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武器浮生錄

第14章 第三章

武器浮生錄 伊恩·M·班克斯 9088 2018-03-14
男子站在一小堆隆起的黏土上,望著巨大樹木的根,它們早已為暗褐色的汩汩流水沖刷裸露殆盡。雨從空中湧下;一大片棕色洶湧的水潮扯裂著樹根,猛烈激出浪花。光是雨水本身便讓可見度降低到幾百公尺,也早已讓身穿制服的男子渾身濕透。制服本來是灰色,但雨跟泥巴將它變成了深棕色。原本出眾、貼身的製服,如今在雨跟泥巴下化為不斷滴水的襤褸衣衫。 樹傾斜倒下,撞進棕色渦流、將泥巴噴在男子身上,後者退開了,抬起臉面對陰沉灰的天空,讓持續不止的雨沖掉皮膚上的泥土。大樹擋住轟然灌注的泥漿,迫使一部分流過黏土丘,讓那人不得不更往後退,退到一堵粗糙的石牆與一座高聳的古老混凝土門楣,後面的路佈滿裂痕又崎嶇,一路延伸到一棟又小又醜的農舍,蹲踞在靠近混凝土丘的山頂附近。他留在那裡,望著綿長褐色的漲潮水痕流過,吞噬小小的黏土地峽;接著小丘崩塌,樹消失在河另一邊的下錨點,被翻過來上下倒轉,在河面上整個來回翻騰,朝著濕透的山谷還有後方低矮的山丘前進。男子看著洪水另一邊崩潰的河岸,巨樹的樹根就是從那裡像裸露電纜一樣扯出地面的;接著他轉身,腳步沉重地往農舍走去。

他繞過屋子。廣大的混凝土方形地基邊長將近半公里,仍然為水所圍繞;棕色水浪拍打著每一側的邊緣。高聳笨重的古老金屬結構早已年久失修,隱約浮現在朦朧雨中,盤據在滿是坑洞跟裂痕的混凝土地表,宛如某場特大號棋局被遺忘的棋子。農舍──因周圍的混凝土而顯得可笑──在被遺棄的機器下看來更加荒誕了,只因為它們彼此靠得很近。 男子繞過建築時看著這些,但沒有看到想找的東西。他踏進農舍。 殺手在他甩開門時抖了一下。她綁著的椅子──一張木製小椅──危險地靠在一排厚重的抽屜櫃旁,而她扭動時椅腿刺耳地刮過石材地板,讓椅子跟女孩重重滑倒摔在地上。她的頭撞上鋪石,大叫出聲。 他嘆息。他走過去,靴子每走一步都嘎吱作響,把椅子拖起來擺好,一如往常踢開一片鏡子碎片。女子鬆弛地攤那裡,但他曉得她是假裝的。他把椅子移動到小房間中央。他這麼做時仔細盯著女子,避開她頭的方向;他之前在綁她時被賞了一記頭鎚,差點打斷他的鼻樑。

他看著她的繩結。她椅背後雙手上的繩子已經磨損了;她嘗試用一個抽屜櫃上面打破的手持小鏡割斷繩結。 他留她毫無生氣地垂在房間中央,也就是他看得見她的地方,接著走向在農舍牆上挖出來的小床,重重倒在上面。床很髒,但他已經累壞,也濕透得不想管了。 他聽著雨敲打在屋頂上,聽著風透過門跟破裂的窗戶呼嘯,聽著穩定的滴水聲,從漏水屋頂滴到鋪石地上。他聽著是否有直昇機的聲音,但根本沒有直升機。他沒有無線電,也不曉得他們知不知道該去哪裡找。他們只要天氣許可便會搜索,但他們會找他的參謀車,而那輛車早就不見了;它被雪崩般的褐色河水給沖走。那可能得等上好幾天。 他閉上眼,幾乎立即墜入夢鄉,但戰敗的意識彷彿不讓他逃脫,並且抓住了他,在他幾乎睡著的腦袋裡填滿氾濫跟敗退的影像,騷擾著他無法歇息,回到清醒時持續的疼痛跟沮喪之中。他揉揉眼,但他髒污的雙手把沙粒跟泥土揉進了眼睛。他盡可能用破爛骯髒的床單擦乾淨一根手指,對著眼揉了些口水,因為他覺得要是他讓自己哭,他可能會停不下來。

