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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二十五、生死線——300米

紅蝕 墨熊 9231 2018-03-14
他並沒有昏迷多久。 當林飛羽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怪物已經倒在了地上——冒著青煙,渾身焦糊,僅剩下背部幾塊零星的水晶還發著微微紅光。 將兇殘的怪獸變成此等慘狀,就目前來說只有一種可能——林飛羽抬頭看了看蹲在車頂上的阿斯朗,她正抱著水管,單手叉腰,一副得意洋洋的姿態,好像剛剛打贏了一場大仗。 凌厲的風吹散了髮束,遮住了小半張臉,林飛羽本能地想用左手別住頭髮,得到的卻是一陣鑽心的劇痛,他眉頭緊鎖,“嗚”的一聲呻吟之後,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 折了——偏偏在這個時候? 他咬了咬牙,用右肘撐住地面,稍稍調整了一下呼吸,以一個極不雅觀的姿勢緩緩支起身來,晃了兩晃,勉強站穩。 阿斯朗似乎注意到了林飛羽的異樣,朝這邊搖了搖手。由於戴著頭盔,林飛羽看不到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說話——如果在說,那多半也是對自己的調侃吧?

就讓她笑吧,她有這個資格——林飛羽心想,畢竟,剛才昏迷的人是自己,而打倒怪獸、拯救世界的是她。 不知為何,雖然有獵獵狂風在身邊肆虐,但林飛羽總覺得周遭安靜得不同尋常,始終有一種淡淡的焦慮籠罩在心頭,怎麼也趕不走。帶著一絲忐忑,他看了看地上的大塊殘渣,確定它不再有威脅之後,才抬起頭準備回到車上。 他呆住了。 就在消防車的後方,一頭體型更大的紅色巨獸正從樹叢中探出身子,用它那顆佈滿尖刺、形如牡丹花的大頭朝林飛羽望瞭望,然後拖著沉重遲緩而極不平衡的步子,向消防車挪去。 與之前遭遇的任何水晶怪都不同,這是一頭非常特別的怪物,它的身體幾乎已經完全晶體化,像冰雕般瑩亮剔透,只有關節和肢端還長著極少量的血肉。

“該死!”林飛羽用盡全力設法讓自己的聲音更大一些: “阿斯朗!身後!在你身後!” 他和他的呼喊在風中掙扎著,顯得如此無力,只有那因為焦急而變得扭曲的表情,讓阿斯朗察覺到似乎有什麼事情不對勁。 “該死的笨女人!” 林飛羽一邊發瘋似地比畫著,一邊極艱難地一步一步向前移動,終於,在某個又急又懼的眼神之下,阿斯朗突然頓悟到對方想要傳達的訊息,猛地轉過身來,剛好與近在咫尺的龐然大物打了個照面。 巨獸咆哮著,抖開了它那顆牡丹花狀的水晶腦袋,露出數十隻觸手,阿斯朗被這可怕的場面所震撼,過了三四秒才有所反應,慌忙按下水槍的開關。 她也就是慢了這麼三四秒—— 一根粗壯的水晶柱從怪物的頭部射出,剛好命中阿斯朗的胸口,這東西雖然沒有刺穿CATS的外甲,力道卻是不小,將她硬生生地砸下了車頂,手裡捧著的水管也跟著落到了地上,一條傾斜的水線自上而下劃過巨獸的右腿,在密密匝匝的水晶簇表面切出一道大豁口,這也讓本來就站不太穩的它徹底失去了平衡,一頭撲在消防車的側壁上。

