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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主題變奏II 一個由於太懶惰而從未失敗的人的故事

他是我在海軍軍官學校上學時的同學。不要把這想像成太空艦隊;我說的事發生在人類登陸地球唯一一顆衛星以前。我這裡說的是航行在水上的海軍,艦艇們總是試圖相互擊沉對方,而勝利總是顯得得不償失。我當時太年輕了,沒有意識到一旦我的船沉了,我很可能也會隨之沉沒——但這不是我的故事,是一個名叫大衛·拉姆的人的故事。 為了向你介紹大衛,我必須從他的少年時代開始。他是個山里人,即使以當時並不嚴格的標準來判斷,他也是來自社會文明不發達的地區。大衛的老家在群山深處,當地時常能看到老鷹抓小雞。 他在只有一間教室的鄉村小學裡接受教育,十三歲以後就輟學了。他喜歡讀書,在學校裡的每一個小時,他都在刻苦學習。不上學的時候,他必須幫家里幹農活。他不喜歡幹這個,這些農活是所謂的“實實在在的工作”——又髒又累,效率低下,掙得還非常少。更讓他厭惡的是,這份工作還必須早起。

對他來說,離開學校的那天是個灰暗的日子;這意味著他必須一整天都乾那些“實實在在的工作”,而不像以前那樣,可以在學校度過六到七個小時的輕鬆時光。在一個炎熱的夏日,他跟在一頭騾子後面犁了十五個小時的地。他看著騾子的屁股,呼吸著騾子踢起的塵土,擦去眼角“實實在在的”汗水,感到自己越來越憎恨這一切。 這一天晚上,他沒有告訴任何人,悄悄地離開了家。他走了十五英里,來到小鎮上,睡在郵局門外,直到第二天早晨女郵局局長打開門。隨後他加入了海軍。那一晚,他從十五歲長到十七歲,達到了參軍的最低年齡要求。 一般說來,孩子離家出走以後,他的年齡會增長得比較快。沒人發現什麼問題;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出生證還沒有出現。大衛那時有六英尺高,肩膀很寬,肌肉發達,相貌英俊,除了眼神中透露出的一絲不安分的目光以外,他的外表看起來很成熟。

海軍生活很適合大衛。他們給他發了鞋子和新衣服,讓他坐船去一些古怪而有趣的地方。再也沒有騾子和田裡的塵土讓他苦惱了。當然,軍隊同樣要讓他幹活,只不過不需要像在山里耕田那樣賣力。弄明白船上的規矩後,他掌握了既能偷懶、又能讓他的上帝——海軍上士——滿意的竅門。 但這種生活仍然不能讓他完全滿意,因為他還是需要早起,時常在夜里站崗,有時還得擦洗甲板,或是乾別的一些不適合他那種敏感情緒的工作。 然後他聽說了這所培養軍官候選人——我們稱之為“候補軍官”——的學校。大衛不關心名字;關鍵是海軍會為他們支付學費,讓他們坐下來讀書。在他心目中,這是天堂一般的生活。不用洗甲板,也不用受海軍上士的氣。國王,我讓你厭煩了嗎?沒有?

很好——大衛沒有做好進入這所學校的準備,他缺乏入學資格所需的四到五年的教育背景。他必須學習被稱為科學的數學、歷史、語言、文學,還有別的一些學科。 和給一個身體發育過早的小伙子虛加兩歲相比,假裝受過並不存在的四年學校教育要困難得多。好在海軍鼓勵士兵成為軍官,所以成立了一所輔導學校,幫助申請者彌補學業方面的小差距。 大衛認定自己的情況正是“小差距”;他告訴海軍上士,自己只不過是錯過了高中畢業典禮而已。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倒也沒錯;他只是錯過了半個縣,這是從他家到最近的一所高中的距離。 我不知道大衛是怎樣讓他的海軍上士推薦他的;大衛從來沒有談過這個。反正,當大衛所在的艦艇開往地中海時,大衛被留在漢普頓路,這時距輔導學校開學還有六個星期。這期間他成了編外人員。人事官(其實是人事官手下的辦事員)給他安排了舖位、用餐的食堂,讓他大白天躲在空教室裡,等著六週後和他的同學在那兒會合。大衛按他的吩咐做了;教室裡有書,用來輔導學員們需要補習的功課——大衛每一門功課都需要補。他躲開眾人的目光,坐下來埋頭學習。

這就成了。 輔導班集中上課以後,大衛協助老師輔導歐幾里德幾何學,這是一門必修課,可能也是最難的一門功課。三個月後,他在美麗的哈得遜河邊的西點軍校宣誓,開始了一個海軍軍官學員的生活。 大衛沒有意識到他是從一個煎鍋跳入了火海;和老學員針對新學員——“菜鳥”——實施的有計劃的恐怖行徑相比,海軍上士的殘暴只能算溫和的隨意行為。最可怕的是畢業班學員,他們是那個組織嚴密的地獄裡的撒旦。 好在大衛有三個月時間可以分析這個問題,想出解決之道。這三個月裡,高年級同學都在海上參加軍事演習。他想,只要能堅持熬過這九個月的艱難時刻,整個世界就是他的了。所以他對自己說,母牛或是女人都能挺過九個月時間,我也可以。

他在心裡把可能遇到的種種不幸分成三種類型:必須忍受的、可以避免的、應該積極去尋求的。在統治者們返回學校繼續凌辱新學員之前,他已經針對每一種典型情況設計了應對原則。他準備堅持這些原則,只在情況發生變化時作出微調,而不是手忙腳亂臨時想轍。 艾拉——不對,我應該稱你國王才是——堅持自己的原則,這種做法聽上去沒什麼,但要在艱難環境中掙扎求生,這是至關重要的一點。比如,外祖父——我是說大衛的外祖父——告誡過他,永遠別背對著門坐。 “孩子,”他對大衛說,“你可能有九百九十九次沒事,沒有哪個敵人從那個門裡進來。但是第一千次——一次就夠了。”如果我自己的外祖父始終遵循這條原則的話,他可能今天還活著,活得精神抖擻。對這條原則,其實他比我們理解得更深刻,可他只做錯了一次。那次他太急於坐在遊戲桌前了,所以他坐了一把空著的椅子,背對著門。於是他中槍了。

他仍能從椅子里站起來。倒下之前,他的兩把槍每一把都開了三槍,打中了襲擊他的人。我們這種人不是那麼容易死的。但這僅僅是精神上的勝利,他最後還是死了。從椅子里站起來之前,一發子彈已經射中了他的心臟。這都是因為他背對一扇開著的門坐了下來。 艾拉,我從來沒有忘記外祖父的話——你也不要忘記。 剛才說到大衛研究了他面對的情況,準備了相應的對策。必須忍耐的事情裡,有一項是應付沒完沒了的詢問。他知道,新學員絕不能用“我不知道”來回答高年級學長,尤其是畢業班的。這種回答過不了關。問題通常是以下這些類型:學校的歷史、海軍的歷史、海軍中很有名的話、團隊首長的名字、各種運動項目裡的明星運動員、晚餐的食譜是什麼,等等。這些都難不倒他;這些問題的答案可以背下來。但有一個問題例外:到畢業還有多少秒。對於這個問題,他想出了一個捷徑。隨時尋找捷徑,這個習慣使他在以後的歲月裡受益匪淺。

