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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異鄉異客 罗伯特·海因莱因 13679 2018-03-14
吉爾在心裡自己安慰自己,本一定是嗅到了什麼新線索,忘了告訴她便追了上去。但她並不相信。她知道,本之所以成功,就是因為他十分注重各種細枝末節。他記得各種人物的生日;哪怕忘掉賭債,也不會忘記匆匆寫下一張便條。無論去哪裡,無論多麼緊急,他都可以——都會——在路途中花上一兩分種時間,給她留下一段錄音留言。 他肯定給我留了話!午休時,她打電話到本的辦公室詢問,他的資料員兼辦公室主任奧斯伯特·基爾加倫肯定地說,本沒給她留言,也沒有打電話來。 “他說過什麼時候回來嗎?” “沒有。不過我們總是事先攢下幾篇文章,遇到這種情況就可以拿出來應應急。” “嗯……那他是怎麼跟你聯繫的呢?從哪兒?哦,對不起,我是不是問得太多了?”

“沒關係,博德曼小姐。他沒往這兒打電話,只發了份電傳,發送地點是費城的佩奧利。” 吉爾不滿意這樣的回答,可她又能怎樣呢?她獨自坐在護士食堂裡,撥弄著盤子裡的食物,一點胃口也沒有,滿腦子胡思亂想:出事了嗎?不像呀……莫非自己愛上了這呆子…… “嘿,博德曼!發什麼呆!” 吉爾抬頭一看,見是營養師莫莉·惠爾賴特,正瞪著自己。她忙答道:“對不起。什麼事?” “我剛才問你,怎麼把一個吃救濟的窮病號轉到了豪華病房?” “沒有啊。” “k-12在你負責的那層吧?” “k-12號?什麼吃救濟的,那是個大富婆!錢多得使不了,上這兒來找大夫,看看她鼻子氣兒通不通的。” “哼!鬼話!除非她一夜暴富。十七個月來,她一直住在老年收容所的病房裡。”

“總是哪個環節弄錯了吧?” “我那兒絕對不可能——我不會讓自己負責的配餐出錯的。膳食配餐有許多講究,什麼減肥餐、調理餐、進補藥膳等等,搭配不同,功能各異。相信我,親愛的,什麼人配什麼餐,絕無雷同,就像人的指紋,沒哪兩個是相同的。”說著,惠爾賴特站起身來,“姑娘,我得走啦。” “莫莉在瞎嚷些什麼?”旁邊一個護士問吉爾。 “沒什麼,她把病人的配餐弄混了。”莫莉的話提醒了她:可以通過檢查各配餐點的配餐記錄,找到藏匿火星來客的病房。但她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醫院太大,逐個探詢各樓層、各科室的配餐點,得花好幾天的工夫。貝塞斯達急救中心原是一家戰時海軍醫院,後來逐步擴大,收治病人早已不限海軍官兵。現在,它已經成為一個集醫療、保健、教育、福利救濟於一身的大型醫學中心,成了一座小城市,隸屬於自由世界聯邦。

不過,班克遜太太的情況的確有些蹊蹺。按理說,醫院收治各種病人,自費的、福利救濟的及政府公費的,但病房是有區別的。吉爾所在的樓層全是豪華高級病房,通常只接待聯邦議會的議員以及其他高級官員,普通病人極少住進這個病區。 也許普通病房人滿為患,安不下了,才把班克遜太太暫時調到高級病房來的。對,可能是這樣。 吉爾不及多想,又忙碌起來——又有新病人住進來了。很快,她發現缺一張自動升降床。她按慣例打電話到數百米外的供應部催要,可那裡的倉庫也一時短缺。吉爾想起在k-12病房休息室見到的那張空床,顯然是安裝水床時騰出來的。她還提醒衛兵別在上面坐呢。 那張空床也許還在一沒準能拿來應應急。 k-12休息室的門緊鎖著。吉爾拿通用鑰匙一擰,居然開不了。也許是鎖壞了。她記下一會兒得通知維修部,又來到旁邊的監護醫生值班室,想找班克遜太太的監護醫生打聽一下那張空床。

醫生還是原來見過的那一位,布拉什大夫。按他自己的說法,他既不是這兒的實習醫生,也不是正式醫生,而是加納大夫請來照顧班克斯太太的。一見吉爾探頭張望,布拉什立即招呼道:“博德曼小姐!你來得正好!” “有事嗎?病人還好吧?” “她沒問題,”他瞥了一眼監視儀,答道,“可我有。” “出麻煩啦?” “能替我值五分鐘的班嗎,小姐?就五分鐘。可別告訴任何人。” “應該沒問題吧。借用一下你的電話,給我同事打聲招呼,說我在你這兒就行了。” “不行!”他叫起來,“我走後,鎖好門,不放任何人進來,直到我輕敲《理髮修面》的拍子,聽到後再開。做個好姑娘,行嗎?” “沒問題,大夫,”吉爾滿腹疑惑地說,“病人需要什麼處理嗎?”