他看著女子。她正假裝甦醒過來。他但願有力氣跟意圖走過去痛打她一頓,但他太累了,太意識到自己除了她還得面對戰敗的整支軍團。鞭打任何個人──更別提束手無策、鬥雞眼的女子──會是種對他就算真的存活,而對其沒落可悲又漂亮的補償辦法,而他則會永遠後悔做過這種事情。 她誇張地呻吟。一條細細的鼻涕從她鼻子流下,滴在她穿著的厚重外套上。 他轉開頭,感到厭惡。 他聽見她大聲擤著鼻子。等他轉回頭,她的眼睛已經睜開,滿懷惡意地瞪著他。她其實只有一點鬥雞眼,不過那種不完美卻令他更感不悅。要是好好洗個澡、給套像樣的衣服,他想,那女子應該看起來幾乎夠漂亮。但現在她被埋在一件油膩的綠色大衣下,上頭沾滿了泥,她骯髒的臉也幾乎被遮住;部分是厚重外套的領子,部分則是她又長又髒兮兮的頭髮,頭髮被發亮的小泥團黏在外套不同的地方上。她在椅子上詭異地動著,彷彿在用椅背抓癢。他分不出來她究竟是在測試手上的繩結,還是只是為跳蚤所困擾。

他不認為她是來殺他的;但幾乎能確定她符合衣著的身份,一位助手。她很可能是在撤退時被留在後頭,不知是太害怕、太自傲或太蠢地四處遊蕩,直到瞧見一輛參謀車困在被暴風雨沖刷的坑洞中。她嘗試殺他的舉止很勇敢但也很可笑。她純粹僥倖地用一發子彈打死他的駕駛;第二發從側面擊中他的腦袋,她在他癱倒同時丟掉彈匣清空的槍,抓著刀朝車跳來。沒有駕駛的車滑下茂密的草坪波,掉入河流棕色的渦流。 多麼愚蠢的行徑。有時英雄主義令他感到噁心;它們對於衡量情勢風險的士兵彷彿像是侮辱,造就鎮靜、精明的決策,全根基於經驗跟想像力。那種不愛現的軍旅生涯不會贏得獎章,但會贏得戰爭。 仍因子彈擦傷而頭昏腦脹,他在車子向前傾搖晃、撞進河流湧起的力道時摔進車後腳踏板區。女子差點拿那件厚得要命的長大衣將他悶死在水里;被那樣困住、頭又因為頭顱的子彈擦傷而迴盪著的他自然沒法對她結實揮出一拳。在那段荒謬、受限、令人挫折的幾分鐘,與女孩的打鬥彷彿像是他的軍隊正席捲整個平原的一團混亂;他有力氣空手打死她,但狹小的戰場跟她包圍的沉重大衣卻裹著和禁錮著他,直到一切都太遲了。

車撞上混凝土島、整個翻覆,將他們兩人拋向受侵蝕的灰色地表。女子小聲尖叫;她舉起之前一直卡在綠色大衣折層裡頭的刀,但他也終於得以清除阻礙,拳頭令人滿意地命中她的臉頰。 她碰地倒在混凝土地上;他轉身看著車從船台摩擦滑下,為漲起的棕色浪潮所扯開。車仍歪向一邊,接著幾乎立即地沉沒。 他那時轉回身,很想踢一腳失去意識的女子。但他踢掉了刀,讓它打轉著飛進河裡,跟隨滅頂的參謀車的後塵。 “你們贏不了的,”女子說,吐了口口水。 “你們沒辦法贏過我們。”她憤怒地搖著那張小椅子。 “啥?”他說,從白日夢醒過來。 “我們會贏的,”她說,猛力在石地板搖晃椅子咯咯作響的腳。 在這一切後,我幹嘛把這愚蠢的傻瓜綁在椅子上?他心想。 “你會沒事的,”他疲憊地告訴她。 “事情現在……顯得有點消沉。你有覺得好點了嗎?”

