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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海伯利安的隕落 丹·西蒙斯 15681 2018-03-14
“您還好吧,閣下?” 我意識到自己正弓著身子,雙肘撐膝,手指蜷曲,用力抓著頭髮,手掌心重重按在腦袋兩側。我坐起身,盯著檔案管理員。 “你在大聲叫,閣下。我以為出了什麼事了呢。” “沒事,”我說,清清嗓子繼續說道,“沒事,很好。只是頭有點疼。”我茫然地低下頭。我身體的每個關節都疼得厲害。我的通信志肯定出故障了,因為它說自我進入圖書館以來,已經過去了八小時。 “現在幾點了?”我問他,“環網標準時間?” 他告訴我。已經過去了八個小時。我再次揉了揉臉,手指順著汗水滑脫了。 “肯定過了閉館時間了,”我說,“非常抱歉。” “沒關係,”這小人說道,“我很高興檔案館能為學者效力,關的晚一點是我的榮幸。”他的雙手交叉在胸前,“尤其是今天。一切都混亂不堪,一點想回家的念頭也沒有。”

“混亂。”我說,暫時把一切給忘了……一切,除了夢魘般的夢境,關於布勞恩·拉米亞,叫做雲門的人工智能,以及我這濟慈人格副本的死亡。 “噢,戰爭。有什麼消息嗎?” 檔案管理員搖搖頭: 一切已崩潰,抓不住重心; 純然的混亂淹沒了世界, 血腥的濁流出閘,而四方 淳厚的風俗皆已蕩然; 上焉者毫無信心,下焉者 滿腔是激情的狂熱。 我朝他微笑道:“你是否相信,'何來猛獸,時限終於到期,正蹣跚而向伯利恆,等待誕生?'” 他沒有笑。 “是的,閣下,我相信。” 我起身走過真空壓制的展示櫃,沒有低頭瞅一眼九百年前我書寫在羊皮紙上的筆跡。 “也許你說得對,”我說,“你肯定說得對。”

時間已經很晚了;停車場上空空蕩蕩的,除了我那偷來的破爛桅輕觀景車和一輛裝飾華麗的電磁私家車,它顯然是本地的複興之矢手工製品。 “閣下,要不要我載你一程?” 我呼吸著涼爽的夜風,從運河上飄來魚腥味和四溢的油味。 “不了,謝謝,我會自己傳送回家。” 檔案管理員搖搖頭。 “閣下,那可能不太好辦。所有的公共終端都被軍事管制起來了。外面有……暴動。”這個詞明顯令這個小矮人不快,看樣子在他眼裡,秩序和連續性是高於絕大多數東西的。 “來,”他說,“我搭你一程,載你到一個私人傳輸器去。” 我瞥了他一眼。如果他身在另一個年代,身在舊地,他很可能會成為寺院裡的住持,致力於拯救過去遺留的經典之物。我匆匆地朝身後的古舊檔案館建築望了一眼,然後我意識到,他其實就是。

“請問閣下尊姓大名?”我問道,不再去管我是否應該知道,因為另一個濟慈賽伯人知道。 “尤德拉·巴·泰納。”他回答說,眨巴著眼睛瞧了瞧我伸出的手,然後握住了它。緊緊地握住了。 “我叫……約瑟夫·賽文。”我不太好告訴他,我就是那位文學巨匠在技術上的投胎轉世,而我們剛剛從他的文學墓穴中爬出來。 泰納先生微微猶豫了一秒鐘,之後點了點頭,但我意識到,對他這樣的學者來說,這位在濟慈彌留之際一直陪在他身邊的畫家的名字,是一下就能聽出來的。 “海伯利安怎麼樣了?”我問。 “海伯利安?哦,您是說幾天前太空艦隊開赴的那個保護體行星吧。嗯,他們要召回必要的艦隊,但那沒那麼容易。那裡的戰鬥進行得非常激烈。我是說,海伯利安。真奇怪,我突然想到了濟慈和他未完成的名作。這些小小的巧合是如何出現的,真是奇怪啊。”

“它被侵略了嗎?海伯利安?” 泰納先生在他的電磁車邊停下腳步,伸手在駕駛艙一側的掌紋鎖上按了按。艙門升攏起來。我坐進乘客艙中,裡面充滿了檀木和皮革的氣味。我意識到,泰納車子的味道和檔案館,和泰納自己都一樣,然後他躺在了我邊上的駕駛座椅上。 “我真不知道它被侵略了沒有。”他說,關上艙門,手一碰,下了個命令,開動了車子。除了檀木和皮革的氣味,駕駛員座艙中還瀰漫著新車氣味,比如新鮮聚合體和臭氧味,潤滑劑味,以及能源味,這些能源已經勾引人類將近一千年了。 “今天很難準確接人,”他繼續道,“就我所知,數據網從未有現在這樣超載過。今天下午,我為了查詢一下羅賓遜·杰弗斯,等了好長時間。” 車子升了起來,飛在運河之上,朝右拐向一個公共廣場,看上去像是今早我差一點小命不保的那個地方,然後我們穩穩下降,行駛在屋頂上三百米高的下層飛行道上。城市在夜晚分外美麗:大多數古老的建築在老式的燈帶下現出輪廓,街上的提燈比全息廣告還要多。但是我看見在邊道小巷裡,人群起伏,還有復興的自衛隊軍用車在主干大道和終端廣場上盤旋。泰納的電磁車接受了兩次身份詢問,一次是當地的交通控制部門,另一次是個充滿軍部自信口吻的人類聲音。

我們繼續飛。 “檔案館沒有遠距傳輸器嗎?”我問,張望著遠處,那裡似乎著火了。 “沒有。沒這個必要。很少有人會去我們那兒,並且,來光顧的學者也確實不介意走上幾個街區的路。” “你說有個私人傳輸器可以供我使用,它在哪呢?” “就在這兒。”檔案管理員說。我們從飛行道上駛了下去,環繞著一幢三十層不到的建築,最後降落在一個探出的登陸翼緣上,就在格列依高時代的裝飾性翼緣的邊上,那是由岩石和塑鋼製成的。 “我的組織在這有一個傳輸器,”他說,“我屬於基督教一個被遺忘的支派,它被稱為天主教。”他看上去有點困窘,“不過你是名學者,賽文先生。你肯定知道我們的教會在舊日里是什麼樣的。” “我不只是從書裡得知了它,”我說,“這裡有牧師嗎?”