“不,不,你只管坐著,看著監視儀就行,別去打擾她。” “好的,如果有情況我上哪兒找你去?醫生休息室嗎?” “我去過道那頭上廁所。好啦,別告訴任何人——切記!” 布拉什走了。吉爾鎖好門後,坐下來,不時看看儀表或監視儀。老太太睡著了,儀器顯示脈搏跳動有力,呼吸平穩正常。真不知道為什麼需要人時時看著。 過了一會兒,她想起身到隔壁主病室的休息室去,看看那張空床還在不在。布拉什醫生雖然吩咐不許走動,不過不會有事,反正不會驚動病人。幹護士已這麼多年,她早學會如何在病房裡踮著腳尖走路了。再說,多少年前她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醫生的那些個條條框框,遵守不遵守,大多沒什麼關係,只要別讓他們逮著就行。這樣一想,她便踮起腳尖,輕輕推開主病室的門,悄無聲息地走了進去。

她瞥了班克遜太太一眼,正睡得跟死人一樣,是老年病人特有的那種昏睡。吉爾影子一般穿過病室,來到休息室門前。門鎖著,她掏出鑰匙,打開門。 門一開,吉爾就瞅見了那張床。可房裡有人!椅子上坐著一個人,一本畫冊攤在腿上——是火星來客! 史密斯抬起頭來,一見吉爾,臉上立即綻出嬰兒般燦爛的笑容。 吉爾只覺一陣眩暈。瓦倫丁·邁克爾·史密斯?他在這兒?怎麼可能,他不是轉出去了嗎? 《住院日誌》寫得清清楚楚! 一連串事件串聯起來,顯露出醜惡的事實:電視新聞中那個“火星來客”,冒牌貨……垂死的老婦人,掩人耳目的煙幕彈……休息室另一側的門,好端端的,通用鑰匙卻突然打不開了……說不准哪個深夜,神不知鬼不覺,一輛靈車幽靈一般開進來,白布遮蓋之下的屍身,不是一具,而是兩具!

吉爾驚慌起來,一種危險逼近的巨大恐懼感向她襲來。她無意間碰上了一個可怕的秘密。 史密斯笨拙地從椅子上站起來,伸出雙手,叫了聲:“水兄弟!” “嗯……嗨!你好嗎?” “好,我高興。”他嘰里咕嚕說了一通聽不懂的怪話,跟著又一字一板地講起英語來:“你來了,我的兄弟。你離開,又回來。。” 吉爾的心裡,半是水一般的柔情,半是寒冰一樣的恐怖,兩相激盪搏殺,把她的心都快撕裂了。史密斯卻渾然不覺,自顧自地說著:“看到嗎?我走路!我長力氣啦。”他走了幾步,停下,氣喘吁籲,然而得意非凡,笑容滿面。 吉爾勉強擠出笑臉,“沒錯,你進步啦,越來越有力氣啦,真是好樣的!可我不能久留——我是順便來跟你打個招呼的。”

他的表情頓時沮喪起來,“別走!” “哎呀,我必須走了!” 史密斯愁眉苦臉,難過地補充了一句,說得十分肯定:“我傷害了你。我不知道。” “傷害我?哦,不,沒有的事!可我得走了——耽擱不得!” 他的臉上沒有表情。 “帶我走,我的兄弟。”與其說是請求,不如說是宣布。 “什麼?噢,我做不到。我必須走了,馬上。記住,我來這兒的事,別對任何人提起,求你了。” “不說水兄弟來過?” “沒錯,不對任何人說。嗯……我會回來的。做個乖孩子,等著我。記住,不告訴任何人。”史密斯仔細琢磨著,然後莊重地說:“我會等。我不說。” “好樣的!”吉爾心想,不知他能不能信守這個諾言。她的目光落到通向另一側走廊的那道門上,這才明白,那裡的門鎖並沒有壞。門上多加了一個門閂!按慣例,醫院裡的廁所、休息室一類的門,雖裝有門鎖,但只能從外面鎖上,無法從裡面反鎖,用通用鑰匙總可以從外面打開,免得病人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而在這兒,門鎖讓史密斯出不去,門閂讓醫院的人進不來,就算有通用鑰匙也不行。

吉爾拉開那個門閂,對史密斯說:“你等著,我會回來的。” “我等。” 回到監視室時,吉爾聽到門外響起“篤!篤!滴——篤……篤,篤!”的敲門暗號。布拉什回來了。吉爾趕緊打開門。 布拉什一頭衝進來,氣急敗壞地低聲喝道:“跑哪兒去啦,護士小姐?我已敲過三遍了。”他邊說邊盯著主病室的門看,滿腹疑惑。 “你的病人翻了個身,”吉爾眼珠一轉,撒謊道,“我給她整理枕頭去了。” “該死,不是只叫你坐著,什麼也別管麼?” 吉爾突然意識到,這個人十分害怕,於是故意冷冷地反駁道:“大夫,你的病人歸你管,跟我沒關係。不過既然你把她託給我,我就要儘自己的責任。你要是不滿意,我們可以找上級主管評理去。”

