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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四章

武器浮生錄 伊恩·M·班克斯 9335 2018-03-14
城市建造在一座深兩公里、寬十公里的峽谷裡;峽谷如傷口在沙漠蔓延了八百公里,一道行星地殼上的鋸齒狀裂縫。城市只佔了當中的三十公里。 他站在懸崖旁朝下看,迎向混亂得令人訝異的建築、房舍、街道、階梯、水災排水溝與鐵道線,全在霧紅色的夕陽下呈現灰色和迷濛的朦朧。 含糊的捲動雲層擺盪著滑下山谷,宛若破裂水壩緩緩洩出的水;它們持續在建築的突出跟縫隙間消失,接著如疲憊的思緒般被掃開。 在極少數地方,最高的建築高過懸崖頂探入沙漠之中,但其餘城市讓人感覺缺乏生氣或動量,因而被困在峽谷裡,避開強風維持著谷裡自成一格的溫和、自然微氣候。 城市閃爍著暗淡的光,彷彿奇異地寂靜又靜止。他努力聽著,終於聽見像是某種動物的高亢吼聲,從某處多霧的郊區深處傳來。他搜索天際,能瞧見遠處盤旋的鳥群,圍繞在仍然較冷沉重的空氣處。牠們在遠處凌亂的地形、有階梯的街道跟左彎右拐的道路上頭的高空滑翔,發出長而粗啞的叫聲。

更往下,他看見幾列沉默的火車,細長的光線緩緩穿越隧道。水域如黑線條呈現,也就是水渠跟運河;道路四通八達,車輛緩行其中,光線像小小星光,也如逃避盤旋鳥兒的獵物般亂竄。 那是寒冷的秋季傍晚,空氣十分凜冽。他脫下戰鬥裝留在莢艙裡,後者將自己埋在一處沙坑中。現在他穿著寬鬆的衣服,那在這裡重新流行起來;他上次在這裡時也是這樣流行,他因而詭異地感到高興,自己離開得夠久而正好趕上時尚的循環。他並不迷信,但這巧合讓他感覺有趣。 他蹲下摸了摸懸崖邊。他拾起一把石子跟崖頂草,任他們從指尖灑落。他嘆息,站起身、套上手套與戴上帽子。 城市的名字叫梭羅托,而特索戴瑞恩·貝夏就在這裡。 他在外套上拍了點沙──一件來自遠方的舊雨衣,且純粹出於情感價值──在鼻樑上擺了一對非常深的眼鏡,拿起一隻普通手提箱,便朝著城市走去。

“午安,先生。有我能效勞的嗎?” “我想要你們的兩層樓。” 櫃檯職員面露困惑,往前傾身。 “抱歉,先生?” “旅館的最高兩層樓;我要訂下它們。”他微笑。 “很抱歉,我沒有預約。” “啊……”櫃檯職員說。他顯然很擔心,看著自己在深色眼鏡的倒影。 “兩……” “不是一間房、一間套房、一層樓,而是兩層樓,而且不是隨便兩層樓;是最上兩層樓。要是你們已經有客人住在最上兩層的任何房間,我建議你們禮貌地請他們接受其他層的房間;我現在會替他們支付費用。” “我懂了……”旅館職員說。他似乎不確定該不該認真看待這件事。 “那麼……先生您打算住多久?” “無限期。我會事先付一個月。我的律師明天午餐時間會把資金彙來。”他打開手提箱,取出一疊紙鈔放在櫃檯上。 “要是你們想要,我可用現金支付一晚。”

“我懂了,”職員說,眼睛盯著錢。 “呃,要是先生您願意填這張表……” “謝謝。同時,我要電梯專供我使用,以及允許通行屋頂。我想通行證鑰匙是最好的辦法。” “啊。的確,我懂了。原諒我得離開一下,先生。”職員離開去叫經理。 他對兩層樓殺了一大筆折扣,接著同意使用電梯跟頂樓的費用,使得協議回到跟原本相同的價碼。他就是喜歡討價還價。 “先生的大名呢?” “我叫斯達伯林德,”他說。 他選了頂層角落的一間套房,俯瞰著峽谷城市的龐大深處。他打開所有櫥櫃、衣櫃、門、百葉窗、陽台罩跟藥櫃,讓所有東西都開著。他試了套房裡的浴室;水是熱的。他把幾張小椅子拿出臥室,連同來自會客室的另外四張,將它們擺在旁邊另一間套房裡。他打開所有燈,看著周遭一切。

