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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章

異鄉異客 罗伯特·海因莱因 12301 2018-03-14
第一船男女混雜的殖民者抵達火星;上一船的二十三人裡面有十七個活了下來,其中六個隨後返回地球。未來的殖民者來到秘魯境內,在海拔一萬六千米處接受訓練。一天夜裡,阿根廷總統去了烏拉圭首都蒙得維的亞,隨身還帶著兩個手提箱;新任總統向聯邦高等法院申請引渡,想把他弄回國內,或者至少把箱子弄回來。艾格尼絲·道格拉斯的最後一場追悼會在國家大教堂舉行,兩千人參加了這場私人悼念儀式;秘書長在愛人亡故時表現了出十足的堅忍,評論家紛紛撰文予以讚揚。肯塔基賽馬大會爆出冷門,體重一百二十六磅的三歲小馬“通貨膨脹”一舉奪魁,賠率為一賠五十四;這一結果導致肯塔基州路易斯維爾市殖民地機場酒店裡的兩位客人先後解體,一位是出於自願,一位是由於心髒病突發。

未經新啟示教會授權的傳記《魔鬼和弗斯特》被人私下重印,同時出現在全美各地;但到太陽下山時,每一本都被燒了個乾乾淨淨、印板也被毀棄,與之相伴的是各種動產、不動產損失,外加故意傷害和襲擊,最後造成數人傷殘。有謠傳說,大英博物館還保存著一本第一版(不屬實),梵蒂岡圖書館裡也有一本(屬實,但僅供天主教學者藉閱)。 田納西州議會正對一項議案進行表決,看看是不是要讓圓周率等於三;這項議案是由公共教育和道德委員會提交的,結果在下院獲得全票通過,最後被上院否決。一個跨教會的原教旨主義團體在阿肯色州的範布倫設立了辦事處,募集資金,準備向火星派遣傳教士;朱巴爾·哈肖醫生捐了筆錢,署名寫的卻是《新人道主義者》主編的名字(和地址),那是一位激進的無神論者,也是他的密友之一。

除此之外,朱巴爾再沒找著什麼樂子。原因只有一個:邁克的新聞太多了。他很珍惜吉爾、邁克回家的時光,對邁克的進展,特別是他發展出幽默感之後的進展,更是大感興趣。但他們現在很少回家,而最近的情況也讓朱巴爾高興不起來。 神學院聯合會把邁克掃地出門,還有一大堆義憤填膺的神學家在他背後揮舞拳頭,其中一些人生氣是因為他們信仰上帝,另—些則是因為壓根兒不信有上帝這碼事——但雙方在厭惡火星來客這點上倒是心有靈犀。朱巴爾並不為這個煩心,他總覺得神學家不是什麼好東西,除了車裂之外,無論遇上什麼事兒都是活該。再說這經歷對那孩子有好處,下回他就知道學乖了。 邁克(在道格拉斯的幫助下)又偽造了一個名字,開始在聯邦軍隊服役,但這也並沒有讓朱巴爾不安。因為他心裡清楚,沒有哪個軍士能傷害邁克。至於聯邦軍隊會有什麼遭遇,於他更是無關痛癢。 (哈肖是個心懷不滿的反動分子,美國失去自己的軍隊那天,他就燒掉了榮譽退伍軍人勳章,一切的一切。)

讓朱巴爾有些吃驚的是,邁克的“二等兵瓊斯”竟沒惹出多少亂子,而且堅持了蠻長一段時間——差不多有三個星期之久。邁克的軍旅生涯完滿謝幕於一次講課之後,他抓住自由提問的機會大肆宣揚武力的無用(同時評論了以同類相食的方法削減過剩人口的優越性),他還自願充當小白鼠,希望當場證明自己的觀點:任何性質的武器都沒有存在的必要,想用它來對付一個自律的人是不可能的。 他們沒有接受他的提議,而是把他踢出了軍隊。 道格拉斯給朱巴爾看了一份絕密、不得複制、僅存三份的報告,並且提醒他注意,沒人知道“二等兵瓊斯”就是火星來客,連總參謀長也蒙在鼓裡。朱巴爾大致瀏覽了一遍,發現涉及瓊斯受訓使用武器的那部分最為矛盾百出;讓朱巴爾吃驚的是,這世上還真有些帶種的傢伙,竟然有膽量宣誓作證,說自己親眼看見武器消失了。

最後一段話朱巴爾讀得很仔細。 “結論:測評對象系天生的催眠師,或可用於情報部門,但不適於任何戰鬥單位。然而,其較低的智商(低能級”、超低的常規得分和妄想狂傾向(自以為偉大)使我們不便開發他的白痴-專家型天賦。建議:勒令退伍,不合格——無養老金、無退伍撫卹金。” 邁克給自己找了不少樂子。他當兵的最後一天正好有場閱兵式,當邁克的連隊接受檢閱時,將軍和他的全體幕僚全陷進了齊腰深的……田園風味產品中。那種東西自有其像徵意義,但在如今的閱兵場上實屬罕見。不過它們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踪,只留下難忘的氣味。所有人都相信這是一次集體催眠。朱巴爾確信,邁克在惡作劇上的品位實在惡劣。他不禁聯想起自己在醫學院時的一次事件,其中涉及屍體和院長。幸運的是,那次他沒忘記戴橡膠手套!