“準備去死吧,”女子說,瞪著他。 “沒有事情比那更明確了,”他同意,望著破爛床鋪上面的漏水天花板。 “我們是無敵的。我們絕不放棄。” “嗯,你們已經證明了還不夠無敵。”他嘆息,想起這地方的歷史。 “我們被背叛了!”女子大叫。 “我們的軍隊從不戰敗;我們──” “被人從背後偷襲。我知道。” “沒錯!但我們的精神永遠不死。我們──” “唉,閉嘴!”他說,將腿轉到狹窄小床的側邊面對女子。 “我聽過這種狗屎。'我們被搶了'。'老鄉的人們辜負我們。''媒體在跟我們作對'。都是狗屎……”他將一隻手掠過潮濕的頭髮。 “只有最年輕或最笨的人會認為戰爭只需要靠軍隊支撐。只要消息比信差騎士或鳥腿更快傳遍整個……國家……管它是什麼……那就是戰鬥。那是你們的精神;你們的意志,不是躺在地上抱怨。你若輸了,就是輸了。別發牢騷。要不是這場他媽的雨,你們這次也會輸的。”他在女子深吸氣時舉起一隻手。 “還有,不,我不相信神站在你們這邊。”

“異端教徒!” “謝謝稱讚。” “希望你的孩子都死去!而且死得很慢!” “嗯,”他說。 “我不確定我合不合資格,就算是的話也有得等了。”他倒回床上,然後面露驚駭,馬上又坐了起來。 “狗屎;他們真的在你們很年輕時就招募你們。任何人那樣說都太可怕了,更別提是個女人。” “我們的女人比你們的男人更有男子氣概,”女子嘶聲說。 “而你們仍然生育。我想選擇一定很少。” “願你的孩子受難可怕地死去!”女子尖叫。 “嗯,要是那真是你的想法的話,”他嘆息,再度躺下。 “那麼我能祝福你的頂多就是希望你能成為你顯然身為的那個白痴。” “野蠻人!異教徒!” “你的咒罵語就快用光了;我建議留些晚點用。雖然保留實力一向不是你們這些傢伙的長處,是不是?”

“我們會輾碎你!” “嘿,我被輾碎啦,我被輾碎啦。”他不感興趣地揮一隻手。 “現在閉嘴。” 女子嗥叫,用力搖著小椅子。 也許,他想著,我該感激有機會避開指揮的責任,面對那些蠢蛋無法自己應付、瞬息萬變的變化,足以像泥巴一樣令你身陷泥沼;如潮水般的報告,關於部隊動彈不得,被沖走,被拋棄,被截斷去路,從重要據點撤退,哭喊尋求協助,尋求安慰,尋求援軍,更多卡車,更多戰車,更多木筏,更多食物,更多無線電……越過某個點後他就無能為力了。他只能確認,回覆,拒絕,延遲,下令停止;然後就是無、無、無。報告繼續湧入,堆成像是單一顏色、有數百萬片的紙製馬賽克畫,猶如一支軍隊的照片一點一點解體,如紙張般被雨水軟化,弄濕、脆弱最後終於碎裂。

所以他在孤立無援時逃走了……但他暗地並不感激,並不真的覺得高興;他對離去感到氣憤又生氣,還有將事情留給他人之手,還有遠離核心,還有無法知曉發生了什麼。他焦躁得像母親擔憂剛踏上戰場的年輕兒子,逼得流出淚來或無異議尖叫或倍感無力,一種毫不留心且無法停止的動量。 (他發現這整個過程根本不需要任何敵軍。戰爭存在於他與他麾下的軍隊之間,對付著各種狀況。加入第三者就實在多餘了。) 首先是雨,然後是他們未曾聽聞的艱難,接著山崩切斷了他跟其餘指揮護衛隊的會合,再來是這渾身泥水破爛的準殺手蠢蛋…… 他再度坐起來,將頭埋在手中。 他嘗試做太多了嗎?他上星期只睡了十小時;難道那遮蔽了他的理智,降低他的判斷能力了嗎?或者他睡太多了?這樣稍微多些的弱點能造就什麼差別嗎?