“什麼樣的捷徑,拉撒路?” 嗯?其實也沒什麼。每天早晨起床號吹響時,先算好離畢業還有多少秒,把它當成基數,以後每過一個小時減一個數。比如:六點起床以後過了五個小時,就是從基數里減去一萬八千秒,這以後再過十二分鐘就再從那個數里減去七百二十秒。再比如,某天中午,離畢業正好一百天,說準點吧,時間是中午十二點過一分十三秒。假設畢業典禮按照慣例十點鐘開始,大衛會回答,“八百六十三萬二千七百二十七秒,長官!”幾乎和他的班長問他問題時一樣快,這只是因為他已經提前完成了絕大多數計算工作。 每一天,他時常會看著自己的手錶,假裝在等待某個時刻的到來,其實是在腦子裡做減法。 後來他又作了革新;他發明了一個十進制的時鐘——不是你們在賽昆德斯用的那種,只是對當時地球上通用的時間計算方法作了一番改進。當時那種計算方法十分笨拙:每天二十四小時、每小時六十分鐘、每分鐘六十秒。他把起床號和熄燈號之間的時間分成一萬秒一段,再把每一段細分成一千秒和一百秒,並記住了一個換算表。

你可以看到這種方法的優勢。對於任何人來說——除了安迪·利比,願上帝讓他無辜的靈魂得到安息——從一個長長的百萬級數字裡減去一萬或一千,用心算很容易,既快又不容易出錯。但如果要從這個百萬級數字裡減去七千二百七十三,那就難得多了。大衛的這個新算法在計算最終得數時不需要藉數。 比如,起床號過後的第一萬秒是上午八點四十六分四十秒。大衛做好了他的換算表,並且牢記在心——這只花了他不到一天的時間;對他來說,死記硬背易如反掌。掌握換算表以後,他眨眼間便能算出下一個百秒結束時是什麼時間。但這只是一個約數,它的最後兩位總是零(不信你可以自己算算看)。以這個約數為基礎,在最後兩個零的位置分別加上(不是減去)兩個數,代表仍要以秒計的時間——這就是準確答案。這樣一來,大衛可以算得飛快,跟讀出一個百萬級數字所用的時間差不多,而且每次都正確無誤。

他沒有向大家解釋他的技巧,所以被大家視為一個運算速度快如閃電的計算器,一個低能奇才,像後來的計算尺利比一樣。其實他不是,他只是一個農村來的孩子,在一個簡單問題上動了一番心思。但他的班長卻相當不滿,認定他在耍弄“小聰明”——意思就是,班長本人沒這個本事。於是他命令大衛背誦對數表。大衛沒有抱怨;除了那種“實實在在的工作”,他不介意做任何事。他開始背對數表,每天背二十個。這個數額是畢業班學員給他規定的,覺得這已經足以讓這個“小聰明”大吃苦頭了。 大衛背下了頭六百個對數值後,畢業班學員開始厭倦這個遊戲了。但大衛又背了三個星期,記住了對數表上的頭一千個數值,這使他能夠運用插值法得到一萬個對數值。從那以後,他再也不需要對數表了。在計算機還沒有廣泛應用的那個年代,這個能力是非常有用的。

刁鑽問題的狂轟濫炸本身並沒有讓大衛很苦惱,讓他苦惱的是為了回答問題而沒有時間吃飯,可能會餓死。於是他學會了一邊腰板筆挺肅然端坐,一邊快速地把食物填進嘴裡,同時回答向他拋來的問題。有一些問題看似簡單,其實暗藏殺機,比如,“先生,你是處男嗎?打過洞嗎?”當菜鳥的如果直接回答這個問題,無論是否他都會有麻煩。在那個時代,人們挺重視是不是處男或是處女;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你要做的是給出具有破解力的答案;對於這個問題,可以接受的回答是:“報告長官,我是!——耳朵沒打過洞。”說肚臍也行。 最惡毒的一手就是引誘菜鳥給出一個謙恭的答案——而謙恭柔順是罪過。比如,一個畢業班的學員會問,“先生,你覺得我英俊嗎?”可以接受的回答是,“可能您的母親會這樣說,長官,但是我不會。” 這樣的回答同樣有危險,它可能正好刺到畢業班學員的痛處——但還是比謙恭的回答安全。不過,無論新生多麼小心努力,畢業班的學員仍舊會大約每星期給他一次懲罰——沒有理由,也不容申辯。這種懲罰可能是溫和的,比如不停地運動,直到體力不支(大衛最不喜歡這種,這讓他想起了“實實在在的工作”);也可能是殘暴的,比如打屁股。後者聽上去可能沒什麼,艾拉,但我說的不是小孩子挨板子式的打屁股。打人的工具或是劍背,或是磨光了的掃帚頭,綁在一根又長又重的棍子上。揮舞這種凶器的是身強體壯的成年人。只消三下,就會讓你屁股上佈滿紫色的淤痕和血泡,劇痛不已。 大衛非常努力,盡量避免這種有計劃的折磨發生在自己身上。但有些畢業班學員純粹是出於病態心理在施虐,所以沒有人能完全避免這類事件,除非退學。當不得不接受這種懲罰時,大衛總是咬緊牙關承受痛苦。如果蔑視畢業班學員至高無上的權威,他就會被趕出學校——他這麼想是對的。他總是提醒自己別忘了家鄉那頭騾子的屁股,然後忍受著這一切。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更大的隱患在威脅著他的個人安全,以及未來不用再做“實實在在工作”的夢想。軍隊的一個神秘之處在於要求未來的軍官必須擅長體育運動。別問我為什麼;其實沒有什麼道理,只是一種習慣。 新生尤其要參加“體育運動”——這沒有選擇!學校每天有兩個小時的自由活動時間,但大衛卻不能在安靜的圖書館裡打盹或是睡覺。這兩個小時裡,他能做的只有運動,汗流浹背的運動。 更糟糕的是,有些運動項目不僅僅是過度劇烈,還對大衛最珍視的生命構成了威脅。比如說“拳擊”,這種運動早就被世人遺忘,它毫無用處,僅僅是按一定規矩打鬥罷了。在規定的時間裡,兩個男人互相攻擊,或是打到其中一個喪失知覺為止。 還有“曲棍球”,這是從那個大陸的原住民那兒流傳下來的一種模仿戰爭的運動。在這項運動裡,瘋狂的人群揮舞著大棒互相對抗,目標是個硬邦邦的小球,把球打進球門可以得分。它的危險在於,你隨時可能被開膛破肚,或被大棒敲碎骨頭,所以引起了我們主人公的極度厭惡。 