泰納微微一笑。 “我們稱不上是牧師,賽文先生。我們屬於歷史文學會這個非神職組織,連我總共有八人。有五人在帝國大學任職。另兩名是藝術歷史學家,他們在進行盧森鐸修道院的重建工作。而我,則維護著文學檔案。教會覺得,讓我們生活在這兒,比起每天往返於佩森,要便宜多了。” 我們進入住宅蜂巢——那地方即便按舊地標準來說都嫌古老:天然岩石製成的走廊,翻新的照明設備,還有鉸鏈門,這幢建築甚至在我們進入其中時,都沒有驗明我們的身份,也沒有歡迎我們。我一時衝動,說道:“我想傳送到佩森去。” 檔案管理員滿臉驚訝。 “今晚?在現在這種時候?” “為什麼不呢?” 他搖搖頭。我意識到,對這個人來說,傳送所花費的幾百馬克,他得花上幾週時間才能掙回來。

“我們這棟樓有自己的傳送門,”他說,“跟我來。” 中心樓梯都是些毫無亮澤的岩石和鏽蝕的熟鐵,中心部位是六十米的落差。下面某處一個黑漆漆的走廊上,傳來嬰兒的嚎啕大哭聲,緊隨而來的是一個男人的呵斥,一個女人的哭叫。 “你在這裡住了多長時間了,泰納先生?” “十七當地年,賽文先生。啊……我想,按標準計,是三十二年。我們到了。” 這扇遠距傳送門同這棟建築一樣古老,傳送框被鍍金淺浮雕所環繞,那些浮雕現在早已變得蒼灰不堪。 “今晚,環網旅行受到了限制,”他說,“但佩森應該還是可以去的。在野蠻人……不管他們叫做什麼……在他們按照預定時間抵達那裡前,還有兩百小時左右。復興之矢還剩兩倍多的時間。”他伸出手,緊緊抓住我的手腕。通過筋腱和骨頭的微微顫動,我感覺到他很緊張。 “賽文先生……你覺得他們會燒掉我的檔案館嗎?他們會不會將一萬年之久的思想付之一炬?”他沮喪地把手垂下了。

我不知道他說的“他們”是指誰——驅逐者?伯勞教會破壞者?還是暴動分子?悅石和霸主領導人甘願犧牲那些“第一波”星球。 “不,”我說,伸出手和他握手,“我相信他們不會讓檔案館被毀的。” 尤德拉·巴·泰納先生笑逐顏開,往後退了一步,因為顯出喜色而有點不自在。他跟我握了握手。 “不管你去哪裡,都祝您好運,賽文先生。” “願上帝保佑你,泰納先生。”我以前從沒說過這句話,如今說了出來,讓我感到驚愕萬分。我低下頭,摸索著拿出悅石給我的超馳卡,敲入了表示佩森的三個代碼。從傳送門中傳來歉詞,說此時此刻想傳送到佩森是不可能的,最後,它那微型腦袋的處理器終於認出這是一張超馳卡,然後門嗡嗡地出現了。 我朝泰納點點頭,然後走了進去,一邊隱約地想著,自己是否做了一個非常重大的錯誤決定,沒有直接傳送回鯨心家園。

佩森已經入夜,相比復興之矢的都市之光,這里黑暗極了,而且正下著瓢潑大雨。雨勢洶洶,好似一雙雙拳頭正重重地砸向金屬,讓人情願蜷縮在厚毯子下面,等待清晨的來臨。 傳送門在一個被屋簷半掩的庭院內,受到了遮蔽,但是也是在戶外,足夠我感覺到這夜晚,這雨,還有這寒冷。尤其是冷。佩森的空氣稀薄得只有環網標準的一半,它唯一能居住的高原海拔比復興之矢的海平面城市高出了兩倍。我本想折返回去,不想踏進這黑夜和傾盆大雨之中,但是軍部的一個海兵從陰影中走了出來,多用途突擊步槍掛在肩上,隨時準備扭過來射擊,他要求查看我的身份證。 我讓他掃描了我的卡,他馬上立正道:“是,先生!” “這裡是新梵蒂岡嗎?” “是,先生。”

透過傾盆大雨,我瞥到了那光輝燦爛的殿宇。我指著庭院外的那棟建築物。 “那是聖彼得大教堂嗎?” “是,先生。” “能在那找到愛德華蒙席嗎?” “穿過這庭院,廣場左邊,大教堂左邊有一幢矮樓,您可以去那兒,先生!” “多謝,下士。” “我是個二等兵,先生!” 我把短斗篷裹在身上,抵禦著暴雨,但這實在是一點用處都沒有,僅僅是做做樣子罷了。我跑過了庭院。 一個人……也許是名牧師,雖然他既沒穿長袍,也沒戴牧師領……打開了通向住宿大堂的門。一張木桌子後面坐著另外一個人,他告訴我愛德華蒙席在裡面,還沒睡,雖然時間已經很晚。我有預約嗎? 不,我沒有預約,但是我很想和蒙席大人談談。事情很重要。 談什麼?桌子後的男人彬彬有禮地問道,但是口氣很堅決。他完全沒有正眼瞧我的超馳卡。我很懷疑,我是不是正在和主教談話呢。 談談保羅·杜雷神父和雷納·霍伊特神父,我告訴他。 男子點點頭,他朝一個珠狀麥克低語了幾聲,那麥克非常小,我先前竟然沒有在他的衣領上發現。然後他領著我進入了住宿大堂。 和這地方相比,泰納先生居住的古老塔樓就好像是驕奢淫逸之徒的宮殿。此處的走廊毫無特色,眼前全是粗糙的灰泥牆以及更為粗糙的木製門。有一扇門敞開著,當我們走過的時候,裡邊的房間印人我的眼簾。它與其說是睡房,不如說是牢房。低矮的小床,粗糙的毯子,木製的跪凳,一個極其樸素的梳洗台,裡面有隻灌滿水的罐壺,還有一隻普通的水盆;沒有窗,沒有媒體牆,沒有全息顯像井,沒有數據接入平台。我懷疑這間房間甚至不是人機互動的。 從什麼地方傳來不斷迴盪的漸高漸長的聲音,一種吟誦聲,繞樑不絕,如此優美,讓人想起往昔,讓人雞皮疙瘩直冒。格利高里聖歌。