“什麼?別、別——算啦算啦,別提啦。” “不,大夫。那麼老的病人躺在水床上,沒人管會窒息而死的。有的護士,大夫怎麼罵都行,我可受不了。找主管去。” “什麼?你看你,博德曼小姐,我不過一時衝動,胡亂說了兩句而已,你還真來氣了?好啦,對不起,我道歉,我道歉。” “好吧,”吉爾生硬地答道,“還有別的事嗎,大夫?” “啊?沒有了,謝謝你,謝謝你幫忙。只是……不要對別人說起這件事,好嗎?你保證?” “不會說的,我保證。”當然不會說的,儘管放心好了!可眼下該怎麼辦?本要是在城裡就好了!她回到自己辦公室,裝模作樣翻看值班記錄,然後找了個藉口把她的助手打發走,自己極力靜下心來,一門心思想對策。 本到底上哪兒去了?如果能聯繫上他,佔用十分鐘休息時間給他打個電話,把麻煩往他的寬肩膀上一推,萬事大吉。可是這該死的本,不知上什麼地方晃蕩去了,把這麼個燙手的山芋讓她來拿著! 他真在瞎晃蕩嗎?一個早在她下意識深處遊蕩的隱憂浮了上來。就算本有事離開,也會先把他求見火星來客的結果告訴她。她是他的同謀,知道結果是她的權利——而本向來做事公道。 本的話重新在她的耳際響起:“——如有變故,你就是我手中秘藏的王牌……寶貝兒,如果聽不到我的消息,你就只好自己乾了。” 當時,她並沒有多想這句話,當時她也沒想到本會出什麼事。但現在,她開始認真思考。每個人的一生之中都會遇上這樣一個時刻:他或她不得不以“生命、幸福和神聖的榮譽”為賭注,去豪賭—把。吉爾·博德曼的這個時刻終於來到了。當日下午,三時四十七分,她接受了這個挑戰。 吉爾走後,火星來客坐了下來。他沒有重新拿起畫冊,只是等待。那種神態,用很難恰當地描述火星人的人類語言,只能勉強說成“耐心”。他一動不動地坐著,充滿寧靜的喜悅,因為他的兄弟說了要回來。他做好了準備,就這樣等下去,不動不言,什麼都不做,一等好幾年。 他說不清楚上次與這位兄弟分享水是什麼時候,一是因為這個地方的時間失真、空間扭曲,使發生在這裡的種種現象與聲音極難靈悟。更主要的是,在他的故巢文化中,對時間的把握與人類極其不同。不僅是比較長的時間,比如以地球的“年”累積而成的一生,連對時間的基本態度與觀念都截然不同。像“比你想的更慢”這樣的話,用火星語是無法表達的,火星人無法理解這種觀念。火星語裡也沒有“欲速則不達”這種話,但不是因為無法理解,而是因為它是火星人的基本觀念,根本無須表達,像用不著讓魚洗澡一樣。還有一些人類成語簡直與火星人的觀念一拍即合,比如“有怎樣的過去,便有怎樣的現在與將來”,翻譯起來輕而易舉,比“二加二等於四”還容易(在火星上,“二加二等於四”並非一條公理)。 史密斯等待著。 布拉什進來看了看,見他一動不動,又轉身離去了。 史密斯聽到了鑰匙轉動的聲響。他想起來了,水兄弟上一次進來之前他曾聽到過這種聲音。於是,他改變自己的體內代謝,作好準備,等待著也許會順序而至的事件。病房開了一道縫,吉爾無聲地閃了進來。他吃了一驚。在這以前,他一直不知道那裡竟是一道門。但他馬上靈悟了這個事實,緊接著,喜悅充盈了他的身心。只有與同巢兄弟、水兄弟一起時才會有如此充實的幸福。在某些特定情況下,靈老的到來也能起到這種作用。 但幸福很快消失,因為他注意到,他的快樂並未被這位水兄弟分享。正相反,水兄弟顯得極其緊張,只有遭遇無奈或失敗、不得已選擇解體之時才會如此緊張。但這時的史密斯已經懂得,在情緒上,這些生物可以忍受難以想像的痛苦,並且不因此而死亡。他的兄弟馬哈邁德每天都會承受五次醉酒的痛苦折磨,不僅不死,反而視之為身體所必需。他的另一個兄弟范特龍普船長常常冷不丁大發雷霆,樣子極度痛苦。按照史密斯的標準,那樣的雷霆之怒,每一次都會導致立即解體,以平息衝突。可就他所知,那位兄弟卻始終完好無損。 於是,他不再理會吉爾的焦灼不安。 吉爾遞給他一包東西,吩咐道:“拿著,穿上。快!” 邁克爾接過,然後等著。吉爾看了看他,道:“唉,天啊!得啦,你先脫衣服,我來給你穿。” 結果穿衣脫衣都得她做。他原來穿的只有一套病號服、一件浴衣、一雙拖鞋,不是因為他喜歡這身裝束,而是人家吩咐他這樣穿。現在他已經會自己穿衣服脫衣服了,但動作實在太慢,吉爾等得不耐煩,於是三兩下把他剝了個精光。好在他倆一個是護士,司空見慣;一個則蒙昧如稚童,什麼禁忌、羞恥,全沒聽說過——就算聽過也鬧不明白,因此少了許多無謂的扭捏。吉爾在他腿上套的那層“假皮膚”讓史密斯覺得很舒服,但她沒給他享受的時間,徑直把長統絲襪往他大腿上一粘——沒有吊襪腰帶,只好用膠布將就了。這套女護士服是吉爾找一位大塊頭同事借的,說有個表妹要參加化裝舞會。