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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羊毛戰記 休·豪伊 6827 2018-03-14
她的棒針,就是一組兩根同尺寸的細木棒,並排著擺在皮套裡,有好幾組。乍看之下有點像古老遺體的手腕,乾枯的肌膚包裹著白皙的腕骨。細木棒和皮套,手工藝有點像某種線索,從很早以前代代相傳,歷經暴動戰火和肅清鎮壓的洗禮,倖存至今。彷彿祖先很慈祥地對你使個眼色,暗示你這些東西是沒有危險的,例如童話書或木雕之類,一代代流傳下來。每一條線索都可以隱約追溯到地上那個世界。如今,那個世界只剩殘破傾頹的大樓,矗立在那灰黃荒涼的沙丘後。 詹絲首長考慮了半天,最後終於選定了一組棒針。每次選棒針,她都煞費苦心,因為精準的口徑是最關鍵的。棒針太細很難編織,編出來的棉織衣會太緊,穿了會有壓迫感。反過來,棒針太粗,編出來的衣服會全是孔洞,而且組織鬆散,穿在身上,肌膚若隱若現。

選好之後,詹絲就把棒針從皮套裡抽出來,然後伸手去拿棉線。看著那一大團棉線,她實在很難想像,就靠自己這雙手,那團糾結纏繞的棉線居然會變成能穿的衣服。她從棉線里拉出線頭,腦海中忽然想到,一件衣服誕生的過程實在很神奇。此刻,她的棉織衣還只是一團凌亂的棉球,一些構想,根本還沒成形。更早之前,那團棉線還只是土耕區裡一球球的棉花,經過採收、清洗,最後抽絲纏繞成長長的棉線。再更早之前,那隻是一株株的棉樹,生長在土耕區的土壤上,而許多人就長眠在那土壤中,他們的血肉滋養了土壤,滋養了棉樹根,而土壤上方的植物燈散發著溫暖輝煌的光芒。也許,那一株株的棉樹,是從他們的靈魂裡滋長出來的。 詹絲搖搖頭,忽然覺得自己實在有點病態。她發覺自己越老越容易想到死亡。一天到頭,總是想到死亡。

她小心翼翼地把棉紗線頭纏繞在棒針頂端,然後用手指勾成一個三角形。看得出來那嫻熟的動作是長年累月訓練出來的。接著,她把棒針頭穿進這個三角形,把棉線織進去。這叫起針,是她最喜歡的動作。她喜歡起頭,起針。從零開始,無中生有。接下來,手的動作已經不需要再用眼睛看,於是她抬起頭看著牆上的影像。清晨,狂暴的風沿著山坡滾滾而下,捲起一團團的黃沙。今天,陰森森的雲團低垂天際,彷彿憂心忡忡的父母俯視著他們的孩子。那一團團的沙塵翻騰扭滾,掠過窪地,掠過丘谷,猶如一群嬉笑打鬧的孩子,最後沖向兩座沙丘中間的一道小山溝,一路向上竄,直到山溝頂端。在那裡,兩座沙丘合而為一。詹絲看到一團沙塵撲上兩具屍體,然後四散飛揚,猶如鬼魅,那景象,彷彿兩個嬉笑玩鬧的孩子忽然消失,化為一陣煙塵,再次回到夢境裡。

詹絲首長坐在一把褪色的塑膠椅上,靠著椅背,看著外面世界變幻莫測的狂風。那裡,是人類的禁地。她的手動個不停,棉線漸漸變成一段棉織布。她只偶爾低頭瞄一眼,看看有沒有織錯。沙塵常常會撲上鏡頭,一波接著一波。每次看到沙塵撞上來,她都會不由自主地往後一縮,彷彿沙塵會撲到她身上。每次沙塵一來,鏡頭就會變髒,影像就會變得很模糊,而且,每逢鏡頭擦乾淨那一天,那種感覺會特別強烈。每次看著沙塵撲上鏡頭,就彷彿看到臟兮兮的男人沾污了少女玉潔冰清的肌膚。那是一種被侵犯的感覺。詹絲還記得那種感覺。到現在,已經過了六十年,有時候她會想,為什麼沙塵要把鏡頭搞得那麼臟?為什麼每次把鏡頭擦乾淨,都必須獻祭一條人命?那種痛苦,她已經快要無法承受了。

