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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羊毛戰記 休·豪伊 8744 2018-03-14
詹絲首長拄著拐杖下樓梯,每走一步,拐杖就會在鐵梯板上撞一下,那聲音非常響亮,就這樣,他們一步步走下樓梯。由於鏡頭剛清洗過,大家都精神一振,搶著到頂樓去欣賞美景,螺旋梯人潮洶湧,轟轟的腳步聲迴盪在樓梯井中,就像某種音樂。沒多久,拐杖的撞擊聲彷彿節拍器一樣,為那鬧哄哄的音樂聲加上節奏。樓梯井中的人潮,絕大多數都是要上樓,除了他們兩個。他們和眾人擦身而過,在人潮中逆流而行,偶爾會聽到有人大喊“首長好”,也有人會朝馬奈斯點點頭。詹絲注意到他們的表情,看得出來他們都差點脫口叫保安官。那是一種理所當然的預期心理,他本來就應該晉升為保安官。 “你打算下幾層樓?”馬奈斯問。 “你為什麼問這個,累了嗎?”詹絲回頭朝他笑了一下,做個鬼臉,然後看到他也笑了。

“下樓梯難不倒我,不過,上樓梯就會要我的老命。” 他們的手都搭在螺旋梯的欄杆上,詹絲的手往後伸,馬奈斯的手往前伸,兩人的手偶爾會碰觸到。她本來想對他說她一點也不累,不過,她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疲憊,但那並不是肉體上的累,而是她的心已經筋疲力盡。此刻,她忽然有一個很孩子氣的念頭,腦海中浮現一幕畫面:她又變回年輕時的模樣,而馬奈斯把她橫抱在胸前,抱著她下樓梯。這樣一來,她就可以卸下責任,放鬆自己,依賴別人的力量,自己不需要再費力。那種感覺多美好。然而,那並不是過去真實的記憶,而是對未來的一種虛幻的想像。詹絲忽然有一種罪惡感,因為她根本不該有一絲絲這種念頭。她忽然感覺丈夫彷彿就在她旁邊,而她這種念頭使得他的靈魂騷動不安——

“首長,說真的,你打算下到幾樓?” 這時候,忽然有個運送員沿著樓梯走上來,兩個人立刻停下腳步,扶著欄杆。詹絲認得那個男孩。他叫康納,才十幾歲,不過卻已經是虎背熊腰,健步如飛。好幾個包裹用繩子串成一串,套在他頸後,從肩頭垂掛下來,平衡兩邊的重量。他皺著眉頭,不過,那並不是因為他太累,或是不舒服,而是因為他很不高興。對他來說,這座樓梯井就是他的地盤,可是卻突然間冒出這麼多人。哪來這麼多人?出來玩的嗎?詹絲腦海中閃過幾句鼓勵的話,想安慰安慰他。這種工作很辛苦,她簡直不敢想像自己的膝蓋有辦法承受這種摧殘。但她還來不及說出口,他就已經一溜煙不見了。年輕人的腿就是不一樣。他扛著食物和生活用品,從很底下的樓層爬上來,如果一路暢通,他就可以快點抵達目的地,提早卸下肩上的重擔,偏偏全地堡的人突然都冒出來,為了到上面去看漂亮的風景,他們擠滿了樓梯,擋住了他的去路,害他爬不快。

到一個樓層平台的時候,她和馬奈斯停下來喘口氣。馬奈斯把水壺遞給她,她接過來,很客氣地喝了一小口,立刻又還給他。 “我打算今天走完一半的路程,到中段樓層。”她終於回答他了,“不過,半路上我打算到幾個地方去看看,停留一下。” 馬奈斯啜了一小口水,把水壺蓋轉回去:“去拜訪誰嗎?” “類似吧。我準備到二十樓的育兒區去看看。” 馬奈斯大笑起來:“怎麼,你還需要找個嬰兒來抱一抱、親一親,塑造形象嗎?報告首長,還有人會不投票給你嗎?尤其你已經到了這把年紀,誰忍心不投票給你?” 詹絲沒有笑。 “謝了。”她假裝生氣,“不過,我並不是要去找個嬰兒來抱。”說完她又轉身繼續下樓,馬奈斯跟在她後面。 “其實,我並不是不信任你。你乾了這麼久的副保安官,我相信你對這個祖儿小姐,一定不會看走眼。自從我上任當首長以來,你從來沒有挑錯過人。”