他看著被子跟窗簾、壁紙跟地毯的樣式,看著牆上的壁飾跟畫作,以及家具的設計。他打電話叫了點食物,它放在一個小推車送來,他便推著推車從這個房間到那個房間,邊遊蕩旅館的安靜區域邊進食、四處觀望,偶爾看著一個小感測器,那應該會告訴他附近有沒有監聽裝置。結果沒有。 他停在一扇窗前往外看,心不在焉地揉著胸口一個早已不存在的皺起疤痕。 “扎卡維?”一個小小的聲音從他胸口說。他低頭,看著襯衫口袋裡一個像是珠子的東西。他將它扣進一隻耳朵,取下深色眼鏡放在口袋。 “哈嘍。” “是我,狄賽特。你還好嗎?” “是啊,我找到地方住了。” “很好。聽著,我們找到些什麼了。那真完美!” “是什麼?”他說,對斯瑪嗓音裡的激動微笑。他按下按鈕關閉窗簾。

“三千年前這裡有個傢伙成了聞名的詩人;他用木框蠟板寫作。他總會保留一組一百首短詩,那是他寫過最好的東西。但他沒法讓它們出版,所以決定改當雕刻家;他融掉其中九十八面蠟板──留著第一面跟第一百面──雕了個蠟質雕像,在外圍造了個沙模,然後鑄造了尊至今仍存在的銅像。” “斯瑪,這還沒講完嗎?”他說,按另一個鈕打開窗簾。他比較喜歡它們擺動的模樣。 “等等!當我們最初找到沃爾恩哈茲,對每顆行星做了標準掃描時,我們自然對銅像照了全像圖;結果我們在裂縫裡發現原始的製模沙和蠟。” “結果不是正確的蠟!” “那不符合保存下來的兩面蠟板!所以那艘通用聯繫單位等到完成完整掃瞄,接著做了調查。製造銅像跟寫下那些詩的那傢伙後來成了僧侶,成為一間修道院的住持。他領導的時候加蓋了一間建築;傳說他會去那裡冥想消失的九十八首詩。那建築有雙層牆。”斯瑪的聲音勝利地揚起。 “猜猜縫隙裡面有什麼!”

“分屍嵌在牆裡的僧侶?” “那些詩!那些蠟!”斯瑪叫道。接著她的聲音降低了些。 “好吧,是大部分。修道院幾百年前被棄置,而且看來有幾位牧羊人靠著牆生火,結果融化了其中三四面……但其餘的都在!” “那很好嗎?” “扎卡維,它們是這星球最偉大的失落文學寶藏之一!賈恩斯薩洛摩大學,也就是你的老友特索戴瑞恩待著的地方,有那人大多數的羊皮紙手稿,其他兩面蠟板以及著名的銅像。他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拿到那些蠟板!你看不出來嗎?太完美了!” “我想那聽來還不錯。” “該死,扎卡維!你就只會這樣講嗎?” “小狄,這麼好的運氣不會持久的;它會被壞事抵銷。” “別這麼悲觀,扎卡維。”

“好啦,我不會的,”他嘆息,再度關上窗簾。 狄賽特·斯瑪發出了個惱怒聲。 “好吧;我只是想告知你。我們很快就要走了。好好睡。” 頻道嗶一聲關閉。他悔恨地微笑。他把小終端機留在那裡,活像個耳環。 他吩咐不得被打擾,而夜幕低垂時他便將所有暖氣開到最大,打開所有窗戶。他花了點時間試驗陽台跟外側牆上的排水管;他幾乎爬到地面,繞過整個建築正面,試著邊緣、管線、窗台與飛簷的強度。他看見其餘客房僅有不到數十個亮著光。等他對旅館外頭感到滿意,他便返回自己的樓層。 他倚在陽台上,手裡捧著一隻冒煙的碗。他偶爾將碗舉到臉前深深吸氣,其餘時間則望著閃爍的城市,吹著口哨。 他看著下方點點星光的景觀,想著雖然大多城市看來像油畫帆布、既平又薄,梭羅托看起來卻像本半開的書,一道雕塑如波浪的V字形沉入星球的地質學歷史。上方,峽谷頭頂的雲朵和沙漠發著橘紅色的光,將引導的太陽火焰反射至城市。

