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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三十六章

海伯利安的隕落 丹·西蒙斯 13592 2018-03-14
我的眼睛眨了眨,睜開了,目光朝聖彼得大教堂巨大、黑暗的空間環顧,剎那間有點迷糊。這裡是佩森。昏暗的燭光下,愛德華蒙席和保羅·杜雷神父傾身向前,他們的表情非常急切。 “我……睡了多久了?”感覺似乎僅僅過去了幾秒鐘,那些夢是一個人在安然躺著進入熟睡的瞬間內看到的閃爍幻象。 “十分鐘,”蒙席大人說,“你能告訴我們你看見什麼了嗎?” 沒理由要向他們隱瞞。當我向他們描述完這些景象,愛德華蒙席劃著十字。 “我的天,技術內核的大使竟然慫恿悅石將人們送到那些……隧道裡。” 杜雷伸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先去神林和世界樹的忠誠之音談談,之後我會去鯨心和你會合。這種選擇太危險,太愚蠢,我們得告訴悅石。”

我點點頭。我曾想和杜雷一起去神林,也曾想回到海伯利安,這些念頭現在都無影無踪了。 “我同意。我們得立即起程。你們的……教皇之門能帶我去鯨逖中心嗎?” 蒙席大人站起身,點點頭,伸了個懶腰。我突然意識到他已經有一大把年紀了,卻從未接受過鮑爾森理療。 “那扇門有優先接人權,”他說,然後轉向杜雷,“保羅,你知道如果我能去的話,一定會陪你一起去的。但是教皇陛下的葬禮,新教父的選舉……”愛德華蒙席喉頭里冒出一絲輕微的悲戚之聲,“即便全人類的大難近在眼前,這每天的職責還要繼續下去,真是奇怪啊。佩森離野蠻人人侵還有不到十標準天了。” 杜雷高高的額頭在燭光下發出微光。 “教會的事務超越了每天的單一職責,我的老友。我會簡短地拜訪一下聖徒世界,然後和賽文先生一起說服首席執行官不要聽從內核的建議。事情結束後我就會回來,愛德華,到時我會和你討論討論這混亂的異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跟著這兩人出了大教堂,走過一扇邊門,進入高高的柱廊後的一條走廊,穿越左邊一處露天庭院——雨已經停了,空氣聞上去很清新——走下一條階梯,穿過一條狹窄的地道,進入了教皇的房間。我們走進房間的前廳中時,幾名唰地立正。這些高大的士兵穿著甲胄和黃藍相間的條紋馬褲,雖然他們的儀式用戰戟同時也是軍部出品的能量武器。其中一個走向前,湊在蒙席大人耳邊低語了幾句。 “剛剛有人抵達主終端來看你,賽文先生。” “我?”我正聆聽著其他房間裡的聲音,那些反复吟哦、抑揚頓挫的悅耳祈禱。我猜它跟教皇葬禮的準備工作有關。 “是的,一位叫亨特的先生。他說事情很緊急。” “我本來再過一分鐘就要去政府大樓見他了,”我說,“為什麼不讓他到這兒和我們見見呢?”

愛德華蒙席點點頭,小聲對瑞士衛兵說了幾句,後者對著古老甲胄上的飾章低語了幾聲。 所謂的教皇之門——一個小型遠距傳送門,邊上環繞著複雜精細的六翼天使和智天使的金色雕像,頂上是五幅淺浮雕,描繪了亞當和夏娃在恩典之下的墮落,被逐出了伊甸園——蹲立在一間守備森嚴的房間的中央。從這間房間進去就是教皇的私人房間。我們等在那兒,房間每面牆上都有鏡子,我們在裡面的鏡影顯得蒼白疲憊。 李·亨特在領我進大教堂的那位牧師的護送下走了進來。 “賽文!”悅石的心腹參謀叫道,“首席執行官想要馬上見你。” “我正要去她那裡呢,”我說,“如果悅石讓內核建造並使用那死亡武器,那她將犯下罪不容赦的錯誤。” 亨特眨眨眼——在那巴塞特獵犬似的臉孔上,這反應近乎滑稽。 “賽文,你知道發生的一切嗎?”

