到二級閃光燒傷,”厄瑪·安德洛內瓦醫生說,“燒掉了眉毛和部分頭髮……當然他的頭髮本就不多……身體和臉的左側還受到了三級輻射灼傷。我們已經完成表皮再生術,給他進行了RNA模板注射。他現在沒有痛苦,也沒有知覺。雖然胸脯上的十字形寄生蟲有些麻煩,但那眼下不會危及病人的生命。” “三級輻射灼傷,”悅石道,稍微停頓片刻,就在杜雷等候的小艙的聽力所及的距離之外。 “是等離子彈所致嗎?” “對,”另一名醫生回答道,悅石沒認出他來,“我們確信,這人是從神林傳送來的,就在遠距傳輸連接被切斷的那一瞬間。” “好吧,”悅石道,在杜雷躺著的那個漂浮托盤邊停下腳步,“我想單獨和這位先生談一談。” 兩名醫生互望了一眼,朝一名技工護士招招手,叫它回到貯藏屏障中,然後一同離開了這裡,同時關閉了通向監護房的傳送門。 “杜雷神父?悅石問道。她見過這名牧師的全息像,也聽賽文描述過朝聖諸事,因此她認得出他。杜雷滿臉通紅,臉上斑斑駁駁,閃著再生凝膠和噴射止痛藥的光芒。即便如此,他的樣子仍然惹人注目。 “執行官大人。”牧師小聲說道,似乎想要坐起身。 悅石的手輕柔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躺好,”她說,“跟我說說發生了什麼事,如何?” 杜雷點點頭。這位年老的耶穌會士眼中含淚。 “世界樹的忠誠之音不相信他們會真的攻擊,”他低聲道,嗓音中滿含痛苦,“賽克·哈爾蒂恩覺得聖徒和驅逐者有著某種協議……某種協商。但他們真的攻擊了。戰術切割武器,等離子裝備,核彈,我想……” “對,”悅石說,“我們在戰略決議中心都看到了。我想知道所有的一切,杜雷神父。從你邁進海伯利安的穴塚後的一切。” 保羅·杜雷定睛望著悅石的臉龐。 “你知道這些事?” “對。我知道大多數相關的事情。但我得知道更多的事。更多。” 杜雷閉上雙眼。 “迷宮……” “什麼?” “迷宮。”他再次說道,聲音提高了一點。他清清嗓子,向她講述了這一切——穿過萬屍隧道的旅途,傳送到軍部的飛船,和賽文在佩森上的邂逅。 “你確信賽文出發朝我們這裡過來的?政府大樓?”悅石問。 “對。他和你的助手……亨特。兩人本來都是想傳送到這兒。” 悅石點點頭,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牧師肩膀上一塊未燒傷的區域。 “神父,事情發生得太快了。賽文失踪了,李·亨特也是。我需要有關海伯利安的建議。你能和我待在一起嗎?” 有那麼一會兒,杜雷看上去滿臉困惑。 “我得回去。回到海伯利安,執行官大人。索爾和其他人正在等我。” “我明白,”悅石安慰他說,“一旦有辦法回到海伯利安,我會派你回去。但現在,環網正經受著野蠻的攻擊。上百萬人正在死亡,或者正命垂一線。我需要你的幫助,神父。在那之前,你能幫助我嗎?” 保羅·杜雷嘆了口氣,躺了回去。 “嗯,執行官大人。但我不知道我該怎麼——” 傳來一聲輕輕的敲門聲,賽德普特拉·阿卡西隨後走了進來,她遞給悅石一份信息紙。首席執行官笑了笑。 “我說過,事情發生地非常快。神父,現在又有了新的進展。這是條來自佩森的消息,樞機團已經出席西斯廷教堂……”悅石揚揚眉毛,“神父,我忘了,是不是原本那座?” “對。在天大之誤後,教會一塊石頭一塊石頭、一幅壁畫一幅壁畫地將它拆開,運到了佩森。” 悅石低頭看了眼紙張。 “……出席西斯廷教堂的會議,並選舉出了一名新教皇。” “這麼快?”保羅·杜雷低聲道。他再次閉上雙眼,“我猜,他們肯定覺得必須快點選好。佩森離驅逐者侵略波來襲……嗯,有多久來著?……十天工夫吧。但是,這決定卻也來得太快了……” “有沒有興趣聽聽誰是新教皇?”悅石問。 “我猜,要么是安東尼奧·瓜杜希,要么是阿格斯蒂諾·路德爾樞機,”杜雷說,“其他人此時都不佔多大的人數支持優勢。” “不,”晚石說,“跟據這條來自羅馬教廷愛德華主教的信息……” “愛德華主教!!!