“首長?” 此刻,在那死寂的沙丘上,就有保安官的屍體。昨天,她失去了她手下的保安官。她撇開頭不忍心再看,然後,她看見馬奈斯副保安官就站在她旁邊。 “什麼事,馬奈斯?” “這些就是你要的東西。” 馬奈斯把三個文件夾丟在大餐廳的餐桌上,推到她面前。昨天晚上,為了慶祝鏡頭清洗的任務圓滿完成,大家在大餐廳里大肆慶祝,餐桌上滿是糕餅屑和果汁的殘漬。詹絲放下手中的棉織布,不太情願地伸手去拿文件夾。此刻,她只想一個人在這裡多坐一會兒,親眼看著自己編織出來的成果。她希望能夠多看一眼日出的美景,享受這寧靜的時刻。隨著時間過去,鏡頭又會開始變髒,影像又會開始模糊,所以,她希望在那之前能夠多看一眼。而且,再過不久,地堡上面幾個樓層的人就會起床,揉著惺忪的睡眼慢慢清醒過來,然後全部擠到大餐廳,各自坐到自己的塑膠椅上,觀賞日出。

但她畢竟有職責在身。她是大家選出來的首長,而地堡需要一位保安官,她必須趕快找到人選。於是,詹絲把個人的私念先擺到一邊,低頭看著大腿上的文件夾。她輕撫著第一個文件夾的封面,看著自己的手背,表情有點悲傷,卻又有點坦然。她手背乾枯,而且像文件夾內頁裡凸出來的手工紙一樣,滿是皺紋。她轉頭看看馬奈斯。他的鬍子已經差不多全白了,只剩一點黑。她還記得他當年的模樣,濃密的黑鬍子,高高瘦瘦,精力充沛,充滿青春氣息。而如今,他顯得如此衰老憔悴。她覺得他還是很帥,不過,那純粹只是因為她年輕的時候就認識他,因為她衰老的眼中還烙印著他昔日的模樣。 “其實。”她對馬奈斯說,“這件事可以換種方式來處理。我直接晉升你當保安官不就好了嗎?然後你可以自己去找一個副保安官,這樣不是比較合乎傳統?”

馬奈斯笑起來:“首長,這個副保安官,我已經乾了太多年,跟你當首長差不多一樣久了。到了這把年紀,我現在唯一有興趣的,就是想知道自己哪一天會死,至於其他的,我完全沒興趣。” 詹絲點點頭。她之所以喜歡馬奈斯待在她身邊,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他這個人實在悲觀得可怕,相形之下,她就會顯得比較開朗明亮。 “我想,我們兩個距離那一天都不遠了。”她說。 “說得太好了。我真沒想到自己會多活那麼多年。最主要是,我不想活得比你久,因為萬一看到你比我早走,我會有罪惡感。”馬奈斯搓搓鬍子,打量著外面的景觀。詹絲對他嫣然一笑,然後翻開最上面的文件夾,開始看第一份履歷。 “照你的吩咐,我找到了三個還不錯的候選人。”馬奈斯說,“這三個人當中,任何一個來當我的上司,我都很樂意。其中有一個叫茱麗葉的,她的檔案應該在中間那個文件夾裡面。她是我的頭號人選。她在底層的機電區工作,很少上來,不過,我和霍斯頓——”

馬奈斯忽然停住了,清清喉嚨。詹絲轉頭瞥了他一眼,發現馬奈斯的視線正沿著那道山溝看向沙丘頂上。他舉起拳頭掩著嘴,假裝咳了一聲。他拳頭握得好緊,青筋暴露。 “不好意思。”他又繼續說,“我剛剛說到,幾年前,我和保安官到底下去處理一件死亡案,這個茱麗葉……呃,我想她比較喜歡別人叫她祖儿……表現得很出色,是個厲害角色,頭腦很清楚,精明得很。那個案子,她幫了很大的忙。什麼蛛絲馬跡都逃不過她的眼睛,而且領導能力很強,很會帶人,很圓滑,夠老練,不過很有原則。就是這樣。我認為,她從來沒到過八十樓以上的樓層,所以,她顯然很喜歡待在底層。這種人很少見。” 詹絲瀏覽了一下茱麗葉的檔案,看看她的家世背景,看看她的財務記錄,還有她目前的薪資點數。她工作表現優異,被推舉為領班。從來沒有抽過簽。

