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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五章

武器浮生錄 伊恩·M·班克斯 10896 2018-03-14
“你知道,”他對石頭說。 “我有種真的很糟的感覺,覺得我快死了……但回頭想想,我此時的感受顯然都很不好。你認為呢?” 石頭不發一語。 他剛剛認定那顆石頭是宇宙的中心,而且可以證明,但石頭就是不想接受它在這整個大體系顯著重要的位置,至少是還沒有,所以他只能對自己說話。或者他可以對鳥兒跟昆蟲說話。 一切都再度晃動。事物有如波浪,像雲片般的腐食鳥群靠近他,朝中心靠攏,困住他的腦袋又將之敲得滿地滾,有如機關槍口下的腐爛水果。 他嘗試不引註目地爬著離開;他能看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他的一生將在眼前閃過。多麼駭人的念頭。 仁慈地,他只回想起一部分人生,彷彿映照著破碎身驅的倒影般;他想起的事情像是坐在一個小行星的一家酒吧里,深色眼鏡讓變暗的窗戶透出詭異的線條;他記起有個地方風實在太強,他們衡量嚴重程度的方式是計算每晚吹倒的樹幹數量;他憶起在一整片草多得像大海的龐大原野上的戰車戰,一切的瘋狂、吞沒的絕望、站在戰車上的指揮官與火燒的農作區,煙緩緩飄著,整晚都在燃燒,擴散著被火包圍的漆黑……那片栽植的草地是那場戰爭的理由與獎賞,但它卻為此被摧毀;他想起一條水龍帶在被探照燈點亮的水下晃動,沉默的管帶翻滾著;他回憶著永不休止的見證還有撞碎的平坦冰山的地質摩擦,一個世紀緩緩沉睡的苦澀收尾。

以及一座花園。他記得那座花園。以及一張椅子。 “快尖叫!”他尖叫道,開始拍動手臂,嘗試產生足夠的動力飛進天空逃離……逃離……他幾乎不曉得是什麼。他也幾乎沒辦法動;他的手只揮了一下下,僅掃開一些鳥糞球,但耐心的鳥兒聚集在他周遭,等待他死去,對著這對不適切的飛行行為只是看著,絲毫沒有受騙。 “喔,好吧,”他喃喃說,倒回去,抱著胸膛望著溫和的藍天。為什麼一張椅子那麼可怕?他開始再度爬行。 他拖著自己繞過小水坑,一路擦過鳥兒留下的暗色糞球,然後在某個點開始朝湖水前進。他只前進了那麼遠,接著停下、轉身,重新繼續繞著水坑,推開黑色的鳥屎丸,對經過路上打擾的昆蟲致歉。等他回到稍早所在的地方,他停下來開始評估狀況。

溫暖的微風帶給他帶來湖的硫磺氣息……而他再度回到花園裡,想起花香的味道。
從前,有一座大房子,它坐落在一處由寬廣河流三面環繞的莊園裡,介於山脈與大海之間。地面遍布著老樹與啃過的牧草地;翻滾的山丘上都是容易受驚、未馴服的動物,蜿蜒的道路跟溪流藉由小小的橋交錯;那兒有高大的怪異建築、涼亭與歡笑,有裝飾用的湖和安靜、質樸的避暑屋。 這麼多年世世代代下來,許多孩童在這棟大房子出生養大,在周遭環繞的美麗花園內玩耍,但對未曾看過這棟屋子,或者聽過家族名字的人而言,只有當中四位的故事特別重要。其中兩個孩子是姐妹,名叫妲肯絲跟麗芙葉塔;其中一位男孩是他們的兄長,名叫夏瑞狄恩,而他們都共享家族的姓,扎卡維。最後一位孩子與他們沒有關係,但來自一個很久前便與他們家人結盟的家族;他的名字是伊勒西歐摩。