吉爾還給他套上一件護士坎肩,使勁朝脖子那兒扯,遮住喉結——至少她是這麼希望的。最難的是鞋,太不合適。在這個重力井中,哪怕光腳走路,史密斯都覺得十分困難,更別說穿上這雙不合適的鞋了。 但她好歹算是把史密斯包裹起來了。最後,她把一頂護士頭巾別在他頭上。 “你的頭髮不夠長,”她擔心地說,“但有些姑娘也留短髮,跟你的差不多……應該能湊合。”史密斯沒回答,這些話他聽不大懂。他試著用自己的意念讓頭髮更長些,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種事是很花時間的。 “聽著,”吉爾說,“聽仔細。無論出什麼事,一個字也別說。懂嗎?” “不說。我不說。” “只管跟著我,我會拉著你的手。知道什麼禱詞的話,這會兒使勁祈禱吧!” “祈禱?” “沒什麼!跟著我就行,別說話。”吉爾開了側門,先探頭出去望瞭望,這才領著他來到走廊上。 走廊裡的種種情形讓史密斯驚慌到極點。種種形象紛至沓來,讓他的意識無法集中。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著,眼睛和身體其他感官幾乎完全脫鉤,以免心智受到這片混亂的干擾。 她拉著他來到走廊盡頭,踏上一條向前滾動的電動通道。他腳下一絆,幸好吉爾一把抓住,才沒倒下。一個清潔女工瞥了他們一眼。吉爾心裡直呼倒霉,同時還得小心翼翼地扶著他走下電動通道。他們上了樓頂,乘的是電梯,而不是速度更快的管道。吉爾知道,以史密斯的笨拙,她絕對沒辦法帶他乘升降管。 來到樓頂後又碰上另一個危機,只是史密斯不知道罷了。再一次看到天空,他的心中無比欣喜。自從離開火星後,他再也沒有見過天日。天空中佈滿灰色雲層,陰沉沉的,是典型的華盛頓的陰天。吉爾四處尋找空中出租車。屋頂一個人都沒有,下班的護士回家了,探視病人的家屬親友也走了。正是她盼望的情形。問題是,出租車也走光了。坐空中大巴士又太惹眼,她不敢冒這個險。 吉爾正要打電話租車,一艘空中出租車飛來,她立刻大聲叫服務生:“傑克!這一艘沒人租吧?” “那是我替菲普斯大夫叫的。” “哎呀!傑克,請盡快給我叫一艘吧。這是我表妹瑪琪,南苑那邊的,得了喉炎,吹不得風。” 服務生撓了撓腦袋,說:“這……看在你的份上,博德曼小姐,這艘你先用,我另給菲普斯大夫叫一輛得了。” “哦,好傑克,你真好!瑪琪,別說話,我替你謝他好了。對不起,傑克,她失聲了,說不出話來,回頭得給她溫些朗姆酒喝下,興許會好起來。” “沒錯,是該給她喝幾口。我母親常說,最管用的還是老方子。”傑克邊說邊把手伸進出租車,輸人吉爾家的代碼,然後想扶她倆上車。吉爾趕緊插進來,免得不熟悉這套禮儀的史密斯露出馬腳。 “謝謝,傑克,真是太感謝了。” 空中出租車起飛了,吉爾這才鬆一口氣,“你可以說話了。” “該說什麼?” “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史密斯仔細考慮著。如此慷慨的邀請,他必須作出與此相當的回答,與兄弟情誼相稱的回答。他想了好些話,但苦於無法用地球人的語言表述,只得作罷。最後,他只說了一句話,雖然稍嫌平淡,但總能多少傳達出日漸親密的兄弟之間應有的情誼。 “讓我們的蛋共享一個巢。” 吉爾愕然。 “啊?你說什麼?” 回答滿不是那麼回事,讓史密斯覺得十分沮喪。但他歸咎於自己。他傷心地意識到,一次又一次,他讓這些地球人感到不快,而他的本意其實是想與對方融合一致。他又作了一次嘗試,在自己有限的詞庫裡重新選詞造句,用另一種方式表達自己的思想。 “我的巢是你的,你的巢是我的。” 這一次,吉爾笑了。 “哎喲,真好!親愛的,我不敢說我徹底聽懂了你的意思,但好長時間以來,這是我聽到的最甜蜜的請求。”她頓了頓,又道,“不過,我們現在的麻煩實在太多,都快埋到耳根子了。所以,咱們等等再說,好嗎?” 吉爾難以明白史密斯的意思,史密斯也同樣聽不明白吉爾的話。不過,水兄弟臉上的高興神色,他捕捉到了;要他等待這層意思,他也懂了。等待容易,坐著就行。和水兄弟的溝通非常好,他心滿意足,開始觀賞沿途景物。 眼前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史密斯平生第一次看見。兩邊有這麼多新東西需要靈悟。他忽然想到,故鄉所用的幻影術,無論如何也製造不出這樣的奇景。不知不覺中,他開始比較地球人和火星人的不同手法。