“我希望你死掉!”女子的嗓音粗厲叫道。 他看著她,皺起眉,想著她如何能解讀他的思緒,希望她能閉上嘴。也許他應該塞住她的嘴巴。 “你在退讓,”他指出。 “一分鐘以前你告訴我的是我會死掉。”他碰地躺回床上。 “混帳!”她尖叫。 他看著她,突然想著他躺在這裡,就跟坐著的她一樣算個囚犯。她的鼻子下又出現了鼻涕。他把頭轉開。 他聽見她哼著鼻子,接著吐口水。要是他有力氣就會笑了。她用吐口水錶達輕蔑;但她那一兩滴跟淹沒一個戰鬥機器的洪水相比又算什麼,尤其後者還是他花了兩年整裝訓練的? 而他為什麼,為什麼到頭來還把她綁在椅子上?難道他嘗試製造多餘的機會跟命運,好密謀對付自己嗎?一張椅子;一位女孩綁在椅子上……相似的年齡,也許年長些,但擁有同等渺茫的未來,穿著欺騙的長大衣想假裝身形更大,唯獨失敗了。相似的年紀,相似的身形…… 他搖搖頭,強迫思緒遠離戰鬥,遠離那場失敗。 她瞧見他看著他、搖了搖頭。 “不准嘲笑我!”她尖叫,在椅子上前後搖動,因他的蔑視而憤怒。 “閉嘴,閉嘴,”他疲累地說。他知道那沒有說服力,但他沒辦法讓聲音顯得更有權威。 令人訝異,她閉嘴了。 雨水,還有她;有時他希望他能相信那是命運。也許信神的話有時會有用。有時候──如現在,一切都與他作對,他的每個轉彎都會讓他再度為惡毒的刀所扭動、在他已經獲得的傷痕上再一次被重擊──若能相信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全部事先註定和寫下的,一定會容易接受得多,而你只需翻著某本巨大而不可褻瀆的書頁……也許你根本沒機會寫下屬於自己的故事(以及他自己的名字,儘管這種企圖對他來說反而是種嘲弄)。 他不曉得該怎麼想;難道那裡真有個美好又教人窒息的命運,一如某些人所想的嗎? 他不想待在這裡。他想回到繁忙來往的報告跟指揮命令,足以扼殺腦中的其他思緒。 “你們正在打敗仗;你們在輸掉戰爭,不是嗎?” 他考慮什麼也不說,但看在她會將那視為軟弱的跡象,所以決定繼續。 “真是一針見血的真知灼見,”他嘆息。 “你讓我想起一些策劃這場戰爭的人,鬥雞眼、愚笨又停滯不前。” “我才沒有鬥雞眼!”她尖叫,馬上哭了起來,頭因沉重的抽噎而壓低,搖晃身軀和大衣折層,椅子咯吱作響。 她骯髒的長發遮住臉,從長大衣寬大的翻領從頭垂落;她的手臂幾乎與地面平行,因為她是如此往前傾著哭泣。他希望能有力氣走過去摟著她,或者打爛她的腦袋;他願意做任何事阻止她發出那不必要的噪音。 “好啦,好啦,你沒有鬥雞眼。對不起。” 他躺回去,一隻手蓋在眼睛上,希望他的聲音夠有說服力,但確定那聽來就跟他一樣毫無真誠。 “我才不要你的同情!” “再次對不起;我撤回那句話。” “這……我不是……那隻是……輕微的缺陷,而且那也沒阻止軍隊委員會接受我。” (他記得,他們也接受小孩跟領退休金的人,不過他沒對女子提這件事。) 她大力吸鼻子,等她抬起來頭、頭髮也轉開時,他看見她鼻尖下有一大坨鼻涕。他想也不想就跳起來──身上的疲勞感憤慨尖叫著──走向她時撕下床位上方薄窗簾的一塊。 她看見他拿著一小塊破爛的布過來,使盡渾身力氣尖叫;她用光肺的空氣昭告外頭多雨的世界,她就即將要被謀殺了。她猛力搖椅子,他因而只得衝過去以一隻靴子踩著兩腿間的支架,防止椅子倒下。 他將破布擺到她臉上。 她停止掙扎。