“可是他……”馬奈斯忽然插嘴。 “特別是他。”詹絲知道他說的是誰,“他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只可惜傷心過度。鐵打的人也經不起這種打擊。” 馬奈斯嗯了一聲表示同意。 “那麼,你去育兒區有什麼用意?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茱麗葉並不是在二十樓出生的——” “沒錯,不過她爸爸目前在那里工作。我想,既然我們剛好路過,那麼我們就順便去看看他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樣可以對她有更深入的了解。” “你想找一個爸爸,問他對自己的女兒有什麼看法?”馬奈斯大笑起來,“你覺得他有辦法客觀公正,不偏心嗎?” “有些事可能會出乎你意料之外。”詹絲說,“剛剛在整理行李的時候,我叫艾莉絲去幫我查了一些資料。我發現了一些很有意思的東西。”

“哦?” “這個茱麗葉得到很多休假點券,可是卻完全沒用過。” “這沒什麼稀奇,她是機電區的技工。”馬奈斯說,“他們一天到晚加班。” “另外,她不但從來沒有離開過機電區,甚至也沒半個人去找過她。” “我還是不太懂,這代表什麼?” 這時候有一家人正好從他們旁邊經過,詹絲暫時沒開口。有個小男孩,大概六七歲左右,坐在爸爸肩膀上,壓低著頭,以免撞到上面的樓梯板,而媽媽跟在後面走,肩上背著一個行李袋,懷裡抱著一個嬰兒。詹絲心裡想,這是一個完美的家庭。兩個大人生出兩個小孩,完美的替代。這就是生育抽籤的理想目標,而有時候也真的有人抽得到兩次簽。 “嗯,那我就告訴你這代表什麼。”她對馬奈斯說,“我想親眼看看這個茱麗葉的父親,看著他的眼睛,問他一個問題。將近二十年前,他女兒離開他,搬到機電區,而這麼長的時間以來,他為什麼從來沒去看過她?一次都沒有。”

她轉頭看看馬奈斯,發現他皺起眉頭看著她。 “還有,為什麼她也從來沒上來找過他。”她又補了一句。
他們下了十幾層樓,而過了高段樓層的住宅區之後,上樓的人潮就變少了。這時候,詹絲越走越膽戰心驚,因為每下一級樓梯,就代表回程的時候就要多上一級。不過她安慰自己,上樓比較不可怕。下樓梯,就彷佛上面有彈簧頂著她,一股力量推著她往下墜,那種感覺,讓詹絲回想起她做過的噩夢,夢見自己溺水。這種噩夢,說起來有點滑稽,因為她這輩子根本沒碰過很深的水。她接觸過的水,就算躺下來也還不至於整個人埋在水里,那麼站起來更不可能淹到頭頂上。但那就像夢見自己從很高的地方墜落一樣,人睡覺的時候,潛意識總是會創造某些光怪陸離的零碎夢境,喚起過去某個時間殘留的記憶。而這一切彷彿在提醒她:我們不應該活在這種地方。

下樓梯也一樣。沿著螺旋梯往下,那種感覺,就彷佛深夜時在噩夢裡被大水吞噬,無力抗拒,無處可逃,彷彿有一個沉重的巨物拖著她往下墜,而且心裡很清楚自己再也爬不上來了。 接下來,他們經過製衣區樓層。那裡到處都是五顏六色的連身工作服,她的棉線就是從這裡拿的。樓梯井的平台飄散著染料和其他化學藥品的氣味。弧形的煤渣磚牆上有一個窗口,可以看到製衣區最裡面有一間小食品店,店門口擠得人山人海,架上的食品已經被掃掠一空。鏡頭清洗後,突然湧現大量人潮,而他們爬樓梯爬得筋疲力盡,每個人都餓昏了。好幾個運送員成群往上爬,肩上扛著沉重的貨物,用最快的速度送往目的地,這時候,詹絲才猛然想到,昨天清洗鏡頭所代表的真正意義。這種讓人出去送死的殺人行徑,並非只是解除了大家的心理壓力,讓大家能夠清楚看到外面的風景而已。事實上,還刺激了地堡的經濟活動。突然間,大家忽然有機會放假,離開工作崗位,到外地去消費。當消息一傳開,幾個月沒見面或甚至多年未見的親戚朋友,忽然又有機會可以聚在一起,這樣一來,整個地堡突然活絡起來,彷彿一個老人伸伸懶腰,活動手腳,全身的血流忽然順暢起來。某種衰老的東西忽然恢復了活力。