我忍俊不禁。 “一個坐在全系顯像井中無人照管的小孩,看見很多東西,可是懂得很少。不過,要是他厭倦了這一切,他還是有辦法換個頻道,或是把那東西關掉的。”亨特通過不同場合認識了愛德華蒙席,我向他介紹耶穌會的保羅·杜雷神父。 “杜雷?”亨特開口道,他的下巴幾乎掉了下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這位參謀找不到合適的言辭了,我倒是更喜歡這一景象。 “以後再給你解釋,”說完,我和牧師握了握手,“杜雷,祝你在神林好運。別待得太久。” “一小時,”這位耶穌會士承諾道,“不會比這更久。困擾我的只有一個難題,我必須先解決掉它,之後我就會去見首席執行官。請先向她說說我在迷宮中看到的恐怖情景……我稍候會親自向她說明。”

“她很可能忙得在你到來之前都沒法見我,”我說,“但我會盡力為你扮演的角色。” 杜雷笑了。 “我的朋友,可別掉腦袋噢。”他點點頭,在古老的觸顯面板上打入了傳送代碼,消失進了傳送門。 我向愛德華蒙席辭別。 “我們會在驅逐者攻擊波到這裡前,把這一切解決好的。” 這位垂老的牧師抬起手,向我賜福。 “去吧,年輕人,願上帝與你同在。我感覺到黑暗時代在等待著我們所有人,但是你將挑起尤為重大的擔子。” 我搖搖頭。 “蒙席大人,我只是名觀察者。我等待,觀察,做夢。但沒什麼重擔。” “稍候再等待、觀察、做夢吧,”李·亨特尖聲叫道,“大人現在要你去她那兒,我也得趕緊回去開會。” 我看著這位矮矮的人兒。 “你怎麼找到我的?”我這是白費口舌。遠距傳輸器是由內核操控的。而內核又和霸主當局合作。

“大人給了你超馳卡,這也令我們很容易通過它追踪你的行踪,”亨特說,口氣中帶著不耐煩, “我們得馬上回到重要事情發生的地方。” “很好,”我朝蒙席和他的助手點點頭,招呼亨特過來,打人了代表鯨逖中心的三個代碼,加上兩個代表大陸的代碼,還有三個表示政府大樓,最後是兩個代表私人終端的數字。遠距傳輸器的嗡嗡聲在音階上提高了一個層次,那不透明的表面似乎正滿懷期望地閃爍著。 我先邁了進去,然後走到一邊,讓緊隨在我身後的亨特走進來。 我們不是在中央政府大樓的終端。就我所知,我們完全不是在政府大樓內的什麼地方。一秒過後,我的感知對日光、天空顏色、重力、地平線距離、氣味、事物感覺的輸入信息作了匯總合計,我得出了結論:我們不是在鯨逖中心。

我本欲迅速退回傳送門,但是教皇之門實在太小了。亨特正在出來——腿、胳膊、肩膀、胸膛,然後另一條腿也出現了——於是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草草地把他往回拽,嘴里大喊“事情不對!”,試圖重新邁進去,但是太遲了,這邊的無框傳送門閃爍著,膨脹成和我拳頭一般大的一個圈,然後消失了。 “我們究竟在哪?”亨特心急如焚地問道。 我環顧左右,思索著。這問題問得好。我們是在鄉村,在一個山頂上。腳下的道路一路蜿蜒穿越了葡萄園,沿著長長的山丘下降,穿過一片林谷,在一到二英里外的另一座山丘附近消失了。天氣很熱,空氣中各種各樣的蟲子發出嗡嗡聲,但是這遼闊的全景畫中沒有比鳥更大的東西在移動。我們右邊的懸崖之間,有一抹藍色的水域——可能是海,也可能是湖。高高的捲雲在頭頂泛起漣漪,太陽剛過天頂。我沒看見什麼房屋建築,沒有比一排排葡萄園和腳底下的石頭爛泥路更複雜的技術了。更為重要的是,數據網持續不變的背景嗡嗡聲不見了。這有點像是一個人自幼就浸浴在某種聲音中,突然之間那些聲音全部消失了;這很令人震驚,心慌,糊塗,還有點可怕。

亨特的身體搖搖欲墜,他拍了拍耳朵,似乎他也失去了這些聲音,然後又拍了拍通信志。 “該死,”他嘟噥道,“真該死。我的植入物出問題了。通信志出毛病了。” “不,”我說,“我想我們是在數據網之外。”但縱使我這麼說了,我仍然聽見某種更低沉、更柔和的嗡嗡聲——某種比數據網更廣大、更難企及的東西。萬方網?網之樂,我想,然後笑了起來。 “賽文,你究竟在笑什麼?是不是你故意把我們帶到這兒的?” “不,我打入的是正確的政府大樓代碼。”我口氣中完全沒有恐慌,這倒真是讓人恐慌不已。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幹的?難道是該死的教皇之門?是它幹的?出故障了?還是惡作劇?” “不,我想不是。那扇門沒出錯。亨特。但它把我們帶到了技術內核想要我們去的地方。”