“她還沒結婚?”詹絲問。 “還沒。她有點男人婆個性,是操作巨型扳手的技工,沒想到吧?我們在底下待了一個禮拜,親眼看到那些男的看她的時候是什麼眼神。打個比方,那些男人會搶著排隊讓她挑,不過,她不太願意跟男人混。這麼說吧,她這個人,男人見了就很難忘得掉,她寧可自己一個人過日子。” “你好像也沒忘掉她嘛。”話一出口,詹絲立刻就後悔了,她受不了自己那種酸酸的口氣。 馬奈斯調整了一下站姿,換另一條腿支撐:“呃,首長,你應該知道我的盤算,我隨時都在留意適合的人選,評估他們的能耐。我會想盡辦法避免自己被拱上去當保安官。” 詹絲微微一笑。 “另外那兩個呢?”她翻開文件夾,看看那兩個人的姓名。她有點懷疑,喜歡窩在底層的人,真的適合幹保安官嗎?不過,也可能是她擔心馬奈斯會迷上他的上司。第一個文件夾裡,那個人叫彼得·貝爾寧。她知道那個人。他在司法部工作,辦公室就在樓下不遠,只隔幾個樓層。職務好像是書記,又好像是審判官的“學徒”。

“首長,我還是坦白說吧。按照規定,為了公平起見必須有三個候選人,不過其實,另外那兩個我只是抓來湊數。我剛剛說過,不管是誰來當我的長官,我都很樂意,不過,我個人認為這個祖儿才是最理想的人選。我們這裡已經很久沒有年輕的女孩子乾保安官了。下次的首長大選快到了,你推個女孩子出來當保安官,大家會比較有興趣。” “我們選保安官,不能基於這種理由。”詹絲說,“不管最後我們選的是誰,這個工作他勢必要幹很久,說不定會一直幹到我們兩個都不在了——”說到這裡她停住了,因為她忽然想到霍斯頓。當初選上霍斯頓的時候,她也說過同樣的話。 詹絲合上文件夾,然後轉頭繼續看著牆上的影像。在一座沙丘底下,有一個小龍捲風慢慢成形,慢慢捲成一團黃沙。沒多久,龍捲風越卷越大,越卷越大,拖著尖尖的尾端左右搖曳,那碩大的上半部乍看之下很像一個小孩子的頭,正朝著鏡頭襲捲而來。在蒼白虛弱的晨曦中,龍捲風看起來燦爛奪目。