他想像著若從城市另一邊看,旅館看起來一定很怪,因為最頂樓的燈都亮著,其餘卻幾乎是黑的。 他想他已經忘了峽谷讓這城市的日落景觀有多麼不同於他處。不過這還是很相似,他心想。全部都很相似。 他待過如此多的地方,看過那麼多同樣、以及全然相異的景象,使他對兩者都深感訝異……但那是真的;這座城市與他所知的其他諸多城市並無那麼不同。 他們在所有地方都會找到自我;銀河沸騰著生命,而它的基礎食物則不斷回頭對它說話,一如他告訴夏安絲·恩琴的(而想著她時,他再次感受到她皮膚的觸感與嗓音的特質)。不過他懷疑倘若文明真希望如此,他們能安排差別得更讓人驚訝、更有異國情調的地方讓他拜訪;他們的理由是他是受限的種族,只能適應特定的行星、社會與戰爭類型。尚武好戰的利基,斯瑪這麼稱呼。

他略帶冷酷地微笑,從藥碗又深深吸了一口。 男子走過空曠的拱廊與無人的幾段階梯。他穿著一件樣式未知、不過仍看來過時的舊雨衣。他戴著非常深的眼鏡。他用有效率的姿態走路,看起來毫無矯揉造作。 他進入一家大旅館的天井,那裡同時刻意表現出昂貴與衰敗的樣貌。穿著乏味的園丁從一座老游泳池耙著樹葉,瞪著那位男子,彷彿覺得他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裡。 人們正在油漆大廳外頭門廊的內側,他得繞過他們才能進去。漆匠用非常古老的手法搭配尤其劣質的漆料,使得它們在一兩年內就會以最真實的辦法破裂剝落。 門廳列滿了裝飾。男子拉了靠近接待櫃檯角落的一條紫色粗繩。職員出現,面帶微笑。 “早安,斯達伯林德先生。散步愉快嗎?”

“是的,謝謝。請準備早餐好嗎?” “馬上來,先生。” “梭羅托是一座拱門與橋樑之都,階梯與走道迂迴穿過高聳建築,然後從纖細的懸吊橋跟脆弱的石拱橋掠過陡峭的河流與渠溝。馬路沿著水道岸邊流動,迴轉、扭曲甚至在底下蜿蜒;鐵路展開為糾結的線條與層面,繞過眾多隧道跟地下儲水池和馬路涵蓋之處,旅客可以從高速列車看見黑色水面反射的銀河星光,那裡交錯著地下登山纜車、碼頭以及地底道路的路徑。” 他坐在床上,深色眼鏡擱在另一張枕頭上,吃著早餐並觀賞旅館套房螢幕播放的自有介紹影片。他在古董電話響起時將聲音調小。 “餵?” “扎卡維?”是斯瑪的聲音。 “老天爺;你還在這啊?” “我們就要脫離軌道了。” “嗯,那就別等我的報告了。”他伸進襯衫口袋摸索,掏出那個終端機小珠。 “幹麻用電話?收發機不能用了嗎?” “不;只是確定我們可以接上電話系統。” “好吧。就這樣?” “不是。我們找到特索戴瑞恩更精確的位置了;還是賈恩斯薩洛摩大學,不過他在四號附屬圖書館裡。那在城市地底下四百公尺,整個大學最安全的儲藏室。在最好的時候算相當安全,他們也有額外守衛,儘管不是真的軍人。” “但他在哪生活?他在哪裡睡覺?” “管理員公寓;它們緊貼著圖書館。” “他到過地表嗎?” “我們沒有找到過證據。” 他吹了聲口哨。 “好吧,這可能是個問題,也可能不是。” “你那邊的事情如何?” “很好,”他說,咬了口甜肉。 “只在等辦公室開張;我留了訊息要律師打給我。