我們路經一個巨大的就餐區,這地方和牢房一樣簡陋,又經過了一個廚房,對約翰·濟慈時代的廚子來說,這也許是非常熟悉的。之後我們走下一條磨損得非常厲害的石頭樓梯,穿過一條昏暗的走廊,又爬上另一條狹窄的樓梯。然後那人離開了,而我走進了此生見過的最美之地。 雖然一部分的我確切地知道,教會搬遷並重建了聖彼得大教堂——甚至連那裡的骨骸也移了過來,埋在了祭壇下它們的最新墓地中,人們相信那是的骨骸。但是,另一部分的我卻感覺自己是被傳送回了羅馬,那是我在1820年11月中旬首次見到的羅馬:羅馬,我親眼見到的、居住過的羅馬,在那受苦、在那死去的羅馬。 這里遠比鯨逖中心幾英里高的辦公尖塔美麗雅緻得多;聖彼得大教堂延綿了六百多英尺,伸向蒼茫之中,十字耳堂和中殿相交的“十字架”有四百五十英尺寬,並且戴上了米開朗基羅十全十美的穹頂,凌駕在祭壇上方幾乎四百英尺高的地方。伯爾尼尼的青銅華蓋、裝飾華麗的頂篷,由扭曲的拜占廷式支柱支撐,凌駕在主祭壇之上。這浩瀚的空間被賦予了人類的尺度,它使人們可以觀察到在祭壇上進行的隱秘儀式。柔和的燈光和燭火照亮了大教堂內一處處不連續的區域,光滑鈣華石的表面閃爍著光澤,金色的馬賽克裝飾變成了深浮雕,並可以分辨出那些無窮無盡的細微之處——支柱、上楣、宏偉的穹頂上畫著的、雕刻著的、凸起的各種細部。上方遠處,閃電接連不斷在風暴中顯現,閃光通過黃色的彩色玻璃窗湧進來,柱狀的閃耀之光斜射向伯爾尼尼的“聖彼得寶座”。 我剛過環形殿,就在那停下腳步,生怕在這樣一個地方,我的腳步聲會褻瀆神聖,連我的呼吸聲都在大教堂廣袤的空間中散發迴響。我的眼睛很快就適應丁這昏暗的光線,在頂上的風暴之光和地下的燭火的強烈對比下平衡住了,就在此時,我發現環形殿和中殿中沒有教堂的長椅,沒有穹頂下的柱子,只有兩把椅子,擺在五十英尺開外的祭壇邊上。有兩名男子正坐在兩把椅子上互相交談,雖然距離已經夠近,但兩人還是傾身向前,急不可待地想要互訴衷腸。燈光和燭火,以及鑲嵌在黑色祭壇正面的一個巨大基督像發出的光輝,清楚地照亮了兩個人的臉龐。他們都上了年紀,都是牧師,白色的衣領在朦朧中微微發光。我盯著這兩張臉,開始辨認,然後意識到,一位是愛德華蒙席。 另一位是保羅·杜雷神父。 他們起先肯定大為驚懼——中斷了小聲談話,抬起頭,忽然間看見了一個幽靈,一個矮個男人的影子從黑暗中出現,呼喚著他們的名字……呼喊著杜雷的名字,聲音響亮詫異……他向他們胡言亂語,述說著朝聖和朝聖者,光陰塚和伯勞,人工智能,以及天神的死亡。 蒙席大人沒有叫來警衛;他和杜雷也沒有逃之天天。他們一起安撫了這個幽靈,試圖從他興奮異常的譫語中獲得一些有意義的語句,將這奇異的遭遇變成理智的對話。 他的確是保羅·杜雷。真正的保羅·杜雷,不是什麼希奇古怪的或者機器人復製品,也不是賽伯人重建物。聽他說話,向他提問,注視著他的眼神……但主要是在和他握手時,觸摸他時,我確信無疑,這的的確確就是保羅·杜雷神父。 “你知道……我這一生所有難以置信的細節……我們在海伯利安,在光陰塚的那段時間……你說你是誰來著?”杜雷正在對我說話。 現在輪到我來說服他了。 “約翰·濟慈的一個賽伯人重建物。布勞恩·拉米亞在你們的朝聖之途中,在自己身上攜帶過一個人格,我和那個人格是一對孿生子。” “你能夠聯絡……能夠知道我們發生的事,是因為那共享的人格,是不是?” 我單膝跪在他倆和祭壇之間,阻止地抬起雙手,“是因為……因為萬方網中的某種異常。但是我夢見了你們的情況,聽見了朝聖者講述的故事,聽到了霍伊特神父述說了保羅·杜雷的……也就是你的……一生和死亡。”我伸出手,摸到了他牧師服下面的手臂。我竟然和一名朝聖者待在了一起,就在同一個地方,同一個時間,這讓我有點摸不著頭腦。 “那你知道我怎麼來這裡的了。”杜雷神父說。 “不。我最後一次夢見你時,你進入了一個穴塚。有光。此後的事我一無所知。” 杜雷點點頭。他的臉比我夢中見到的更顯貴族氣,也更為疲倦。 “但你知道其他人的命運,是不是?” 我深吸一口氣。 “其中幾個。詩人塞利納斯還活著,但被刺在了伯勞的荊辣樹上。至於卡薩德,我上一次夢見他,他正赤手空拳攻擊伯勞。拉米亞女士和我的濟慈副本在一起,他們通過萬方網,進入了技術內核的外圍……” “他在那……舒克隆環中……不管那叫什麼東西……他在那東西里面活了下來?”杜雷似乎很感興趣。 “現已不再,”我說, “有個叫做雲門的人工智能人格殺死了他……毀滅了他的人格。布勞恩正在返回。我不知道她的肉身是否活了下來。” 愛德華蒙席朝我湊過來。 “領事呢?父女倆呢?” “領事企圖乘霍鷹飛毯返回首都,”我說,“但是在北方幾英里外掉了下來。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英里。”杜雷說,似乎這個詞喚回了塵封的記憶。 “對不起,”我指了指大教堂,“這地方讓我想起了我……前世使用的計量單位。” “繼續說,”愛德華蒙席說,“父女倆呢?” 