“內核?”當首席執行官的助手意識到是誰在控制遠距傳輸器,誰控制所有的遠距傳輸器的時候,那巴塞特之臉上僅剩的一點紅潤很快就消失得乾乾淨淨。 “我的天。我的天。”亨特搖搖晃晃地走到路邊,坐在高高的草叢中。他的絨面行政服和柔軟的黑鞋子看上去和這地方格格不入。 “我們在哪?”他再次問道。 我深深地吸了口氣。空氣中帶著新翻耕過土壤氣息,剛割過的青草味,路塵,以及海洋的刺激氣息。 “亨特,我猜我們是在地球上。” “地球,”這矮個的男人無神地凝視著正前方,“地球。不是新地。不是地神。不是地二。不是……” “不,”我說,“是地球。舊地。或是它的複製品。” “它的複製品。” 我走上前,坐到他邊上。我扯下一根草莖,剝去根部的一層外葉鞘。這種草嘗起來很酸,味道很熟悉。 “你記得我跟悅石講述的那些海伯利安朝聖者的故事嗎?記得布勞恩·拉米亞的故事嗎?她和我的賽伯人副本……第一個濟慈重建人格……傳送到一個她們覺得是舊地複製品的地方。如果我沒記錯,他們說是在武仙座星團。”

亨特抬頭仰望,似乎能通過觀測星座來鑑定我說的話。隨著高高的捲雲鋪撒在天穹之中,頭頂的藍色正慢慢變灰。 “武仙座星團。”他低聲細語。 “布勞恩並沒有弄清楚,技術內核為什麼要建造這個複製品,他們現在又在用它幹什麼,”我說,“第一個濟慈賽伯人也不知道,要么就是他隱瞞了沒說。” “沒說,”亨特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好吧,那我們究竟怎麼從這齣去?悅石需要我。她不能……接下來幾個小時裡需要做出好多生死攸關的決定。”他跳了起來,跑到路中央,深思著,他的精力又充沛起來。 我嘴裡嚼著那根草。 “我猜我們出不去了。” 亨特朝我衝來,似乎要當場把我扁一頓。 “你瘋了嗎!出不去?胡說八道。內核幹嘛要那麼做?”他停在我面前,低頭看著我。 “他們不想讓你和她談。你知道些什麼東西,內核不能冒險讓她知道。” “也許吧。” “留下他,讓我回去!”他對著天空喊道。 沒人回答。葡萄園對面遠方,一隻黑色的大鳥逃之天天。我想那是只烏鴉,我記得這絕種動物的名字,那似乎是來自一個夢。 過了會,亨特不再對天疾呼,他在石頭路上來回踱步。 “快來。也許我們能在什麼地方找到個傳輸終端。” “也許吧,”我說,把草莖一折兩段,嚼著那甜津津、淡滋滋的上段。 “走哪條路?” 亨特轉過身,看著這條路的兩端各自消失在山丘中,然後又轉過身來。 “我們從傳送門中……似乎是……從這個方向出來的。”他指了指。道路沿山而下,進入一片窄小的樹林。 “多遠?”我問。 “該死,這有啥要緊的?”他吼道,“我們總得去什麼地方吧!” 我忍住不笑。 “好吧,”我站起身,撣了撣褲子,感覺到灑在額頭和臉上的炙熱日光。在經歷了大教堂那香霧繚繞的黑暗之後,現在這耀眼之光讓我幾近暈厥。空氣極其灼熱,我的衣服已經被汗水浸濕了。 亨特開始精力旺盛地朝山下走去,他雙拳緊握,陰沉的表情開始好轉,被一種強烈的表情——一種毅然決然——所替代。僅此一次。 我慢悠悠地走著,不慌不忙,依然嚼著我那根甜草莖,由於疲憊,眼睛半睜半掩,一路尾隨。 費德曼·卡薩德上校大喊著向伯勞攻去。隨著卡薩德那猛烈的衝刺,那超現實的、脫離了時間的風景——極簡抽象主義舞台設計家手下的光陰塚山谷,通過塑料澆鑄,在粘滯空氣的凝膠中建造——也似乎在顫動。 剎那之間,出現了一系列伯勞的分身鏡影——整個山谷那不毛的平地中,鋪天蓋地全是伯勞——但是在卡薩德的喊叫下,這些鏡影又化回到了單獨的一個怪物。現在它動了,四臂大展,彎曲著,要用刀刃和棘刺的激烈擁抱來迎接上校的狂奔。 卡薩德不知道身上穿著的能量擬膚束裝——莫尼塔給予的禮物——能否在戰鬥中保護他,幫助他。幾年前,他和莫尼塔攻擊過兩艘登陸飛船中的驅逐者突擊隊員,但是那時候,時間是站在他們那方的;伯勞會隨意定住時間,又解定,就像一個無聊的觀察者耍玩著全息井的遙控器一樣。而現在,他們已經走出時間之外,它是敵人,而不是什麼可怕的守護神。卡薩德大喊著埋頭攻擊,他不再意識到莫尼塔的旁觀,也不再感覺到高聳入雲的不可思議的荊棘樹,上面刺著它可怕的觀眾,他甚至不再感覺到他自己,他僅僅是一個戰鬥的工具,一個複仇的傀儡。 伯勞沒有像通常那樣消失,他沒有從那兒突然不見,然後又出現在這兒。他反而蹲伏在那裡,四臂越發張大。手指之刃染上了暴虐天空的光線。金屬之牙閃著光,似乎是在微笑。 卡薩德怒髮衝冠,但他沒有發瘋。他沒有衝進那死亡的懷抱,而是在最後一刻閃向一邊,一個側滾,朝那怪物的小腿踢去,踢在膝關節那簇棘刺刃的下方,腳踝那同樣刺簇的上方。