還有一項運動叫“水球”,互相對抗的兩隊游泳者試圖淹死對方。游泳是那所學校的必修科目,為避免參與這項運動,大衛只是游得比必須達到的水平略好一些。其實他很擅長游泳。七歲的時候,他的兩個表兄把他扔進一條小河裡,他從此便學會了游泳——但他巧妙地隱藏了他在這個方面的突出能力。 學校裡影響最大的運動項目是“橄欖球”。畢業班學員會在每一屆新生中挑選合適的犧牲者——要么看上去是個中高手,要么有希望被訓練成高手——組織起一支隊伍,參與這種有組織的暴力運動。大衛以前從來沒見過這種運動——現在他見識了,這讓他平靜的心靈裡充滿了恐懼。 他完全有理由恐懼。這項運動是這樣的:兩支各由十一人組成的隊伍面對面站在賽場上,雙方都試圖把一個橢圓形的球送入對方的球門。這項比賽有規則,還有深奧的技術,但這只是理論上如此。 乍聽起來,這項運動對人沒有什麼傷害,而且比較愚蠢。愚蠢是真的,沒有傷害是假的,因為運動規則允許球員以各種方式攻擊一個正試圖把球送入本方腹地的對方球員,其中最溫和的是抓住他,讓他像一堆磚頭一樣轟然倒地。三四個人同時攻擊他的情況十分常見。混戰中常會出現規則所不允許的傷害行為,但因為人堆在一起,這些行為很難被發現。 這項運動的本意不是致死,但有時確實會出現死亡的情況。其他形式的受傷更是家常便飯。 不幸的是,大衛的體格——身高、體重、視力、移動和反應速度等——非常適於從事這項運動。畢業班學員從海上軍事演習回來後,準會一眼相中他,讓他“自願”成為犧牲品之一。 到了該想個脫身之計的時候了。 唯一有可能從“橄欖球”中脫身的辦法就是參與其他運動,並被大家接受。他找到了一種。 艾拉,你知道什麼是“擊劍”嗎?很好,這樣我就能隨便講了。那時的地球上,人們已經不把劍當作武器使用了——在那之前,劍被當作武器有四千年的歷史。但劍仍舊保留著以前的形狀,劍術仍然帶著古時的榮耀的遺跡。一個紳士應該知道怎樣使用劍,並且…… “拉撒路,什麼是'紳士'?” 什麼?別打斷我,孩子;你把我搞糊塗了。 “紳士”是,嗯——好吧,這麼說吧,通用的定義是——哎呀,老天,你可真會給我出難題呀。有些人說它是通過基因繼承的優秀品質,也有人說它是出生時的意外事故——這同樣是基因決定說,只不過是蔑視的說法。但這些說法並沒有解釋什麼是紳士的品質。一個紳士應該更願意成為一頭死去的獅子,而不是活著的豺狼。而我,我一直想成為活著的獅子,所以這種判別方式不適合我。嗯……用嚴肅的表述方式,可以這麼說,所謂紳士品質,指的是逐漸發展起來的人類利他主義道德文化。在我看來,這個發展過程真的是非常緩慢;緊急情況下,它是靠不住的。 不管怎樣,軍隊裡的軍官理所當然是紳士,並且佩帶長劍。連飛行員也要佩劍,只有真主阿拉能猜出這是為什麼。 軍校學員不僅被大家視為紳士,而且國家法律裡明文規定他們就是紳士。所以他們接受了怎樣使用佩劍的掃盲教育,只夠讓他們避免切斷自己的指頭或是刺傷旁邊的人,離揮劍上陣的水平差得遠著呢。這種教育的目的是讓他們在需要佩劍的場合不至於看起來太愚蠢。 但劍術是一個受到大家承認的運動項目,被稱為“擊劍運動”。它沒有橄欖球、拳擊、甚至水球那麼受重視,但它列在運動項目表上,新生可以選修這個項目。 大衛發現這是一個逃脫的途徑。根據簡單的物理法則,如果他出現在擊劍台上,那麼他就不可能同時出現在橄欖球場,讓那些暴虐成性、穿著釘靴的人在他身上踩來踩去。早在高年級學員返回學校之前,菜鳥拉姆已經作出選擇,成了一名擊劍隊員。隊裡的訓練他一天也沒有缺席,而且練得非常刻苦,讓自己成了一個深受擊劍隊重視、具有“良好發展前景”的隊員。 在那個時代,學校裡教三種劍術:佩劍、重劍和花劍。前兩種運動用劍的尺寸和真劍一模一樣。劍是真劍,只是劍刃和劍尖都被磨鈍了;這樣的劍仍有可能傷人,甚至造成致命傷,儘管這種情形非常少見。花劍使用的劍比較輕,和真劍不一樣,劍身柔軟,一點力就能讓它彎曲。花劍所使用的劍法和套路就像兒童遊戲一樣沒有危險。大衛於是選擇了這樣的“武器”。 這簡直是項為他量身定做的運動。花劍運動中人為製定的規則需要運動員具有較快的反應速度和靈活的頭腦,這都是大衛最擅長的。這項運動需要一定的體力,只是不像橄欖球、曲棍球和網球的要求那麼高。最妙的是,花劍運動沒有那些討厭、野蠻的運動中經常出現的身體衝撞,這正是大衛最厭惡的。大衛全心全意地投入這項運動,以提高技術,這樣他所憧憬的天堂般的生活就有保障了。 為了保護他的避難所,大衛訓練得異常努力。第一年的新生生活還沒有結束時,他已經成了全國花劍新秀賽的冠軍。這讓他的班長頭一次對他露出了笑容,儘管很不自然,彷彿臉上受了傷。他的學員連連長也第一次注意到他,並祝賀了他。 花劍上的成功甚至讓他逃脫了一些“懲罰性”的毆打。一個星期五的晚上,正當他就要因為無中生有的失職行為被毆打時,大衛說道:“長官,如果您同意的話,我寧願在周日承受兩倍的懲罰。明天我們要和普林斯頓新生隊比賽花劍,如果您今天懲罰我——我知道,您今天可以這麼做——這種懲罰可能會降低我明天的速度。” 那個畢業班學員被打動了。根據神聖不可侵犯的原則,無論任何時間、任何事件、出於任何目的,高於一切的是為海軍贏得榮譽。所謂的“一切”中,自然包括懲罰一個小聰明新生、由此得到正義的快感。畢業班學員道:“這樣吧,小子。星期天晚飯後到我房間匯報,如果你明天輸了,你會得到雙倍的懲罰。如果你贏了,就一筆勾銷。” 第二天,大衛贏下了所有三場比賽。 擊劍幫他度過了充滿危險的第一年新生生活,除了屁股上留下些傷疤外,他寶貴的皮膚沒有受到損害。現在他安全了。雖然在學校的生活還有三年,但只有新生會受到體罰,只有新生才會被強迫要求參加那些有組織的暴力運動。 (省略部分內容) 有一項需要身體接觸的運動是大衛喜歡的,這項運動自古以來就備受歡迎,大衛在那個他逃離的山村里就學會了。但這是一項和女孩一起玩的運動,為這所學校所不容。學校有嚴厲的校規禁止這項運動,被發現的犯規學員會被毫不留情地踢出校門。 和所有天才一樣,對於由其他人制定的規則,大衛只是從實用原則出發予以尊重——該打破的時候就打破,而且從未被抓住過。其他學員為了炫耀,把姑娘偷偷帶進營房,或是夜晚翻牆出去尋找女孩。大衛卻只是悄悄地做自己的事。