對不起,執行官大人,請繼續。” “根據愛德華主教所說,樞機團選舉的是一位地位未及蒙席之人,這是教會有史以來第一次。上面說,這位新教皇是一位耶穌會牧師……一個叫保羅·杜雷神父的人。” 杜雷挺直身板,坐起身,毫不顧及身上的燒傷。 “什麼?”他的聲音中滿是懷疑。 悅石把薄紙遞給了他。 保羅·杜雷盯著紙張。 “不可能。他們從沒推舉過地位未及蒙席之人作為教皇的,除了象徵性的,但那不一樣……我說的是聖貝弗德爾,當時剛過天大之誤和奇蹟……不,不,這不可能。” “據我的助手說,愛德華主教一直在向我們致電,”悅石道,“神父,我們會馬上把電話給你接過來。嗯,也許我該稱您為,教皇陛下?”首席執行官的語氣中毫無嘲弄的意味。 杜雷抬起頭,震驚異常,無言以對。 “我會把電話接進來,”悅石說,“也會盡快安排你回佩森,教皇陛下,但如果您能和我們保持聯繫,我會不勝感激的。我真的需要你的建議。” 杜雷點點頭,又看了看薄紙。托盤上的控制台掛著一部電話,現在開始閃了起來。 首席執行官悅石走到外面的大廳中,把最新的事情進展告訴了醫生,然後和安全人員取得聯繫,批准了愛德華蒙席或者佩森的其他教會官員的遠距傳輸授權,接著傳送回她在住宅側樓的房間。賽德普特拉提醒她,理事會將在八分鐘內在戰略決議中心重新集結。悅石點點頭,目送著她的助手走了出去。她走回到牆內隱蔽壁龕中的超光小室中,激活聲波密隱場,在傳輸觸顯上打入領事飛船的代碼。環網、偏地、整個銀河、整個宇宙的每台超光接受器都能監聽到這條信息,但唯有領事的飛船可以解碼。她希望如此。 全息攝影燈紅光閃動。 “基於來自你飛船的自動信息,我想你已經做出抉擇——和驅逐者會晤,並且他們也允許你的拜臨,”悅石面對著攝影機說道,“同時,我猜你也已經熬過了首次會面。” 悅石吸了口氣。 “我,代表霸主,讓你在這幾年中犧牲了許多。現在,我代表所有的人類請求你。請你務必查明以下這五件事: “第一,為什麼驅逐者要攻擊並摧毀環網世界?你,拜倫·拉米亞,還有我,都明白他們想要的只是海伯利安。為什麼他們要改變主意? “第二,技術內核在哪?如果我們要和它們交戰,我必須要知道這個。難道驅逐者忘記了我們共同的敵人——內核了嗎? “第三,他們有什麼停火條件?如果能夠擺脫內核的控制,我願意作出犧牲。但是他們必須停止屠殺!! “第四,我想問,遊群合聚體的領導者是否願意親自和我本人會面?如果必要,我會傳輸至海伯利安星系。雖然我們的大多數艦隊已經撤離,但是還有一艘跳躍飛船和護送船留在了那,留下了奇點球。請遊群的領導盡快定奪,因為軍部想要摧毀奇點,屆時海伯利安將會與環網遠隔三年的時間債。 “最後,請遊群的領導謹記在心,內核希望我們使用某種類似死亡之杖的暴力裝置來反擊驅逐者侵略部隊。已經有很多軍部領導同意了。沒多少時間了。我們不會——重複申述,不會——允許驅逐者侵略部隊侵占環網的。 “現在,一切都看你的了。請向我確認你收到此消息,一旦談判開始,請通過超光信息告知我。” 悅石緊盯著攝影碟,將他人格和誠摯的力量下達到了光年之外。 “看在人類歷史的份上,我懇求你,請你務必完成任務。” 緊隨超光信息之後是不斷扯動的兩分鐘影像,顯示了天國之門和神林的覆亡。在全息像隱退之後,領事、美利歐·阿朗德淄和西奧·雷恩坐在那兒沉默不言。 “是否回复?”飛船詢問道。 領事清清嗓子。 “確認我們已收到信息,”他說,“發出我們的坐標。”他的目光穿過全息井,盯著另兩個人。 “先生們?” 阿朗德淄搖搖頭,似乎在整理大腦的脈絡。 “顯然,你以前來過這兒……來過驅逐者遊群。” “對,”領事說,“在布雷西亞……在我的妻兒……在布雷西亞之後,也就是不久前,我和遊群會過面,和他們進行過詳盡的談判。” “代表霸主?”西奧問。