比較結果顯然不利於故鄉的靈老們。他的意識驚慌地避開了這個結論。 吉爾一聲不響,竭力盤算著,最後驀地意識到空中出租車已經快到她的公寓了。這是最不該來的地方。一旦發現是誰幫助史密斯出逃,她的家會立即成為追查的首要目標。她不懂警察的那—套,但也知道,自己肯定在史密斯房間裡留下了指紋,再說這一路上還碰到了那麼多人。她還聽人說,空中出租車內部裝有磁帶,保存著出租車的飛行記錄,包括時間地點、航向航程。技術人員可以解讀這種磁帶。 於是,吉爾在控制板上噼劈啪啪按了一通鍵,清除了飛往她家的指令。空中出租車從草坪上升起,在空中盤旋著。該上哪兒去?該上哪兒去藏這個大男人,這個甚至不會自己穿衣服的半白痴?偏偏這傢伙又是全球最受關注的人物!啊,要是本在這兒該多好!本……你在哪裡? 她抓起電話,絕望地按下本的號碼。電話那端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吉爾精神一振——馬上又蔫了。電話那頭不是本,是他的助手。 “哦,對不起,基爾加倫先生,我是吉爾·博德曼。對不起,打錯了,我還以為這是本·卡克斯頓先生的家。” “沒錯,你打的是他家的電話。他不露面二十四小時後,我把他的住宅電話轉接到辦公室來了。” “這麼說,他現在還沒有回來?” “是的。你有事嗎?” “噢,沒有。本就這樣失踪了,你不覺得蹊蹺嗎,基爾加倫先生?不擔心嗎?” “嗯?不,一點也不。他有留言,說不知道要走多久。” “這還不奇怪嗎?” “鑑於本·卡克斯頓先生幹的這一行,這一點兒也不奇怪,博德曼小姐。” “是嗎?可是……我有一種強烈預感,他的消失非常不正常!我認為,你應該把這個情況通報出去,應該向全國、全世界的所有新聞機構披露!” 空中出租車裡的電話不是可視的,可吉爾彷彿看到基爾加倫坐直了身體。 “請原諒,博德曼小姐,恐怕我必須按我自己的意思理解老闆的指示。唔……恕我冒昧,小姐,本·卡克斯頓先生不在的時候,總有他的某位'好朋友'打電話來,拼命追問他的下落。” 老有某個漂亮妞兒打聽他在哪兒。吉爾生氣地想。而這一位把我當成了他的現任“寶貝兒”。這個念頭一起,她頓時不願繼續追問基爾加倫了。吉爾掛斷了電話。 她該上哪兒去?突然,一個主意出現在吉爾的腦子裡。她想,如果本失踪——而且又是出自當局的手筆——那麼,他們絕不會想到去他的寓所搜查出逃的瓦倫丁·史密斯……除非他們把她和本聯繫起來——這種關係,他們不太可能知道。 到本那兒去,至少有吃的,還能找幾件衣服給她這個白痴孩子換一換。吉爾輸人本的寓所名稱,空中出租車立即選定航線,向前飛去。 到了本的公寓,吉爾把臉湊近門上的一個小匣子,說了一遍口令:“芝麻開門!”沒反應。哎呀,該死!本更換了口令。吉爾站在那兒,只覺雙膝發軟,還得把臉背著史密斯。萬一本在家呢?她衝著那個控制大門兼揚聲器的小匣子表明身份:“本,我是吉爾!” 門開了! 兩人進屋。身後,門自動關上了。一開始,吉爾還以為本在家,是他遙控開門讓他們進來的,但很快便意識到,她是誤打誤撞說出了他新設的口令……這是他有意幹的,想討好她——她寧可不要他的討好,只要別這麼擔驚受怕就行。 史密斯一聲不吭,站在鬱鬱的青草地邊,怔怔地看著。真是新奇啊,一時之間完全無法靈悟,卻讓他頓時產生一股愉悅之情。不及剛才乘坐的那個會飛的東西刺激,但草地更溫和,更宜於容納自我。他大感興趣地望著屋子另一頭的觀景窗,但並沒有認出這是窗戶。他把它當成了故鄉那種會活動的畫……他在貝塞斯達急救中心的病房位於一幢側樓,沒有窗戶,因此他至今還沒有“窗”的概念。 他讚賞地發現,那幅“畫”裡的景深和運動完美無瑕——這一定是某位藝術大師的傑作。在此之前,他在地球所見的一切,沒有一樣讓他覺得這裡的人掌握了藝術。這次新體驗讓他對地球人的靈悟大大加深了,他覺得心裡湧起一陣暖意。 眼角余光裡,什麼東西晃了一下,扭頭一看,原來是他的水兄弟正從腿上褪下一層假皮。 吉爾長舒一口氣,在草尖嫩葉中活動著腳趾頭。 “天哪!我的腳好疼!”她抬頭看了看史密斯。那張嬰兒似的臉上,那雙好奇的眼睛正盯著她,目光讓人不安,“你也來,你會喜歡的。” 他眨巴著眼睛,“怎麼做?” “唉,我總是記不住。過來,我幫你。”吉爾幫他脫掉鞋,撕下粘著長統秣的膠帶,褪下長抹,“好了。舒服嗎?” 史密斯小心翼翼地把腳趾伸進草里,動了動,然後怯生生地說:“可這是活的呀!” “啊,當然是活的,草,真正的草!本花了好多錢養護,才有這個樣子的。