“我想,我們去跟她見個面好了。”詹絲作了結論。文件夾還擺在她大腿上,她的手指不斷撥弄著那張手工紙邊緣。 “你說什麼?我看還是通知她自己上來比較好。就像從前一樣,在你的辦公室面談。到底下去,路程很遠,等要上來的時候,你會覺得路程更遠。” “我了解你的顧慮,副保安官。我真的了解。不過,我已經很久沒有到最底下去了,最遠只到第四十樓。我應該要常常去看我的同胞,不能老是拿膝蓋當藉口——” 首長忽然又停住了。那團沙塵龍捲風不斷地左右游移,突然間,它轉了個方向,朝他們撲過來。龍捲風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由於外面的廣角鏡頭會扭曲影像,龍捲風看起來變得更巨大,而且更強勁兇猛,儘管她知道實際上並沒有那麼大。沒多久,龍捲風籠罩了每一個鏡頭,整個大餐廳忽然暫時陷入一片黑暗。又過了一會兒,龍捲風移開了,在畫面中緩緩移動,漸漸遠去。龍捲風終於走了,問題是,清晰的畫面也隨著它消失了。現在,牆上的世界又變成一片昏暗模糊。 “該死的東西。”馬奈斯咬牙切齒,手不自覺地握住槍柄。他的皮槍套已經很老舊,“嘎吱”作響。這時候,詹絲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有趣畫面。她彷彿看到副保安官出現在影像裡,雙腿細瘦,追著那團龍捲風拼命開槍,只可惜,那團沙塵已經漸漸消散。 兩個人坐在那裡,陷入一陣沉默,轉頭看看四周,檢查看看大餐廳裡有沒有損傷。過了一會兒,詹絲終於開口了。 “馬奈斯,這次下去,並不是為了選舉,也不是去拉票。我相信,只要我出來選,沒有人選得贏我。所以,這次下去並不是為了有什麼好處,而且,我們穿著不用太正式,不要太張揚。我只是想去看看我的同胞,不是去擺排場。”她轉頭看看他,發現他也在看她,“這是為了我自己,馬奈斯,就當是逃避吧。” 她又回頭去看外面的景觀。 “有時候……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在上面待太久了。我們兩個都是。我覺得,我們已經活太久了——” 她忽然又停住了,因為她聽到螺旋梯那邊傳來雜沓的腳步聲。天亮了。他們兩個都轉身面對樓梯的方向,面對那充滿生命的聲音。那個聲音,意味著一個新的日子甦醒了。此刻,她知道時候差不多了,應該要揮開腦海中那些死亡的意象,至少,暫時拋到腦後。 “這樣吧,我們到底下去,看看這個茱麗葉到底有什麼本事。我們兩個一起去。你知道我為什麼想下去嗎?因為,我們被這個世界逼著做了很多不該做的事。有時候,坐在這裡,看著外面,我會看到自己所作所為所造成的後果——我的心很痛,馬奈斯,那是錐心的刺痛。”
吃過早餐後,他們在霍斯頓的辦公室碰面。霍斯頓走了才一天,詹絲潛意識裡還是覺得這裡是他的辦公室。現在她暫時還沒辦法把這里當成別人的辦公室。裡面兩張辦公桌並排在一起,旁邊有一個老舊的檔案櫃。她站在那裡,跟辦公桌隔著一段距離,看著空蕩蕩的羈押室。這時候,馬奈斯正在跟泰瑞交代一些事情。要離開很長一段時間,事情必須交代清楚。泰瑞是資訊區的保安人員,身材魁梧,每次馬奈斯和霍斯頓要出去辦案,就會找泰瑞到辦公室來留守。站在泰瑞後面的,是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滿頭黑髮,眼睛炯炯有神。她叫瑪莎,在資訊區見習,是泰瑞的“學徒”。地堡裡,半數以上的人都帶著一個學徒。他們的年齡大約在十二歲到二十歲之間,如影隨形跟在師父旁邊,像海綿一樣拼命吸收知識,吸收技術,這樣地堡的運作才能夠持續下去,至少,再延續一個世代。 馬奈斯特別提醒泰瑞,每次鏡頭剛洗乾淨的時候,大家都會變得特別暴躁易怒,因為壓力一旦解除,人就變得比較衝動。至少有一陣子,他們會覺得自己可以為所欲為。 其實根本不需要他特別交代,因為隔壁的大餐廳裡,大家正在狂歡慶祝,那種驚天動地的喧鬧聲,連門關著都擋不住。地堡最上面四十層樓的居民早就把整個大餐廳和大廳擠得水洩不通。而且,這一整天,還會有好幾百個人從中段樓層和底段樓層爬上來。他們都是請假,用掉他們的休假點券,專程到頂樓來,目的就是為了觀賞外面世界最清晰的景觀。對大多數人來說,那像是一種朝聖。有些人隔好幾年才會上來一次,他們會在頂樓盤桓好幾個鐘頭,嘴裡喃喃嘀咕說,外面的世界一點都沒變,還是他們記憶中的模樣。然後,他們就會催著孩子下樓梯。上樓的人群把樓梯井擠得水洩不通,他們只好一路擠下去。 