“媽的!” 林飛羽拼盡全力舉起右臂,用95式突擊步槍打出一連串點射,子彈落在巨獸體表的水晶石上,叮叮噹當的響著,擦出星星點點艷紅色的火花,這些能夠輕易奪走人類性命的小粒金屬,卻無法撼動眼前的怪物分毫。 “操!” 林飛羽大罵一聲,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只恨自己手裡沒有憑空多出一把火箭筒來——要怎麼辦?能怎麼辦?看著一點一點向駕駛室匍匐挪動的巨獸,一籌莫展的他卸下已經打空的彈夾,雙腿夾住槍管,用不住顫抖著的右手在腰間來回摸索,取下了最後一梭子彈。 他不知道這有沒有用,只是麻木地拉動槍栓,然後抬起槍口。 巨獸的頭部尖端已經伸進了駕駛室,微微張開的水晶叢中,一條“舌頭”似的肉刺從裡面鑽出,朝座位上的王清儀探去,完全無視劈裡啪啦打在身上的彈丸。

“不!別碰她!不!不!”林飛羽聲嘶力竭地怒吼著,一槍、兩槍、三槍……子彈打碎了雨刮器,打碎了玻璃窗,打碎了巨獸頭上的邊邊角角,但直到手裡的95式卡殼為止,林飛羽的子彈卻怎麼也打碎不了怪物捕食獵物的決心。 這個時候的王清儀,卻顯得格外鎮定,那份彷彿置身事外的坦然,與林飛羽的心急如焚形成了鮮明對比。面對已經蠕動到跟前的可憎怪物,面對在身邊呼嘯而過的子彈,面對越來越臨近的死期,女孩只是選擇閉上了雙眼,像是認命了似的,靜靜地閉上了雙眼。 “我不怕你……”她自顧自地呢喃著,嗓音輕盈,如同夏日里撫過湖面的清風般柔和平靜:“你嚇不倒我的……” “這天殺的破槍!” 林飛羽好不容易拉正了卡殼的步槍,抬起頭一看,發現巨獸的觸手已經伸到了王清儀的胸口,頓時氣急攻心,使出吃奶的勁用單臂將95式舉直,在風中一動不動。

“放開你他娘的髒手!” 這可能是林飛羽這輩子最想打準的一槍——而且他也確實打準了。雖然周圍風生水起飛沙走石,雖然胳膊和視線在射擊前還有些顫抖,雖然壓根就沒有辦法靜下心來瞄準,但子彈還是不偏不移,陰差陽錯地打在了巨獸探出頭外的觸手中央,當即將其斷成兩截,血肉四散。 巨獸把頭猛地抽了回來,像是極痛苦似的在消防車旁掙扎了兩下,發出刺耳駭人的可怕嘯叫。 “這下知道疼了吧!醜八怪!”激動不已的林飛羽用槍身捶打著自己的胸口,扯著嗓子喊了起來:“別盡找軟柿子捏!來啊!你爺爺我在這兒呢!有種沖我來啊!” 不知是聽懂了謾罵還是當真被子彈給刺激了,巨獸像蚯蚓般劇烈地蠕動著,把頭部對準了林飛羽的方向,然後安安靜靜地站定。

“這就對了,好孩子……好好看看你爺爺我。” 碩大的惡魔與嬌小的人類在不到十五米的距離上對峙,不聲不響,只是冷冷地互相打量著。此刻的林飛羽已經不再思考對方“有沒有智慧”這種問題,他正用對待人類的態度對待眼前的敵人,這種態度讓他放下了恐懼,放下了疑惑,放下了壓在肩頭的重負,不僅是眼神,連心也因此而變得清澈起來。 雙方拋開了體型、武器,甚至是物種之間的差異,掏出彼此的靈魂,放在角斗場的兩端,準備豪賭上自己的一切,殊死一戰。 在林飛羽扣下扳機的同時,巨獸撒開大小不一的雙腿,排山倒海般地壓了過來,子彈傾瀉在它那顆牡丹花腦袋的中央,打得紅渣血水四濺,卻絲毫無法動搖它前進的意志。 “來啊!再過來點啊!”這早在林飛羽的計劃之中,他從容不迫地挎好步槍,取下陳揚留給他的82-2型手榴彈——用這個英雄的遺物來完成最後一擊,實在是再合適不過。