這位紅腦袋的臉龐看上去越發垂老了,上面佈滿了皺紋,焦慮異常。 “代表悅石議員的黨派,”領事說,“當時她還沒被選舉為首席執行官。她的派係向我解釋說,技術內核中有一股內在的力量正在作鬥爭,如果我們將海伯利安引進環網保護體,就可以影響到它們。而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信息走漏給驅逐者……這些信息可以讓他們攻擊海伯利安,由此將霸主艦隊帶到這裡。” “你完成了任務?”阿朗德淄的語氣冷冰冰的,雖然他的妻子和長大成人的孩子生活在復興之矢星球上,現在,那兒離侵略波只剩不到八小時時間了。 領事坐回到軟墊中。 “不。我把霸主的計劃告訴了驅逐者。他們把我送回環網,我成了一名雙重間諜。驅逐者計劃奪取海伯利安,但是具體什麼時刻,他們將自己選擇。” 西奧坐在那裡,他湊向前,雙手緊緊互握。 “在領事館的那所有日子……” “我在等驅逐者的消息,”領事有氣無力地說道,“你瞧,他們有一項裝置,可以瓦解光陰塚四周的逆熵場。他們會在準備好後打開它們。讓伯勞擺脫掉束縛。” “這麼說,是驅逐者乾的。”西奧說。 “不,”領事說,“是我幹的。我背叛了驅逐者,就像我背叛了悅石和霸主一樣。我槍殺了驅逐者派來校準裝置的女人……她,還有跟她一起來的技師……然後打開了裝置。逆熵場瓦解了。最後的朝聖得以籌備。伯勞自由了。” 西奧盯著他過去的良師。這位年輕人的綠色眼眸中帶著滿滿的困惑,而不是憤怒。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領事不動聲色地把事情簡要地告訴了他們,關於茂伊約星球上他的祖母希莉,關於她反抗霸主而發起的叛亂——這場叛亂甚至在她和她的摯愛,也就是領事的祖父死後,也沒有消亡。 阿朗德淄從顯像井中站起身,走到嘹望台對面的窗戶邊。日光溢過他的雙腿,溢過深藍的地毯。 “驅逐者知道你做的事情麼?” “現在知道了,”領事說,“我們來到這以後,我把事情告訴了弗里曼·範茲和其他人。” 西奧在全息井的直徑內來回踱步。 “也就是說,我們所趕赴的這次會晤,也許是一次審判,對不對?” 領事笑了笑。 “或者說是處決。” 西奧停下腳步,雙拳緊握。 “晚石明知這一切,卻還叫你再次來這裡,是不是?” “對。” 西奧轉過身。 “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否願意讓他們把你處決。” “我也不知道,西奧。”領事說。 美利歐。阿朗德淄轉身從窗戶邊離開。 “範茲是不是說他們會派艘船過來接我們?” 他語氣中有什麼東西把兩人引到窗邊。他們著陸的這個世界是個中號小行星,外面環繞著一層十級密蔽場,經過一代一代的風、水和小心的地球化結構改造,已經成了一個天球。海伯利安的太陽已經落到了超近的地平線之後,延綿幾公里的毫無特色的草兒在無常的微風下泛起漣漪。飛船下方,一條寬闊的溪澗,或者說是一條狹窄的河川,緩緩地流過牧場,一路向地平線行進,然後似乎飛臨升天,馳向了一條變成了瀑布的河流,繼而盤旋而上,穿過遠方的密蔽場,蜿蜒地穿越了上面黑暗的太空,最後縮小成一條窄得看不見的細線了。 一艘小船正從那高聳入雲的瀑布上駛下,朝他們這個小型世界的表面馳來。船頭船尾看得見人影。 “老天啊。”西奧低聲說道。 “我們最好做好準備,”領事說,“那是我們的護衛隊。” 外面,落日以令人震驚的速度極速墜落,透過陰影地面上方半公里高的水簾,發出最後的光線,在深藍色的天空中烙上了彩虹之印,它們的顏色和充實度幾乎讓人驚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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