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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異鄉異客 罗伯特·海因莱因 4760 2018-03-14
瓦倫丁·邁克爾·史密斯劃破昏暗的池水,來到最深處,在跳板下方的池底停下。他不知道他的水兄弟為什麼要他藏起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藏。朱巴爾要他這麼做,並且要他待在那兒,直到吉爾來找他;這就夠了。 他蜷起身體,把空氣從肺裡呼出去,眼睛往上一翻,心跳減緩。除了並未解體以外,完全和死了一樣。他有許多事情需要冥想,所以選擇延長自己的時間感,讓每一秒都像一個鐘頭一樣漫長。 他又一次沒能實現完美的理解、那種理應存在於水兄弟之間的水乳交融,也就是靈悟。他知道錯在自己,起因是他再一次用錯了變化多端、令人費解的人類語言,他的話讓朱巴爾心煩意亂。他知道他的人類兄弟可以承受強烈的情感而不會受到嚴重的傷害,但史密斯仍舊因為自己使朱巴爾心煩而感到愁苦、抱歉。看來,他終於靈悟了一個最難理解的人類詞語。他本該明白的。最早向他的兄弟馬哈邁德學習時,他就已經發現,比較長的人類單詞很少改變意思,但較短的詞語卻難以捉摸,變化起來毫無規律可言。至少他是這麼靈悟的。人類的短詞就好像用小刀舀水一樣。

而那是個很短的詞。 史密斯覺得自己正確地靈悟了那個單詞:“上帝”。之所以引起誤會,是因為他沒能選對其他詞語。這個概念如此簡單,如此基本,如此必要,哪怕一個巢仔也能解釋——用火星語。問題在於找到正確的人類單詞,好讓他可以說對,確保他能把它們組合起來,與他用同胞的語言說出來的東西一一相對。 可是,即使用的是英語,表達如此簡單的概念竟然也會有困難,這一事實仍舊讓他大惑不解。這是任何人都知道的事呀……否則,他們就不可能靈悟生命。或許他不該跟變化多端的語義搏鬥,應該問問人類的靈老究竟該怎麼說。可他必須等朱巴爾為他安排,因為他不過是一個蛋。 他沒能有這個榮幸去參加亞特兄弟和多蒂兄弟的解體,為此他感到一陣短暫的遺憾。

然後他便平靜下來,開始回顧《韋氏新國際英語字典》第三版,馬薩渚塞州斯普林菲爾德出版。 史密斯被喚醒了。他不安地意識到,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的水兄弟們遇到了麻煩。他在“sherbacha”和“sherbet”之間停下來,開始思考。他該不該離開生命之水,去和他們一起靈悟、分擔他們的麻煩?在家裡根本不存在這樣的問題:麻煩總由大家分擔,分擔中伴隨著歡樂的親密。 但朱巴爾要他等著。他回顧一遍朱巴爾的話,把它們與其他人類詞語相對照,確保自己靈悟無誤。不,他靈悟得對;他必須等吉爾來。 可他實在不安,無法回頭繼續自己狩獵詞語的遊戲。最後,一個想法出現了,充滿歡樂,充滿挑戰。假如不是身體沒有準備好,他一定會為之顫抖。

朱巴爾要他把身體放在水下,把它留在那兒,等吉爾來……但朱巴爾有沒有說他本人必須和身體一起等待呢? 史密斯花了很長時間思考這一點。他知道,難以捉摸的英語詞彙可能把他引人歧途。最後他得出結論,朱巴爾並沒有命令他跟身體待在一起……這樣一來,他就可以避免不與兄弟們分擔麻煩的錯誤了。 史密斯決定出去走走。 自己竟然如此膽大包天,他不禁感到有些無所適從。過去他也這麼幹過,但從來不是“單飛”。每次都有一位靈老陪伴他,照顧他,確保他身體的安全,讓他不至於迷失方向,陪伴著他,直到他回到自己的身體里為止。 現在沒有靈老來幫助他。但史密斯堅信自己能獨立完成,讓他的老師為他驕傲。於是他檢查了身體的每個部分,確保在他離開期間不會損壞,然後小心翼翼地鑽了出來,只留下必須的一點點自我看守身體。

他起來了,站到游泳池邊上,提醒自己要像身體在時一樣行事,免得迷失方向——免得記不起游泳池、身體和一切東西都在哪兒,漫步到不認識的地方,再也找不到回來的路。 史密斯看了看周圍。 一輛車剛剛降落在花園裡,車底下的生命受到了傷害和侮辱,紛紛抱怨。這就是他感覺到的麻煩嗎?草是用來走的,花和灌木叢不是——這是個錯誤。 不,還有更多的錯誤。一個人從車裡出來,一隻腳即將踏上地面,而朱巴爾朝他跑了過去。史密斯能看見朱巴爾擲向對方的憤怒。如此狂暴的攻擊,假如發生在兩個火星人之間,雙方都會無可避免地走向解體。 史密斯將它當作需要考量的事情記下,並且假定這是個必須的關鍵點,預先設想好了應該怎樣去幫助自己的兄弟。這以後,他轉而打量其他人。