“首長!” 她轉頭一看,發現馬奈斯還在上面,落後她很遠,迴旋的樓梯遮蔽了視線,根本看不到他。她停下腳步,過了一會兒他才趕上來。他腳步很慢,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看著腳下的梯板。 “慢一點。”他說。 “你這種速度,我根本跟不上。” 詹絲說了聲不好意思。她沒有意識到自己越走越快。 他們已經過了十六樓的住宅區,來到十七樓。這裡也是住宅區。這時候,詹絲才意識到她已經將近一年沒來過這裡了。好幾個孩子正沿著樓梯井往上沖,互相追逐,差點撞上那些爬得慢的人。十九樓是學校區,就在育兒區樓上。那些上樓的人邊走邊聊,有人提到學校放假了。詹絲猜得出來,那除了因為老師預料到很少學生會來上課(因為爸媽要帶孩子上去看風景)之外,其實老師自己也不太想上課,所以就乾脆放假。他們經過學校區的樓層平台時,看到地上有粉筆劃的跳格子遊戲,不過被人踩來踩去,已經模糊了。有好幾個孩子坐在梯板內側邊緣,抱著欄杆,兩腳懸在半空中盪來蕩去,看得到破了皮的膝蓋。他們本來都大聲尖叫,互相叫罵,可是一看到大人就立刻安靜下來,變成竊竊私語。

他們走下最後一級樓梯,踏上育兒區的平台,這時候馬奈斯說:“還好到了,我需要休息一下。你確定他在嗎?但願這位老先生沒有上去看風景。” “他一定在。”詹絲說,“艾莉絲已經發過電子郵件給他,通知他我們會來。” 他們擠過平台上的人群,停下來喘氣。馬奈斯又把水壺遞給她,她灌了一大口,然後把水壺拿到眼前,從凹凸不平的金屬壺身上看著自己的倒影。 “沒問題啦,你樣子看起來很不錯啊。”他說。 “哦,你是說我看起來有首長的樣子嗎?” 他大笑起來:“不光是有首長的樣子而已,還有別的。” 馬奈斯說這話的時候,詹絲注意到他蒼老的棕色眼珠裡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不過,也許是她看錯了,說不定那隻是他把水壺拿回去湊到嘴上的時候,水壺的反光照在他眼睛上。

“兩個鐘頭走了二十層樓,好像走得太快了點,不過,我還是很高興我們有這樣的進度。”他擦掉鬍子上的水漬,然後反手伸到身體後面,想把水壺塞進背包裡。 “我來吧。”詹絲拿走他手上的水壺,塞進他背包上的網袋裡。 “還有,等一下進去,你不要開口,讓我來跟他說。”她提醒他。 馬奈斯兩手一攤,意思是他本來就沒打算開口,接著他站到一邊,拉開那扇厚重的鐵門。他本來以為生鏽的鉸鏈一定會發出刺耳的“嘎吱”一聲,但沒想到,一點聲音都沒有。詹絲也嚇了一跳,這扇門竟然沒聲音。全地堡上上下下的門,每一扇都已經很老舊,開開關關都很刺耳,她已經習慣了。這種門每一樓都有,而且都很吵。不過,這扇門的鉸鏈加了潤滑油,顯然有人很用心在保養,要保持絕對安靜。另外,等候區牆上的標誌更證明了他們觀察得沒錯。標誌上用粗體字寫著“保持肅靜”的字樣,旁邊還有一個手指抵在嘴唇上的圖案,上面有一個紅色的圈圈,圈圈裡有一條斜線。這個育兒區顯然嚴格要求安靜。 “上次我來的時候,好像沒這麼多標誌。”馬奈斯嘀咕了一句。 “說不定你太忙了,根本沒注意。”詹絲說。 這時有個護士隔著玻璃窗看了他們一眼。詹絲用手肘頂了馬奈斯一下。 “我是詹絲首長,我要見彼得·尼克斯。”她對那個護士說。 護士看著她,眼睛眨也沒眨:“我知道你是誰。我的票是投給你的。” “噢,對了,呃,謝謝你。” “請進。”護士按下桌上的一個按鈕,旁邊那扇門立刻發出蜂鳴聲。馬奈斯推開門走進去,詹絲跟在他後面。 “麻煩一下。”護士舉起兩件折得很整齊的白袍。詹絲伸手接過來,遞了一件給馬奈斯。護士領口別了一個名牌,上面有一個手寫的名字。她叫瑪格麗特。 “麻煩把袋子交給我。” 瑪格麗特口氣有一種至高無上的威嚴。詹絲忽然覺得自己已經闖進這個小女孩的地盤。剛剛“嗶嗶”聲一響,她走進那扇門的時候,她就已經矮了一截。她把拐杖靠在牆上,卸下背包放在地上,然後穿上白袍。馬奈斯掙扎了半天,怎麼穿都穿不好,瑪格麗特實在看不下去,就走過去幫忙,幫他拉直袖子。