我坐在涼爽的石頭上,精疲力竭,我的手臂和雙手由於疲乏而顫抖。 “在我前一次的夢境中,索爾已經把瑞秋獻祭給伯勞了。這是瑞秋的要求。我不知道之後發生了什麼。光陰塚正在打開。” “所有的?”杜雷問。 “我能看見的所有的。” 他們兩人互相對望了幾眼。 “還有其他一些事,”我說道,然後把雲門的話告訴了他們,“這可能嗎?從人類的意識中可以進化出……一個神,而人類竟然一無所知,這可能嗎?” 閃電已經停歇,但是現在雨下得更猛烈了,我能聽見遠處高高的巨大穹頂上發出的聲音。黑暗中的什麼地方,一扇笨重的門發出吱呀一聲,腳步聲迴盪著,然後漸行漸遠。大教堂昏暗的幽深之處,祈禱蠟燭撲閃著紅光,反襯著牆壁和帷簾。 “我教授的知識中,聖忒亞說這是可能的,”杜雷滿臉疲意地說道,“但是如果上帝是一個能力有限的生物,他進化的方式和我們這些能力有限的生物所做的如出一轍的話,那麼不可能……那不是亞伯拉罕和基督的上帝。” 愛德華蒙席點點頭。 “有個古老的異端邪說……” “對,”我說,“索契尼派異端。我聽見杜雷神父向索爾·溫特伯和領事解釋過。但是,這……神力……是如何進化的,它是有限還是無限,這些有什麼關係呢?如果雲門講述的是事實,那我們打交道的對象,是使用類星體作為能量源泉的神。先生們,那是一個能夠摧毀銀河的上帝。” “那將是一個摧毀銀河的神,”杜雷說,“但不是上帝。” 我清楚地聽見了他的強調。 “但如果它的能力無可限量,”我說,“如果它是你寫到的那個全體意識的歐米迦點上帝,如果它是你們教會自以來一直在爭論推理的同樣一個三位一體神……但如果三位中的一位逆著時間長河逃回到這裡……逃回到現在……那會發生什麼事呢?” “可是,他是要逃離什麼呢?”杜雷輕聲問道,“忒亞的上帝……教會的上帝……我們的上帝,將是歐米迦點上帝,是進化的耶穌,是人格,是宇宙……忒亞稱之為升臨和降臨,所有這些無懈可擊地結為一體。不會有什麼危險的東西,以至於那個神人的任何組成部分想要脫逃。沒有敵基督,沒有理論上的邪魔力量,沒有'反上帝',可以威脅到這樣一個宇宙的意識。另外一個神會是什麼呢?” “機器之神?”我說,聲音如此之輕,甚至連我也不確信我有沒有大聲說話。 愛德華蒙席雙手緊握,我以為他是要進行祈禱,但其實只是一個深思和異常焦慮的姿勢。 “但是基督心存疑慮,”他說,“基督在花園中焦慮萬分,汗如血點,要求將杯從他那裡撤去。如果有即將來臨的第二次犧牲,甚至比十字架之刑更為可怕……那麼我能想像,三位一體中的基督實體穿越時間,走過某個四維的客西馬尼花園,爭取幾小時……或者幾年的……時間,以便進行思考。” “比十字架之刑更為可怕。”杜雷低聲重複道,聲音嘶啞。 我和愛德華蒙席盯著這位牧師。在海伯利安星球,杜雷將自己釘在一棵高壓特斯拉樹上,而沒有屈服於十字形寄生物的控制。由於那生物起死回天的本領,杜雷經受了無數次十字架之刑和電刑的痛苦。 “不管升臨意識要逃脫什麼東西,”杜雷低聲道,“那東西極其可怕。” 愛德華蒙席將手搭在他老友的肩膀上。 “保羅,告訴這位先生,你是怎麼來到這兒的。” 不管杜雷的記憶剛才將他帶到了什麼遙遠之地,現在他回來了,注目在我身上。 “你知道我們所有人的故事……以及我們在海伯利安光陰塚中的所有細節,是不是?” “我想是的。一直到你失踪的那個時候。” 牧師嘆了口氣,修長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 “那麼,也許,”他說,“也許你能明白我是怎麼來這兒的……我一路上所看到的是些什麼東西。” “我看到第三個穴塚中有光,”杜雷神父說,“我走了進去。我承認,我腦子裡仍有自殺的念頭……經過十字形無情的複制之後殘存在我的腦子裡……是複制,我不會把那寄生物的作用尊稱為複活的。 “我看到了光,以為那是伯勞。我感覺到這是我和那生物的第二次會面——第一次相遇是幾年前在大裂痕下的迷宮中,當時伯勞將這邪惡的十字形給予了我——第二次會面姍姍來遲。 “前一天我們搜尋卡薩德上校的時候,穴塚非常簡短,毫無特色,走了三十步之後,一面空空如也的岩石牆壁擋住了我們的去路。現在,那面牆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切開槽,真像伯勞的嘴巴,在那機械和有機物、鐘乳石和石筍混為一體的雕刻作品中,岩石突兀出來,尖銳得就像碳酸鈣利牙。 “進入那張嘴,有一條岩石階梯一路下降。光線是從底下發出的,一會兒閃著蒼白之色,一會兒是暗紅之色。除了風的嗚咽聲,沒有其他聲音,彷彿那裡的岩石在呼吸一樣。 “我非但丁,我也不尋覓碧翠斯。我出現的一絲短暫的勇氣——宿命論信仰也許是更為貼切的詞——由於日光的消失而逃之天天。我轉過身,幾乎是跑了三十步,返回穴塚的進口。 “沒有了進口。通道僅僅是抵達了盡頭。我沒有聽見什麼坍陷或者山崩的聲音,此外,本應是入口的地方,現在是一塊岩石,它看上去和洞穴的其它岩石一樣古老,一樣保持著原狀。