她癱軟,沒有奮鬥或扭動,但曉得做任何事都完全毫無意義。 “很好,”他說,放心下來。 “現在,擤鼻子。” 她擤了。 他抽回破布折好,放在她臉上要她再擤一次。她擤了。他折好後用力抹她的鼻子。她發出長而尖的聲音;鼻子很酸。他嘆息,扔掉了破布。 他沒有再躺下,因為那樣他會很想睡又想很多,而他不想睡覺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可能醒不過來,他也不願思考,因為那根本幫不了他。 他轉開站在門前,站在盡可能近的地方,門也仍半開著。雨灑落進來。 他想著其他人;其餘的指揮官。該死,他唯一信任的是羅格坦─巴爾,而他太資淺了,沒法接掌指揮。他痛恨被置於這種處境,踏入一個已經建立好的指揮體系,通常已經腐敗、滿是靠特權的近親,而且必須花如此多的時間,因為任何缺席、遲疑甚至休息都會讓他周遭這些毫無頭緒的泡沫腦袋有機會把事情搞得更糟。但話說回來,他告訴自己,有哪個將軍會完全喜歡他接管指揮權? 反正,他遠離得還不夠;一些瘋狂且幾乎確定絲毫無效的計劃,還有他不夠明顯的運用武器之嘗試。有太多仍然留在他的腦裡。那個私密之地,一個他曉得文明不會查看的地方,儘管那出於他們乖戾的過度講究,而不是因為辦不到…… 他忘了女子。他沒看著她時她彷彿不存在了,她的聲音跟掙脫的努力都只是某種荒唐的超自然表現形式的結果。 他打開農舍門。你能看見雨中的任何事物。個別的雨滴在遲緩的眼中化為線條;它們一再構成你心中帶著的形體,在視線里維持不超過一下心跳,接著便持續重複下去。 他看見了椅子;一艘不是船的船;有兩個影子的男人,還看見了瞧不見的事物;一個概念;一個適應、自我追尋的生存渴望,扭曲最終觸手可及的一切,移除、加入、打爛又創造好讓特定的一組細胞延續,以及能向前移動並做出決定,繼續移動,繼續決定,知道──要是別無他物──它至少存活著。 而它有兩個影子,也是兩件事,是需求也是方法。需求很明顯;擊敗生命的敵人。方法則是按意願奪取跟扭曲物質與人們,接著贏過一切能用來戰鬥的東西;沒有事物可被排除,一切都是武器,而操作這些武器的能力,便是尋找它們並選擇該用誰瞄准開火;這個才華、這種能力,即為武器之使用(use of weapons)。 一張椅,一艘不是船的船,有兩個陰影的男人,以及…… “你要把我怎麼辦?”女子的嗓音顫抖。他轉頭看她。 “我不知道;你覺得呢?” 她看著他,眼睛睜大。她似乎準備吸氣好另一次尖叫。他實在搞不懂;他用完全正常、適恰的問題問她,她卻表現得好像他說要殺她一樣。 “拜託不要。喔拜託不要,喔拜託,拜託不要,”她再度啜泣,哭而無淚。接著她的背脊彷彿斷了,哀求的臉隨垂下而幾乎碰到膝蓋。 “不要什麼?”他倍感困惑。 她彷彿沒聽到他;她只是垂在那裡,癱軟的軀體因抽噎而抖動。 正是這種時候讓他不再去理解他人;他就是搞不懂他們的腦袋究竟在想什麼。他們拒人於外,深不可測。他搖搖頭,開始繞著房間走。屋子裡惡臭又潮濕,而且帶著一股毫無改善空間可言的感覺。 這裡一直都是個難熬的困穴。也許一些不識字的文盲曾住在這裡,擔任這個或那個被遺棄的機器的監護人,長得驚人的歲月早在這些人民所展現對戰爭的顯著愛好下粉碎;一處醜陋地帶的艱苦生活。 他們何時會來?他們會找到他嗎?他們會不會認為他死了?他們可曾聽見他無線電的訊息,在山崩切斷他跟其餘指揮護衛隊的聯繫之後? 