後來,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白袍套在他的牛仔布襯衣上,然後兩手抓住布腰帶的兩頭,左右看了半天,好像不知道該怎麼綁。後來,他先看著詹絲在腰帶上打了一個結,然後,他自己手上一陣忙亂,終於勉強綁好腰帶,束緊白袍。 “幹嗎?”他注意到詹絲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忍不住就發作了,“所以我才要用手銬嘛!我就是一直學不會打繩結嘛!怎麼樣?” “六十年了。”詹絲說。 這時瑪格麗特又按下桌上的另一個按鈕,伸手指向門廳:“尼克斯大夫在育兒室。我會通知他你們來了。” 詹絲走在前面,馬奈斯跟在後面。他還是不罷休,繼續追問:“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嗎?” “我只是覺得你很可愛,真的。” 馬奈斯哼了一聲:“都這把年紀了,什麼可愛不可愛。” 詹絲暗自笑了一下。走廊的盡頭是一道雙扇門。她走到門口,停了一下,輕輕推了一下門,推開一道縫。育兒室裡燈光昏暗。接著她把門推開,兩個人走進去。裡面是等候室,看起來很簡陋,不過很乾淨。她忽然想到,她曾經去過中段樓層的育兒室,陪一個朋友等著抱回新生兒。印像中,那間育兒室和這裡很像。隔著一扇玻璃牆,可以看到隔壁房間裡有幾座嬰兒床和搖籃。詹絲不自覺地伸手去摸摸髖關節,那裡有一個小硬塊。那是她一出生被就植入的避孕器,一輩子都沒有取出來。一次都沒有。此刻,站在觀察室前面,她忽然想到,這一生她失去了什麼。為了她的工作,她放棄了什麼。 觀察室裡燈光太暗,看不清楚,看不到那些嬰兒床裡是否有哪個小嬰兒正在揮舞著小手小腳。當然,地堡裡只要有嬰兒出生,一定會通知她。身為首長,每個孩子出生的時候,她一定會簽署出生證明,致贈一張簽名賀卡。然而,隨著歲月的累積,她已經分不清楚哪個孩子叫什麼名字,想不起來哪一對父母住在哪一樓,想不起來某個孩子是他們的第一個還是第二個。她不得不承認,在她腦海中,那一張張的出生證明已經漸漸變成單純的一張文件,一種例行公事。想到這個,她心裡有點難過。 這時候,她看到嬰兒床和搖籃間有個人影。那個人正朝她走過來,手上拿著一個寫字板。在觀察室昏暗的燈光下,板上的金屬夾和金屬筆閃閃發亮。那個人顯然很高,不過走路的姿態和身形看起來像個老人。他慢慢走著走著,走到一個搖籃旁邊,好像注意到什麼東西,立刻彎腰去看。一片幽暗中,只見金屬夾和筆的光芒微微晃動,看得出來是他在寫字板上做筆記。後來,他做好了筆記,然後就走到房間另一頭,打開一扇很大的門,來到等候室找馬奈斯和詹絲。 這時候,詹絲發現彼得·尼克斯看起來很有威嚴,高高瘦瘦,不過,那種瘦和馬奈斯不一樣。馬奈斯的肢體動作有點遲鈍,但彼得卻是精瘦結實,身材像個運動員,看起來很像她見過的幾個運送員,他們一步就可以跨上兩級樓梯,那種身材會讓人覺得他們天生就是這麼強健有力。另外,大概是因為個子很高,所以會讓人覺得他充滿自信。彼得伸出手,詹絲握住他的手,那一剎那,從他握手的勁道,詹絲感覺得到他的自信。 “你還是來了。”尼克斯大夫就只簡單說了一句。他口氣很冷漠,感覺得出來他有點意外。他和馬奈斯握手的時候,眼睛還是看著詹絲,“我跟你的秘書說明過了,我恐怕幫不上什麼忙。自從二十年前茱麗葉去當學徒之後,我就沒有再見過她了。” “嗯,我就是想跟你談這件事。”詹絲轉頭瞄瞄旁邊的長椅,腦海中又開始浮現一幕幕畫面,彷彿看到有人坐在那張長椅上迫不及待地等著,有的是老爺爺老奶奶,或是一些叔叔阿姨,他們陪孩子的爸爸來抱回小嬰兒。 “我們在這裡坐一下吧?” 尼克斯大夫點點頭,抬起手比了個手勢,請他們過去坐。 “每次在招募人員之前,我都會非常謹慎。”詹絲麵對著大夫,仔細說明,“到我這個年紀,我想,我任命的每一個審判官和保安官,很可能在我死後都還在任,所以我必須謹慎挑選。” “但不一定每個都這樣吧。”