朱巴爾其實很享受邁克這段不體面的軍旅生涯,因為那段時間吉爾一直留在家裡。這件事結束後,邁克也回了家,這次經歷看來對他並沒有什麼打擊。他對朱巴爾吹噓說自己很聽吉爾的話,沒有讓任何人消失,只弄掉了幾樣沒生命的東西……但按照邁克自己的靈悟,如果吉爾不是這麼軟心腸的話,地球本來有好幾次機會可以變成一個更好的地方。朱巴爾沒跟他爭論;他自己也有一張長長的“死了才好”的名單。 邁克的成長方式是獨一無二的,這樣很好,因為邁克本人就是獨一無二的。但他最後那個把戲實在有些離譜:什麼“尊敬的瓦倫丁·M·史密斯牧師、醫生,文學學士、神學博士、哲學博士,寰宇教有限公司創始人”——見鬼!一個紳士壓根兒不該管人家靈魂的閒事,這孩子鐵了心要當個偽聖人,這已經夠糟的了。還有那些野雞大學的文憑——朱巴爾只覺得一陣陣犯噁心。

最糟糕的是,邁克宣稱是朱巴爾給了他靈感。據說他曾聽朱巴爾對教會和教會的能力高談闊論,然後才孵出了這麼個主意。朱巴爾承認那些話確實挺像自己的風格,但卻不記得他什麼時候說過。 具體操作時,邁克十分小心謹慎。他在一所非常之小、非常之窮的教會大學待了幾個月,通過考試拿到學士學位,之後“受到上帝的召喚”,在這個傻裡傻氣的小教派當了牧師——因為它畢竟是受官方承認的。他寫出一篇關於比較宗教學的博士論文——堪稱學術上的傑作,只是躲躲閃閃地沒有提出任何結論。這個博士學位據說是“用辛勤工作換來的”。與此同時,正好有一筆捐贈(匿名)落到了這所非常飢渴的學校裡。不久,他由於“增進對星際知識的了解”獲得了第二個博士學位(榮譽學位)。一個有聲望、講信譽的大學原本不該來這一手,可邁克說得很明白,他可以出席他們有關太陽系研究的會議,但在回報上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過去,火星來客拒絕了所有類似的邀請,從加州理工到德皇威廉學院都鎩羽而歸,這樣的香餌哈佛沒法拒絕。

好吧,朱巴爾忍不住又要冷嘲熱諷一番。現在這些孩子真了。邁克在獲得聖職的教堂當了幾個星期牧師助理,之後便從那個可憐教派分裂出去,自己另立門戶。完全符合正統教義,法律方面無懈可擊,傳統方面像馬丁·路德一樣可敬——同時像上個星期的垃圾一樣臭氣熏天。 米麗安把朱巴爾從酸溜溜的白日夢里拉了出來,“老闆!來人了!” 朱巴爾抬起眼睛,只見一輛車正準備降落。 “拉里,把我的獵槍拿來。我發過誓,要再有誰膽敢落在玫瑰花上,我非斃了那個蠢貨不可。” “他正往草地上開呢,老闆。” “讓他來吧。這一回咱們準能逮住他。” “像是本?本·卡克斯頓。” “還真是他。嗨,本!喝點兒什麼?” “什麼也不要,你可真沒個醫生樣。我得跟你談談,朱巴爾。”

“你不正談著嗎?朵卡絲,給本來杯熱牛奶;他病了。” “少加點蘇打水,”本訂正道,“再往裡面加點酒。私下談,朱巴爾。” “好吧,去我書房。不可,要真能瞞過這些孩子們,記得把你的法子跟我分享分享。”本跟家庭成員打過了招呼(跟其中三位成員打招呼時用的方式不大體面),他們溜溜達達上了樓。 “怎麼回事?我走錯了?” “唔,你還沒見過新添的側樓。兩間臥室,樓下還有間浴室——然後是上頭這兒,我的美術館。” “這麼多塑像,夠整個墓地用的!” “拜託,本。'塑像'是死掉的政客,這是'雕塑'。請恭敬些,免得激發我的暴力傾向。這些都是複製品,這個混賬星球創造過不少偉大的雕塑,在這裡,你能找到其中幾件最好的。”

“啊,那個嚇死人的玩意兒我見過……不過其他這些大石塊你什麼時候弄來的?” 朱巴爾注視著“美麗的歐米哀爾”,“別聽他胡說,我的小甜心——他是個蠻子,什麼也不懂。”他伸出一隻手,撫摸著她滿是皺紋的美麗臉頰,又溫柔地碰了碰她那乾癟、萎縮的乳房,“我知道你的感覺……不會太久的。耐心些,我的愛人。” 他轉向本·卡克斯頓,嚴厲地說:“本,我得給你上一課,教教你該怎麼欣賞雕塑。你對一位女士無禮,這我絕不能容忍。” “呃?別傻了,朱巴爾;你自己對女士向來很無禮——活生生的女士呢——一天至少十二次。” 朱巴爾大喊一聲:“安妮!上樓來!穿上你的公證官外套!” “我當然不會對做模特的那位老太太不敬,這你是知道的。可那些所謂的藝術家,噢,他們怎麼能把人家的老祖母拉來赤身裸體地擺造型……而你的品位竟然糟到想把它放在身邊,我可實在沒法理解。”