只要把它放倒…… 卡薩德感覺好像踢在了一根填滿八公里長混凝土的管子上。要不是擬膚束裝產生了盔甲和緩衝器的效能,卡薩德的腿肯定已經踢折了。 伯勞動了,迅速但並非無法想像;兩隻右胳膊朦朧間上下左右舞起,十根手指之刃切進土地與岩石中,似乎在進行外科手術般的犁溝,隨著那雙手一路向上,劃進空氣中,只聽一陣急流聲,胳膊棘刺上頓時火星四濺。卡薩德已經出了它的攻擊範圍,又打了個滾,穩住身子,蹲在了那兒,他的胳膊肌肉緊繃,手掌平展,附著能量的手指挺得筆直。 單挑, 費德曼·卡薩德想到。新武士道最富榮譽的聖禮。 伯勞又用右胳膊虛晃一槍,然後左下的胳膊揮舞過來,向上掃擊,力量大得足以粉碎卡薩德的肋骨,掏出他的心臟。 卡薩德用左前臂格擋住伯勞右胳膊的佯攻,伯勞使出的鋼鐵和斧子之力擊中他的要害,他感覺到擬膚束裝彎曲了,骨頭被擊傷了。卡薩德用自己的右手抓住伯勞左腕的彎曲尖刺的簇簇花束上方,擋住了那怪物左胳膊的致命一擊。不可思議,他竟然減緩了那猛烈一擊的勢頭,如解剖刀般銳利的手指之刃現在正刮擦著擬膚束裝的力場,但還沒有將肋骨砸得粉身碎骨。 卡薩德極力對抗那抬高的爪子,他幾乎被抬離了地面。僅僅由於伯勞第一次佯攻下刺的幫忙,才沒讓卡薩德朝後飛去。擬膚束裝下,汗雨如注,肌肉收縮,疼痛難忍,像要在那漫無止境的二十秒搏鬥中一一斷裂一般,而此時伯勞的第四條胳膊還沒有上台表演,還沒有朝下揮砍向卡薩德緊繃的大腿。 卡薩德大喊一聲,擬膚束裝的力場被撕裂,肌肉被扯斷,至少有一根手指之刃差一點就切進了骨頭。他另一條腿用力踢出,鬆開那怪物的手腕,發狂般地滾向遠處。 伯勞揮了兩下,第二下呼嘯著從卡薩德的耳邊擦過,差之毫釐,但它突然朝後跳去,蹲了下來,轉到右邊。 卡薩德左膝跪地直起身,差一點再次栽倒,然後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微微躍動,保持平衡。疼痛在他的耳朵裡狂叫,他的整個世界充滿了紅光。不過,即使他痛苦地咬牙切齒,搖晃著身子,由於痛苦的打擊而徘徊在昏厥邊緣,但是,他能感覺到擬膚束裝在朝傷口圍攏——同時扮演著止血帶和繃帶的角色。他能感覺到他小腿上的血,但現在已經不再流了,疼痛也變得溫馴了,似乎擬膚束裝攜帶著醫療注射器一般,真像他的軍部戰鬥裝甲。 伯勞朝他衝來。 卡薩德踢了一腳,兩腳,瞄準並找到胸刺之下如鉻甲殼的平滑面。像是在踢火炬艦船的船體,但是伯勞似乎停了下來,搖晃著,朝後退去。 卡薩德向前緊逼,穩住重心,緊攥雙拳朝怪物的心臟部位猛擊了兩下,如果擊中的是回火瓷,那它早就支離破碎了。卡薩德沒睬自己拳頭的劇痛,他旋動身子,胳膊挺直,手掌大張,砸向那怪物牙齒上方的口鼻之處。若是換作人,他會立馬聽見自己鼻子被砸扁的聲音,感覺到骨頭和軟骨爆裂進大腦之中。 伯勞猛地咬向卡薩德的手腕,但是沒咬到,四隻手緊接著朝卡薩德的腦袋和肩膀揮去。 卡薩德氣喘吁籲,水銀之甲下,汗如雨下,血流如注,他快速轉到右邊,一次,兩次,然後揮出了致命一擊,擊向怪物的短脖頸。那一擊發出的聲音迴盪在這凍結的山谷中,就像一把從幾英里上空投下的斧子砸中金屬紅杉的心臟的聲音。 伯勞朝前轟然倒地,滾了一圈,仰面朝天,就像某種鋼鐵甲殼蟲。 它倒下了! 卡薩德朝前移動,依然蹲伏著,依然小心謹慎,但到底還是大意了,沒有防住伯勞,那怪物的披甲之足和爪子,不管那是什麼玩意,抓住了卡薩德腳踝的後部,半削半踢,將他放倒。 卡薩德上校感覺到一陣劇痛,他知道自己的阿喀琉斯之踵被割斷了,他想要滾到一邊,但是那怪物縱身一躍,側身撲向卡薩德,長釘、棘刺和刀刃襲向卡薩德的肋骨、臉和眼睛。卡薩德痛苦地表情扭曲,拱起身子,徒勞地想要把那怪物甩掉,他擋住了幾次攻擊,護住雙眼,但感覺到其它刀刃猛地擊中了他上臂、胸膛和腹部的要害之處。 伯勞朝他靠近,張開大嘴。卡薩德抬起頭,看見那金屬七鰓鰻之嘴的中空孔洞中,豎立著一排排鋼鐵之牙。紅色的眼睛充塞在他的眼前,那些景象早已染上了血紅之色。 卡薩德的手掌心抵在伯勞的下巴之下,試圖找到位置優勢。他感覺似乎是在舉一座沒有支點的尖銳廢料山。伯勞的手指之刃繼續撕扯著卡薩德的肉體。那怪物張開大嘴,歪著腦袋,最後,那一排排牙齒黑壓壓地壓在了卡薩德的眼前。那怪物沒有氣息,但是從嘴裡散發出陣陣熱量,還帶著硫磺和熱鐵屑的臭味。卡薩德已經無力抵抗。那怪物只要一合嘴,它就會把卡薩德臉上的皮肉撕下來,只剩下腦殼。 突然之間,莫尼塔出現了,她在那聲音無法傳播的地方大喊著,抓住伯勞紅寶石般的千面之眼,附著擬膚束裝的手指如鷹爪般拱起,她的腳牢牢踏在伯勞後背長著長釘的甲殼上,用力拉,用力拉。 