尼克斯大夫微微仰起頭,他那清瘦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的變化,“我的意思是,不一定每個都還在任。” 詹絲咽了一口唾液。馬奈斯在座位上不安地挪動了一下。 “你一定很在乎自己的家人。”詹絲趕緊轉移話題。她知道他只是說出自己注意到的事,沒什麼特別的意思。 “因為你寧願選擇這麼艱苦困難的工作,而且之前還當了很久的學徒才能正式工作。” 尼克斯點點頭。 “那麼,為什麼你和茱麗葉從來不見面?我的意思是,你們二十年都沒見過面。她不是你唯一的孩子嗎?” 尼克斯微微撇開頭,眼睛看著牆上。這時候,詹絲的注意力也被引開了,因為她看到玻璃牆裡有另一個人影在動。有個護士正在巡房。詹絲心裡想,觀察室一定還有另外一扇門通向產房,而此刻一定有個剛生產完的媽媽在裡面。她一定很疲憊,正在休息,滿心期待醫生趕快把她的心肝寶貝交還給她。 “我另外還有一個兒子。”尼克斯大夫說。 詹絲忽然忍不住想去拿她的背包,把裡面的文件夾拿出來看。不過,此刻背包並不在身邊。這一家人的資料,有某個細節她沒有註意到。茱麗葉還有個兄弟。 “你不可能會知道。”尼克斯顯然看穿了詹絲首長的表情,“他死了。技術上來說,他根本還沒有生下來。抽籤的機會只好讓給別人。” “很遺憾——” 她忽然有一股衝動想去握住馬奈斯的手,但她還是忍住了。幾十年來,他們兩個始終不曾再有過那種親暱的碰觸動作,就連不小心碰到的情況都很少。但此刻,那種哀傷的氣息幾乎打破兩人之間多年的禁忌。 “我們本來想幫他取名叫尼可拉斯,那是我祖父的名字。他早產了,體重才六百八十克。” 先前他說話的時候,是很典型的醫生口氣,冷靜不帶感情,但此刻,他的聲音忽然流露出莫名的哀傷。 “他們幫他插管,把他放進保溫箱,可是因為……並發症。”尼克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背,“當時茱麗葉才十二歲。你應該不難想像,她跟我們夫婦一樣,好興奮,因為她快要有個小弟弟了。原本再過一年,她就要去當她媽媽的學徒。她媽媽是接生護士。”說到這裡,尼克斯抬頭看著她。 “不是在這個育兒區。這個我要說明一下。而是中段樓層那個舊育兒區。當年我們都在那里工作,當時我還只是實習醫師。” “那茱麗葉怎麼樣了?”詹絲首長還是不懂他說的這些有什麼關聯。 “結果保溫箱失效了,所以尼可拉斯——”大夫撇開頭,抬起手想去揉眼睛,但最後還是放下手,克制住自己的情緒,“不好意思,我還是會不自覺地叫他尼可拉斯。” “沒關係。” 詹絲首長已經握著馬奈斯的手。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去握他的手,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有這種舉動。不過,大夫似乎並沒有註意到,或者說,他根本不當一回事。 “可憐的茱麗葉。”他搖搖頭,“她非常懊惱,簡直像發瘋了一樣。一開始她認定那都是露妲害的。露妲是一個很有經驗的接生護士,可惜我們的兒子本來就希望渺茫,除非奇蹟出現。她已經盡力了。我跟茱麗葉解釋過,而我想她應該也懂,不過,她還是需要找個人來恨,來洩憤。”說到這裡,他對詹絲點點頭。 “女孩子在那個年紀,你應該懂吧?” “雖然已經這把年紀了,不過我還記得自己年輕的時候,你信不信?”詹絲故作輕鬆地對尼克斯大夫微笑了一下,而大夫也對她苦笑了一下。這時候,她感覺到馬奈斯緊緊握了一下她的手。 “一直到後來,她媽媽也死了,她才認定一切都要怪那個壞掉的保溫箱。嗯,說起來,也不能怪那個保溫箱,應該要怪的是,保溫箱太老舊,無法保養,狀況很不好。其實,不光是保溫箱,幾乎所有的東西都快壞掉了。” “你太太是怎麼死的?因為那個並發症嗎?”