單這套模擬陽光的照明系統,花的錢就比我一個月的工資還要多呢。上去,好好走走,享受享受。” 吉爾的話,史密斯多半不懂,不過吉爾說草是活物並叫他上去走走的話,他倒是聽明白了。 “在活物身上走?”他震驚不已地說。 “啊?怎麼不能?這草踩不壞,本來就是當地毯培植的。” 史密斯不斷提醒自己:水兄弟不會唆使自己幹壞事的。他鼓起勇氣,踏上草地走了一圈。果然暢快非凡,腳下的活物也沒有抗議。他把這方面的感官強化到極限,發現水兄弟說得對:這種草就是用來踩的。他下定決心,只管讓自己全身心融入,欣賞這種感覺。對於人類來說,這就相當於硬起心腸欣賞吃人的諸般好處——同類相食的習俗,史密斯倒是完全能夠接受。 吉爾舒了口氣,說道:“我不能在草地上玩了。說到底,這兒究竟能安穩地待多久,我還不知道呢。” “安穩?” “我們不能在這兒久待。這會兒,他們說不定正在嚴格調查離開急救中心的所有人和車輛。”吉爾皺起眉頭,苦苦思索。她家不行,這兒也不行。本原本想把史密斯送到朱巴爾·哈肖那兒去。可她不認識哈肖,也不知道他住在哪裡。本說他住在波科諾斯的某個地方。好吧,使勁找!除此之外,她沒別的地方可去。 “你為什麼不高興,水兄弟?” 吉爾回過神來,看著史密斯。唉,可憐的嬰兒還什麼都不知道!她試著從史密斯的角度考慮。她做不到,只意識到一點:他壓根兒不知道他們這是逃離了……什麼?警察?醫院當局?其實她自己都說不清自己到底乾了什麼事,犯了什麼法。她只知道,行動的結果,是讓她與大人物對抗,與大老闆們作對。 他們正在與誰鬥?對這個問題,自己尚且稀里糊塗,又如何給這火星來客講得清楚?火星也有警察麼?對火星來客說話,一半時間相當於對著盛雨水的桶大喊大叫。 火星上有桶麼?有雨麼?天呀。 “沒什麼,”她鎮定地說,“照我說的做就行。” “是。” 那是一種無條件的接受,一種恆久的承諾。吉爾突然覺得,就算她叫史密斯從窗戶跳下去,他也會跳的。 她猜得沒錯,史密斯真會跳的。他會毫無保留地接受解體,沒有驚怕,沒有怨恨,甚至可以享受從二十層高樓墜落的每一秒鐘。他當然知道,從這樣的高度墜落會要了他的命,但他完全沒有畏懼死亡的觀念。如果一個水兄弟為他選擇瞭如此奇怪的解體方式,他會坦然接受,倍加珍惜,並且努力靈悟這個過程。 “這個地方不能久留。我得弄吃的,還得給你換身衣服,然後離開。把身上的東西都脫掉。”吉爾說完,轉身去翻本的衣櫃。 吉爾挑了一套旅行裝、一頂貝雷帽、一件襯衣、一條內褲和一雙鞋。轉過身來才發現史密斯被纏住了,像一隻玩弄線團卻讓線縛住的笨拙小貓。他的頭被護士裙裹住,一隻手臂也被纏牢,動彈不得。脫裙子之前,他甚至沒有摘下護士頭巾。 “噢,我的天哪!”吉爾叫道,趕快跑去解救。 她替他解開束縛,把那套護士服一古腦兒塞進直貫樓底的垃圾豎井裡。她不想讓警察抓住什麼線索。至於衣服的主人埃塔·謝爾那裡,以後賠人家些錢就是了。 “好傢伙,瞧你這身臟的,他們可沒好好照顧你。本的衣服幹乾淨淨的,不能這樣穿到你身上,你得先洗個澡才行。來,跟我來。”吉爾是個護士,對各種難聞的體味早就習以為常;也正因為是護士,她才對香皂和清水有一種近乎病態的迷戀。看樣子,最近一段時間沒人給這位病人洗過澡。臭倒不算臭,但那股味兒讓她想起大熱天的馬匹。 史密斯高興地看著吉爾給浴缸放水。這種又深又長的水槽,K-12號病房也有一個,他見過的,只是不知道它的用途。他所知的洗澡,無非躺在床上讓人給擦擦身子而已。即使那樣的機會也不常有。他常常斷開與外界的聯繫,像進人了暈厥狀態。這種時候,他們很難給他擦洗。 吉爾試了試水溫,說道:“行了,進去吧。” 史密斯一臉茫然。 “快點!”吉爾乾脆地說,“到水里去。” 用的字眼他都知道,史密斯照吩咐做了。他激動得全身發抖。水兄弟讓他把全身都浸進生命之水!一生之中,他從來沒有得到過這樣的榮耀,甚至從未聽說過有任何人享受過這種殊榮。他隱約感覺到,這些異族人接觸生命之水的機會比他們多得多。對此,他還沒有完全靈悟,只能接受。 他顫抖著,把一隻腳輕輕放進水里,然後是另一隻……慢慢滑進水中,直沒至頂。 “哎呀!”吉爾尖叫起來,把他的頭拽出水面。她震驚地發現,她手中的史密斯毫無活力,彷彿一具屍體。主啊!不可能淹死,這麼短的時間,絕不可能。但她還是嚇得魂飛魄散。她搖晃著他,叫道:“史密斯,醒醒!快醒過來!” 從遙遠的地方,史密斯聽到了水兄弟的呼叫。他回來了。眼睛不再呆滯無神,心臟重新加快搏動。他開始呼吸。 “你沒事吧?”吉爾急切地問道。 “我很好,我很幸福……我的水兄弟。” “你把我嚇壞了。聽著,再別躺到水下!坐著就好,就像現在這樣。” “是,我的兄弟。”史密斯又嘰嘰咕咕說了幾句吉爾完全聽不懂的話,掬起一捧水,像捧著什麼珍寶,捧到口邊。他的嘴唇輕輕觸了一下捧著的水,然後舉到吉爾面前。 “餵,這是洗澡水,別喝!我也不喝的。” “不喝?” 他是這麼無助、難過,吉爾不知如何是好。她猶豫了一下,然後低下頭,嘴唇觸了觸史密斯捧著的水,“謝謝你。” “願你遠離乾渴!” “也願你永遠不渴。行了,別鬧了。要喝水,我另外給你倒,不許再喝洗澡水。” 看樣子,史密斯滿意了,安安靜靜坐在水里。吉爾這才明白他從未洗過盆浴,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她當然可以教他……但時間緊迫,耽誤不得。 唔,好吧!總比當年在精神病房伺候瘋子強。把史密斯的腦袋拽出水面時,她的上衣肩膀全濕了。她脫下上衣掛好。她穿的是出門的衣服,裡面還有一件小小的襯裙,長不過膝。她低頭瞧了瞧。裙褶雖然是定型的,但打濕了也不好。她聳聳肩,褪下襯裙,身上只剩打濕的胸罩和褲衩。 史密斯盯著她,眼神像個好奇的嬰兒。吉爾吃驚地發現自己竟然臉紅了。她本來以為自己早已不受這種不健康的羞恥心的困擾,畢竟十五歲時就開始參加集體裸泳了。儘管這樣,這種孩子般的盯視仍然讓她十分不安。她決定留著濕漉漉的內衣,而不是一脫到底,儘管後者更合情合理。 她用急促的動作掩飾自己的不安。 “咱們動起來,刷刷你這身皮。”她跪在浴盆邊,給他身上噴上浴液,用力搓洗起來,搓出一身泡沫。 就在這時,史密斯伸出手來,摸了摸吉爾的右乳。吉爾急促地向後一縮。 “餵!別來這調調兒!” 看他的模樣,好像臉上挨了一巴掌。 “不?”他可憐兮兮地問道。 “不可以。”吉爾態度十分堅決。她看了看他的表情,語氣緩和了許多,“其實也沒什麼。只是我現在很忙,別打擾我。” 為了節省時間,吉爾盡量簡化步驟。她一邊放掉浴盆的水,一邊把人拉起來,用淋浴噴頭清洗。然後她打開暖風機吹著史密斯,自己則開始穿衣服。熱風嚇得史密斯直哆嗦,吉爾告訴他別害怕,只管抓住一旁的把手就行。 她扶著他跨出浴盆。 “怎麼樣?聞上去好多了,我敢說你自己也感覺好多了。” “感覺好多了。” “好,我幫你穿上衣服。”她把他領進本的臥室。還沒來得及講解、示範、勸說他穿上內褲,突然響起一個男人的吼聲,嚇得吉爾魂飛魄散。 “裡面的,開門!” 吉爾手裡的內褲掉在地上。他們怎麼知道裡面有人?肯定知道他們在裡面,否則決不會上這兒來。那艘該死的空中出租車把她出賣了! 該回答呢,還是來個裝死不理? 吼聲又重複了一遍,聲音是通過門上的對講機傳進來的。吉爾小聲對史密斯說:“待在這兒別動!”然後來到客廳,“誰呀?”她叫道,盡量保持聲音的鎮定。 “我以法律的名義,命令你開門!” “以哪條法律的名義?得了吧你。你究竟是誰?不說我叫警察了。” “我他媽就是警察!你是吉爾·博德曼吧?” “我?我是菲利斯·奧圖爾,在這兒等本·卡克斯頓先生的。我要叫警察了,告你們私闖民宅。” “博德曼小姐,我們有你的逮捕證。快開門,不然有你好受的。 “我不是什麼'博德曼小姐',我這就打電話叫警察!” 外面再沒有回音。吉爾等著,咽著唾沫。很快,她感到臉上一陣灼熱,只見門鎖逐漸變紅,繼而發白。一陣吱吱噶嘎聲後,門慢慢開了。外面是兩個男人,其中一個跨進門來,咧嘴一笑:“就是這位寶貝兒!約翰遜,去搜,把他給我搜出來。” “遵命!伯奎斯特先生。” 吉爾擋住去路。那個叫約翰遜的把吉爾推到一邊,徑直衝進臥室。吉爾尖叫起來:“你們的搜查證呢?這簡直是暴行!” 伯奎斯特安慰道:“別鬧騰,寶貝兒,配合著點,他們說不定會從輕發落你。” 吉爾一腳踢向對方小腿,那傢伙敏捷地一閃。 “真淘氣,真淘氣。”他嘻皮笑臉地說,“約翰遜!找到沒有?” “他在這兒,伯奎斯特先生,一絲不掛,光溜溜的像只牡蠣。他們打算幹什麼好事?讓你猜三次。” “別管那個。把他帶出來。” 約翰遜反剪著史密斯的一隻胳膊,推推搡搡走了出來。 “他還不想出來呢。” “總會出來的。”吉爾避過伯奎斯特,朝約翰遜猛衝上去。約翰遜一巴掌把她抽到一邊,罵道:“少來這一套,你這小騷貨!” 約翰遜這一下不算重,比不上他打老婆的勁頭(在老婆離開他之前),更比不上他打那些不願招供的犯人。這之前,史密斯一直全無表情,一句話都不說,由著別人推搡他。