只有深入了解他的人才會知道他是如何努力地追求這種身體接觸的運動。問題是沒有人深入地了解他。 什麼?女學員?我沒解釋過這個問題嗎,艾拉?那兒不僅沒有女學員,甚至整個海軍都沒有姑娘——除了幾個護士以外。那所學校最顯著的特點就是沒有女人;白天晚上都有哨兵站崗,防止女性接近學員。 別問我為什麼。這是海軍的規定,所以沒有理由。說實話,整個海軍的所有職位都可以由男人或女人、甚至由被閹割的人擔任——但海軍一直以來的傳統卻是只有男性。 說到傳統,幾年以後,人們開始質疑這個傳統了——起先只是很少人質疑,到了那個世紀末,也就是大潰敗即將到來之前的那段時間,海軍的各個級別上都有女性軍人。我不是說這個變化是導致大潰敗發生的原因。大潰敗有很明顯的誘因,但我現在還不想講這個問題。海軍出現女性軍人這個變化和大潰敗毫無關係,甚至還可能略微推遲了那個不可避免的事件。 無論是哪種情況,它不是這個懶人故事中的一部分。大衛在校期間,學員只能在極少的情況下見到姑娘。那種情況通常有極為固定的場合,有嚴格的行為約束條件,還有寸步不離的陪同人員。大衛沒有試圖與學校的規則對抗,只是尋找其中的漏洞並充分利用——他從來沒被抓住過。 每一個規則都有漏洞;每一條普遍適用的禁令都會促成“地下工作者”的產生。作為一個整體,海軍制定了無法實施的規定;而作為個體的海軍軍官則違反這些規定,尤其是跟性有關的奇怪規定。工作時呈現在公眾面前的是僧侶般的生活,下班後卻過著半遮半掩、極盡荒淫的生活。在海上,你不可能在性問題上哪怕稍稍放縱一下,即使沒有傷害到任何人也不行。一旦被發現,這種行為會受到最為嚴厲的懲處。不過,人人都知道,這種道德違規總是會發生的,所實施的懲處也比一個世紀以前寬鬆了些。在性問題上,海軍其實只比它所根植的社會更虛偽一點點,這表現在它的戒律比社會上更嚴厲,也更難以實施。那個時代,公眾所遵循的性行為準則是令人難以置信的,艾拉。但是,不近人情的要求只不過使違規人數更多而已,原因很明白:每個行為都必然造成與之相當的反行為。 我想說的不是這些,我只想說大衛找到了與學校有關性行為的規定和平相處的方法,同時也沒有做出他的很多同學都有的瘋狂舉動。我還想補充一件事——但我下面的話只是流言:一個年輕姑娘懷孕了,據推測孩子是大衛的。儘管今天的人聞所未聞,但那個時代確實很容易發生這種不幸事件。在那時——請相信我! ——這是一個重大災難。 為什麼?你只需要相信這是一個災難就行了;要解釋那時的社會要花很長時間,再說也沒有哪個文明人會相信。軍校的學員是禁止結婚的,而依據那時的習俗,那個年輕姑娘必須結婚。在那時,想通過人為乾預來糾正這個錯誤幾乎是不可能的,對她來說也太危險。 對這件事的處理上,大衛顯示了他的處事原則:兩害相權取其輕,毫不猶豫。他和她結婚了。 我不知道他是怎樣做成這件事的,而且沒被發現。我能想像出好幾種辦法,有些很簡單,所以安全;有些很複雜,所以容易被發現。我猜想,大衛準是選擇了最簡單的辦法。 於是,整個事件由失控變成了可控。姑娘的父親原本可能成為大衛的敵人,他會向學校校長揭發大衛的所作所為,迫使大衛在還剩幾個月就可以畢業的時候退學。但他卻成了大衛的同盟和同謀。他幫助大衛掩蓋結婚的秘密,這樣他的女婿就能順利畢業,帶著他那個任性女兒遠走高飛。 這樣做還有另一個好處,大衛不用再為追求他最喜歡的運動而精心策劃了。他可以太太平平地享受家庭生活,還有高度負責的人為他站崗放哨。 至於學校裡的學習情況,你可能會猜想,一個能在六週時間里通過沒有監督的自修完成四年正規學校教育的人,他的成績肯定也能在班上名列前茅。這樣的成績會在收入和軍銜上得到回報,一個年輕軍官的升遷前景是由他畢業時的排名決定的。 但是第一名的競爭十分激烈,而且——更糟的是——排名第一的學員會非常顯眼。剛成為新學員時,大衛就認識到了這一點。 “先生,你是救世主嗎?”意思是說:“成績優良”——這是另一個暗藏殺機的問題;無論新生回答是或者不是,他都不會有好果子吃。 但是排名第二,或者是第十,在實際上與排名第——樣有用。大衛還發現了另外一個情況:在學校,第四年的重要性是第一年的三倍,第三年是第一年的兩倍,依此類推。也就是說,一個新生的成績並不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最終排名——只佔十分之一的比重。 大衛決定保持“低姿態”。當一個人可能成為攻擊目標時,這永遠是最明智的選擇。 一年級上半學年結束時,他在班裡排名中上。這個名次很安全,既不錯,又不顯眼。第一年結束的時候,他已經名列班裡前百分之二十五了——那個時期,畢業班學員的注意力都放在畢業上,沒有精力折磨新生。第二年裡,他的成績躍居班裡前百分之十;第三年,他又把名次向前提高了幾個百分點。在最後一年,也就是最重要的一年,他全力以赴。最後,他四年的總成績排名第六——但實際上是第二,因為排名在他前面的人中,有兩個人決定離開指揮序列,從事技術工作;一個人因為學習太用功導致視力受損,沒有獲得軍銜委任;還有一個人畢業後辭去了軍職。 但大衛為自己在班級裡的排名所進行的精心策劃還沒有真正顯示出他追求懶惰生活的天賦。畢竟,坐下來讀書是他第二項最喜歡的活動。另外,無論什麼事,如果只要求從事者有絕佳的記憶力、出色的邏輯推理能力,大衛都能做好,而且不費吹灰之力。 在第四學年開始時所進行的那次海上軍事演習中,大衛的一幫同學討論起了每個人會獲得什麼樣的臨時軍銜。到了那時,大家對誰會被選為臨時軍官已經很清楚了。傑克肯定會成為學員團的團長——除非他失足落水。誰會是營長?史蒂夫,還是史汀基? 有人說大衛列在營長候選人名單裡。 大衛一直在聽,但沒有說話,這就是“低姿態”——這幾乎是第三種說謊的方式,艾拉,而且比其他兩種更容易:參與討論但卻不說話。另外,不大講話的人常會給別人留下很有智慧的印象。我自己從不這麼做,因為說話是我一生中最喜歡做的三件事裡的第二件,也是使我們唯一區別於大猩猩的地方——我們與大猩猩的差別真是小啊。 就在這時,大衛打破了——或者說看似打破了——他一貫內斂的習慣。 “我不想當營長,”他說,“才不想呢!我要當團長副官,站在眾人的前面,讓姑娘們都能看到我。” 