安妮身穿公證官大氅走了進來。朱巴爾問:“安妮,我有沒有對你、或者對任何姑娘無禮過?哪怕一次?” “這需要我給出意見?” “我要的就是你的意見。你又不是在法庭上。” “你從沒對我們中的任何一個無禮過,朱巴爾。” “據你所知,我有沒有這樣對待過哪位女士?” “我見過你故意無禮地對待女人,但從沒見過你對一位女士不禮貌。” “還有一個問題。你覺得這尊青銅雕塑如何?” 安妮望著羅丹的傑作,一字一句地說:“當我第一次看見它時,我覺得它可怕極了。但現在,我認為它或許是我所見過的最美的東西。” “謝謝。就這麼多了。”安妮轉身離開,“還想爭辯嗎,本?” “什麼?跟板上釘釘的安妮爭辯,除非我發了瘋。但我實在沒法靈悟。” “好好聽著,本。任何人都能看出哪個姑娘漂亮。藝術家卻能望著一個漂亮姑娘,看到她將要成為的那個老婦人。更高明些的藝術家呢,他們能從老婦人身上看到過去那個漂亮姑娘。而一個真正偉大的藝術家卻能看著老婦人,把她分毫不差地描摹下來……同時強迫別人看見她曾經多麼美麗……不僅如此,他還能讓任何人——任何不比犰狳更遲鈍的人——看出那個可愛的年輕姑娘仍然活著,就禁錮在她毀壞的身體裡。他能讓你感受到那悄無聲息、永無止境的悲劇:任何姑娘的內心都永遠像她十八歲時一樣年輕……無論殘酷的時間對她做過些什麼。看看她,本。衰老對你我並沒有多大關係——可對她們呢?看看她!” 本望著她。過了一會兒,朱巴爾粗聲粗氣地說:“得了,擤擤你的鼻涕。過來坐下。” “不。”本·卡克斯頓回答道,“這一個又如何?我看見這是個姑娘。可為什麼要把她捆得像只法國號似的?” 朱巴爾看了看本說的複製品,“匍匐在石下的少女”,“她的塊頭可比法國號大多了。我並不指望你會懂得欣賞這個,但你應該能理解羅丹想表達的東西。大家為什麼去看十字架?” “你知道我不怎麼上教堂。” “但你肯定明白,十字架通常象徵著殘暴,而教堂裡的十字架常常最蹩腳……血弄得好像番茄醬,那個前木匠活像個娘娘腔……可他原本和娘娘腔一點不沾邊。他是個充滿活力的人,健康、強壯。但對大多數人來說,無論肖像是多麼惡劣,它的效果都沒有區別。他們看見的不是瑕疵,而是一個能在內心最深處激起情感的象徵;十字架讓他們想起了上帝的苦難和犧牲。” “朱巴爾,我還以為你不是基督徒呢。” “所以我就該對人類的情感視而不見嗎?最難看的石膏十字架也能在人的內心激發最強烈的感情,讓人願意為它們赴湯蹈火。象徵的意義跟它的藝術性其實並沒有什麼關係。現在你看到的是另一個情感象徵——但其中卻融入了最高雅的藝術。本,三千年來,建築家造房子時都把柱子設計成女性的形象。最後羅丹告訴全世界說,這對一個姑娘來說實在過於沉重了。他沒有說:'聽著,你們這些混蛋,要是你們非得這麼幹,那就弄個肌肉發達的男人上去。'不,他用藝術來說話。這個可憐的少女跌倒在重壓之下,她是個好姑娘——看看她的臉。緊繃的面孔,為自己的失敗悶悶不樂,一點沒有怨天尤人……即使被壓垮了,還拼命想要扛起自己的重擔。 “她不單單是讓低劣的作品相形見絀而已;她是一個像徵,象徵每一個扛起過無法承受的重擔的女人。而且還不僅僅是女人——它像徵的是所有堅忍不屈的男男女女,他們揮灑著自己的生命,從不抱怨哭訴,直到被重擔壓垮為止。這是勇氣,本,還有勝利。” “'勝利'?” “失敗中的勝利,再沒有比它更偉大的了。她沒有放棄,本;即使已經被壓垮,她還是想舉起那塊石頭。