然後我會開始製造爭執。” “好吧。那裡應該不會有任何問題;必要的指示都給了,你應該能拿到需要的一切。有任何問題,聯繫我們,我們就會氣沖衝發電報過去。” “是啊,斯瑪,我剛才在想這個先鋒企業,這個文明麾下的商業帝國到底有多大?” “先鋒基金會。夠大了。” “對,可是有多大?我能用到什麼程度?” “嗯,別買超過一個國家的東西就好。聽著,夏瑞狄恩,盡你所能奢侈地製造爭論。把特索戴瑞恩帶給我們就好。要快。” “是啦,是啦;好的。” “我們要啟程了,不過會保持聯繫。記住,假如你有需要,我們會過來伸出援手。” “是的。拜。”他放下電話,再度調高螢幕的音量。 “洞穴無論是自然或人工,散落在峽谷岩壁上,數量與斜坡上的建築幾乎同樣豐富。許多城市最古老的水力發電來源都在這裡,在岩石內挖空運轉,有幾座小工廠跟工作室得以倖存下來,隱藏在懸崖和頁岩下,只能靠沙漠表面粗短的煙囪透露它們的位置。上頭充滿溫暖煙氣的河流與下水道、排水管系統構成對比,後者也只偶爾出現在地表上,構成城市布料上的複雜花紋圖案。” 電話響了。 “餵?” “斯……達伯林德先生?” “我是。” “啊,好的;早安。我叫凱亞普洛,是……” “啊,律師。” “是的。謝謝您的訊息。我這裡有份電報讓您能完全提取先鋒基金會的收入跟證券。” “我知道。您對這件事滿意嗎,凱亞普洛先生?” “呃……我……是的;電報相當明確表示了這個立場……雖然從帳面範圍來看,它賦予了史無前例的個人處置權。不過先鋒基金會過去也不曾全然依照慣例行事過。” “很好。我需要的第一件事是足夠支付'精進飯店'兩層樓租用一個月的資金,立即轉到旅館的帳戶。接著我想買點東西。” “啊……是的。例如?” 他用一條餐巾輕拍嘴唇。 “嗯,首先,是一條街。” “一條街?” “是的。不要太鋪張的,也不需要太長,但我要整條街,靠近市中心的地方。你能馬上找個適合的對象嗎?” “啊……這個,是的,我們當然可以開始找,我……” “很好。我兩小時後會打給你的辦公室,我想听聽你們的決定。” “兩小時……?呃……這個,啊……” “速度是不可或缺的,凱亞普洛先生。找你們最好的人處理。” “是的。好的。” “很好。我兩小時後再與您碰面。” “是的,沒錯。再會。” 他再度調大螢幕音量。 “極少新建築是在近數百年間興建的;梭羅托是座紀念館,一座公共建築,一座博物館。工廠與人們一樣幾乎已完全消失。三座大學在一年當中的某些時刻給城市賦予了點活力,但許多人形容的一般氣息是古老,甚至於愚蠢無用,儘管某些人喜歡在這裡的生活感受,也就是活在昔日時光裡。梭羅托沒有天窗;火車仍使用金屬軌道,地面車輛仍接觸地面,因為在城市內或直接上方飛行是被禁止的。以許多方面而言,這是個悲哀古老的地方──城市大多區域無人居住,或者只有一年的某段時間有人進駐。此市仍然保有首都頭銜,但那並不代表其隸屬的文化;它是件展示品,而儘管很多人們前來拜訪它,只有少數選擇留下。” 他搖搖頭,戴上深色眼鏡,關掉了螢幕。 當風吹著正確的方向時,他會從一個空中花園使用一隻老煙火砲,將巨大的網裝紙鈔球射進空中;鈔票像提早落下的雪一樣飄著。他讓街道裝飾著彩旗、橫幅跟氣球,塞滿桌椅和提供免費飲料的酒吧,從這頭到那頭都是,並且播放著音樂。重要的地方設有顏色明亮的雨篷,如露天音樂演湊台與酒吧,但那其實沒有必要;天是亮的,而且以這季節不尋常地暖和。他從街上最高的一棟建築的最上層窗戶往外看,對著人群景象微笑。 