夏瑞狄恩是男孩中較年長的;他只能記得伊勒西歐摩的母親來到大房子時的慌亂,身懷六甲、滿臉淚痕,被緊張不安的僕人、高大的守衛與啜泣的女僕給圍繞。有幾天整座屋子的焦點彷彿都集中在懷孕的女子身上,而且──儘管他的姐妹繼續愉快玩耍,樂於保姆跟守衛減少注意力──他卻已經開始憎恨著那未出世的嬰兒。 皇家騎兵的士兵一星期後來到大房子,他記得他父親站在通往庭院的寬大階梯上平靜地交談,他的手下安靜地跑過屋子,在所有窗前預備。夏瑞狄恩跑去找母親,而當他跑過走廊時將一隻手伸在前面,好像在握著韁繩,另一隻手則拍著臀部,發出一二三、一二三的馬蹄聲,假裝自己是個騎兵。他發現母親跟懷孕的女子待在一起;女子正哭泣著,他被要求離開。

男孩那天晚上誕生,伴隨著尖叫。 夏瑞狄恩注意到房子裡的氣氛在那之後就大大改變。所有人都比從前更加忙碌,但是沒那麼憂心了。 幾年下來他還能折磨較小的男孩,但接著伊勒西歐摩長得比他更快,開始還以顏色,最後兩人發展出不穩定的停戰協約。家教教導他們,夏瑞狄恩很快就發現伊勒西歐摩最受寵愛,總是比他學得更快,總是被讚揚那些很早就發展出的能力,總被人們說進步、聰明又伶俐。夏瑞狄恩嘗試追上他,稍微得到了些堅持不懈的認同,但那從來就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們的武術指導對兩人的長處就更極端了;夏瑞狄恩比較擅長摔角跟拳術,伊勒西歐摩則在槍與劍更有斬獲(在適當的監督之下;男孩們有時會被拉開),儘管夏瑞狄恩用起刀子可能與他打成平手。

不過姐妹們都愛他們倆,他們則一路玩過漫長的夏日,還有短暫、寒冷的冬天,以及──除了第一年,在伊勒西歐摩出生之後──在每個春季跟秋季到大城市花點時間,遠在河流下游,妲肯絲、麗芙葉塔還有夏瑞狄恩的父母在鎮上那裡有棟高高的房子。但孩子們沒有人喜歡那個地方;那裡的花園太小,公園又太多人。伊勒西歐摩的母親在他們去城市時總是變得更安靜,而且更常哭,經常會離開個幾天,臨走之前很興奮,回來時卻哭成淚人兒。 有一次他們在城市裡,那是某個秋天,一位信差來到屋子,四位孩子則避免別擋到脾氣不耐的大人們的路。 他們無法不去聽見尖叫聲,拋下玩具戰爭跑出育嬰室到樓梯平台上,頭往下越過欄杆偷看大廳,也就是信差站著的地方,伊勒西歐摩的母親在那裡淒厲尖叫。妲肯絲、麗芙葉塔與夏瑞狄恩的母親和父親都抱著她,平靜地說話。最後他們父親示意信差離開,歇斯底里的女子則沉默地垂頭望著地板,一張紙捏皺在手中。

這時父親抬頭了,瞧見孩子們,不過卻看著伊勒西歐摩而非夏瑞狄恩。他們不久便都被送上床去。 等他們幾天后返回鄉下的房子時,伊勒西歐摩的母親一直在哭,而且不肯下來用餐。 “你父親是個兇手。他們因為他殺了很多人而處死他。”夏瑞狄恩坐著,腳吊在石頭防波堤外。那是花園里美麗的一天,樹隨著風嘆息。姐妹們在背景大笑跟咯咯笑,在石頭船中央的基座收集花朵;石船坐落在西湖,藉由一條短石子路連接到花園。她們玩了一會兒海盜,接著開始調查船隻兩層甲板上方的花床。夏瑞狄恩在身邊收集了一系列小石子,並一個接一個向下丟進平靜的水域,在他嘗試擊中同一塊區域時產生像是箭靶的漣漪。 “他沒有做這些事情,”伊勒西歐摩說,踢著石頭防波堤,低頭看下面。 “他是個好人。”