朵卡絲正從游泳池裡出來;她有些不安,但並不十分擔心;史密斯能覺察到她對朱巴爾的信心。拉里站在池邊,他剛從水里出來,身上滴落的水珠還浮在空中。拉里又激動又得意,他對朱巴爾有著絕對的信任。米麗安在他身旁,她的心緒介於朵卡絲和拉里之間。安妮站在他們附近,她穿上了從早上起就一直帶在身邊的白衣服。史密斯無法充分靈悟她的心緒;只覺得她十分剛毅、毫不妥協,猶如一位靈老。他不禁有些驚駭,因為安妮從來都是溫柔和氣、友好熱情的。 他看出她正密切注意著朱巴爾,隨時準備幫助他。拉里也是! ……還有朵卡絲! ……還有米麗安!隨著一陣突然爆發的移情作用,史密斯恍然大悟:所有這些朋友都是朱巴爾的水兄弟——因此也是他的。蒙眼布突然揭開,使他大為震驚,幾乎無法自持。他平息情緒,不再行動,而是專注地讚美和珍愛他們大家,一個接一個,同時又把他們視為一個整體,讚美著,珍愛著。

吉爾的一隻胳膊搭在池邊,史密斯知道她剛剛下水,査看他是否安全。她這麼做時他意識到了……但現在他知道,她並不是唯一一個為他的安危擔心的人;而且,吉爾心裡還有其他更深的憂慮,雖然知道她照料的人在生命之水底下安然無恙,這憂慮也並未消失。這讓他十分痛苦,他想到她身邊去,讓她知道自己與她同在,分擔她的煩惱。 他本來會那樣做的,問題是他心頭仍有一絲負罪感:他把身體留在池底,自己卻四處走動,他並不確定朱巴爾希望他這麼做。他做了個妥協,告訴自己說他一定會分擔他們的麻煩,一旦有必要時,就讓他們知道他也在場。 接著,史密斯開始打量走出空中汽車的那個人,他感受到了對方的情緒,又努力擺脫這種情緒的影響,強迫自己從裡到外、仔仔細細地檢査這個人。

他腰間的皮帶上繫著個形狀固定的口袋,裡邊有一把槍。 史密斯幾乎可以確定那是一把槍。他仔細檢査,把它同自己見過的槍支相比較,又參照了字典上的定義(《韋氏新國際英語字典》第三版,馬薩諸塞州斯普林菲爾德出版)。 沒錯,那是一把槍——不僅僅是因為它的形狀,也因為充斥於它周圍和內部的錯誤。史密斯低頭啾瞅槍管,看出了它的運轉方式。沒錯,在他面前的正是一個錯誤。 他該不該移動它,讓它去別的地方,同時帶走它的錯誤?不等那人完全走出汽車就動手?史密斯覺得應該這麼做……可朱巴爾說過,做這種事必須聽他的吩咐。 史密斯知道,此刻就是一個關鍵點……但他決心暫且按兵不動,直到充分靈悟這一切。朱巴爾或許正是因為知道一個關鍵點正在接近,這才把他送到水下,免得他錯誤地行動。有這種可能。他會等待……但他會監視那把槍。史密斯並不受制於眼睛,如果需要,他能看到周圍的一切。現在他繼續監視著這一槍一人,同時鑽進了汽車。

更多的錯誤,遠遠超出他的想像!這裡有其他人,除了一個之外全都擠在門邊。他們的意識散發出強烈的氣味,活像一隻嗅到了若蟲的克豪加……而且,每一個人手中都握著一個錯誤的東西。 正如他對朱巴爾所說,史密斯知道,外形從來不是決定性的因素;為了靈悟,有必要透過外形看清實質。他自己的種族一生要經歷五種主要的外形:蛋、若蟲、巢仔、成年——以及沒有形象的靈老。但是,最低級的蛋裡已經包含了靈老的實質。 眼前這些東西看上去像是槍。但史密斯並不急於做出這樣的假設;他特別仔細地檢查了其中一個。它比他見過的任何一把槍都更大,形狀不盡相同,細節上更有相當的差別。 它是槍。 他又同樣仔細地挨個檢査了其他那些。它們都是槍。