半小時內,我搜尋著備用的出口,但毫無所獲,我不願返回到階梯那裡去,最後,在曾經是穴塚入口的地方,我呆呆坐了幾個小時。伯勞的又一個把戲。這個反常星球的又一個廉價的戲劇噱頭。海伯利安心目中的玩笑。哈哈。 “在那半昏半暗的地方坐了幾個小時,望著洞穴遠處的盡頭那邊,光線靜悄悄地閃動,然後我意識到,伯勞不打算在這見我。人口不會如魔法般重現。我可以選擇坐在那兒,直到餓死——或者渴死,這種可能性更高,因為我已經脫水了——也可以選擇沿那條該死的階梯往下走。 “我往下走去。 “幾年前,確切說來是此生之前,我在羽翼高原上的大裂痕附近遇見了畢庫拉,然後,我在一個迷宮中碰見了伯勞,那迷宮位於山谷峭壁的三千米之下。那點距離其實很接近地表;大多數迷宮世界上的大多數迷宮都至少在地殼十公里之下。我確信無疑,這條無窮無盡的階梯……一條陡峭扭曲的螺線形岩石階梯,寬得足以讓十名牧師並排走下地府……最後會通向迷宮。伯勞一開始在這給我下了不死的咒語。如果驅策它的生物或者力量懂得什麼叫嘲諷,那麼,讓我不死的生命和凡人的生命都在那兒終結吧,那將會太合適了。 “階梯扭曲著朝下降,光線越發地明亮……現在成了玫瑰色的紅光;十分鐘之後,成了深紅色;再往下走半小時,又成了撲閃的緋紅色。這非常合我的口味,如但丁般極其莊重,又是信奉正統派基督教的廉價場景。想到一個小惡魔即將出現,尾巴、三叉戟、都完整無缺,鉛筆般細的髭鬚顫搐著,我差一點就要朗聲大笑了。 “但當我抵達深處,看到光線來源的真相時,我沒有笑。那是十字形,成百,乃至上千,起初很小,緊緊抓著階梯的粗糙牆壁,就像地下征服者撇下的粗製十字架,然後是大傢伙,越來越多,直至最後,它們幾乎是交疊覆蓋起來,如珊瑚蟲般粉紅,如生肉般紅潤,正發出血紅的生物熒光。 “這讓我感到噁心。我感覺自己好似進入了一個通風道,裡面排滿了發胖的、勃勃脈動的水蛭,而這裡更可怕。我用醫用掃描儀掃描過自己,見過得出的聲波和次相交叉像片,當時在我身上只有一個這樣的東西:大量的神經中樞滲透了我的肉體和器官,如同灰色的纖維,一條條扭動的絲鞘,一簇簇線蟲,就像可怕的腫瘤,甚至不允許死亡的解脫。而現在,我的身上有了兩個:雷納·霍伊特和我自己的。我祈禱著,希望能夠一了百了,而不要再遭受一次。 “我繼續往下走。牆壁隨著溫度和光線一起搏動,這到底是由於這縱深之處,還是由於成千上萬密集的十字形,我不得而知。最後,我走到最低的一塊台階上,階梯在此到了盡頭,我轉過最後一處扭曲的岩石,走到了那裡。 “迷宮。它伸向遠處,跟我在無數全息像和曾經親眼看到的那次一模一樣:通道挖得非常平滑,兩邊相距三十米,從海伯利安的地殼中挖出,時間超過七十五萬年之久,在這個星球底下縱橫交錯,就像精神錯亂的工程師設計的地下墓穴。在九顆星球上都有迷宮的存在,五個在環網內,其它的,就像這一個,位於偏地。所有的都一模一樣,所有的都是在過去同一時間挖鑿的,沒有一個交待出一絲線索,不知道它們存在的任何理由。有許許多多講述迷宮建造者的傳說,但是神秘的工程師沒有留下任何人造製品,沒有它們的建造方法和奇異構造的暗示,關於迷宮的理論中,也沒有一個對整個銀河有史以來最龐大的工程計劃給出了切合實際的理由。 “所有的迷宮都空空如也。遙控物探測了從岩石中切鑿出來的通道,它們達百萬公里長,時間和坍陷偶爾會改變原先的墓穴,但除此之外,迷宮毫無特色,空空如也。 “但我站著的這處地方不是。 “十字形照亮了這一來自希羅尼莫斯·博施畫筆下的場景,我凝視著這無窮無盡的通道,放眼望去,的確是無窮無盡,但並非空無一物……不,完全不空。 “起初,我以為那是一群群活人。那是一條由腦袋、肩膀和手臂組成的河流,延綿不絕,伸向目力所及的幾公里之外,人流偶爾會被停放的車輛所截斷,那些車輛全都是相似的銹紅之色。隨著我走向前,向離我不足二十米遠的那面被人擠得水洩不通的牆壁走去,我意識到,他們是死屍。幾十萬、幾百萬的人類屍體伸向我目力所及的通道中,有些伸展四肢,躺臥在岩石地面上,有些在牆上撞得粉身碎骨,但大多數都躺在其他屍身之上,緊緊貼著,把迷宮的這段大道堵得水洩不通。 “但有一條小路;一路穿越了眾多身體,似乎什麼帶刃機器曾貼著地面在那走過一樣。我沿著這條小路走著——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觸伸展開的手臂或者贏弱的腳踝。 “他們全是人類,大多數都穿著衣服,在這無菌的地窖中經過萬世的緩慢分解,成了乾癟的木乃伊。皮肉成了鞣革,繃緊,撕裂,彷彿腐爛的干酪包布,到最後所覆之下只剩骨頭,而且經常是連骨頭都不剩了。頭髮還在,只是成了灰色的柏油卷鬚,僵硬得如同塗過漆的纖維塑料。張開的眼皮底下和牙齒中間,黑色的東西朝外凝視。他們的衣服,過去肯定是五顏六色的,而現在全是褐色、灰色和黑色,脆得就像是從非常薄的石頭上雕刻出來的。在他們的手腕和脖子上,塑料由於長時間而融化,結成一塊,這些東西也許是通信志,或者是類似的玩意。 “龐大的車輛也許曾是電磁車,但現在卻成了一堆堆純粹的鐵鏽。走了一百米,我腳下絆,差點兒在那條一米寬的小路上跌進這屍橫遍野之地。但我在一個滿是弧線和暗影玻璃罩的高大機器邊穩住了身體。這堆鐵鏽朝內部陷了進去。 “我恍惚前行,沒有,沿著這條從腐爛的人類屍身中啃嚙出的可怕之路走著,腦中滿是疑問,為什麼要讓我看到這一切,這到底有何深意。走了不知多少時間,在一堆堆被遺棄的人類中間蹣跚,最後我來到了隧道的一個十字路口;面前的三個通道都堆滿了屍體。但狹窄的小路繼續向前,通向我左邊的迷宮。我繼續沿它向前走。 “幾小時,也許更長的時間之後,我停下腳步,在這條於恐怖中蜿蜒的狹窄岩石行道上坐了下來。如果這段短短的隧道中有上萬屍體,那麼海伯利安的迷宮中肯定有數十億多。多多了。九個迷宮世界加起來肯定是數兆屍體的墓穴。 “我不明白,為什麼要讓我看見這終極的靈魂。在我坐著的邊上,一具男人的木乃伊屍體仍舊在用他白骨盡露的手臂港灣護著一個女人的屍體,而女人的懷中抱著一個小包裹,上面露出短短的黑髮。我扭頭哭泣起來。 “身為考古學家,我挖掘過很多受難者的遺體——死刑犯,火難者,水災、地震、火山爆發受難者。這樣的家庭場景對我來說並不是頭一遭,它們是歷史不可或缺的因素。但是這裡更為可怕。到底是什麼原因呢?也許是這數量,數以萬計多的大屠殺死難者。也許是十字形偷取靈魂的閃光,它們排列在隧道中,就像數千褻瀆神明的邪惡玩笑。也許是吹過無盡岩石通道的風兒的悲吟。 “我的生命、教導、苦難、微小的勝利、無數的失敗,這一切最終把我帶到了這裡——超越信仰,超越人道,超越純潔。彌爾頓式的挑釁。我感覺這些屍體已經在這呆了五十萬年的時間了,或者更多,但是這些人卻是來自我們的時代,或者,更糟的是,來自我們的未來。我低下頭,掩面而泣。 “沒有刮擦聲,也沒有任何真實的聲音警告我,但是有什麼東西,什麼東西,也許是空氣的擾動……我抬起頭,伯勞就在我面前,離我不足兩米遠。不是在小路上,而是在屍山中。那是向這大屠殺的締造者致以敬意的一尊雕像。 “我站起身。在這可憎之物面前,我不會就坐,也不會下跪。 “伯勞朝我移來,與其說是走,不如說是滑行。它悄悄地滑來,彷彿是滑在毫無摩擦的鐵軌上。十字形的血紅之光溢濺在它水銀般的甲殼上。它那永恆的、不可思議的笑容——露出鋼鐵鐘乳石和石筍。 “對這東西,我心中沒有狂暴的感覺。我心裡只有悲傷,以及極度的憐憫。不是對伯勞——我才不管它是啥玩意呢——而是對所有這些受難者,他們孤獨,甚至沒有被賦予最薄弱的信仰,他們不得不面對這黑夜中的恐怖,而這一切是那怪物具體的體現。 “現在,我第一次注意到那湊近的怪物,不足一米遠的怪物,伯勞周圍瀰漫著一股氣味——一種變質油、過熱軸承、幹血的腐臭氣味。它眼中的火苗不斷跳動,節奏完美無瑕,應和著十字形之光的一閃一爍。 “幾年前,我不相信這生物是超自然的,不相信它是善良或者邪惡的顯靈,僅僅是宇宙那深不可測和看似無意義演變的失常:那是進化的可怕玩笑。聖忒亞最糟糕的夢魘。但不管如何失常,它仍舊是某種物體,遵循自然法則,服從宇宙某個地方、某個時刻的法則。 “伯勞舉起了它的胳膊,朝我伸來,包住了我。四條手腕上的刀刃比我的手還要長。它胸膛上的刀刃比我的前臂還要長。我舉頭望著它的眼睛,而它的一對插滿剃刀、豎滿鋼鐵的手臂環繞住了我,另一對則慢慢地繞了過來,填滿了我和它之間的小塊空間。 “手指刀刃舒展開。我縮起身子,但是並沒後退,那刀刃突然刺下,戳進了我的胸膛,那痛苦就像冰冷之火,就像醫療激光在切割神經。 “它朝後退去,手裡握著紅彤彤的東西,那東西甚至比我的鮮血還要紅。我搖搖晃晃,心裡帶著些許期待,我會在這怪物的手裡看見自己的心臟。這是最後的嘲諷——將死之人驚訝地眨著眼睛,鮮血還未從懷疑的腦中流乾,就在那剎那之間看見了自己的心臟。 “但那不是我的心臟。伯勞握著十字形,我胸膛上的十字形,我自己的十字形,我緩慢死亡的DNA的寄生物倉庫。我再次搖晃起來,幾乎要栽倒在地。我摸了摸胸脯,手指上覆著一層血,但是並沒有出現動脈血血流如注的現象,如此粗野的手術本應是這樣的。甚至在我觀看時,傷口已經在癒合。我知道,十字形在我的全身上下放射出結節和細絲。我知道沒有什麼激光手術可以分割那些致命的藤蔓,讓它脫離霍伊特神父的身體——或者是我的身體。但是我感覺到感染的傷口正在癒合,內部的纖維乾涸、退卻,成了內部微乎其微的疤痕組織。 “我身上仍舊帶著霍伊特的十字形。但這已經不再相同。在我死後,雷納·霍伊特會從這復活的肉身中爬起。而我會死去。不再會有保羅·杜雷的越發失真的複制體,不再會有一代代越變越蠢、越來越沒生氣的杜雷模擬體了。 “伯勞沒有殺我,但授予了我死亡。 “這東西將冰涼的十字形扔進屍山之上,拿起我的上臂,這動作不費吹灰之力就切人了我手臂的三層組織,那些解剖刀輕輕一碰,我的肱二頭肌就立刻流出了血。 “他領著我穿越屍山,朝一面牆走去。我跟著它,試圖不要踩到屍體上,但是在這急急匆匆之下,又不想讓手臂被切斷,我就沒法不去踩到屍體上了。