在場的人也許不會把他的話當真,畢竟,團副官的軍銜低於營長。但他的話肯定會被人匯報上去,大衛早就預料到了這個。即將上任的學員團團長就很可能把這件事報告給負責挑選學員軍官的官員。 匯報者是誰並不重要。最後,大衛被任命為團副官。 根據那時軍隊裡的規定,團副官的確是一個人站在所有人的前面,那些女性來訪人員很難不注意到他。但你也許猜到了,這並不是大衛的目的所在。 團副官不用站隊列,除非是全團列隊。他上課下課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走在隊列里或指揮隊列行進。其他畢業班同學都要負責管理一個單位的學員,可能是班、排、連、營,或是團;而團副官沒有這樣的職責,只有一點小小的管理任務:他負責為高級學員軍官擬訂崗哨名單。 但他自己並不在崗哨名單上。只有當有人因病不能站崗時,他才會成為臨時替換的人。 這是對這個懶人的獎賞。學員軍官的身體都非常好,他們病得無法站崗的可能性非常小,超過了忽略不計,為零。 過去的三年裡,我們的主人公大約每十天就會站一次崗。站崗並不難,但是需要晚睡半小時或早起半小時,而且會站得雙腳發麻。這不符合大衛心裡對於舒適生活的高要求。 但在最後一年裡,大衛只站了三次崗,而且是作為“崗哨中級官員”坐著“站”的崗。 最後那一天終於到來了。大衛畢業了,被授予了軍銜。然後他來到小教堂,與他的妻子又結了一次婚。即使在那個時代,新娘挺個大肚子結婚也不是什麼新鮮事。如果這對年輕人最後能結婚,人們總會對此視而不見,原諒他們的過錯。雖然人們很少提及,但大家都知道,一個性急的新娘子可以用七個月的時間完成母牛或是伯爵夫人需要九個月才能完成的事情。 大衛安全渡過了所有礁石和淺灘;他永遠不用再擔心會回到與那頭騾子一起幹“實實在在的工作”的日子了。 但是,軍艦上的下級軍官的生活其實不怎麼樣。這種生活有好的一面:僕人服侍、舒適的床、工作簡單,而且很少會讓大衛親自去幹。還有,收入是以前的兩倍。但他需要更多的錢來養活妻子,他所在的艦船在海上航行的時間也太長,讓他無法享受令人身心愉悅的婚姻生活。更糟的是,他是為數不多的幾個需要認認真真站崗的人之一;這意味著每隔一天他就需要站四個小時的崗——站著站崗。大多數時間裡他都昏昏欲睡,感到腳上如針扎般的疼痛。 所以大衛申請參加了飛行員培訓。那時的海軍剛剛意識到“空中力量”的概念,並試圖攫取盡可能多的空中力量,把它從錯誤的部門中解救出來——這個部門指的是陸軍。陸軍先於海軍發展空中打擊力量,海軍落後了。於是,當時的海軍歡迎大家自願報名參加飛行員培訓。 大衛很快就被指派上岸,以測試他是否具備成為飛行員的素質。 他確實具備這種素質!大衛不僅在心智和體能上能達到飛行員的高標準,他還有強大的動力:無論是在教室裡還是在空中,他的新工作都是坐著完成的,還不用站夜崗,而且他因為坐著工作和在家里美美地睡覺所得到的收入是以前的一倍半。飛行被歸為“危險的工作類別”,所以飛行員會因此獲得額外的補償。 我最好向你解釋一下那時的飛機,它們和你平常見到的飛行器完全不同。在某些方面,它們的確很危險。不過話又說回來,連呼吸這個簡單的動作也有危險。飛機並不比當時地面上的汽車更危險,跟路邊的行人相比的話,它們更是安全得多。飛行事故、空難或是其他什麼事,通常都是由飛行員的失誤造成的。大衛從不讓那樣的事故發生在自己身上。他不想成為空中最酷的飛行員;他只想成為資格最老的那個。 飛機的形狀十分奇怪,和今天空中的任何東西都不一樣,除了可能像孩子的風箏——當時的人也的確時常管它們叫“風箏”。飛機有兩對機翼,一對上一對下,飛行員的位置位於兩對機翼之中。一塊風擋替飛行員遮擋迎面吹來的風。別那麼吃驚;這個輕薄的裝置飛得很慢,由動力螺旋槳推動。 機翼是由上過漆的布製成的,中間由撐桿加以強化。僅從這一點你就可以看出,這樣的飛機速度永遠不可能接近音速,除了在某些悲慘的情況下:過於熱切的飛行員會先俯衝,然後突然拉升飛機試圖恢復正常飛行姿態,這種時候,由於動作過於劇烈,常會導致機翼脫落。 這樣的事大衛從來不干。有些人天生就是當飛行員的料。第一次認真看一架飛機的時候,大衛就深刻理解了飛機的特點,就像他熟悉以前那個擠牛奶時坐的凳子一樣。 他學飛行就像學游泳一樣快。 他的教官說:“大衛,你天生是學飛行的料。我要推薦你去參加戰鬥機飛行員的培訓。” 戰鬥機飛行員是飛行員中的佼佼者;他們駕機升空,與敵機展開一對一的戰鬥。一個戰鬥機飛行員如果能在五次與敵機的較量中獲勝——就是說擊斃敵機飛行員,而不是被對方擊斃——就會成為“王牌飛行員”。這是一個極高的榮譽。你要知道,做到這點的平均概率是二分之一的五次方,或者說三十二分之一。剩下的就是被擊斃的可能性了,那幾乎是百分之百。 大衛對他的教官表示感謝。他的表情是謙恭的,但同時腦子卻轉得飛快,考慮著如何避免獲得這樣的榮譽,同時又不用放棄一倍半的薪水和這份只需要坐著的舒適工作。 除了可能會被陌生人打爛屁股外,戰鬥機飛行員還面臨其他一些不利條件。戰鬥機飛行員獨自飛行,自己為自己導航。他沒有計算機、導航系統,或者其他現在的人——甚至那個世紀末期的人——看來是必不可少的裝置。當時使用的方法被稱作“死亡猜想”,因為如果你沒有猜對,你就會死。海軍的飛機從一個小小的、漂浮在海上的飛機場起飛,在海上飛行。一架戰鬥機攜帶的燃料只夠除去正常消耗外多支持幾分鐘的時間。此外,戰鬥中的飛行員還勢必面臨兩難選擇:要么導航,要么全神貫注地投入戰鬥,盡量在被對方的陌生人擊斃之前擊斃對方。如果他想成為“王牌”——或者僅僅是為了吃到當天的晚餐——他就必須把首要的事情放在第一位,打完仗以後再考慮導航的事。 戰鬥機飛行員可能在海上迷失方向,也可能卡在由於缺少燃料而掉進大海的飛機裡淹死——我有沒有說這些飛機是怎樣獲取動力的?飛機的螺旋槳由一個依靠化學熱反應獲得能量的發動機驅動,這種化學反應是被稱為“汽油”的一種碳氫化合物液體的氧化過程。雖然被稱為“汽油”,但它並不是氣體。你認為這種獲取動力的方式不可思議嗎?你想得沒錯,它的確很不可靠。這種方法的效率非常低。一個飛行員不僅有可能耗盡燃料,然後發現周圍除了海什麼都沒有,那種捉摸不定的發動機還經常會出毛病,然後停機。