城市在淡季發生的事是如此之少,嘉年華卻立即吸引了注意力。他僱人提供他弄來的藥物、食物跟飲料;他禁止車輛與愁眉苦臉,嘗試踏進這條街的人要是沒有微笑,就會被強迫戴上好笑的面具,直到他們稍為愉悅了點。他從靠著的高窗深吸一口氣,肺浸滿了正下方一處非常忙碌的酒吧傳來、令人頭暈的燻煙;藥煙只剛好飄得這麼高,構成懸浮的雲。他笑了,覺得那真是振奮人心;一切都是那麼完美。 人們四處走動、組成團體交談,交換冒煙的碗瓢,大笑或者微笑。他們聽著樂團演奏,看著人們舞動。他們在每次煙火砲發射時便大聲歡呼。許多人對著寫滿政治笑話的小傳單大笑,它們隨著所有藥碗、食物、面具跟新奇的小物品一起發放出去。他們也對著掛在破舊屋子前或街道上巨大、低俗的旗幟大笑,它們不是荒謬就是十分幽默,如和平主義者在牆上貼好!還有專家?他們又知道個屁?這兩個是最容易翻譯的範例。 到處都有考驗智慧或力量的遊戲,有免費的花與宴會帽,以及更常見的“讚美攤”,一個人只要付點小錢或是給頂紙帽子之類的,就能會被告知他是個良好、令人愉悅、好心、不做作、溫和、含蓄、克制、真摯、值得尊敬、慷慨、愉快、心地善良等等的一個人。 他低頭看著這一切,遮陽板推到往後卷的黑髮的額頭處。要是在下面、吞沒在那之中,他知道他不知如何會感到無法融入。但從高處的優越據點,他可以往下看著擁有不同面孔的群眾;他們遠得足以構成單一主題,又近得足夠產生自己的和諧變奏。他們很享受,被弄得大笑或咯咯笑,被鼓勵嗑藥搞得糊塗,被音樂所擄獲,些微因氣氛而陷入瘋狂。 他特別注視著兩個人。 他們是一男一女,緩緩走著穿過街道、四處張望。男子高大又有頭深色短髮,維持著不自然的蓬亂跟捲曲;他衣著整齊,一手抱著一頂小而黑的貝雷帽;另一手則吊著一隻面具。 女子幾乎與他同高,並且更苗條。她穿得跟男子很像,身著簡樸的深灰黑色,脖子則有白色的曼陀羅式摺邊。她的頭髮是及肩的黑色,而且相當直。她走路的姿態彷彿有許多仰慕者正看著她。 他們並肩走著,沒有觸碰彼此、不時交談著,只將頭傾向同伴的方向且看著別處,也許是在看著他們說話時談論的事物。 他想他記得在通用系統載具作簡報時那些他們的照片。他將頭稍微移向一旁,確保耳朵終端機能獲得他們的視野,接著要小機器錄下景象。 一會兒後,兩人消失在街道遠端的旗幟下方;他們穿過嘉年華,絲毫沒參與當中任何一部分。 街上的宴會繼續著;一小陣雨灑落,逼得人們躲進雨棚跟蓋頂,還有一些小屋子裡,但那為時很短,更多人繼續湧入。年幼的孩童拿著鮮豔紙帶奔跑,在欄杆、人群、攤位跟桌子之間繞著七彩踪跡。煙炸彈爆成小小的繽紛香氣煙團以及大笑,嗆得人們蹣跚搖晃,搥著彼此的背,對扔東西的歡笑孩子們大吼。 他遠離窗戶,失去了興趣。他坐在房間裡一會兒,蹲坐在落於灰塵中的一隻櫃子上,手沉思地揉著臉頰,只有在一大團宛如朝上山崩的氣球擠過窗扉時抬起了眼。他拿下深色眼鏡。從裡頭看,氣球看起來一模一樣。 他走下狹窄的階梯,靴子敲在古老的木頭上;他在底端的欄杆拿起雨衣,接著便從後門踏進另一條街道。 司機將車開動,他坐在後座,他們緩緩掠過一排老屋。他們來到街道底,轉進一條朝右轉的陡峭道路,接著來到宴慶舉行的地方。他們經過一輛深色的加長型車,那一男一女就坐在裡面。 他回頭看。深色車開始跟著他們。 他要司機超過速限。他們加速,那輛車也亦趨亦步。他扶穩手,看著城市一閃而過。