那些屍首潰敗成灰。有一具在它那塌陷的胸腔中留下了我的足印。 “然後我們來到了那面牆,這一處的十字形突然之間全被掃清了,我意識到,那是某個能量防護著的開口……一個標準的遠距傳送門,只是大小和形狀都不對,但是那晦暗的能量發出的嗡嗡聲是相似的。那是幫我擺脫這死亡倉庫的東西。 “伯勞猛地把我推了進去。” “零重力。破碎艙壁的迷魂陣,漂浮著的糾纏電線,就像什麼巨型生物的內臟,紅光閃爍——剎那之間,我以為這裡也有十字形,然後我意識到,這些是垂死的太空飛船中的應急燈。更多的屍體翻滾著擦肩而過,我朝後彈退,在不習慣的零重力下打著滾。這些不是木乃伊,而是剛死之人,剛被殺死的人,嘴巴大張,眼睛膨脹,兩肺爆炸,四處蔓延的血雲,這些屍體隨著空氣的隨機擾動和破碎的軍部太空船的顛簸,正發出遲緩的反應,倒有幾分像一個個活人。 “我確信,這是一艘軍部的太空船。我看見那年輕人的屍體穿著的軍部太空制服。我看見艙壁和被炸毀的艙口蓋上,書寫著軍事行話;無用的指令書寫在比無用還沒用的緊急鎖櫃上,櫃裡的擬膚束裝和依舊癟癟的壓力球折疊在架子上。不管是什麼摧毀了這艘船,它肯定是像夜晚的天災一樣突然降臨的。 “伯勞出現在我身旁。 “伯勞……在太空!脫離了海伯利安,脫離了時間潮汐的束縛!這些飛船中,有好多載有遠距傳輸器! “走廊遠處,離我五米不到,就有一個遠距傳送門。一具屍體翻滾著朝它靠近,這年輕人的右臂穿過了不透明場,似乎是在檢驗對面世界上的水。空氣尖叫著從通道中逃逸,發出的悲鳴聲越來越響。滾開!我催著那具屍體,但是壓力的微變將他吹離了傳送門,他的手竟然毫髮無損,復原了,但他的臉是解剖學專家刀下的面部模型。 “我轉身朝伯勞看去,這動作讓我轉了一百八十度,面對著另一個方向。 “伯勞舉起了我,刀刃撕裂了我的皮膚,將我擲了出去,我開始沿著走廊朝遠距傳輸器飛去。即使我有心改變這條運動軌道,我也無力辦到。在穿過那嗡嗡的爆裂傳送門前的瞬間,我想像到另一面的真空之地,從九天雲霄的墜落,急速的減壓,或者——最最糟糕的是——返回到迷宮。 “但不是這些,我從半米高的地方栽落下來,滾到了大理石地板上。此處,離我們現在這個地方兩百米不到,就在教皇烏爾班十六世的私人寢室。巧的是,就在我跌落進教皇陛下私人傳輸器的三小時前,垂老的陛下已經壽終正寢。這面傳送門,新梵蒂岡稱之為'教皇之門'。我感受到由於如此遠離海伯利安——如此遠離十字形之源——所遭受的痛苦懲罰。但是現在,痛苦是我的同盟了,不再統治我了。 “我找到了愛德華。他真是太寬宏大量了,連著幾個小時一直聽我述說,從來沒有一個耶穌會士坦白過這樣一個故事。他甚至仁慈地相信了我說的這一切。現在,你也聽到了。這就是我的故事。” 風暴已經過去。我們三人坐在聖彼得穹頂下,坐在燭火邊,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們都一言不發。 “伯勞有辦法進入環網。”最後我說道。 杜雷的眼神很冷靜。 “對。” “那肯定是海伯利安領空中的一艘飛船……” “看樣子如此。” “那我們也許可以回到那兒。可以用……教皇之門?……返回海伯利安的領空。” 愛德華蒙席眉頭一揚。 “賽文先生,你想要這麼幹嗎?” 我咬著手指。 “我這樣考慮過。” “為什麼?”蒙席大人輕聲問我,“你的副本,布勞恩·拉米亞在她的朝聖旅途中攜帶的賽伯人格,在那裡僅僅是死路一條。” 我搖搖頭,似乎想要通過這一簡單的動作理清那一頭亂麻。 “我是其中的一員。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要扮演什麼角色……或者在哪裡演。” 保羅·杜雷毫無幽默感地大笑起來。 “我們所有人都了解這種感覺。就好像是某個蹩腳劇作家關於宿命的故事。自由意志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蒙席銳利的目光朝他的好友瞥去。 “保羅,所有朝聖者……包括你自己……都面對過這種選擇,而你們都是通過自己的意志做出選擇的。乜許有巨大的力量在指引事件的大體方向,但是人類的人格依舊決定著自己的命運。” 杜雷嘆了口氣。 “也許吧,愛德華。我不知道。太累了。” “如果雲門的故事是真的,”我說,“如果人類之神的第三個部分逃到了我們的時代,你們覺得他是誰?在什麼地方?環網裡有幾千億人呢。” 杜雷笑了。那笑容溫和,絲毫沒有嘲諷之意。 “賽文先生,你有沒有考慮過,那可能是你自己?” 這個問題如當頭棒喝,讓我驚詫異常。 “不可能,”我說,“我甚至都不是……不完全是人類。我的意識漂浮在內核矩陣的某個地方。我的身體是通過約翰·濟慈的DNA遺留物重建的,像機器人那樣被生物塑造出來的。記憶是被灌輸進去的。我生命的終結……我從肺病中'復原'……這些都是在一個世界上模擬出來的,而建造那個世界純粹是為了那個目的。” 杜雷依舊笑意盈盈。 “然後呢?