出了這種事會讓人很沒面子,有時候還會讓人送命。 成為戰鬥機飛行員的壞處不僅僅是人身危險;還有一個次要原因:它完全不是大衛計劃裡的一部分。戰鬥機飛行員會被派往海上機場或是航空母艦。在和平時期,也就是在一般情況下,飛行員不需要工作得太辛苦或是站很多崗,還會有很多時間待在岸上的飛機場裡。只有他的名字列在航空母艦的官兵花名冊中,這樣他才能承擔海上職責,這是獲得晉升和工資的前提。 但隸屬航空母艦的飛行員每年仍會有幾個星期真的出海,進行戰爭演習。這時就需要在拂曉前一個小時起床,預熱那些愛耍小脾氣的發動機,然後隨時待命,一旦出現真的或是模擬的危險情況就立刻駕機升空。 大衛討厭早起——如果最後審判是在中午以前進行的話,他是不會參加的。 另外一個問題是在這些浮動的飛機場上降落。如果是在陸地,大衛可以把飛機降落在一枚一角硬幣上,還能給硬幣留下些富裕,有個找頭什麼的。但這是依賴他自己的技術。他的技術很好,畢竟他自己的性命就靠這個。可在航空母艦著陸,他必須依賴其他領航員的技術——大衛絕不願意把自己的性命寄託在對其他人的技術、意願和警覺性的信任上。 艾拉,那種事你是無法想像的,它跟你這輩子見過的任何事都不一樣。看看你在新羅馬使用的機場:降落的時候,飛船是由地面控制的,是這樣吧?這個部分和在航空母艦上降落一樣——不同的是,那時在航空母艦上降落是不使用輔助儀器的。沒有任何儀器。我不是開玩笑。 地面控制部分完全依賴人類的肉眼,和小孩子努力抓住空中飛來的球一模一樣——但充當那個球的是大衛,成功抓住他不是依賴大衛自己的技術,而是站在航空母艦上的領航員的技術。大衛不得不收起自己的技術和意見,把全部希望都寄託在航空母艦的領航員身上——稍有差池就會大難臨頭。 大衛一向按照自己的想法行事——如果有必要,他會和所有人的做法背道而馳。對另外一個人寄予如此大的希望徹底違背他深埋在心底的信念。在航空母艦上著陸,這就像在還不能肯定一個外科醫生有沒有切火腿的本事時,就朝他亮出自己的肚子,說:“來吧,切吧。”所有有關飛行的問題中,這是最有可能使大衛放棄這份工資一倍半的輕鬆工作的因素。必須接受領航員的判斷讓他大為苦惱——這個人甚至不會和他一起分擔風險。 第一次,大衛用了極大的意志力才使自己完成了在航空母艦上降落的任務,這不是件輕鬆活兒。但人家給他上了一堂他永遠沒打算要上的課——他知道了一點:在某些情況下,其他人的想法不僅比他的更強,而且強得多。 你知道——不,你多半不知道;我還沒有解釋這個情況。飛機在航空母艦上的降落相當於受控的“墜機”。飛機尾翼上的一個鉤子必須鉤住飛行甲板上橫著的一條金屬繩。如果飛行員根據自己的陸上經驗得出的判斷來降落,他一定會撞在船尾;如果他知道這個情況,並試圖避免,那麼他就會飛得太高,錯過那根繩子。航空母艦飛行員沒有大塊平坦場地可以讓他犯些小錯誤,他只有一個小小的“窗口”,必須準確命中,不能偏左也不能偏右,不能偏上也不能偏下,不能太快也不能太慢。問題是他看不到自己做得怎樣,所以無法調整飛機的姿態。 (後來,這個過程變成半自動的,然後是全自動。但等到這個過程徹底優化時,航空母艦也過時了——這是絕大多數人類“進步”的縮影:等你學會怎樣做事的時候,已經太遲了。 但通常情況下,你學到的東西可以應用於一些新問題。否則我們現在仍然會在樹上盪來蕩去。 ) 所以飛行員必須信任站在甲板上的領航員,因為他能看到飛機的位置。他被稱為“著陸信號官”,他擺動小旗子向飛行員下達飛行命令。 第一次嘗試這種看似不可能的飛行雜技時,大衛先在空中盤旋了三次,極力以不同的方式降落。最後,他控制住了恐慌情緒,放棄了推翻著陸信號官的判斷的想法,終於獲准降落。 落地以後,他才發現自己是多麼害怕——他嚇得尿褲子了。 那天晚上,他獲得了一個特別獎狀:皇家濕尿布獎,由著陸信號官簽字,由他的中隊長頒發,班裡其他同伴見證這一時刻。這是他一生中的低潮期,比他第一年在學校裡的情況更糟。稍微能給他些許安慰的是,這個獎項時常發放,獎狀都是預先準備好的,單等新的濕了褲子的飛行員加入。 從那時起,他開始不折不扣地執行陸信號官的指令,就像一個機器人。他的感情和判斷被一種自我催眠狀態取代了。開始測試夜間著陸時——這更讓人緊張,因為除了著陸信號官手裡晃動的替代小旗子的熒光棒以外,空中的飛行員什麼都看不到——大衛第一次就完美地完成了著陸任務。 大衛暗自下定決心,絕不追求成為飛行員中的佼佼者,戰鬥機飛行員。對這個決定,他一直守口如瓶,直到完成了所有必修科目,讓自己的飛行員身份穩固下來。這以後,他申請參加高級訓練——駕駛多引擎飛機。這件事讓人很為難,因為以前那個非常看好他的教官現在成了他的中隊長,大衛必須向他提交申請。遞交申請後,他被叫到老闆的房間。 “大衛,你是什麼意思?” “就像申請信上說的,長官。我想飛大傢伙。” “你腦子進水了嗎?你是個戰鬥機飛行員。三個月的入門訓練——一個季度啊,足夠讓我給你一個很好的評價。沒錯,你是要離開這裡,去接受更高級的訓練,但那仍舊是戰鬥機飛行員的訓練。” 大衛沒有回答。 中隊長繼續堅持著。 “大衛,是不是因為那個'尿布獎狀'的事兒?飛行員裡一半的人都得過那個獎。該死的,你知道嗎,我也得過。這並沒有讓你在其他人面前丟臉;它讓你在取得輝煌成績的時候看起來更像普通人。” 大衛仍然沒有說話。 “該死的,別只站在那兒!把這封信拿走、撕掉,然後提交一份戰鬥機飛行員培訓申請書。我馬上簽字放你走,不會讓你繼續耽擱三個月。” 大衛仍舊沉默著站在那裡。他的老闆看著他,氣得滿臉通紅,然後慢慢地說:“也許我錯了。也許你並不具備一個優秀戰鬥機飛行員的素質——膽小鬼。好吧,你走吧。” “大傢伙”就是多引擎飛機,在它們那兒,大衛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家。那些飛機太大了,不可能從海上的艦船上起飛;但這些飛機的飛行員仍然算作在海上服役,儘管大衛幾乎總是在家裡睡覺——在他自己的床上,和自己的妻子在一起。只有偶爾幾個晚上,他會作為值班軍官在基地睡覺。駕駛飛機夜間飛行的次數就更少了。即使是在好天氣的大白天,他們也不經常飛行;駕駛這些飛機的成本很高,冒險的代價也很大,而當時整個國家正在經歷經濟危機。