成敗生死,在此一舉——林飛羽咬開了手榴彈的拉弦,抬過頭頂。在巨獸撲到面前、就要碰觸到自己的瞬間,他將手榴彈輕輕向上一拋,扔進了對方頭部的“花叢”中,剛好卡在幾根凸出的水晶尖刺之間。 短短的一秒之內,林飛羽完成了發力、前衝、倒地、滑鏟的整套動作,從巨獸的胯下一晃而過。這頭遲鈍的怪物剛有所察覺,手榴彈便在它頭內爆開了花,那朵巨大的“牡丹”頓時碎成幾塊,稀里嘩啦地落在地上,剩下的大半截身子也搖搖晃晃,重重地倒了下去。 林飛羽知道用不了多久它還會再站起來,因此不顧身上的酸痛,用最快的速度跑向消防車。 剛才被打下車頂的阿斯朗正仰面朝天,平躺在路邊的沙灘上,像是已經死了似的一動不動——由於戴著面罩,一時也搞不清究竟是不是真的死了。

“阿斯朗……”林飛羽默默地念了一遍她的名字,卻只是頓了一下腳,便徑直衝到消防車駕駛室的右側,用力拉開車門。 他不得不承認,比起阿斯朗,他現在更關心王清儀的安危。 女孩就斜靠在副駕駛的位置上,臉色蒼白,滿面虛汗,呼吸微弱得都已經幾乎聽不見了。 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林飛羽其實就已經明白,自己回天乏術。 “清儀你……”他如鯁在喉,朝女孩伸出的右手也在不住地顫抖:“我來幫你,能起來嗎?” 王清儀無力地撥開林飛羽的手腕:“別……別碰我……沒用了。” 她胸前暴露在外的水晶柱足有碗口粗細,仔細看去,林飛羽發現這根水晶柱不僅刺穿了女孩的身體,而且還向後延伸,深深嵌進座位的靠墊之中。 “沒用了”——命運為王清儀畫出了最終的句號,現在,連哪怕是最微小的一丁點希望都已經破滅,這些她自己心裡明白,林飛羽也明白。

從她已經完全水晶化的左臂來看,王清儀應該是被剛才的那頭巨獸給“舔”到了。她身上的侵蝕程度比之前的任何人都要觸目驚心,但神智卻依然保持著清醒——清醒到令人心碎。 “怎麼會呢……”又急又惱的林飛羽,忍不住橫起拳頭捶了一下車門:“我分明打中了啊!” 水晶的殘片散滿了整個駕駛室,那截被擊斷的“舌頭”還躺在地上微微抽動——林飛羽說的沒錯,他確實打中了,一顆有如神助的子彈,在怪物即將吞食王清儀之前將其重創。 但他還是晚了一點——也許只是晚了一秒鐘,便敗得如此徹底。 “你能行的!”林飛羽咬了咬牙,硬是鉗住女孩的右腕:“別怕!先站起來!” 只是單純的不甘心,只是單純的不想認輸,只是單純的挨不過悲怨——把持不住的痛苦與悔恨,讓這一刻的林飛羽喪失了理智的判斷,還想著做最後一次垂死掙扎般的努力。