“要是他是好人,國王乾麻處死他?” “我不知道。大家一定說了關於他的故事。謊言。” “但是國王很聰明,”夏瑞狄恩勝利地說,朝擴散的波浪圈扔進另一顆石子。 “比任何人都聰明。他會曉得他們是不是在說謊。” “我才不管,”伊勒西歐摩堅持。 “我父親不是壞人。” “他是,而且你母親一定非常淫亂,要不然他們不會逼她一直待在房間裡。” “她沒有亂搞!”伊勒西歐摩抬頭看著另一位男孩,感到頭里有什麼湧起,堆積在鼻子跟眼睛後面。 “她生病了。她離不開房間。” “那是她講的,”夏瑞狄恩說。 “你們看!幾百萬朵的花!我們可以做香水了!你們要幫忙嗎?”兩位姐妹跑到他們後面,懷裡堆滿了花。 “小伊……”妲肯絲試著抓住伊勒西歐摩的手臂。

他將她推開。 “喔,小伊……小夏,拜託別這樣,”麗芙葉塔說。 “她沒有亂搞!”他對著另一位男孩的背大吼。 “是的,她──有,”夏瑞狄恩說,帶著吟唱的聲音,將另一顆石子拋進湖里。 “她沒有!”伊勒西歐摩尖叫,然後衝過去猛力推了對方後面一把。 夏瑞狄恩叫出聲,從石頭防波堤摔下去;他的頭落下時撞上石材。兩個女孩尖叫起來。 伊勒西歐摩靠過矮牆,看見夏瑞狄恩在他自己的多重波浪圈中央濺起水花。他消失,再度浮上水面,然後面向下浮著。 妲肯絲尖叫。 “喔,小伊,不要!”麗芙葉塔扔下所有的花,朝樓梯衝去。妲肯絲繼續尖叫、蹲在原地,背靠著石頭防波堤,花朵壓在胸口。 “小妲!快跑去房子!”麗芙葉塔從樓梯叫道。

伊勒西歐摩看著水里的身影微弱動著,冒出泡泡,麗芙葉塔的腳步聲在下方的甲板銳響著。 幾秒後女孩跳進淺淺的水,前去將兄弟抬起來;妲肯絲仍在尖叫,伊勒西歐摩則掃掉矮牆上剩餘的石子,讓它們啪嗒、撲通地落在男孩身旁的水里。 不對,不是那個。應該是更糟的事,不是嗎?他確定他記得某件關於椅子的事(他也記得某件跟船的事,不過那似乎不怎麼與此事有關)。他嘗試想著所有能在椅子上發生最惡劣的事,將沒發生在他或他認識的任何人身上的一個接一個刪去──至少就他所能回憶的──最後認定對一張椅子的關注不過是隨機事件;他只是剛好想到椅子,然後就變成這一切。 接著有名字;他用過的名字,不再真正屬於他的假名。想像他用一艘船來稱呼自己!多可笑的傢伙,多頑皮的男孩;那正是他嘗試遺忘的事。他不曉得,也不了解自己如何能這麼愚蠢;現在一切似乎都如此清晰顯著。他想忘記那艘船;他想埋葬那玩意兒,所以他不該再用那東西稱呼自己。

現在他了解了,現在他懂了,現在要做任何事都太遲。 啊,他讓自己好想重病一場。 一張椅,一艘船,一個……某件事物;他忘了。 男孩們學習金屬加工,女孩們學陶藝。 “可是我們不是庶民,或……或……” “藝術家,”伊勒西歐摩建議。 “你們不准爭論,你們也會學會該怎麼處理原料,”夏瑞狄恩的父親告訴兩位男孩。 “可是那大家都會!” “學習怎麼寫字還有算數也是。熟練這些技巧並不會令你們成為職員,一如學習用鋼不會讓你們變成鐵匠。” “可是……” “你們得照指導的去做。要是表現跟你們倆的崇武野心一樣好,你們也許會在課堂上嘗試打造劍跟裝甲。” 男孩看著彼此。 “你們也或許願意告訴你們的語言教師,我請他判斷正值青春期的年輕人幾乎每句話開頭都是不幸的'但是',是否可被接受。就這樣了。” “謝謝您,先生。” “謝謝您,先生。” 到了外頭,他們同意金屬加工並沒那麼糟糕。 “可是我們必須告訴大鼻子說'可是'那件事。我們會被劃線的!” “才不會。你爸說我們也許願意告訴大鼻子;那跟要求我們告訴他並不一樣。” “哈。是啊。” 麗芙葉塔也想做金屬加工,但她父親不准;那並不適合她。她固執己見。他不願軟化。她發脾氣。他們最後妥協,改做木工。 男孩們製造刀劍,妲肯絲做陶罐,麗芙葉塔則替莊園深處的避暑屋做家具。夏瑞狄恩就是在那棟避暑屋發現了…… 不,不,他不想去想那件事,謝謝。他知道什麼在後面。 