他們衝過一部分舊政府區;那些雄偉的建築是灰的,大量裝飾著牆上的噴泉跟水渠,水依精緻的圖形沿牆瀉下形成垂直波浪,宛若劇院簾幕般掉落。那裡種了些水草,不過比他預期的少。他不記得他們可曾會讓水牆結凍,關閉水源然後再加解凍劑。許多建築物外掛著鷹架。工人刮擦磨損的石材,並轉身看著兩台大車衝過廣場與步行區。 他緊抓住車後面的把手,然後在一大串鑰匙中翻找。 他們停在一條古老的窄巷裡,往下靠近大河河岸的地方。他俐落地離開車,匆匆鑽入一棟高大建築的小入口。跟隨的車衝進巷子時他關上了門,但是沒鎖上。他走下樓梯,打開幾道生鏽柵門的鎖。等他來到建築底端時,他發現登山鐵道的車廂已經在月台上等著。他打開門進去拉下把手。 一陣晃動,車廂開始傾斜地移動,不過仍然夠平穩。他從後端窗戶往外看,接著瞧見男人跟女人衝上月台;他在他們抬頭看時微笑,後者看著車廂消失在隧道裡。小車廂奮力爬上平坦的斜坡鑽入日光。 在上山車廂跟下山車廂交錯而過的地方,他離開到車廂外面的站台,踏上下山的車廂。它加速,由車上水槽內額外的水重量推動,那是從老登山線終點站旁的溪流取得的。他等了一會兒,接著在下去四分之一路途後跳車,落在路旁的步道上。他爬上一道長長的金屬梯,進入另一棟屋子。 等他到頂時稍微流了點汗。他脫下舊雨衣,將雨衣掛在手臂上走回旅館。 房間又亮又現代化,有著很大的窗子。傢俱融入塑料化的牆壁裡,光線從一體成形屋頂的突起照出來。一位男子站著觀看冬季第一陣雪緩緩落在灰色的城市;那時接近傍晚,天色很快就黑了。白色沙發上,一位女子麵向下趴著,手肘張開,但手墊在轉向一邊的頭底下。她雙眼閉著,蒼白、覆油的肌膚正被一位身材壯碩、灰髮且臉上有疤的男子看似粗魯地按摩。 窗前的男子用兩種方式看著飄下的雪。首先是整體,他將眼定在某個定點,於是雪花不過是一團紛亂,推動它們的氣流與輕風則化為顯目的打轉、盤旋與墜落圖案。接著,藉由看著個別雪花,從一陣灰中的含糊灰色銀河挑出一朵,他便看見了一條路,一道分離於所有寂靜匆匆飄落、一路下降的途徑。 他看著它們掉在外頭的黑夜,持續但難以察覺地逐漸堆成柔軟的白色突出體。其他打在玻璃上,短暫黏著一會兒,接著飄開、被吹拂而去。 女子彷彿睡著了。她淡淡微笑,臉型在灰髮男子對其背部、肩膀與身側的施力下變形。她抹滿油的皮膚來回移動,滑動的手彷彿毫無阻力地製造力道,讓皮膚隆起又皺起,宛如海洋平順地拍打海草。她的臀部覆著一條黑色毛巾,頭髮鬆散地垂在臉龐前,蒼白的乳房在修長的身下壓成橢圓形。 “那麼,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需要知道更多。” “本來就是如此。回到問題上。” “我們可以驅逐他。” “為了什麼理由?” “我們什麼理由也不必給,雖然發明一個很容易。” “這可能會在我們有準備之前引發戰爭。” “安靜,我們不能談論'戰爭'這回事。我們現在跟聯邦成員檯面上維持著良好關係;沒必要擔心什麼。一切都在控制之中。” “一個官方發言人也這樣說……你認為我們該除掉他嗎?” “那可能是最睿智的選擇。沒有他礙事可能會好得多……我有種糟糕的感覺,他來這裡一定有目的。他被准許使用先鋒基金會的所有資金,而那個……神秘得固執的組織三十年來不斷阻擋我們的路。他們的擁有人跟執行者是這星團最被嚴守的秘密;他們的預備資源無人能敵。現在──突然間──這傢伙出現了,花費是如此放蕩低俗,卻仍然維持著高高在上、假如能說是賣弄地提防的形象……這可能會非常令人尷尬。” “也許他就是先鋒基金會。” “亂講。