她是被癌症吞噬的父親,工作到最後一刻,好往家裡帶回最後幾張鈔票;她是個十二歲的孩子,要做弟弟妹妹的母親,因為媽媽給天堂招去了;她是堅守在配電盤旁邊的操作員,不顧讓人窒息的濃煙,眼看著大火切斷自己的去路。她是所有無人稱頌的英雄,明知毫無希望,卻從來沒有放棄。經過的時候,記得向她致敬。再來看看我的這座小美人魚。” 本還真的敬了個禮。朱巴爾看在眼裡,沒有做聲,“那,這一個,”他說,“不是邁克給的。我用不著告訴邁克我為什麼買了它......原因顯而易見:在人類眼睛和雙手的所有創造中,它是最令人愉快的作品之一。” “這一個不需要解釋——它漂亮!” “單有這個理由就已經夠了,我們喜歡小貓,喜歡蝴蝶,都是由於同一個原因。但漂亮並不是她的全部。她不完全是條美人魚——瞧見沒?——她也不是人類。她坐在陸地上,坐在自己選擇的地方……卻又永遠眺望著大海,因為失去了自己拋棄的東西而陷入無盡的孤獨。你知道那個故事嗎?” “漢斯·克里斯蒂安·安徒生。” “沒錯。她現在就坐在哥本哈根港,她是每一個作出過艱難抉擇的人。她不後悔,但她必須付出代價;每個選擇都必須付出代價。她不僅要忍受無盡的鄉愁,而且永遠無法真正成為人類。當她行走時,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本,我覺得邁克就走在刀尖上,但別告訴他我這麼說過。” “我不會的。我寧願望著她,不去想那些刀啊尖的。” “她是個小可愛,不是嗎?想不想把她哄上床去?她會像海豹—樣靈敏,也一樣滑溜。” “呸!你真是個老惡棍,朱巴爾。” “而且一年比一年可惡。我們不再看別的了,通常情況下,我給自己的配額是每天一件。” “正合我意。我感覺像一口氣喝了三大杯似的。朱巴爾,外頭大家能看見的公開地方怎麼沒有這種東西?” “因為這個世界已經變得瘋瘋傻傻的了,藝術也只能反映它的時代。羅丹正好死在世界開始發瘋的時候。他的後繼者們注意到了羅丹用光線、陰影、質量和構圖創造的奇蹟,把這部分照抄下來,唯獨沒有看出大師其實在講述揭露人類心靈的故事。他們開始蔑視講故事的繪畫和雕塑,把這類作品貶為'文學的玩意兒'。所有人都一窩蜂地搞抽象。” 朱巴爾聳了聳肩,“抽象的設計也沒什麼不好——很適合做牆紙或者地毯。但藝術是激發憐憫和恐懼的過程。現代藝術家幹的不過是偽智力的手淫。創造性的藝術是一種交流,藝術家通過它去感動自己的觀眾。不肯——或者不能——做到這一點的小子只會失去公眾的注意。普通人不會把錢花在不能感動自己的'藝術'上。就算真為它掏腰包,也不過是想在稅收之類的玩意兒上佔點兒便宜。” “朱巴爾,過去我一直不明白,我怎麼就欣賞不了藝術?還以為是我自己缺了點兒什麼呢。” “呣,欣賞藝術的確需要學習。但藝術家必須使用普通人能夠理解的語言。而那些小丑,大多數根本不願意使用你我能學會的語言;他們寧願對我們嗤之以鼻,嘲笑我們'沒有能力'看出他們的意圖——假如他們真的有什麼意圖的話。晦澀是無能者的藉口。本,你會管我叫藝術家嗎?” “呃?你寫的東西很不錯。” “謝謝。我盡量避免讓人叫我'藝術家',跟我討厭別人叫我'博士'的原因是一樣的;但我確實是個藝術家。我寫的東西,大多數讀一遍就夠了……要是你知道我想說的那麼點東西,讀一遍都嫌多。可我是個誠實的藝術家。我寫東西就是為了打動顧客,假如可能的話,用憐憫和恐懼感動他……或者至少幫他度過幾個煩悶的鐘點。我從來沒有用他不理解的語言把作品打扮得艱深晦澀,也沒有追求過其他作家的稱讚,希望他們認可我的'技巧',或者其他諸如此類的玩意兒。我只要顧客的稱讚,要他們用鈔票來表達,因為我打動了他。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要。扶持藝術——狗屁!政府資助的藝術家不過是性無能的娼妓!該死的,你惹得我喋喋不休了老半天。趕緊把酒滿上,告訴我你有什麼心事。” “朱巴爾,我不快樂。” “這算什麼新聞?” “我又有了一批很新鮮的麻煩。”