伯勞的胳膊猛然朝後彎去,關節異常柔韌,如同某種夢魘般的螃蟹,手指之刃掠向莫尼塔,她掉了下來,但此時卡薩德已經滾了出來,迅速爬向莫尼塔,他強忍著劇痛,跳起身,拽著莫尼塔穿過沙地和靜止的岩石,一路退卻。 就在那剎那之間,他們的擬膚束裝合了起來,先前他們做愛時也出現過這種情景,卡薩德感覺到她的肉體貼著自己的身體,感覺到他們的鮮血和汗水互相混合,也聽見了他們心臟的共同跳動聲。 殺了它, 莫尼塔急切耳語道,他甚至能從這無聲的媒介中聽出痛苦。 我在盡力,我在盡力。 伯勞站在那兒,三米高的鉻、刀刃和其他人的痛苦。看樣子它沒受什麼傷。誰的血如涓涓細流在它的手腕和甲殼上流淌。它那愚蠢的咧著微笑的嘴似乎比先前咧得更加大了。 卡薩德和莫尼塔的擬膚束裝分開了,他溫柔地將她放到一塊大石頭上,雖然他覺得自己比她傷得更重。但這不是她的戰鬥。還不是。 他走到他的愛人和伯勞之間。 卡薩德猶豫了一下,他聽見一絲微弱但漸高的颯颯聲,似乎看不見的海岸邊有什麼浪花正在翻湧。他抬頭仰望,但也一直盯著慢慢前進的伯勞,然後他意識到,那聲音來自怪物身後極遠處荊棘樹上的喊聲。樹上被釘住的人——掛在金屬棘刺和冰冷樹枝上的一個個有顏色的小點——正發出什麼聲音,那不是卡薩德早先聽到的下意識的痛苦呻吟。那是喝彩。 卡薩德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伯勞身上,那怪物再次繞著他轉起圈來,卡薩德感覺到他那幾乎被切斷的腳踵是多麼疼痛和無力——他的右腳已經被廢,無法承重——他又是單腳跳,又是旋轉,一隻手搭在大石頭上,把自己的身體擋在了伯勞和莫尼塔之間。 遠處的喝彩似乎戛然而止,彷彿是在喘息。 伯勞突然從那裡消失,然後在卡薩德邊上出現,居高臨下俯視著卡薩德,它的胳膊已經包住了他,就像是最終的擁抱,棘刺和刀刃已經貼到了他的身上。伯勞的眼睛閃耀著光芒。它的下巴再一次張開了。 卡薩德大喊著,聲音中滿是怒火和蔑視,他開始攻擊。 保羅·杜雷神父邁過教皇之門,毫無差池地進入神林。他本來是在教皇那香霧繚繞的昏暗房間,現在突然間浸沐在了強烈的陽光下,四周是蔥蔥綠意,頭頂是檸檬黃的天空。 他走出私人遠距傳輸門,聖徒正在等他。杜雷望向他右邊五米遠的堰木平台邊緣,以及遠處,什麼也沒有——或者,確切地說,是萬物,神林的樹梢世界延伸向地平線,樹葉屋頂閃著微光,移動著,彷彿是活著的海洋。杜雷知道自己正處在世界樹的高處。世界樹——那是聖徒視作神聖之物的所有的樹中最為聖潔的。 歡迎他的聖徒,在繆爾兄弟會復雜的等級劃分中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但是現在屈尊俯就成了嚮導,領著他從傳送門平台進入爬滿藤蔓的升降梯,穿越了一層層上層平台,非聖徒中人是很少有這種榮幸升臨到此的。接著他們走了出來,沿著一條階梯朝上爬,邊上有一條由最完美的繆爾木製成的欄杆,沿著樹乾一路盤旋升天,那條樹幹從兩百米粗的根部一直升到了這裡,一點點變窄,現在離頂部非常近了,只有八米粗了。堰木平台雕刻地極為精巧,欄杆上是手工雕刻的精緻藤蔓花格子,支柱和欄干柱上粗雕著侏儒、木精靈、仙子和其他精靈,杜雷現在正向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靠近,它們也是雕刻而來,材質和這圓形的平台同出一宗。 有兩人正等著他。第一個正是杜雷想要見的——世界樹的忠誠之音,繆爾的大祭司,聖徒兄弟會的發言人,賽克·哈爾蒂恩。而第二個人卻讓杜雷大吃一驚。杜雷注意到紅袍——那是動脈血的鮮紅之色——帶著黑色的貂皮鑲邊,那龐大的盧瑟斯軀體被那身袍子遮掩,臉上堆滿了垂肉和肥肉,被一隻令人驚懼的鷹鉤鼻分成兩半,一對芝麻眼被肥臉擠得看不見,兩隻肉嘟嘟的手的每一根手指上都帶著_個或黑或紅的戒指。杜雷知道,眼前就是末日救贖教派的主教——伯勞教會的大祭司。 聖徒站起身,幾乎兩米高的身軀屹立在杜雷跟前,他伸出手。 “杜雷神父,我們非常高興你能來我們這裡。” 杜雷伸出手,握手的時候他想到,這聖徒的手是多麼像樹根啊,黃褐色的手指真是纖長。世界樹的忠誠之音穿著蒙頭斗篷,跟海特·馬斯蒂恩穿的行頭一模一樣,那粗糙的黃綠相間的衣服跟主教的裝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哈爾蒂恩先生,您能在接到消息後立即見我,我非常感謝。”