有件事可以確定,那是某種干預的外來者,或者想做好事的機器,不是在實行某位已死權貴的良善意願,或甚至使用模擬人格──不然就是某個失控的機器,在無人監督下意外產生意識。我想其他可能性在這幾年已經蕩然無存了。這位斯達伯林德只是個傀儡;他像沉迷的孩子一樣拼命灑錢,深怕這種慷慨沒法持續下去。他像個贏了樂透的老百姓。真讓人噁心。不過他一定──我再說一次──是有目的而來的。” “要是我們殺了他,結果他是個要人,那麼我們就可能觸發戰爭,而且會太早。” “也許吧,但我感覺我們得出奇不意。就算沒別的理由,也為了證實我們的人性,彰顯我們之於機器的與生固有優勢。” “的確,可是難道我們不能利用他嗎?” “是的。” 窗前的男子對著自己玻璃上的倒影微笑,對著內側靜止的鏡面敲了點節奏。 沙發上的女子仍閉著雙眼,身體隨往返推擠腰部與身側的手而動著。 “不過等等。貝夏跟先鋒基金會有些關係。要是這樣……” “要是這樣……那麼也許我們可以說服貝夏來我們這邊,利用這個叫斯達伯林德的傢伙。”男子將手指放在玻璃上,依循著一朵雪花的路徑,向下飄到另一側。他在看著的同時瞇起眼睛。 “我們可以……” “可以什麼?” “採納戴赫沃夫系統。” “戴……?我想知道多些。” “戴赫沃夫系統,使用疾病作為懲罰;高級的國有罪。罪犯的罪越嚴重,被判罹患的病就越重。區區小罪是發燒、扣除生計與醫療支出;造成更大傷害的罪行就會是持續幾個月的病,痛苦且痊癒期很長,得支付帳單且毫無慰問,後者稍後才會顯現出傷疤。真正駭人的罪狀會是極少能夠倖存的惡疾;確定會幾近死亡,不過有機會獲得上天救贖,奇蹟地被治好。當然,一個人的階級越低,受到的懲罰就越惡毒,因為辛勞者的體格比較耐強。組合與循環的種系提供了基本的精密手法原則。” “回到問題上。” “而且我恨透了那雙深色眼鏡。” “再說一次,回到問題上。” “……我們需要知道更多。” “他們也這麼說。” “我想我們該和他談談。” “是的。然後我們就殺了他。” “別這麼急。我們和他談談。我們會再找到他,問他想要什麼,或許問他是誰。我們應該保持安靜細心,除非有必要不然不該殺他。” “我們差點就和他講到話了。” “別生氣。那太可笑了。我們不是來這裡飛車追逐某個白痴隱士的。我們會計劃。我們會思考。我們該送張紙條到那位男士的旅館……” “精進飯店。說真的,任何人都會希望那樣受人尊敬的設施不至於如此容易就被錢誘惑。” “的確;我們會再找他,或者讓他找上我們。” “嗯,我們當然不該找他。至於讓他過來找我們,他可能會拒絕。很遺憾……出於未預料的……因稍早的承諾無法抽身……感覺在此刻關頭並不適當,也許下次……你能想像這會有多麼羞辱人嗎?” “喔,好吧。我們殺了他。” “是好吧,我們試著殺了他。要是他能倖存,我們就跟他談。他若活下來就會願意跟我們談。值得推薦的計劃。務必同意、沒有問題,不留選擇;幾無拘泥禮節。” 女子陷入沉默。灰髮男子用巨大的手推拉著她的臀,奇異的汗水圖形浮現在臉上無疤的地帶;那雙手旋繞掃過女子的後端,她咬著下嘴唇,身驅以模仿某種姿勢的方式動著,淺淺地撞擊白色素布。雪花仍然飄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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