詹絲怪自己太粗心,資料檔案看得不夠仔細。 “我太太是自殺的。一個禮拜後,她就自殺了。” 這時,大夫講話的口氣又恢復那種醫生特有的冷靜而不帶感情。詹絲心裡想,這會不會是一種心理防衛機制?是不是經歷過這樣的悲慘傷痛之後,他必須用這種冷靜來武裝自己,才活得下去?或者,那是他天生的性格? “我好像記得那件事。”副保安官馬奈斯忽然開口了。從剛剛進門跟大夫打招呼之後,到現在他沒說過半句話。 “死亡證明是我自己寫的,這樣我才能夠改寫一個死因——” “你……你承認你篡改死因?”馬奈斯好像快要跳起來了。詹絲大概猜得出來他想幹什麼,於是趕快用手按住他。 “違法嗎?當然,我承認。不過,就算我篡改死因想隱瞞,也是白費功夫。雖然茱麗葉年紀還小,但她實在太聰明了。她知道真相,所以她才會受不了——” 他忽然停住了。 “才會怎麼樣?”詹絲首長問,“發瘋了嗎?” “不是。”尼克斯大夫搖搖頭,“不是發瘋。她受不了才會跑掉。她申請轉換見習項目,要求到最底層的機電區見習,到工廠當學徒。本來她年紀還太小,還差一歲才能去工廠,但我還是同意了。我簽了字。本來我以為,她去了之後,嚐過底層生活的滋味後,自己就會回來。可是我錯了,我實在太天真。我還以為放她自由對她會有好處。” “所以,從那以後,你就沒有再見過她了?” “見過一次。幾天后,她媽媽葬禮的時候,她回來了。她自己一個人上來,參加葬禮,擁抱了我一下,然後就下去了。後來我聽說,她一路上都沒有休息。後來,我一直想辦法打聽她的消息。我有個同事在底段樓層的育兒區,他偶爾會發電子郵件給我,告訴我一些消息。沒想到,她竟然成為底段樓層的風雲人物,永遠都有她的消息。” 說到這裡,尼克斯停下來,忍不住笑起來。 “你知道嗎?她小時候,我只覺得她很像她媽媽,沒想到,她長大以後反而越來越像我。” “我打算任命她當保安官。那麼,據你所知,她個性上有沒有什麼缺點會導致她無法勝任保安官的工作,或者根本不適合當保安官?保安官的工作性質,你應該知道吧?” “我知道。”尼克斯轉頭看看馬奈斯,打量他全身上下。馬奈斯身上的白袍很凌亂,胸前敞開,露出那枚銅質的警徽,還有綁在腋下的手槍套。 “她要負責管理全地堡的保安人員,發號施令,對吧?” “差不多。”詹絲說。 “為什麼會找上她?” 馬奈斯清清喉嚨,“她幫我們查過一個案子——” “祖儿?她跑到上面來?” “沒有。是我們到底下去查案子。” “她沒有受過訓練。” “沒有任何一位保安官真正受過訓練。”馬奈斯說,“那種工作有點像是……行政管理。監督地堡的居民。” “她不會答應的。” “為什麼?”詹絲問。 尼克斯聳聳肩。 “見過她之後,你就會明白了。”說著他站起來,“我是很希望能夠多陪你們一下,可惜,我得回去做事了。”他瞄了那道雙扇門一眼。 “很快就會有一家人要進來,我們必須——” “我了解。”詹絲站起來和他握握手,“謝謝你跟我們見面,耽擱你那麼多時間。” 他忽然笑起來:“我還有別的選擇嗎?我可以拒絕跟你們見面嗎?” “當然可以。” “呃,要是早點知道就好了。” 他微微一笑,詹絲知道他是在開玩笑。或者,他是想故作輕鬆。於是,他們走出等候室,回到大門口,拿回他們的背包,把白袍還給護士。詹絲心裡暗暗納悶,越來越好奇,馬奈斯為什麼會推舉這個女孩子。一個深居底段樓層的女孩子,而且心理好像有點問題。這實在不太像他的作風。她有點懷疑,會不會有其他“因素”蒙蔽了他的判斷。馬奈斯推開門,讓她先走出去到外面的等候室。這時候,詹絲首長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已經被他影響,因為她發覺自己好像也不知道該怎麼判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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