執行飛行任務時,全體成員都會參加,雙引擎飛機有四五個機組成員,四引擎飛機上人更多。通常飛機上還會搭些乘客,讓這些人得到足夠的飛行時數,從而獲取額外的報酬。所有這些都很符合大衛的要求。他再也不用在導航的同時做其他數都數不清的事了,不用把希望寄託於著陸信號官的判斷,不用再依賴那個唯一的、老犯毛病的引擎,不用再擔心會用光燃油。只要有選擇,他總是親自駕機著陸,但如果改由一個老資格飛行員操縱,他會把自己的擔憂隱藏得很好,而且很快會打消隱憂,因為所有大飛機飛行員都非常小心,都想活很長時間。 (省略部分內容) 幾年時間過去了,大衛的日子過得很舒適,還升了兩級。 然後,戰爭爆發了。那個世紀隨時都有戰爭,但到處同時開打的情況卻比較少見。這次爆發的戰爭幾乎波及地球上的每一個國家。大衛並不看好戰爭;他認為海軍的作用只是顯示自己的強大,從而無需戰鬥就可以結束戰爭。但是沒有人徵求過他的意見,他知道的時間也太晚,連退伍都不可能了,再說也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躲避戰亂。所以他決定不為自己無能為力的事而憂慮,這是很明智的做法。這場戰爭持續的時間很長,也很艱苦,死者動輒百萬。 “拉撒路祖父,您在這場戰爭中做了些什麼?” 我?我推銷自由公債,並做了四分鐘的演講,隨後在運兵船和補給船上都出過力。我還做了其他貢獻——直到總統把我叫到華盛頓,後來我做的事都屬於高度機密,即使我說了你也不會相信。你別插嘴,孩子,我要說的是大衛都乾了些什麼? 大衛是官方認可的英雄,他是人們心目中的勇士,還獲得了勳章。 大衛本打算——或者說希望——能在退休時混到少校,飛行員隊伍裡沒有幾個人的職位能高於這個。但戰爭使他在幾個星期裡就躍升為少校,一年以後升到中校,最後升為上校,金光閃閃的四條槓。他無需面對選拔委員會,參加晉升考試,或是指揮一艘軍艦。戰爭使部隊減員嚴重,任何活著的人只要能保持正派的行為,就可以獲得提升。 大衛的行為就很正派。戰爭期間,他的一部分任務是沿著國家海岸線巡邏,偵察敵軍的潛水艇。從性質上講,這是一種“戰時任務”,但實際上並不比和平時期的工作更危險。他還到各地訓練公司職員和銷售人員,使他們成為飛行員。他曾到過一個戰區執行任務,在那裡獲得了獎章。我不清楚詳細情況,但其實“英雄品質”通常只需要在緊急情況下保持頭腦冷靜,並根據當時的情況做出最大的努力,而不是驚慌失措,被敵人擊斃。能做到這一點的人會比刻意想當英雄的人贏得更多的機會;追逐榮耀的人通常會丟掉自己的性命,同時搭上他的同伴。 但要成為官方的英雄是需要運氣的。僅僅在困難情況下出色完成任務還不夠;還需要有人——級別越高越好——看到你的所作所為,並把你的事蹟匯報上去。大衛就有這樣的運氣,並獲得了勳章。 戰爭快結束時,他在位於國家首都的海軍航空局工作,負責發展巡邏機。也許他在那裡的工作比在戰鬥中還出色,因為他了解這些多引擎飛機,以及那些還活著的飛行員。這個職位使他能夠去掉飛機上一些無用的功能,作一些改進。事情就是這樣,在戰爭臨近尾聲時,他的生活就是坐在辦公室裡翻閱文件,然後舒服地在家裡睡覺。 戰爭結束了。 大衛看了看周圍的情況,然後估計了一下未來的形勢。當時的海軍上校有好幾百人,都跟他一樣,三年前還只是少校。而政治家們強調說,和平將“永遠”持續下去。這樣就很少有人能夠獲得提升了。大衛認識到自己不會再有晉升的機會了;他沒有老資格,沒有在受重視的領域的服役經歷,也沒有可用的政治和社會關係。 他有的只是將近二十年的役齡,這是退休後能拿到正常工資一半所要求的最低服務年限。或者他也可以繼續挺下去,直到競爭海軍上將失敗而被迫退休。 他不用立刻作出抉擇;二十年的服役期限還有一兩年才到。 但他卻幾乎立即就退休了——理由是健康狀況欠佳。診斷的結果是“精神問題”,就是說,這份工作讓他發瘋了。 艾拉,我不知道應該如何看待這個問題。大衛留給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是我所見過的心智最為健全的人之一。但他退休的時候,我不在那兒,而且“精神問題”是當時海軍軍官退休的第二大原因。但是——有沒有“精神問題”,這種事到底是怎麼鑑定出來的?對海軍軍官來說,精神問題造成的影響並不大,不比作家、教師、傳教士或者其他一些受人尊敬的職業更受這個問題的困擾。只要大衛按時上班,簽署職員已經準備好的文件,不要和自己的上司頂嘴,他的所謂病情永遠不會被看出來。我記得有個海軍軍官收藏了很多女人用的吊襪帶,經常把自己鎖在艙室裡欣賞這些收藏品;另一個軍官也有類似嗜好,他收藏的是郵票。那麼,誰有病?或者兩個人都有病?或者都沒有? 大衛退休一事還有另一個方面,只有熟悉當時的法律,你才能理解這個方面。服役年限滿二十年可以得到正常工資的一半作為退休工資——但是會被徵收高額所得稅。因為健康原因退休則可以獲得退休工資的四分之三,而且是免稅的。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但整件事情符合大衛“用最少的努力獲得最大收益”的行事原則。就讓我們假設他是瘋了吧——但他是不是瘋得像只狡猾的狐狸? 還有一件事,也跟他的退休有關。他正確地認識到,他沒有機會晉升海軍上將。但退休的時候,戰時因勇敢而獲得的嘉獎給他帶來了一個榮譽晉昇機會:他成了班級裡第一個名譽上將,而他從未指揮過一艘軍艦、更不用說艦隊了。以他的真實年齡算,他是歷史上最年輕的上將。我想,那個憎惡跟著一頭騾子耕地的農村小子準會覺得這種事可笑極了。 這是因為,就他的內心深處而言,他仍舊是個農村孩子。參加過那場戰爭的退伍軍人可以享受一項優惠政策:因為戰爭爆發而中斷學業的參戰者會得到一筆補償——戰時服役一個月,給一個月的教育資助。 這項政策是針對入伍不久的年輕士兵制定的,但職業規劃官員仍舊可以利用這個政策,做些手腳。大衛發現自己也可以申請這個資助,他這麼做了。最後,他得到了退休工資的四分之三,不用繳稅,同時享受著供已婚退伍軍人上學用的教育資助——同樣是免稅的。這樣一來,大衛的收入和他沒退休時差不多。事實上是更多,因為他不用再花錢購買漂亮制服,參加花費不菲的社交活動。