本皺起眉頭,“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跟別人談這事兒。” “那就听聽我的麻煩。” “你也有麻煩?朱巴爾,我還以為全世界就你一個人高明到了沒有任何麻煩的地步呢。” “呣,看樣子得找個時間跟你說說我的婚姻生活。沒錯,我也有麻煩。杜克走了——也許你已經知道了?” “我知道。” “拉里是個好園丁,可這座木屋子裡還有那麼多小電器,現在它們搞得一塌糊塗。稱職的機械師不好找,能融進這個家庭的簡直不存在。我只好靠修理工對付——每次來人都是一次騷擾,他們個個心底里都是小偷,大多數使螺絲刀都要割著手。可惜我自己也一樣,所以只好任他們擺佈。” “我心都碎了。” “少諷刺我。機械師和園丁還只是方不方便的問題;秘書卻必不可少。我的秘書呢,兩個懷孕,一個要結婚了。” 卡克斯頓驚得目瞪口呆。朱巴爾咆哮道:“噢,我可不是在編故事。她們現在保准氣哼哼的,因為我直接把你拽上了樓,沒給她們機會炫耀炫耀。所以,待會兒她們告訴你的時候,一定要露出吃驚的模樣,千萬別忘了。” “唔,要結婚的是哪一個?” “這不是顯而易見的嗎?那位幸福的男人就是那個來自大沙漠、油嘴滑舌的傢伙,咱們可敬的水兄弟酒鬼馬哈邁德。我告訴他,今後只要來美國,一定得住在這兒。那混蛋笑嘻喀地說我早就邀請過他了,很早以前。”朱巴爾哼了一聲,“他要真來住也不壞,沒準兒我還能逼著她替我再乾些活兒呢。” “很有可能。她喜歡工作。另外兩個都懷孕了?” “肚子挺得比風箏還高,而且都說要在家裡生。我這會兒正在復習,把產科那一套重新撿起來。孩子準會把我的工作習慣攪得一團糟!不過,你憑什麼斷定大肚子的不是新娘?” “啊?我只是覺得酒鬼比較保守……或者更當心些。” “酒鬼壓根兒沒有發言權。本,這個問題我已經研究了好多年,一直想摸清楚她們那些小心眼兒裡的花花腸子,結果我只弄明白了一件事:姑娘說要就是要。男人別無辦法,只好跟不可抗力配合。” “好吧,既不結婚也沒懷孕的是哪一個?米麗安還是安妮?” “等等,我沒說新娘懷孕了……而你似乎以為朵卡絲就是準新娘。不過,學阿拉伯語的卻是米麗安。” “什麼?我可真是只瞎眼狒狒!” “你顯然是的。” “可米麗安老跟酒鬼吵嘴——” “他們竟然放心把一個專欄交給你!見過一群六年級的小學生是什麼樣嗎?” “見過,可是——朵卡絲跟酒鬼什麼都乾了,就差給他跳肚皮舞了。” “朵卡絲本來就是那樣子。等米麗安給你看戒指的時候——有傳說裡的波斯怪鳥蛋那麼大,稀奇的程度也幾乎差不多——到時候可別忘了吃驚。為了讓你把表情做得逼真些,我絕對不會告訴你究竟哪兩個肚子大了。你只要記住,她們很高興……我現在先給你透個信兒,免得你誤以為她們覺得自己'糟糕了'。她們沒這麼想,也沒覺得糟糕。個個得意洋洋。”朱巴爾嘆了口氣,“我太老了,實在消受不起小腳丫在地板上扑騰的聲音。但只要有可能讓她們留下來,我不願為了任何理由失去這些完美的秘書——也是我愛的孩子。自從那回吉爾放倒了邁克,這個家就一天比一天亂,亂得一塌糊塗。我倒不是怪她……我想你也不會吧。” “不,可是——朱巴爾,你好像覺得邁克的樂子是吉爾開的頭?” “呃?”朱巴爾吃了一驚,“還能是誰?” “拿你自己的話來說,'少管別人的閒事'。不過我那時候也跟你一樣,冒冒失失地瞎猜亂想,吉爾當時就跟我講明白了。據我的理解,誰第一個得手或多或少靠了點兒運氣。” “呣……沒錯。我相信是這麼回事。” “反正吉爾是這麼看的。她覺得邁克挺運氣——他誘惑的,或者說誘惑他的,正好是最適合給他上第一課的人。這也算是個暗示吧,只要你知道吉爾的腦子是怎麼轉的。” “見鬼,我連我自己的腦子還沒弄明白呢。至於吉爾,無論她被愛情弄得有多暈頭轉向,我也沒料到她竟然會去佈道。所以,很遺憾,我不知道她的腦子是怎麼轉的。” “她沒怎麼佈道——這個咱們待會兒再說。