那個仍舊坐著的人也掛了一把小槍。 車里內置了兩架特別大的槍——還有其他東西,史密斯沒法靈悟,卻能感覺到它們的錯誤。 他考慮要扭曲汽車、車裡的一切東西,讓它們灰飛煙滅。但是,不浪費食物是他遵循至今的原則。再說他知道,他還沒有靈悟眼前發生的一切。最好還是仔細觀察、慢慢行動,遵循朱巴爾的引導,這樣才能在關鍵點與大家分享。假如正確的行動就是保持克制,那就等關鍵點過去之後回到自己的身體裡,稍後再與朱巴爾討論此事。 他來到車外,觀察著、傾聽著、等待著。 第一個走出汽車的人跟朱巴爾交談起來,其內容超越了史密斯的經驗,無法靈悟,只得儲存起來。其他人也走出汽車,分散開來。史密斯延伸自己的注意力,監視著每一個人。汽車升空了,接著後退、重新停下,被它坐在身下的生物終於得到解脫;史密斯與它們一道靈悟,試著撫慰它們的創傷。

第一個人遞給朱巴爾幾張紙,它們被轉交給安妮。史密斯同她一道讀起來。他認出了這些字的組合,它們同人類的治愈、平衡儀式有關,不過他只在朱巴爾的法律圖書室裡讀到過這些儀式,所以並沒有努力靈悟這些文件。朱巴爾好像也並不太在意它們。 很顯然,錯誤存在於其他地方。他高興地看到其中兩張紙上還有他自己的人類名字;每次讀到自己的名字,他都感到一陣古怪的戰栗,就好像他同時身在兩個地方——這種事,除了靈老之外誰也做不到。 朱巴爾和第一個男人往游泳池走去,安妮緊跟在他們身後。 史密斯讓自己的時間感放鬆下來,好讓他們走得快些。現在,他的時間感只是稍有延展,使他可以輕鬆地同時監視所有不速之客。 其中兩個跟上來,跟在朱巴爾一行的左右兩側。 第一個人在游泳池旁停下,站在史密斯的朋友面前,打量著他們。他從口袋裡掏出張照片,看看照片,又看看吉爾。史密斯察覺到她的恐懼陡然升高,於是變得異常警覺。朱巴爾告訴過他,“保護吉爾。別擔心浪費食物。別擔心其他任何事情。保護吉爾。”無論朱巴爾說沒說過這句話,他都會保護吉爾,即使冒行動錯誤的危險也在所不惜。有了朱巴爾的肯定當然更好,那會讓他免於瞻前顧後,疑慮重重。 第一個人指了指吉爾,跟在他左右的人帶著他們那極其錯誤的槍朝吉爾跑去。史密斯的幽靈伸出手,對這兩個人輕輕一扭。他們消失了。 第一個人瞪著他們剛才所在的地方,伸手摸槍——然後同樣消失了。 其他四個人開始圍攏過來。史密斯不想扭他們。他知道,朱巴爾肯定希望他僅僅制止他們。問題是製止一個東西,即使是一個煙灰缸,也絕非易事。更何況史密斯現在沒有身體。這種事靈老可以辦到,但史密斯只能做他力所能及的事,他必須做的事。 四次羽毛般的輕觸——他們消失了。 他從停在地面的車上感到了強烈的錯誤,於是向它走去。靈悟,然後迅速決定。車和駕駛員都消失了。 他差點錯過了那輛在空中巡視的汽車。史密斯已經開始放鬆,突然間卻感到錯誤在增加,於是向上一看。 第二輛車正準備降落。 史密斯把時間延展到極限,然後進入空中的車內,仔細審察一番,靈悟到車裡錯誤充塞……於是將它也送進了虛無。接著,他回到游泳池邊的人群身邊。 他的朋友們似乎很激動。朵卡絲在抽泣,吉爾擁抱、安慰著她。唯獨安妮似乎不為周圍沸騰的情緒所動。但錯誤都消失了,所有錯誤都不復存在,打擾他冥想的不安也隨之而去。他知道,吉爾能比任何人都更快地治愈朵卡絲——吉爾總能在第一時間充分地靈悟傷痛。這裡的激動情緒讓他略感不安,他有些擔心,或許自己在關鍵點上的作為並非從各個方面講都無可指摘——至少朱巴爾或許會如此靈悟。史密斯決定,自己現在可以離開了。他溜回游泳池裡,找到自己的身體,靈悟到它仍舊跟自己離開前一樣——然後重新鑽進身體裡。 他想思索關鍵點上的事件。但它們還太新;他還沒做好準備,現在無法擁抱它們,無法讚美、珍愛那些他被迫移除的人。於是他高高興興地回到先前的活動。 “Sherbet”……“Sherbetlee”……“Sherbetzide”—— 他讀完了“Tinwork”,準備學習“Tiny”,就在這時,他感到吉爾接近了。史密斯知道,吉爾兄弟不能在水下久待,這讓她痛苦。於是他做好了準備。 當她觸到他時,他伸出雙手,捧起她的臉,吻了她。這是他新近學會的,還沒能完滿地靈悟。這個舉動和水儀式一樣,可以增加親近感,但同時還包含著別的什麼……一些他希望能完美地、充分地靈悟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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