他有把這件該死的事做對嗎? 也許他沒有。也許他會被留在後頭;他們會認為搜索無用。他幾乎不怎麼在乎。被俘虜不會增加額外的痛苦;他的內心早就沉浸過那回事了。要是他願意,他幾乎能欣然接受;他知道他辦得到。他只需要有能被騷擾的力氣就好。 “要是你打算殺我,你能做得快一點嗎?” 他開始對這些持續的打岔感覺厭煩了。 “嗯,我沒打算殺你,但要是你繼續這樣抱怨,我也許會改變心意。” “我恨你。”她似乎只能想出這句話。 “而我也恨你。” 她又哭起來,哭得很大聲。 他再度望入雨中,瞧見了斯達伯林德號。 敗退,敗退,雨水呢喃;戰車陷在泥巴里,人們在洶湧的驟雨裡投降,一切都逐漸瓦解。 還有一位愚蠢女子,和流鼻水的鼻子……他大可一笑置之,對著偉大跟瑣碎之間的時空,對著壯觀的浩瀚與粗製濫造的荒謬,有如嚇壞的貴族必須與酒醉、骯髒的庶民共乘馬車,後者全身染病,當著他們的面交媾,華麗的服飾與跳蚤。 笑,那是唯一的答案,唯一不會遭受嘲笑駁斥的回答;那是共通分母之中最低的最底層。 “你知道我是誰嗎?”他說,突然轉身。他突然想到她可能並不曉得他是誰,他若發現她嘗試殺他只因為他坐在一台大車裡,而非認得他是整支軍隊的最高指揮官,他也絲毫不會訝異的。他根本不訝異知道那些;他幾乎是如此期望。 她抬頭。 “什麼?” “你知道我是誰?你曉得我的名字或階級嗎?” “不知道,”她吐出。 “我該知道嗎?” “不,不,”他大笑,轉過身去。 他短暫望著外頭的灰雨高牆,彷彿像個老朋友似的,接著轉身走回床,再度躺在上面。 政府也不喜歡。喔,他跟他們保證過,有錢人、土地、財富名望跟權力的增加。要是文明沒及時把他拉出來,他們會槍斃他的;他們會看在這次敗仗的份要他的命。那本可是他們的勝利,但也是他的失敗。標準的怨言。 他大多時候嘗試告訴自己他會贏。他知道他會,但只有在戰敗時即刻的癱瘓會讓他真正思考,嘗試將他生命的網重新連接完整。而那時他的思緒也會回到名為斯達伯林德號的戰艦,以及它所代表的事物;他會想起制椅者,以及那平凡描述背後迴盪的罪惡。 這次的戰敗比較好,不是針對個人。他是軍隊指揮官,他對政府負責,他們也可以除掉他;但在最後的算帳時刻,負責的不是他,而是他們。這場衝突裡也毫無私人恩怨。他從未見過敵軍的領導人;他們對他而言是陌生人,只有他們的軍事習慣、喜愛的部隊移動風格與應戰方式令他熟悉。那種分裂的干淨度彷彿軟化槌打在頭上的雨。一點點而已。 他羨慕那些能被生出、被養大的人,跟著周遭的人們成熟、擁有朋友,與特定一群相識的朋友在一處地方定下來,過著普通、不引人注意、毫無危險的生活,年老,然後被替換掉,孩子們前來拜訪……然後老死微笑,對過往的一切感到甘願。 他無法相信自己能如此感受,渴望著能過這種日子,能擁有如此深埋的絕望,如此豐富的喜悅;不必緊拉著生命或命運的織線,但化身為不足道、不重要、沒有影響。 那似乎極度甜美,無限地誘人,當下到未來都是,因為一旦踏入這個情勢,一旦你在那裡……你是否會感覺很想做他曾做過的事,挑戰那些高度?他很懷疑。他轉回去看著椅子上的女人。 但那沒有意義,那很愚蠢;他想著欠缺考慮的事。倘若我是只海鳥……但你怎麼能變成海鳥呢?假如你是海鳥,你的腦袋就會又小又笨,喜歡半腐爛的魚肚還有挖出小小的牧草動物眼睛。你不會曉得詩,你也永遠不如地上渴望成為你的人類那樣領會飛行。 要是你想當只海鳥,你大可當一隻。 “啊!營地的首領與隨從。不過你弄得不太正確,長官,你該把她綁在床上的。” 他跳起來;他轉身,手伸向腰際的槍套。 基瑞夫·梭考伏特·羅格坦─巴爾踢著關上門,於門口將雨水從一片又大又亮的披風甩掉,諷刺地露出微笑,看起來令人惱怒地清爽帥氣,儘管他已經好幾天沒睡了。 “巴爾!”他幾乎想沖向他。他們握住彼此的手大笑。 “正是在下。你好啊,扎卡維將軍。不知道你想不想跟我共乘一輛偷來的車。我在外頭有台兩棲車……” “什麼!”他猛力打開門,看著外頭的水國。有輛大而破爛的水陸兩棲卡車停在五十公尺遠處,靠近其中一座高塔似的機器。 “那是他們的卡車,”他大笑。 羅格坦─巴爾不高興地點頭。 “是啊,恐怕是。他們似乎也想要回去。” “真的?”他再次大笑。 “是的。附帶一提,恐怕政府垮台了。被迫讓出職位。” “什麼?因為這個?” “我得說,我得到的感覺是這樣。我想他們忙著責怪你輸掉他們的白痴戰爭,沒發現人民也從中連帶受影響。跟往常一樣睡死。”羅格坦─巴爾微笑。 “喔;還有你的那瘋狂點子,突擊隊在馬克林蓄水庫放沈水炸藥那個?那成功了。水全部洩出水壩,使得這條河氾濫;根據情報它沒完全破裂,不過……滅頂,這麼說對吧?反正,多得要命的水在村莊沖走了第五軍的指揮部……更別提第五軍的一大部分,從過去幾小時漂過我們陣線的人跟帳篷來看是如此……而我們原本都覺得你瘋了,花幾星期拖著那水文學者跟著參謀人員打轉。”羅格坦─巴爾交疊雙手。 “管他的。事情一定夠嚴重了;恐怕已經有求和的聲音。”他上下打量將軍。 “不過要是你準備跟我們的人和對方談條件的話,我想你得變得比這更好看些。你剛才在泥巴里摔角嗎,將軍?” “只是在跟我的道德心搏鬥。” “真的?誰贏了?” “嗯,這是極少數暴力無法真正解決任何事的場合。” “我很了解這種情況;這通常會在一個人決定要不要開下一瓶酒的時候浮現。”巴爾對著門點頭。 “你先請。”他從披風掏出一把大雨傘,撐開並舉向前。 “將軍;讓我來!”接著他看著房間中央。 “你的朋友怎麼辦?” “喔,”他回頭看著女子,後者轉身瞪著他們、滿臉驚恐。 “是的,我的俘虜聽眾。”他聳肩。 “我看過更怪的吉祥物。咱們也把她帶走吧。” “永遠別質疑高層,”巴爾說。他遞過雨傘。 “你來拿。我去抓她。”他安慰地看了眼女子,輕觸帽簷。 “只是字面上的說法,女士。” 女子發出刺穿耳膜的尖叫。 羅格坦─巴爾畏縮。 “她常常這樣嗎?”他問。 “是啊;而且等你抬她時小心她的頭,她差點頂斷我的鼻子。” “那形狀已經夠有魅力了。在兩棲車裡見了,長官。” “好的,”他說,拿著雨傘鑽過門口,吹著口哨沿著混凝土斜坡往下走。 “混帳異教徒!”椅子上的女子尖叫,因為羅格坦─巴爾謹慎地從背後靠近她跟那張椅子。 “你運氣很好了,”他告訴她。 “我通常不收搭便車的。” 他抬起椅子與上面的女人,一起抬到車輛去,將它們扔在車後面。 她一路上都在尖叫。 “她一直都這麼吵嗎?”羅格坦─巴爾問,將機器倒轉退出洪水。 “大部分時間是。” “真驚訝你還能聽見自己思考。”他望著窗外傾瀉而下的雨,悲慘地微笑。 在接踵而至的和平中,他遭到降級、被迫繳回幾件獎章。他那晚稍後離開,而文明卻似乎一點也沒因他所做的感到不悅。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