發生的這一切,他一點也不明白,於是盡量什麼都別做。 然而,看到水兄弟被這個異族人毆打時,他猛地一掙,擺脫控制,朝約翰遜伸出手去。 ——約翰遜消失了。 草地上,一雙大腳留下的腳印還在,倒伏的草葉還沒抬起頭。只有這些能證明這裡剛剛站過一個大活人。吉爾瞪眼看著那地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暈過去了。 伯奎斯特的嘴巴閉上了,又張開,啞著嗓子說:“你把他怎麼了?”他的眼睛瞪著吉爾。 “我?我什麼都沒做!” “少裝蒜!地板上有個活門?還是別的什麼機關?” “他到底上哪兒去了?” 伯奎斯特舔舔嘴唇。 “我不知道。”他從大衣下掏出一把槍,“但你別想把你那些花招玩到我身上。站在這兒別動——我要帶走這個人。” 史密斯已經復歸常態,溫順地等待著。他不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只做出了不得不作的最少一點行動。但槍他見過,初登火星的地球人手裡就握著槍。這把槍的槍口正對著吉爾的臉。他不喜歡這把槍在吉爾臉上激起的表情。他靈悟到,這是個體成長過程中的一個關鍵點,在這種時刻,冥想必須引發正確的行動。只有這樣,個體才能繼續成長。他行動了。 靈老們教過他,他們教得很好。他朝伯奎斯特走去。槍口迅速轉過來,對準了他。他伸出手——伯奎斯特不見了。 吉爾尖叫起來。 史密斯臉上一直毫無表情,現在卻陡然一變,充滿驚恐與絕望。他意識到,在這個關鍵點上,他作出了錯誤的選擇。他用乞求的目光望著吉爾,身體開始發抖,兩眼一翻,慢慢癱倒在地,像胎兒一樣蜷成一團,一動不動了。 吉爾的歇斯底里頓時無影無踪。病人需要她,現在不是發洩感情的時候,也沒工夫猜測那兩個人為什麼消失了。她跪在地上,開始檢査史密斯。沒有呼吸,也沒有脈搏。她把耳朵貼在他肋部。吉爾本以為史密斯的心跳停止了,但是,過了好久,她聽到了很慢很慢的一聲“噗通”,四五秒鐘之後,又是一聲。 這情形讓吉爾想起了患自閉症的精神病患者,但像這種近於昏厥的自閉,她卻從來沒有見過,即使在催眠麻醉的演示課上也沒見過。她聽說在印度,有的修行者能達到這種類似死亡的境界,但她以前從來不相信這種傳說。 一般情況下,處於這種情形的患者,她是不會急著弄醒的,而是讓醫生來處理。但現在不是一般情況。剛才發生的事不僅沒有動搖她的決心,反而讓她更加堅信:決不能讓史密斯重新落入當局之手!但是,用盡她知道的所有辦法搶救了整整十分鐘之後,吉爾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喚不醒他。她來到本的臥室,翻出一個破舊的大行李箱,就是作普通手提箱太大、作衣櫃又太小的那種。她打開箱子,發現裡面塞滿錄音筆、洗漱包和衣服之類,甚至包括一條可以插入電話的語音鏈接線。總之,一個記者緊急外出所需的一切物件,無不配備停當。吉爾心想,就憑這個箱子,也說明本並非如他的助手卡爾加倫所想的那樣,出差去了。但這會兒不能浪費時間細細琢磨。吉爾將箱子裡的東西盡數倒出,把空箱子拖進客廳。 史密斯的體重比吉爾重得多,但長期對付體重兩倍於她的病人所練就的肌肉好歹還是讓她把史密斯塞進大行李箱。要關上箱子,她只能把他對折起來。史密斯的肌肉很僵硬,但輕輕推壓之下,很容易就折了起來,像橡皮泥一般。箱子的空當處,她用本的衣物填實了。本來她還想在箱上鑽幾個小孔,作通氣用,可箱體是玻鋼製成,奈何不得,只好作罷。她心想,史密斯處於休克狀態,代謝活動低下,不需要多少氧氣,應該不會窒息的。 箱子實在太沉,吉爾兩手用勁才勉強提起來,提著走是絕對不可能。幸好箱底裝有“紅帽牌”小腳輪,可以拉著走。她把箱子拉到門口,那幾個小腳輪在草地上留下幾道難看的輾痕。 這一次,空中出租車是坐不得了。吉爾沒有上樓頂,而是下了樓底地下室,從一條供維修工用的通道出來。一路無人,只在地下室碰到一個維修廚房給水管道的年輕人。見有人推著偌大的箱子過來,他挪開身子。 “嘿,妹子,箱子裡裝著什麼寶貝啊?” “屍體一具。”吉爾沒好氣地回答道。 年輕人聳了聳肩,“問個屁問題,得個屁答案。我真得學乖點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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