難道這些排除了你作為這個移情實體的可能性嗎?” “我沒感覺自己是某個神的一部分,”我尖聲叫道,“我什麼都不記得,什麼也不明白,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 愛德華蒙席抓住我的手腕。 “難道我們確信基督總是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嗎?當然,他知道什麼事情一定得完成,但這跟知道該做什麼是不一樣的。” 我揉揉眼睛。 “但我連什麼事情一定得完成都不知道。” 蒙席的聲音非常平靜。 “我相信保羅的意思是,如果你說的這個神靈生物正躲在我們的時代中,那也許連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荒唐。”我說。 杜雷點點頭。 “海伯利安星球及其周圍發生的許多事都似乎是荒唐的。荒謬似乎正在蔓延。” 我近距離地盯著這位耶穌會士。 “你很有希望是這位神的候選人,”我說,“你的一生,一直在祈禱,沉思神學,身為考古學家敬慕科學。此外,你也已經遭受了十字架之刑。” 杜雷的笑容消失了。 “你有沒有聽見我們說的話?你有沒有聽見我們褻瀆神靈的話?賽文,我可不是神的候選者。我背叛了我的教會,我的科學,現在,因為我的離去,我也背叛了我的朝聖之友。也許基督會在幾秒內失去自己的信仰,但他不會在市場中把信仰賣給別人,來換取自我和好奇心的瑣物的。” “夠了,”愛德華蒙席命令道,“賽文先生,如果你覺得來自未來的人造神祗的移情部分的身份是個謎,那麼,就在你這小小的殉道演出的戲班子裡找找候選人吧。首席執行官悅石,肩上扛著霸主的重擔。朝聖者的其他成員……塞利納斯先生追尋著他的詩,根據你告訴保羅的,他甚至現在還在伯勞之樹上遭受著痛苦。拉米亞女士,遭受著危險並且失去了自己的摯愛。溫特伯先生,遭受著亞伯拉罕的難題……甚至還有他的女兒,回到了童年的無辜。還有領事——” “領事似乎更像是猶大,而不是基督,”我說,“他既背叛了霸主,也背叛了驅逐者,雙方都覺得他是在為他們自己工作。” “從保羅告訴我的故事中,”蒙席說,“領事忠於自己的信念,也忠於對他祖母希莉的記憶,”這位老人笑了笑,“還有,這齣戲中有一千億演員呢。上帝沒有選擇作為袍的工具,也沒有選擇,或者凱撒·奧古斯都。袍在羅馬帝國最鄙陋的一個地區,選擇了無名木匠的無名兒子。” “好吧,”我邊說,邊站了起來,在祭壇下方那光亮的馬賽克前踱著步,“我們現在該做什麼?杜雷神父,你得跟我一起去見悅石。她知道你們的朝聖。也許你的故事能阻止這迫在眉睫的大屠殺呢。” 杜雷也站起身,雙臂交叉,仰望穹頂,似乎頂上的黑暗中有什麼東西可以給他指令。 “我考慮過這個,”他說,“但是我想我的首要責任不是這個。我得去神林,和他們相當於教皇的人——也就是世界樹的忠誠之音談一談。” 我不再踱步。 “神林?它跟這一切有什麼關係?” “我感覺,在這棘手的啞謎中,聖徒是某個失踪要素的關鍵所在。既然你說海特·馬斯蒂恩已經死了。那麼,也許忠誠之音會向我們解釋,他們在這次朝聖中本來有什麼計劃……也可以告訴我,馬斯蒂恩有什麼故事。畢竟,他是七名朝聖者中唯一一個沒有講述故事的,沒有告訴我們他為何來海伯利安。” 我再次踱起步來,腳步比剛才更快了,想要壓制住心頭的怒火。 “我的天,杜雷。我們沒時間來滿足這無益的好奇心了。現在只有——”我在植入物中查詢了一下,“——一個半小時了,之後驅逐者的侵略遊群就會進入神林星系。那裡現在肯定是座瘋人院了。” “也許吧,”這位耶穌會士說道,“但我還是會先去那裡。然後我會去和悅石談談。也許她會批准讓我回海伯利安。” 我哼了一聲,我很懷疑首席執行官會讓這樣一個有價值的報信人回去受傷害的。 “我們走吧。”我說,轉身去找出去的路。 “等一會,”杜雷說,“你剛才說,你醒著的時候,你還是不時地能……'夢見'……朝聖者。這是一種入定狀態,是不是?” “差不多。” “好吧,賽文先生,請你現在做做他們的夢。” 我驚訝萬分地盯著他。 “在這兒?現在?” 杜雷示意我坐在他的椅子上。 “請。我想知道我朋友們的命運。並且,在我們面見忠誠之音與悅石的時候,這些消息也許非常具有價值。” 我搖搖頭,但還是就坐於他給予的椅子上。 “也許我夢不到。”我說。 “那我們也不會失去什麼。”杜雷說。 我點點頭,閉上雙眼,靠在這不太舒服的椅子上。我能真切地感覺到這兩人正注視著我,感覺到薰香和暴雨的微弱氣味,感覺到環繞在我們邊上的餘音迴盪的空間。我確信無疑,我肯定夢不到,我夢中的景色絕沒有近得只要我閉上眼睛就能召喚出它的。 被注視的感覺淡去,氣味遠去,空間感擴大了千倍,與此同時,我回到了海伯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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