馬奈斯把所有的鑰匙和一枚臨時警徽交給泰瑞,然後檢查了一下無線電對講機,看看電池有沒有電,再檢查辦公室的無線電主機,看看音量開得夠不夠大,接著掏出手槍檢查一下。最後,他和泰瑞握握手,鼓勵了他兩句。這時候,詹絲意識到時候差不多了,他們該走了,於是她撇開頭,不再看那空蕩蕩的羈押室,轉身跟泰瑞說了聲再見,朝瑪莎點點頭,然後就跟在馬奈斯後面走出辦公室門口。 他們跨出辦公室門口正要走進大餐廳的時候,詹絲忽然問:“鏡頭才剛洗過,你現在就離開崗位,真的沒關係嗎?”她知道一到晚上,頂樓的人會多到什麼程度,而那些人會衝動到什麼程度。這個節骨眼拖著他一起走,好像時機不太對,因為這項任務骨子裡是她的私事。 “那有什麼關係?時機正好,我也正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他瞄瞄牆上的影像,可是人太多了,遮住了視線,根本看不清楚。 “到現在我還是搞不懂霍斯頓到底在想什麼。他心裡有什麼事,為什麼都不告訴我?也許,等我們回來之後,我就比較不會感覺他還在辦公室裡,因為,現在待在那裡,我連呼吸都有困難。” 詹絲思索著他說的話,同時兩人一路擠過滿餐廳的人群。大家舉著塑膠杯,果汁四散飛濺,但她聞到空氣中飄散著私釀酒的味道,不過,她決定暫時不管他們。大家七嘴八舌向她問好,祝她一路平安,而且保證會投票給她。他們這次要下去的事,很少人知道,沒想到這麼快就洩露了。大多數人都認為,首長這次下去,目的是要跟大家聯絡感情,為下一次大選熱身。地堡裡年輕的一代都向馬奈斯道賀,稱呼他保安官,因為他們都是在霍斯頓擔任保安官期間成長的,不知道前一任保安官繼任人選的內情,不知道是馬奈斯主動退讓,自甘擔任副手。不過,老一輩的人知道內情,所以,首長和馬奈斯從他們面前經過的時候,他們都點頭致意,心裡暗暗給他們另外一種祝福。他們的眼神流露出他們內心的盼望:讓地堡能夠繼續保持目前的平靜,讓他們的孩子能夠活得跟自己一樣久。千萬不能讓地堡崩潰,至少,不要太快。 詹絲一直活在這種壓力下。這種壓力,比起年齡加諸她膝蓋上的壓力更殘酷。他們朝中央螺旋梯走過去,一路上她一直沉默不語。有些人大喊要她發表演說,不過還好,眾人沒有跟著起哄,她總算鬆了一口氣。她能說什麼?難道要告訴他們,她自己都搞不懂地堡為什麼還能維持下去?難道要告訴他們,她連自己的針線活都搞不懂?是不是把棉線交纏在一起,順序對了,衣服就可以做出來?難道要告訴他們,只要剪斷一根線,整件衣服就散了?只要剪一刀,線就可以拉出來,越拉越長,最後變成一團棉線?難道他們真以為她懂得該怎麼管理地堡?事實上,她也不過就是按照從前留下來的規定去做,就這樣,一年一年過去了,沒想到地堡的狀況竟然還能夠維持正常。 她根本搞不懂究竟是什麼力量在支撐地堡的運作。而且,她也無法體會他們的心情,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慶祝。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喝酒狂歡?難道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可以安心了,因為他們慶幸自己逃過一劫,沒有被送出去清洗鏡頭?此刻,有一個好人死了,陳屍在沙丘上,而他太太的屍體就在他旁邊。他是她的好朋友、她的好幫手、好夥伴。他死了,而地堡裡的人竟然在狂歡慶祝?所以,如果真要發表演說,如果她說話不需要顧慮會不會觸犯地堡的禁忌,那麼,她會這麼說:有兩個好人自願到外面去清洗鏡頭。全地堡還找得到比他們更好的人嗎?跟他們比起來,我們這些留在地堡裡的人算什麼? 現在根本不是發表演說的時候,也不是飲酒作樂、狂歡慶祝的時候。現在,該是冷靜下來好好思考的時候。這也就是為什麼詹絲會覺得自己需要暫時逃開這一切。一切都變了,而且,那種改變並不是一天造成的,而是累積了不知道多少年。這一點,她比絕大多數人都清楚。還有,物資區那位老太太麥克蘭可能也很清楚,她也察覺到有事快發生了。人必須活得夠久才看得清楚事情,而現在,她看到了。時間一天天過去,她生存的這個世界,腳步越來越快,她根本追不上。詹絲首長心裡明白,再過不久,這個世界就會把她遠遠甩在後面。她內心深處潛藏著一種巨大的恐懼。她沒有說出口,可是那種恐懼每天都纏繞著她。那就是:有一天,當她不在了,這世界恐怕也撐不了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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