朱巴爾,你從日曆上看出了些什麼沒有?” “呃?” “你覺得是邁克乾的——兩個都是。就看他回家的日子對不對得上。” 朱巴爾謹慎地說:“本,我可沒這麼暗示過。” “哈,你沒有?你說她們'得意洋洋'。我知道那個該死的超人對女人有什麼影響。” “等等,孩子——他可是咱們的水兄弟。” 本寸步不讓:“我知道——而且我愛他。可正因為愛他,我才明白她們為什麼得意。” 朱巴爾盯著自己的酒杯,“本,照我看,你的名字出現在名單上的機率比邁克還大些。” “朱巴爾,你瘋了!” “別緊張。上帝所有的幾十億個名字作證,'別管閒事'這話我絕對相信,可我眼不瞎、耳不聾。管弦樂隊在屋子裡游行,我還是能發現的。你在我的屋頂底下住了好多晚上。有沒有哪一次是自己一個人睡的?” “什麼,你這無賴!嗯,我在這兒的第一個晚上就是一個人睡的。” “朵卡絲肯定是得了厭食症。等等,那晚你服了鎮靜劑——那次不算。還有嗎?” “你的問題根本不切題,捕風捉影,我不屑回答。” “說得好。我請你注意,新添的臥室安排得離我的臥室非常遠,遠得不能再遠了。不能完全指望房間的隔音性能呀。” “朱巴爾,真要說起來,你自己的名字不是應該排在我之前嗎了” “什麼?” “更別說還有拉里和杜克了。朱巴爾,要說溫柔鄉,除了蘇丹的后宮,恐怕就數你這兒了。大家都這麼說。別誤會——他們妒忌你。不過在他們眼裡,你絕對是個色迷迷的老色鬼。” 朱巴爾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輕輕敲打,“本,我不介意年輕人對我沒上沒下,但在這個問題上,我堅持要求我的年齡要得到應有的尊重。” “抱歉,”本生硬地說,“我以為既然你可以拿我的性生活說事兒,我這麼直率你該不會介意。” “不,不,本!——你誤會了。我要求的是那些姑娘尊重我——在這個問題上。” “哦——” “我,正如你所說,已經老了——相當地老。咱們私下說說,我很離興能告訴你,到現在我心裡還是很好色。但情慾沒法控制我。相信我,那些消遣我已經享受得很充分了,沒必要再重複。比起縱慾,我寧願要尊嚴。本,我這把年紀的男人,模樣活像最淒慘的貧民窟。我的確還可以睡年輕姑娘——沒準還能弄大她的肚子,得到她的讚許。這不是不可能的,但辦法只有三個:錢……或者跟錢相當的遺囑、夫妻共有財產之類……又或者——我先問你一個問題:在那四個姑娘裡頭,你能想像有哪一個會為了這兩個理由跟男人上床嗎?” “不。她們誰都不會。” “謝謝你,先生。我只跟淑女打交道;很高興你知道這一點。第三種動機尤其女性化。有時候,一個甜美的年輕姑娘會跟個老廢物上床,因為她喜歡他,為他遺憾,想讓他快樂。我這兒是不是這種情況?” “呃……朱巴爾,這個嘛,她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有可能。” “我也這麼想。但是,儘管這個理由對女士們已經足夠了,對我卻遠遠不夠。我有我的尊嚴,先生。所以,請把我的名字從名單上劃掉。” 卡克斯頓咧嘴笑了,“好吧,你這頑固的老傻瓜。但願我到了你這年紀時不會這麼難引誘。” 朱巴爾微笑著說:“抵抗誘惑總比失望要好。現在來看看拉里和杜克。我不知道,也不在乎。無論誰上這兒來住,我都說得很清楚,這裡是家,不是血汗工廠也不是妓院……既然是家,就要結合無政府主義和專制統治,一絲一毫的民主都不能有。任何運轉良好的家都是這樣的。也就是說,除非我下命令,否則他們完全自己做主。我的命令沒有商量的餘地,但我的專制從沒有延伸到愛情生活上。這些孩子們的私生活基本上都是私下處理。至少——”朱巴爾沮喪地笑笑,“——至少火星的影響力大氾濫之前都是這樣。也許杜克和拉里——有機會就把姑娘們拖到林子裡頭。不過我從沒聽到過尖叫聲。” “所以你覺得是邁克。” 朱巴爾沉著一張臉,“沒錯。正是如此。