該死,他寧願想別的糟糕時刻,如那天他們從軍械庫帶走的那把槍…… 不;他什麼都不想去想。他嘗試藉由上下猛敲腦袋阻止思考,瞪著瘋狂的藍天,上下撞他的頭、上下打在底下鱗片狀的岩石並推開鳥糞球,不過那實在太痛了,岩石也只予求,他卻連威脅一隻意志堅決的小蒼蠅的力氣都沒有,所以他停下來。 他在哪裡? 啊,是的,環狀坑,淹沒的火山……我們在一個火山口裡;一座老火山的坑口,早已死寂填滿了水。火山口中央則是一座小島,他則在那座島上,他正從島望著坑壁,而且他是個男人而不是孩子,而且他是個好人,在這座小島上瀕死而且…… “尖叫?”他說。 天空懷疑地低頭望著。 那是藍的。 偷槍是伊勒西歐摩的點子。軍械庫這時雖然沒上鎖,但是有人看守;大人們似乎總是忙碌又擔心,還有人說要把孩子們送走。夏天已經過去,他們卻還沒到城市去。他們越來越感到無聊。 “我們可以跑掉。” 他們拖著腳穿過莊園裡遍布落葉的路。伊勒西歐摩安靜地說著話。他們甚至不能沒有守衛就出來這裡散步。人們待在他們前方三十步和後面二十步之處。要是守衛到處跟著你,你怎麼能好好玩耍呢?他們被允許出去到房子附近而不帶守衛,但那反而更加無趣。 “別蠢了,”麗芙葉塔說。 “那才不蠢,”妲肯絲說。 “我們可以到城市去。那一定能讓我們找點事做。” “是啊,”夏瑞狄恩說。 “你說得沒錯。那會的。” “你幹麻想去城市?”麗芙葉塔說。 “那裡可能……很危險。” “嗯,這裡無聊死了,”妲肯絲說。 “是啊,真的,”夏瑞狄恩同意。 “我們可以搭船開走,”夏瑞狄恩說。 “我們甚至不必真的開,或划船,”伊勒西歐摩說。 “我們只需要把船推出去,最後一定會到城市的。” “我不想去,”麗芙葉塔說,踢著一堆落葉。 “喔,小麗,”妲肯絲說。 “現在換你變得無趣了。快來,我們該一起做這件事。” “我不想去,”麗芙葉塔重複。 伊勒西歐摩抿著嘴唇。他用力踢了一大團落葉,令它們像爆炸一樣飛到空中。幾個守衛很快轉身,接著放鬆,再度轉開頭去。 “我們該做些什麼,”他說,看著前頭的守衛,羨慕他們被許可攜帶的自動步槍。他從沒被允許過接觸一把真正的大槍,只有無用的小口徑手槍跟輕卡賓槍。 他抓住一片飄過他的臉旁的樹葉。 “落葉……”他轉動樹葉,在眼前轉過來轉過去。 “樹很笨,”他對其他人說。 “當然了,”麗芙葉塔說。 “它們又沒有神經跟大腦,不是嗎?” “我不是說那個,”他說,在掌心捏皺樹葉。 “我是說它們真是個蠢主意。每年秋天都這樣浪費。要是一棵樹留著葉子,就不必長新的了;它會比其他的長得更高大,最後成為眾樹之王。” “可是落葉很漂亮!”妲肯絲說。 伊勒西歐摩搖頭,跟夏瑞狄恩交換了眼神。 “你們這些女生!”他輕蔑地大笑。 他忘了火山口的另一個字;有另一個詞,是用來描述大型火山口的。一定有個說法,絕對確定有另一種用語,我一分鐘前才把它擺在這,結果某個混帳把它偷了,那個混帳……要是我能找到就好了……我一分鐘才把它擺在這…… 火山在哪? 火山在一個內陸海的一座大島上,在某個地方。 他望著遠方的坑壁,嘗試回想這到底是哪裡。他移動時肩膀很痛,一名強盜正是刺傷了那裡。他嘗試噓走蒼蠅群好保護傷口,但他很確定它們早就下了蛋。 (別太靠近心臟,至少他仍將她攜帶在那裡,而且腐爛也得一陣子才會擴散那樣遠。早在他們延伸到他的心臟跟她之前,他就已經死了。) 但為何不?來吧;儘管來,小小的蛆兒,大口吃,塞滿你們的牙縫;反正我很可能在你們孵化時就掛的,你們也能免於被我揮掉的痛苦跟苦惱……親愛的小小蛆兒,美味的小小蛆兒。 (小小美味的我;被吃掉的是我。) 他停下來想著水池,那個他繞著前進的小水塘,像顆被擄進星球軌道的石頭。那是一小塊凹地的底端,而他覺得自己好像不停在嘗試遠離那堆發臭的水、爛泥、擠在附近的蒼蠅跟他一直爬過的鳥屎……但他沒成功;他總是彷彿為了某個原因又回到這裡,但他常常想著那個水池。 水池淺又泥濘,堅如基石又發臭;它既骯髒又令人不快,藉由他吐出的東西跟流下的血而膨脹得超過正常界線;他想要離開,離開它的附近。然後他會派重轟炸機來炸爛這裡。 他重新開始爬行,將自己拖過水池旁,擾動糞球跟跟昆蟲,朝著湖的某一點前進,接著又折返,回到原來完全相同的位置,停住,眼睛定在水塘跟石頭上。 他之前做了什麼? 一如往常,幫忙當地人。誠實的忠告;當顧問,壓制瘋子並讓人們高興,稍後率領一小支軍隊。但他們認為他會背叛他們,他則將會用他訓練的軍隊當成自己的權力基礎。所以在勝利關頭,他終於攻陷聖所的那個時刻,他們也轉頭對付了他。 他們將他帶到火爐室,將他脫得精光;他逃出來了,但士兵打斷了他逃跑用的梯子。他被迫跳進河裡,他們在那裡再度包圍他。那次跳水差點讓他撞暈。水流帶走他,他緩緩地打轉……他在早上醒來,躺在一艘大型駁船的絞盤上。他不曉得他怎麼過來的;船尾拖著一條繩子,所以他只能猜測自己是爬上來的。他的頭還是很痛。 他從舵手室後面的一條繩子上拿了些在晾乾的衣服,但被發現了;他帶著衣服躍入水中,游泳到岸上。他仍然被追捕,不斷地被迫遠離城市跟聖所,也就是文明可能會來找他的地方。他花了無數小時研究該怎麼聯繫他們。 當他騎著一匹偷來的坐騎,掠過填滿水的火山口邊緣時,強盜就在那裡攻擊他;他們痛打他,強暴他,割斷雙腿的肌腱,將他扔在惡臭、染黃的坑口湖里,接著在他嘗試遊開──只用雙手,雙腿無用地浮在後面──的時候扔石頭。 他曉得遲早有顆石頭會擊中他,所以嘗試激發出某種驚人的文明訓練,很快吸一口氣,接著潛入水中。他只需等幾秒鐘。一塊大石頭激起水花地掉進水里,進入他潛水時冒出的氣泡線;他像抱著愛人般將石頭擁入懷,讓它拖著他沉入湖的黑暗深處,用他被教導的方式關閉心智,不過不怎麼在乎那是否有用,或者他能不能再醒來。 他潛水時想著十分鐘。他在一陣壓得喘不過氣的黑暗中醒來;他想起來,扯著手放開石頭。他踢腳想游向光線,但什麼也沒發生。他改用手。水面終於降低迎向他。空氣從未如此甜美過。 火山口湖的岩壁十分陡峭;小小的岩石島是唯一能游去的地方。銳聲尖叫的鳥兒在他衝上岸時飛離島嶼。 起碼,他想,邊將自己拖上鳥糞堆,找到我的並不是祭司們。不然我就真的身陷險境了。 十分鐘後潛水夫病發作,宛如緩緩滲入每一處關節的酸液,他也開始希望剛才找到他的是祭司們。 然而──他告訴自己,說話好讓大腦不理會疼痛──他們會來找他的;文明將會駕著一艘美麗的大船,他們會將他帶走,讓一切變得更好。 他確定他們會的。他會被照顧好、被改造得更好,他也會很安全,非常安全又照顧得很好,免於任何痛苦,回到他們的天堂,而那就會像……像重新變回小孩;像再一次回到那座花園。只不過──他腦裡不馴服的一部分提醒自己──壞事有時也會發生在花園裡。 妲肯絲拉著軍械庫的守衛去幫她打開卡住的門,沿著走廊離開,然後繞過轉角。夏瑞狄恩溜進去抓了伊勒西歐摩形容的那把自動步槍。他退回去,用條斗篷蓋住槍,聽見妲肯絲不斷感謝著守衛。他們在後面的大廳盥洗室會合、興奮地低語,在濕衣服的氣息跟磨亮的地板中感到自在,輪流接過那把槍。那很重。 “它只有一個彈匣!” “我沒看到別的。” “老天,你瞎了。