他可以悠閒地生活、讀書,穿自己想穿的衣服,不用擔心自己的形象。有時他會熬夜到很晚,只是為了證明樂觀主義者更喜歡玩撲克牌,而不是去當個數學家。然後他會一覺睡到很晚。他從來不早起。 他再也不曾登上飛機。大衛從來不信任飛行器;飛機出問題的時候總是離地面很高。對大衛來說,飛機只是為了逃避其他更糟糕的事情而作出的選擇,除此之外,它什麼都不是;一旦飛機完成它的使命,大衛就會堅決地把它們扔到一邊,就像扔掉他的花劍一樣——兩種情況下他都毫無遺憾。 很快,他獲得了另外一個學位,農業理學士。他成了一個“科學”農民。 有了這個學位,加上對於退伍老兵的優惠政策,大衛完全可以進入政府部門,成為公務員,指導其他人怎樣耕田種地。但大衛沒有選擇這條路。他從銀行里取出他在學校混文憑期間攢下來的一部分錢財,回到了他在四分之一個世紀前離開的山村。在那裡,他買下了一個農場。他付了首付款,餘款靠的是政府貸款——當然是帶有資助性質的,利息非常低。 他在農場上乾活嗎?我們還是別傻了;大衛從來不把他的手從口袋裡掏出來。他僱用勞動力種了一季的莊稼,然後做了一單交易。 一個事件讓大衛那個了不起的人生規劃最終圓滿了,但這卻是一個讓人無法想像的事件。讓一個理性的人理解這個事件實在太難了,我只能強烈要求你相信我。 在那段戰爭之間的和平時期,地球上的人口達到了二十億,其中至少有一半因為飢餓掙扎在死亡線上。然而——下面說的就是我要求你相信的,我當時在場,而且我不會對你說謊——儘管那個時代缺少食物,而且在隨後的時間裡,這種情況除了在某些地區得到暫時緩解之外,一直沒有、也無法得到解決。至於原因,我們這裡就不要深究了。但是,儘管出現了災難性的食物短缺,大衛所在的國家政府卻付錢給農民,讓他們不要種植糧食。 別搖頭,孩子;上帝、政府和女人的行為總是令人無法捉摸,凡人是無法理解的。對了,你本人就是一個政府;今晚回家後,你好好想想這個問題,問問你自己是不是理解自己的所作所為,明天回來時告訴我。 於是,種了一季莊稼後,大衛再也沒種過莊稼了。接下來的一年裡,他的地成了“儲備田”。因為沒有種地,他從政府那裡獲得了一大筆補償款,大衛對此很滿意。大衛熱愛這裡的山山水水,他一直非常想念家鄉,離開家鄉只是為了逃避艱苦的勞動。現在,他因為不用在地裡勞作而獲得補償——這很符合他的願望。他從來不認為耕地、讓地裡塵土飛揚會使家鄉變得更有魅力。 “儲備田”的賠償款用來償還貸款,而他的退休金又累積了一大筆錢,所以他雇了一個人負責農場裡除了種莊稼以外的雜活:餵雞、給一兩頭奶牛擠奶、打理菜園子和果園、修理籬笆。那個人的妻子幫助大衛的妻子做家務。而大衛給自己買了一張吊床。 大衛不是個苛刻的雇主。他懷疑奶牛也和他一樣,不願意在早晨五點就被叫醒,所以他決定自己找出答案。 他發現,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奶牛很樂意把它們每天的生物鐘改變得更為合理一些。它們需要每天擠兩次奶,但是在早晨九點還是在五點擠第一次奶對它們來說完全無所謂,只要定時定量就行。 但是這種情況並沒有延續下去;大衛僱的那個人有著緊張的工作習慣。對他來說,那麼晚才給奶牛擠奶是無法忍受的,所以大衛讓他繼續用自己的方式工作,讓他和奶牛重新回到老的生物鐘上去了。 而大衛呢,他把吊床吊在兩棵有樹蔭的大樹之間,在旁邊放了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冰涼的飲料。他每天早晨都睡到自然醒,不管是早晨九點還是中午。接著他吃早飯,然後慢悠悠地走到吊床邊休息,直到吃午飯。他所做的最艱苦的事就是在存款支票上簽名,然後每個月給妻子的支票簿補一次款。他甚至不再穿鞋子了。 他不看報紙也不聽廣播;他想,如果再次爆發戰爭的話,海軍會通知他的。他終於恢復看報聽廣播的老習慣時,戰爭再次爆發了。好在海軍不需要退伍上將。大衛並不關注那場慘烈的戰爭。他閱讀了國家圖書館里關於古希臘的所有藏書,還自己掏錢買了一些書。古希臘是一個讓人愉悅的主題,也是他一直想深入了解的領域。 每年的海軍日,他都會按照上將的裝束把自己整整齊齊打扮起來,戴上所有的獎章,從優秀士兵獎章到使他晉升為海軍上將的戰爭勇敢勳章。他僱的那個人開車把他送到縣政府所在地,他在商會的午餐會上就愛國主義主題發表演講。艾拉,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也許這是社會名流的責任,又或者是他奇怪的幽默感在作怪。他們每年都會邀請他,他也每年接受邀請。他的鄰居以他自豪,認為他是鄉村男孩獲得成功的範例——最後衣錦還鄉,與鄉親們過著一樣的生活。他的成功給他們大家帶來了榮譽。他還是“鄰家小伙子”,他們因此喜歡他。當然,他們也注意到了,他連一點點活都不肯幹,但他們都對此視而不見。 艾拉,我簡單地回顧了大衛的職業生涯,但我沒提到他曾經設想過自動駕駛儀。幾年後,他終於有機會完成了自動駕駛儀的開發。我也沒提及他徹底改變了機組人員的工作職責,讓機組得以用較少的力氣完成更多的工作,機長除了保持警惕以外幾乎不用再乾別的——在不需要他保持警惕的時候,他可以靠在機組內其他飛行員的肩膀上睡大覺,打呼嚕。大衛最後負責海軍巡邏飛機的研製工作的時候,他還對飛行儀器和控制儀器作了改進。 這麼說吧,我不認為大衛把自己看作一個“效率專家”,但他從事任何工作的時候都會盡可能簡化工作。他的繼任者必須幹的工作總是比前任少得多。 然後,他的繼任者通常會再次重新規劃自己的工作,使工作量變成以前的三倍——所需要的下屬人數也是以前的三倍。說這些不是講大衛有多古怪,只是想拿大衛和一般人做個比較。有些人天生就是勤勞的螞蟻;他們必須工作,哪怕所做的事情毫無用處。沒有多少人具有開創性的懶惰天賦。 一個由於太懶惰而從未失敗的人的故事就講到這裡。就讓他待在那個樹蔭下的吊床上吧。據我所知,他現在仍然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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