我說了,那些姑娘們得意洋洋,高興得很……我沒破產,邁克的錢也是取之不盡。他們的孩子什麼也不會缺。可是,本,我擔心的是邁克。” “我也一樣,朱巴爾。” “還擔心吉爾。” “唔……朱巴爾,吉爾不是問題。問題在邁克身上。” “見鬼,那孩子怎麼就不能回家來,幹嗎非要在講壇上布那該死的道呢?” “呣……朱巴爾,他幹的其實不是那麼回事。”本加上一句,“我剛從那邊來。” “呃?怎麼不早說?” 本嘆了口氣,“你一上來就說藝術,然後愁眉苦臉哼哼唧唧,之後又開始聊八卦。” “好吧……輪到你發言了。” “我去開普敦開會,回來的時候順道去看他們。看到的東西把我愁得要死——所以我回了趟辦公室,之後就上這兒來了。朱巴爾,你就不能跟道格拉斯合計合計,想個辦法阻止他們胡鬧嗎?” 朱巴爾搖搖頭,“邁克願意怎麼過活是他自己的事兒。” “你是沒看到我看到的那些事兒,不然就不會這麼說了。” “我?哈!退一步說,我也沒辦法干涉。道格拉斯同樣無能為力。” “朱巴爾,無論你決定拿他的錢幹什麼,邁克都會接受的。沒准他壓根兒弄不明白錢的事。” “啊,他明白著呢!本,邁克剛剛寫了遺囑,送給我挑漏洞。我這輩子從沒見過那麼精明的文件。他知道他的繼承人根本用不了那麼些錢,於是把一部分錢拿出來保護其他的財產。不知道他是怎麼發現的,可他知道自己是私生子,知道有些人可能會主張對他法律上的父母和自然父母擁有繼承權,他在遺囑裡面給這些人留了無數的陷阱,對於'使者號'所有成員的繼承人也都留了這麼一手。任何乍看之下有權繼承的人,他都願意庭外和解——但如果對方堅持上法庭,那幾乎得推翻政府才能破壞他的遺囑。只要瞧一眼遺囑你就能看出來,他對債券、資產什麼的一清二楚,我壓根兒找不出任何漏洞可挑。”(——而且,朱巴爾暗想,關於你的那部分也一樣無懈可擊,我的兄弟!)“所以別跟我說什麼我能擺佈他的錢!” 本很鬱悶,“真希望你能。” “我可不希望。但就算我們能那也沒用。差不多一年了,邁克連一塊錢也沒從戶頭上提過。道格拉斯跟我說過這事兒。他給邁克寫了好幾封信,邁克都沒回。” “沒有取款?朱巴爾,他的花銷可不小啊。” “也許是開教堂大賺了吧。” “怪就怪在這兒。那其實不是個教會。” “那它是什麼?” “唔,主要是個語言學校。” “什麼?” “教火星語的學校。” “好吧,那樣的話,我希望邁克別管它叫教會。” “說不定它真是個教會,至少符合法律上的定義。” “聽著,本,溜冰場也可以當教堂——只要哪個教派宣稱敬禮神明的時候溜冰是必不可少的,或者只說溜冰能發揮令人滿意的功效,這就夠了。你能以歌聲頌揚上帝的榮耀,用溜冰也能達到同樣的目的。馬來西亞有好些神廟,在外人看來什麼都算不上,只不過是給蛇住的地方……可是聯邦最高法院把它們也判為'教會',讓它們和我們自己的教派享受同樣的保護。” “嗯,邁克也養蛇。朱巴爾,難道說他們可以愛怎麼就怎麼?” “呣……這是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一般而言,教會不能為算命、招魂收費——但它可以接受供奉,而且讓'供奉'成為事實上的費用。用人獻祭也是非法的,但在這個星球的好些地方仍舊存在……沒準兒這片過去的就有。要想玩兒什麼通常會被鎮壓的把戲,唯一的辦法就是躲進隱秘的聖所,把異教徒拒之門外。怎麼了,本?邁克乾了什麼有可能讓他坐牢的事嗎?” “唔,大概沒有。” “好吧,只要他當心——幾乎任何事情都能蒙混過關,弗斯特教徒已經向大家證明了這一點。跟他們相比,犯的那點子事根本不在話下。” “邁克還真從弗斯特教照搬了不少東西。這也是我擔心的原因之一。” “說了半天,你擔心的究竟是什麼?” “唔,朱巴爾,這可是'水兄弟'之間的事兒。” “我是不是該準備一顆空牙,在裡頭填滿毒藥?” “唔,核心成員應該有自主解體的本事,用不著毒藥。” “我從沒達到那種境界,本。