我想一定是。” “惡;上面都是油,”妲肯絲說。 “那能防止生鏽,”夏瑞狄恩解釋。 “我們應該去哪裡擊發它?”麗芙葉塔問。 “我們把它藏在這裡,晚餐後再出去,”伊勒西歐摩說,從妲肯絲手中拿過武器。 “大鼻子會在唸書,他也總是會一路睡到天亮。母親跟父親會招待上校;我們可以離開房子到樹林裡射擊──其實不是'擊發'──射擊這把槍。” “我們可能會被殺死,”麗芙葉塔說。 “守衛會以為我們是恐怖份子。” 伊勒西歐摩有耐心地搖頭。 “小麗,你真笨。”他將槍指著她。 “這上面有滅音器;不然你以為這塊東西是啥?” “安靜,”麗芙葉塔說,將槍口推開。 “上面有安全栓嗎?” 伊勒西歐摩有一會兒面露不確定。 “當然,”他大聲說,接著抖了一下,瞥一眼通往大廳且關著的門。 “當然有,”他小聲說。 “來吧;我們把它藏在這裡,等我們擺脫大鼻子後就回來拿。” “你不能藏在這裡,”麗芙葉塔說。 “打賭啊,我可以。” “那味道太重了,”麗芙葉塔說。 “油很臭;你一走進來就會聞到。要是父親想過來走走怎麼辦?” 伊勒西歐摩面露憂慮。麗芙葉塔經過他身邊,打開一扇高的小窗戶。 “藏在石船裡面呢?”夏瑞狄恩建議。 “沒有人會在一年的這時候到那裡去。” 伊勒西歐摩想了想。他抓起夏瑞狄恩原本拿來包住槍的斗蓬,重新蓋住武器。 “好吧。你來拿。” 仍然不夠遠,或者前進得不夠多……他不確定。他在找的是合適的地點。合適的地點。一個非常重要、代表一切的地點。就拿這塊石頭來說…… “我要拿你當例子,石頭,”他瞇眼看著它。 啊,是的,我們在這裡有塊討厭、又大又扁的石頭,坐在那裡無所事事,無關道德又了無趣味,還像個島坐在污染的水池中央。水池是小島上的一座小小湖,小島又位於一個淹沒的坑口裡。坑口是個火山口,火山是一片內陸海中的一座島的一部份。內陸海像個大陸上的巨大湖泊,而大陸又像是行星海洋裡的一座島。行星就像島落在星系空間的海裡,星系則飄在星團裡,像是銀河汪洋中的一座島,銀河又像島嶼群中的一座島,也是整個宇宙下的一座島;宇宙就像島嶼般浮在空間連續體裡,它們又像島一樣浮在“現實”裡,然後…… 但是一路透過空間連續體、宇宙、銀河宿、銀河、星團、星系、行星、大陸、島嶼、湖、小島下來……這塊石頭卻留在這裡。所以那意味著這石頭,這塊蹩腳的爛石頭是宇宙中心,是連續體的中心,是整個現實的中心! 那個字是地火山口(caldera)。這個湖是在一個淹沒的地火山口內。他抬起頭,越過靜止、泛黃的水望著坑壁,然後似乎看見了一艘用石頭打造的船。 “快尖叫,”他說。 “去死吧,”他聽見天空說,絲毫沒被說服。 天空佈滿了雲,開始很快變暗;他們的語言教師在高桌前花了比往常更久的時間才睡著,他們幾乎打算放棄整個計劃等到明天,不過卻忍不住。他們躡手躡腳溜出教室,然後儘可能正常地走著,走到大廳後方拿靴子跟外套。 “看吧,”麗芙葉塔說。 “還是有一點槍油的味道。” “我啥也聞不到,”伊勒西歐摩撒謊。 宴席廳──拜訪的上校跟參謀今晚飲酒用餐的地方──面對著房子前面的公園;有石船的湖則在後面。 “只是去湖邊走走,中士,”夏瑞狄恩在通往石船的鋪石路途中對攔下他們的守衛說。中士點點頭,要他們走快一點;天很快就會黑了。 他們溜上船,找到夏瑞狄恩藏的那把步槍,就在上層甲板的一張石椅下。 但當伊勒西歐摩將槍從石板抬起來時,他敲到了石椅邊緣。 一陣聲響,接著彈匣就掉了下來,然後是一陣宛若噴泉的聲音,子彈卡嗒噹啷掉在石頭上。 “白痴!”夏瑞狄恩說。 “閉嘴!” “喔,不,”麗芙葉塔說,彎腰掃起幾顆子彈。 “我們回去吧,”妲肯絲小聲說。 “我好害怕。” “別擔心,”夏瑞狄恩說,拍了拍她的手。 “來吧;我們來找子彈。” 他們彷彿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才找到跟撿起子彈,然後塞回彈匣裡,但他們還是覺得可能遺漏了一些。等到他們弄完並將彈匣裝進原位,已經幾乎是晚上了。 “太黑了,”麗芙葉塔說。他們都蹲在欄杆後面,伸頭看著房子。伊勒西歐摩握著槍。 “才不!”他說。 “我們還是看得見。” “我們不行,看不清楚,”夏瑞狄恩說。 “我們留到明天再來,”麗芙葉塔說。 “他們會注意到我們離開太久了,”夏瑞狄恩小聲說。 “我們沒有時間!” “不!”伊勒西歐摩說,望著守衛緩緩走過石子路末端。麗芙葉塔也在看著;那是跟他們說過話的那位中士。 “你這個白痴!”夏瑞狄恩說,伸出一隻手抓住槍。伊勒西歐摩抽開。 “別動手,這是我的!” “這不是你的!”夏瑞狄恩嘶聲說。 “這是我們的;這屬於我們家族,不是你!” 他用雙手抓住槍。伊勒西歐摩再度抽開。 “住手!”妲肯絲說,聲音好小。 “別這麼……”麗芙葉塔開始說。 她越過矮牆邊緣看去,朝著她覺得聽到聲音的方向。 “給我拿來!” “放手!” “拜託住手,拜託住手。拜託,我們回去……” 麗芙葉塔沒聽見他們。她瞪大眼睛看著,口乾舌燥,躍過矮牆看去。一位全身覆著黑色的男子正拿起守衛掉下的步槍。守衛中士躺在碎石路上。有什麼在黑衣男子的手中閃動,將光線映在房子上。男子將中士鬆弛的身軀從石子路上推進湖里。 她屏住氣。麗芙葉塔蹲下,用手拍著兩位男孩。 “停……”他們仍在掙扎。 “停……” “我的!” “放手!” “停下來!”她嘶聲說,打了他們兩人的頭。他們都瞪著她。 “有人剛剛殺了中士,就在那裡。” “什麼?”兩位男孩越過矮牆看去。伊勒西歐摩仍握著槍。 妲肯絲蹲坐下來開始哭。 “在哪?” “在那邊;那是他的身體!在水里!” “當然了,”伊勒西歐摩低聲拖長語調說。 “那麼是誰……” 三人瞧見一個幽暗的身影朝房子移動,藉由路旁的樹叢陰影作掩護。十來個人──只是石子路上的幾團黑影──沿著湖邊前進,留下狹窄的草地痕跡。 “恐怖份子!”伊勒西歐摩興奮地說,三人蹲回矮牆後面,妲肯絲則無聲地啜泣。 “警告房子,”麗芙葉塔說。 “射擊那把槍。” “先拿掉滅音器,”夏瑞狄恩說。 伊勒西歐摩奮力扭著槍管口。 “卡住了!” “讓我試試!”他們三人都試了。 “直接開槍就好,”夏瑞狄恩說。 “好的!”伊勒西歐摩小聲說。他搖晃著槍,掂了掂重量。 “好!”他說,他跪著,將槍擺在石頭防波堤上看去。 “小心點,”麗芙葉塔說。 伊勒西歐摩瞄準陰暗的男子,他正穿過路朝房子過去。他扣下板機。 槍彷彿爆炸了。整個石船甲板被點亮,噪音大得要命;伊勒西歐摩整個人被往後摔,槍仍在開火,對著夜空爆出成排曳光彈。他撞上了石椅。妲肯絲用盡力氣尖叫;她跳起來,射擊聲在房子附近迴盪。 “小妲,快趴下!”麗芙葉塔尖叫。幾條光線閃過,刺耳地撞在石船上。 妲肯絲站著尖叫,接著開始沖向樓梯。伊勒西歐摩甩頭,抬頭看見女孩跑過他身邊。麗芙葉塔想抓她卻沒抓到。夏瑞狄恩試著絆倒她。 光線線條下降,在他們四周從岩石炸出碎石,化為細小的塵雲,而仍在尖叫的妲肯絲則跌跌撞撞跑下階梯。 子彈打進妲肯絲的臀部;在槍火跟女孩的尖叫之上,另外三人聽見了那個擊中時相當獨特的聲響。 