杜雷說。忠誠之音是繆爾萬千信徒的精神領袖,但是杜雷知道聖徒不喜歡在談話時被套上什麼頭銜或者敬語。杜雷朝主教頷首致意。 “閣下,沒想到竟然能有幸在這見到你。” 伯勞教會的主教微微點了點頭。 “我恰巧來拜訪我的朋友。哈爾蒂恩先生邀請我加入此次會談,他覺得這樣可能會有所裨益。杜雷神父,很高興見到你。過去幾年來,我們一直久聞閣下大名。” 聖徒指了指兩人面前的繆爾木桌子對面的一把椅子。杜雷就坐下來,雙手折攏擺在擦亮的桌面上,假裝在審視著漂亮的木頭紋理,實際上是在絞盡腦汁思索。環網半數的警衛部隊現在就在尋覓這位伯勞教會的主教。他的出現讓事情更加複雜了,已經遠遠超出了這位耶穌會士的準備。 “很有趣,對不對?”主教說,“人類最深邃的三個宗教,今日匯集一堂,對不對?”“對,”杜雷說,“深邃,但並沒有代表大多數人的信仰。在一千五百億人中,天主教的數量僅有一百萬不到。伯——啊……末日贖罪教會也許有五百萬到一千萬。嗯,哈爾蒂恩先生,聖徒有多少呢?” “兩千三百萬,”聖徒輕聲說道,“有好多人支持我們的環境事業,甚至想要加入我們,但是兄弟會並不向外人開放。” 主教揉了揉一坨下巴。他的皮膚慘白,瞇著眼睛,似乎很不習慣日光。 “禪靈教說他們有四百億信徒,”他的話音低沉,“但是那叫什麼宗教,啊?沒有教堂。沒有牧師。沒有聖書。沒有罪孽的概念。” 杜雷臉帶微笑。 “那似乎是和我們這時代最合拍的信仰。已歷時好幾代了。” “呸!”主教的手重重拍在桌子上,金屬戒指撞到繆爾木發出響亮的聲音,把杜雷嚇了一跳。 “你們是怎麼知道我是誰的?”保羅·杜雷問。 聖徒抬起頭,杜雷看見日光灑進兜帽的陰影中,落在他的鼻子、臉頰和下巴的長線條上。他沒有回答。 “我們選中了你,”主教咆哮道,“你,還有其他朝聖者。” “你們?伯勞教會麼?”杜雷問。 聽到那個詞,主教皺了皺眉,他沒回話,只是點了點頭。 “既然霸主已經危機當頭,為什麼還要暴動?”杜雷問,“為什麼會發生騷亂?” 主教揉著下巴,紅黑的寶石在暮光下閃爍。在他頭頂,無數葉子在微風下颯颯作響,被雨浸潤的草木氣息撲鼻而來。 “末日來了,神父。在幾個世紀前,天神化身給予了我們預言,那預言已經顯露在我們眼前。你所謂的暴動是這個注定死亡的社會最初的死亡磨難。贖罪之日已經逼近,很快,大哀之君就將在我們身邊走動。” “大哀之君,”杜雷重複道,“伯勞。” 聖徒一隻手做了個規勸的手勢,似乎想要拂去主教的尖刻語氣。 “杜雷神父,我們都知道你奇蹟般的複生。” “那不是什麼奇蹟,”杜雷說,“是那稱為十字形的寄生蟲的怪異行為。” 那修長的黃褐色手指重複了那個手勢。 “無論你怎麼看待它,神父,你能再次和我們兄弟會在一起,大家都非常高興。請繼續,你早先致電時不是說有什麼問題嗎?” 杜雷的手掌在椅子的木頭上摩挲,他瞥了一眼坐在對面的那個一身紅黑的主教。 “你們這兩個團體已經合作了好一段時間了,對不對?”杜雷說,“聖徒兄弟會和伯勞教會。” “末日贖罪教會。”主教低沉地咆哮道。 杜雷點點頭。 “為什麼?是什麼風把你們吹到一塊來的?” 世界樹的忠誠之音湊向前,陰影再次罩在了他的兜帽上。 “神父,你必須知道,末日贖罪教會的預言涉及到我們謬爾的使命。只有這些預言才能解答這個問題,那就是——殺害自己世界的人類必須遭到何種懲罰。” “但並非人類自己毀滅了舊地,”杜雷說,“是基輔小組在嘗試製造一個迷你黑洞的時候,計算機發生了失誤。” 聖徒搖搖頭。 “是人類的傲慢,”他輕聲說,“也正是同樣的傲慢,讓我們這一種族毀滅了所有有希望在某天進化出智能的物種。希伯倫上的賽內賽·阿魯伊特,旋轉星的澤普棱,嘉登的濕地馬人,舊地的大猩猩……” “對,”杜雷說,“人類的確有過失。但那也不足以判處他們死刑,難道可以嗎?” “判決是由一個遠比我們自身強大的神作出的,”主教嚷道,“預言準確無誤。末日救贖之日必將來臨。所有傳承了亞當和基輔罪孽的人必須遭到懲罰,因為他們謀殺了自己的家園,毀滅了其他物種。大哀之君掙脫時間的枷鎖,來施行這末日的判決。沒人能逃脫他的憤怒之火。沒人能遠離贖罪。比我們更為強大的神如是說。” “千真萬確,”賽克·哈爾蒂恩說,“預言已然來臨……它們曾向一代一代的忠誠之音述說過……人類註定死亡,但是隨著他們的覆滅,現在所知的霸主的所有地方,純潔環境將得以再次興盛。” 保羅·杜雷神父,受到耶穌會邏輯學的錘練,致力於忒亞·德·夏丹的進化式神學理論,但現在他很想說,誰他媽在乎花兒開在沒人看得見的地方,沒人聞得到的地方?