不過我知道不少辦法,可以很容易地實施這個唯一的終極抵抗。你儘管說吧。” “朱巴爾,我剛才跟你說邁克養蛇。我說的既是真蛇,也是比喻——那地方活脫脫一個蛇窩。簡直有病。邁克的神廟很大,一個公開集會的大禮堂,幾個為特別邀請的聚會準備的小會堂,許多更小些的房間——還有生活區,供生活起居的套間。吉爾發了封無線電報給我,讓我在背巷的私人通道下車。生活區在大禮堂頂上,要多隱蔽有多隱蔽。簡直是在城裡隱居起來了。” 朱巴爾點點頭,“無論你的行為合不合法,好管閒事的鄰居總是很討嫌的。” “而邁克那兒確實太需要隱私了。我必須得通過外層的幾扇大門——我猜還被掃描過,不過沒發現掃描器。又有兩扇自動門——然後就上了升降管。朱巴爾,不是什麼普通的升降管。有個看不見的傢伙在操縱,乘客自己根本沒法控制。感覺也和一般的升降管不一樣。” “我這輩子從沒用過那種玩意兒,今後也不會碰。”朱巴爾堅定地說。 “邁克那個你會喜歡的。我往上飄的時候輕盈得就跟片羽毛似的。 “本,我不信任機械。它咬人。”朱巴爾又補充道,“不過,邁克的母親就是最偉大的工程師之一,而他父親——親生父親——也是個不錯的工程師,甚至可能比'不錯'更好些。要是邁克改進了升降管,讓它們終於配得上給人使用了,那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也是。我上了頂層,落地的時候既不用抓著什麼東西也沒使安全網。說真的,壓根兒就沒瞧見那些東西。又經過更多自動門,最後走進一間偌大的起居室。家具佈置得很古怪,又挺樸素。朱巴爾,人家竟然還說你這兒怪裡怪氣的呢。” “無稽之談!簡簡單單、舒舒服服,沒別的。” “好吧,相比之下,你家活像個女子學校,古板透頂。我都還沒站穩,就看到了頭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兒。一個漂亮姑娘,從下巴到腳趾頭文了個遍——而且身上連點布片兒都沒有。見鬼,她全身上下都文滿了。簡直難以置信!” “你是個大城市出來的鄉巴佬,本。我過去就認識一位文身女士。很好的姑娘。” “唔……”本承認,“那姑娘倒也挺好,一旦你適應了——不止要適應圖形附件,還要適應她經常隨身帶著的那條蛇。” “我剛才還在想,沒準兒咱們說的是同一個人呢。渾身文遍的女人是很稀罕的。不過,我三十年前認識的那位女士和大多數俗人一樣怕蛇。我本人倒很喜歡蛇……真希望能會會你的朋友。” “你去邁克那兒就能見到她。她好像是他的總管之類。帕特麗夏——但大家都叫'帕特',或者'帕提'。” “哦,想起來了!吉爾很敬重她,不過從沒提過她有文身。” “從年紀上看,她倒夠當你的朋友。剛才我叫她'漂亮姑娘',那是第一印象。看上去她也就二十來歲;可據她說她最大的孩子正好有那麼大。反正,她快步迎上來,臉上笑容綻放,摟著我的脖子吻了我,'你是本。歡迎,兄弟!我獻給你水。' “朱巴爾,我在新聞這行混了好多年,可以說什麼都見識過了,但還從沒讓個只穿著文身的陌生姑娘吻過呢。我尷尬極了。” “可憐的本。” “該死,你要是我也會尷尬的。” “不。別忘了,我認識一位文身女士。她們覺得文身就是衣服。至少我的朋友貞子是這麼看的。她是日本人。當然,日本人和我們不一樣,他們對身體的自我意識沒那麼強烈。” “嗯,”本回答道,“帕特沒什麼身體意識——她只有文身意識。她希望死後被填充起來做成標本,就那麼赤裸裸的,以此向喬治致敬。” “'喬治'?” “抱歉。她丈夫。已經上天堂了,謝天謝地……不過帕特說起他來就好像他不過是偷空喝杯啤酒去了似的。不過,總的來說,帕特的確是位淑女……而且她也沒讓我尷尬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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