他也被擊中了,只是他那時還不曉得。 針對房子的攻擊被擊退了。妲肯絲活下來了。她幾乎因為失血和休克而死,但仍得以存活。這塊大陸上最好的醫生奮力重建她的骨盆,那在子彈撞擊下碎成數十塊主要的大塊,以及一百片的碎片。 骨頭碎片在她體內流動;他們在她的雙腳、一隻手、內部器官找到碎片,甚至於臉頰找到一塊。軍醫相當熟悉應付這種傷,他們也有時間(因為那時戰爭還沒開打)跟動機(因為她父親是個非常重要的人)盡力將她拼回原貌。不過,她的走路姿勢起碼在發育結束之前仍會有點奇怪。 她的其中一塊骨頭碎片飛出了她自己的軀體;那進入了他身上。剛好在心臟上面。 軍醫說那開刀會很危險。他們說,他的身體遲早會將碎片給排掉。 但那沒有發生。 他又開始繞著水池爬行。 地火山口!就是這個詞,這個名字。 (這種徵兆很重要,而他也找到了他在找的東西。) 勝利,他告訴自己,一邊拖著自己,掃開路上最後幾團鳥糞,對昆蟲說抱歉。他認定一切都會沒事的。現在他知道這點,也知道你在結尾總會勝利,而即使你輸了你也不會曉得,戰鬥也只有一種,他又在這整件荒唐的事的中心;那個字是地火山口,那個字是紮卡維,那個字是斯達伯林德,而他們會來找他;他們會乘著美麗的大船下來,他們會把他帶離開這裡,並且會再一次讓他變得更好。 “他們永遠學不會教訓,”天空嘆息,聽得相當清楚。 “去你的,”他說。 直到多年後夏瑞狄恩──從軍事學院回來找妲肯絲,被某位回答簡短的園丁派到那個方向──踏過落葉毯走向小避暑屋的門口。 他聽見裡面有人尖叫。是妲肯絲。 他衝上階梯,掏出手槍,把門給踢開。 妲肯絲驚訝的臉轉過來,越過肩頭打量著他;她的手仍抱著伊勒西歐摩的脖子。伊勒西歐摩坐著,長褲堆在腳踝,手放在妲肯絲拉起洋裝下的裸露臀部上,平靜地望著他。 伊勒西歐摩坐在一張小椅子上,那是麗芙葉塔好久以前在木匠課做的。 “你好啊,老傢伙,”他對握著手槍的年輕男子說。 夏瑞狄恩看著伊勒西歐摩的雙眼一會兒,接著轉開,收起手槍、扣上槍套走出去,把門在背後關上。 他聽見妲肯絲在背後哭起來,伊勒西歐摩則大笑。 地火山口中央的島嶼再度變得平靜。一些鳥兒飛了回來。 感謝這位男子,島嶼改變了。小島中間的凹地周圍畫出了一個圈,在蒼白岩石的黑色鳥糞上清出一條路,加上適當的尾巴朝著某邊延長正確的長度(另一端指著石頭,當成中央的點),島嶼似乎被印上了一個字或一張簡單的圖,黑底白字。 那是當地語言“救命!”的信號,而你只有從飛機上,或者從太空才看得見。 在避暑小屋的情景過了幾年後,在某個樹林燃燒、遠方炮火震響的夜晚,一位年輕的陸軍少校跳上一台他麾下的戰車,命令車手駕駛機器穿過樹林,沿著一條老樹間蜿蜒的道路前進。 他們離開那座重新擄獲的大宅,火紅的烈焰照亮了一度宏偉的裝潢(火映在裝飾湖的水面上,也映在炸毀的石造船隻上)。 戰車撕裂著穿過樹林,破壞小樹跟溪流上的小橋。 他透過樹看見避暑屋的空地;那被閃動的白光照耀著,彷彿是出自上帝之手。 他們進入空地;一顆照明彈落在樹梢,降落傘卡在枝葉上。它發出嘶聲、劈啪聲,接著對整個空地爆出純粹、強烈、極度明亮的亮光。 在小屋裡,那張小木椅清晰可見。戰車炮直指著小屋。 “長官?”戰車指揮官說,擔憂地從底下的艙口瞥看他。 扎卡維少校低頭看他。 “開火,”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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