但他沒有說出口,他說道:“你們有沒有想過,這些預言不是什麼神啟,而只是來自某個世俗力量的操縱?” 聖徒似乎被摑了一掌,他靠回到椅子上,但主教湊身向前,緊握著兩隻盧瑟斯之拳,大得只需一擊就能把杜雷的腦袋打爆。 “邪說!誰膽敢否認啟示的真理,不管是誰,他就得死!” “有什麼力量可以這麼做?”世界樹的忠誠之音開口道,“有什麼力量,除了謬爾之神,能夠佔據我們的心靈?” 杜雷朝天空指了指。 “好幾代以來,環網的每個世界都通過技術內核的數據網連接了起來。大多數有權有勢的人類攜帶著通信志擴展植入物,以便輕鬆接人……難道你沒有嗎,哈爾蒂恩先生?” 聖徒一聲不吭,但是杜雷看見他的手指微微抖動了一下,似乎要拍拍自己的胸脯和上臂,點點上面躺了幾十年的微型植入物。 “技術內核創造出了一個超凡的……智能,”杜雷說道,“他獲取了驚人數量的能量,能夠隨意在時間中前後走動,也不再以人類的利害關係為動機。這內核人格的龐大部分的目標之一,就是消滅人類……其實,基輔小組的天大之誤也許是那個實驗中的人工智能處心積慮完成的。你們聽到的所謂的預言,也許是機械之神在數據網中的流言蜚語之聲。伯勞來這兒,也許不是為了讓人類贖罪,而僅僅是為了屠殺人類的男女老少,那完全是出於這機器人格自己的目的。” 主教的大臉紅得跟他的袍子一樣。他揮拳痛打在桌子上,然後掙扎著站起身。聖徒抓住主教的胳膊,制止住他,把他拉回到座位中。 “你從哪聽到的這些話?”賽克·哈爾蒂恩問杜雷。 “從朝聖者,從接人內核的兩個人。從……其他人那兒。” 主教對著杜雷晃著拳頭。 “可你自己也被化身觸摸過了……而且不只一次,是兩次。他讓你擁有了不朽的生命,這樣你就能親眼看到他為他的特選子民準備了什麼……那些在末日前為我們準備贖罪的人已經逼近我們了!” “伯勞給我的是痛苦,”杜雷說,“無法想像的痛苦和苦難。我曾經兩次遇到這怪物,我由衷感到,它既不神聖也不兇惡,只是來自某個可怕未來的一個有機機器罷了。” “呸!”主教做了個輕蔑的手勢,交叉起雙臂,目光越過低矮的露台,無神地凝望著遠處。 聖徒似乎氣得直哆嗦。過了片刻,他抬起頭,輕聲說道:“你想問我一個問題?” 杜雷深吸了口氣。 “對,恐怕,這是個壞消息,巨樹的忠誠之音海特·馬斯蒂恩死了。” “我們知道。”聖徒說。 杜雷吃了一驚。他無法想像他們是怎麼得到這消息的。但是現在這已無關緊要。 “我想知道的是,為什麼他要進行這次朝聖?他沒有活下來完成的任務到底是什麼?我們其他人都講述了……我們的故事。獨缺海特·馬斯蒂恩。但是,不知為什麼,我覺得他的命運是某些謎題的關鍵。” 主教回頭看了一眼杜雷,冷冷一笑:“我們不會告訴你任何事的,死亡宗教的牧師。” 賽克·哈爾蒂恩靜靜地坐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終於應道:“馬斯蒂恩先生自願將謬爾聖道帶到海伯利安。幾個世紀以來,預言已經深深紮根在我們的信仰中,當亂世來臨之時,巨樹的忠誠之音將會受到召喚,他必須駕駛一艘巨樹之艦進入神聖世界,在那目睹巨樹之艦的死亡,然後讓它重生,並載上贖罪與謬爾的使命。” “那麼,海特·馬斯蒂恩早就知道巨樹之艦'伊戈德拉希爾號'將會在軌道上被毀嗎?” “對,那已經被預言到。” “他和船上那一隻綁縛能量的爾格將會駕駛一艘新的巨樹之艦?” “對,”聖徒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一棵化身將會給予的贖罪巨樹。” 杜雷靠回到椅背上,點著頭。 “贖罪巨樹。荊棘樹。'伊戈德拉希爾號'被毀的時候,海特·馬斯蒂恩的心靈已經受創。然後他被帶到了光陰塚山谷,看到了伯勞的荊棘樹。但是他既沒有準備好,也沒有辦法駕駛它。荊棘樹是由死亡、苦難、痛苦組成的構造物……海特·馬斯蒂恩沒有準備好駕駛它。或者,是他拒絕駕駛。無論如何,他逃走了。然後死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但是我不知道伯勞到底給了他什麼命運。” “你在胡說八道什麼?”主教厲聲叫道,“預言中描述過贖罪巨樹。它會在化身進行最後的收割時陪伴他左右。馬斯蒂恩肯定會準備好,能夠駕駛它穿越時空,他肯定會感到無尚的榮幸的。” 保羅·杜雷搖搖頭。 “我們已經回答了你的問題,是嗎?”哈爾蒂恩問。 “是的。” “那你現在必須回答我們的,”主教說道,“聖母怎麼樣了?” “什麼聖母?” “我們救世的聖母。贖罪的新娘。你們稱為布勞恩·拉米亞的人。” 杜雷思緒紛飛,試圖回憶起領事錄製的故事概要,也就是朝聖者在去海伯利安的路上講述的故事。布勞恩懷上了第一個濟慈賽伯人的孩子。盧瑟斯的伯勞神廟把她從暴徒的手中救出,讓她成為了朝聖者的一員。她在故事中提到了伯勞信徒向她致以的敬意。杜雷想要將所有這些安放在他已經得知的雜亂無章的馬賽克之中。但他毫無辦法。他太累……還有,他想,經過所謂的複生之後,他已經變得太蠢了。他不再是,也永遠不會再是曾經的智者保羅·杜雷了。 “布勞恩昏迷了,”他說, “顯然是被伯勞抓住了,並附在了某種……東西上。某種電纜。她的大腦狀態跟腦死亡的人毫無二致。但是她的胎兒依舊活著,並且安然無恙。” “她帶著的人格呢?”主教問,聲音顯得很緊張。 杜雷回憶起賽文告訴自己的那些事,那個人格在萬方網中的死亡。這兩人顯然不知道第二個濟慈人格——賽文人格此時正在警告悅石,告訴她內核的建議極其危險。杜雷搖搖頭。他累極了。 “我不知道她帶入舒克隆環裡的人格到底怎麼樣了,”他說,“電纜……伯勞附在她身上的東西……似乎插進了某種像是大腦皮層分流器的神經槽中。” 主教點點頭,顯然很滿意這個答案。 “預言進展迅捷。杜雷,你已經扮演了你的信使角色。我現在得告辭了。”這龐大之人站起身,朝世界樹的忠誠之音點點頭,迅速走過平台,走下階梯,朝昇降機和終端走去。 杜雷靜靜地坐在聖徒對面,就這麼過了好幾分鐘。風吹樹葉颯颯聲,樹梢平台的輕搖輕晃,這一切恰到好處地催人人眠。隨著神林世界慢慢進入黃昏,頭頂的天空正從精緻的藏紅色黑影褪變。 “你說,機械之神在好幾代以來都在用錯誤的預言誤導我們,這實在是可怕的異端邪說。”聖徒最後說。 “對,但是,賽克·哈爾蒂恩,此前鄙人所在教會的漫長歷史之中,可怕的異端邪說曾多次被證明是不屈的真理。” “如果你是聖徒,你會因為此話而送命的。”帶著兜帽的人輕聲說道。 杜雷嘆了口氣。在他這把年紀,在他這種境況,在他這種疲憊狀態下,死亡的想法並沒讓他心生恐懼。他站起身,微微鞠了個躬。 “我得告辭了,賽克·哈爾蒂恩。如果我所說的冒犯了你,那請你原諒。這是一個亂世。” “上焉者毫無信心,” 他想, “下焉者滿腔是激情的狂熱。” 杜雷轉身走到平台邊緣。他兀然停住腳步。 階梯不見了。下面的一個平台離它有三十米的垂直距離,十五米的水平距離,但他被隔開了,而升降機正在那裡等他。世界樹朝下降去了一千米多,進入了多葉的深淵。杜雷和世界樹的忠誠之音被孤立在了最高的平台上。杜雷走到邊上的欄杆邊,仰起突然掛滿汗珠的臉,面對著晚風,他注意到最初的幾顆星星已經從深藍色的天空中冒了出來。 “賽克·哈爾蒂恩,這是怎麼回事?” 桌子旁穿著袍子戴著兜帽的身影裹在黑暗中。 “十八分鐘後,按標準時間計,神林世界將會落人驅逐者之手。我們的預言說星球將會被毀滅。所以,當然,它的遠距傳輸器,超光發射儀,實際上,這世界所有東西都將不復存在。一個標準小時之後,神林的天空將會被驅逐者戰艦的聚變火焰所點亮。我們的預言說所有留下來的兄弟會成員——以及其他任何人,雖然所有的霸主公民早就通過遠距傳輸器撤離了——都將會死去。” 杜雷慢慢走回到桌子旁。 “我得馬上傳送到鯨逖中心,”他說,“賽文……有人在等我。我得和首席執行官悅石談一談。” “不,”世界樹的忠誠之音賽克·哈爾蒂恩說道,“我們等著瞧。我們來瞧瞧預言是否成真。” 耶穌會士失望地握緊雙拳,他壓制住自己想要毆打這位聖徒的強烈情感衝動。杜雷閉上雙眼,念了兩遍《萬福瑪利亞》。但毫無用處。 “求你了,”他說,“不管我在不在,預言一樣會得到證實,或者被否認。但到時就為時晚矣。軍部的火炬艦船會把奇點球炸掉的,遠距傳輸器會失效的。我們會與環網切斷聯繫,遠隔數年。我得立即回鯨逖中心,數十億生命仰仗我回去。” 聖徒交叉雙臂,纖長的雙手消失在袍子的褶皺中。 “我們等著瞧,”他說,“預言的一切都會發生的。幾分鐘後,大哀之君將會降臨到環網內的人民頭上。我不相信主教的信仰,他說尋求贖罪的人將會得到饒恕。我們在這兒好得很,杜雷神父,死亡將瞬時即至,毫無痛苦。” 杜雷搜索勞累的枯腸,希望找到什麼決定性的話語,或者辦法。但什麼也沒有。他坐在桌子旁,盯著對面這個帶著兜帽的沉默之人。在他們頭頂,炯炯的繁星出現了。神林的世界森林開始在晚風下最後一次颯颯作響,然後似乎預先屏住了呼吸。 保羅·杜雷閉上雙眼,開始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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