“別碰我!”反倒是王清儀,反倒是這個半邊身子已經落入地獄的女孩子,表現得格外鎮定,她抽回胳膊,用力推開林飛羽的手:“你會被……傳染……走開……走開啊!” “對不起……”林飛羽摀住嘴,強忍住想哭的衝動,把視線從女孩身上移開:“都怪我……如果我……我能再……” 如果他能再快一點,如果他能再堅決一點,如果他能再小心一點,也許王清儀的結局就會大不一樣,也許眼前的景象就不會如此絕望而淒涼。 “如果我能再……” 埋藏在內心深處的脆弱與愧疚,在這一刻湧上胸膛——為什麼會如此在意?失敗與挫折已經不是第一次,在他眼前匆匆逝去的生命也不在少數。傷害、死亡、痛苦……他見過了太多太多,多到讓他已經學會了用玩世不恭的微笑來掩飾自己心中的哀鳴。 “如果……我……如果……” 那為什麼會哭?為什麼臉上會有這難以抑制的淚水?為什麼會有一個女孩子,竟然可以輕而易舉就撕破自己精心構築的心理防線? 也許只是恨?恨冷漠無情善惡不分的蒼天,恨空許諾言卻無能為力的自己,也恨這個結局——這個讓王清儀這般純潔無邪的少女,落得如此淒慘的結局。 在變成怪物的王朝星面前,他沒有落淚;在奄奄一息的陳揚面前,他沒有落淚;在知道了陸戰一連和中國遊客的下落之後,他沒有落淚——但是現在,從心底湧上來的淚水終於決了堤,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似的,嘩啦啦地順著腮幫落了下來。 就在這時,女孩那柔柔軟軟的小手碰上了林飛羽的側臉,輕輕地,慢慢地,為他撫去一滴淚珠。 “別哭,大叔……”王清儀用慘白而顫抖的嘴唇擠出一絲微笑:“哭,就不帥了……” 一個瀕臨死亡的少女在安慰一個身經百戰的特工——如此悲催的場面讓林飛羽無言以對。他知道自己心中最脆弱柔軟的那個部分剛剛被王清儀觸動,壓抑已久的情緒也被解放了出來,這讓他忘了身份,忘了環境,忘了時間,只想好好地大哭一場。 但他不能。 他是第七特勤處的骨幹精英,他是冷冰訓導出來的得意門徒,他是裴吉特島上的最後一條防線,怯懦、退縮、悔恨、害怕——他沒有選擇這些情感的權利,至少現在沒有。 “對不起……” 林飛羽以手掩面,停頓了片刻,用力將眼眶裡殘留的淚花抹去: “現在呢?好多了吧?” 不帶一絲笑容,他專注而嚴肅的表情,竟也是如此真誠而迷人。 “嗯,很漂亮……你若真是女人……的話……一定會……成偶像吧……” 女孩無力地笑著,呼吸卻愈發微弱,連目光都漸漸沒了神采,變得迷離而恍惚。 更糟糕的是,透過駕駛室的側窗,林飛羽看到路旁的樹叢裡正搖曳著閃閃紅光——由點及線,最後連成一片,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我——” 林飛羽覺得,這可能是他一生中最難說出口的幾個字了: “我得走了。” 在王清儀那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傷感——卻也只是轉瞬即逝: “我不想死……”她合上雙眼:“但看來……是沒辦法了吧……” 為了不讓林飛羽看到自己落淚的模樣,她有意別過頭,斜倚在座位的靠背上。 林飛羽不知道該用什麼方式來說出“再見”,雖然明知道時間越來越緊迫,卻總覺得還有什麼心願未了,讓他不忍離去。 “啊!對了……幫我個忙好嗎?”女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極重要的事情,用還能活動的右手從口袋裡摸出一個小東西,遞到林飛羽面前。 那是一個用透明塑料袋包裝好的飾品,做工精美,上色考究——有點像是椰雕,也有可能是木質,形狀好似一張面具,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是照我刻的……”女孩轉過半張臉:“像嗎?” “像。” “那就把這個……當成是我……送他做禮物吧……你覺得呢?” 林飛羽默默地接過飾品,不言不語,只是苦澀地彎了彎嘴角。 “幫我帶給他……好嗎……求你了……” 林飛羽點點頭,將塑料袋用力地緊緊攥在手心:“好。” “一定?” “一定。” 像是鬆了口氣似的,女孩用手背擦了擦面頰:“我的手機……還在你那裡吧?” 這時林飛羽才想起來,從河灘一戰開始,王清儀的摩托羅拉MS06就一直塞在自己的褲袋裡沒挪過位置。他連忙將手機掏了出來,送到女孩的手上。 “謝了,”王清儀把手機護在胸口,低頭看了一眼——有一格信號:“……我想打個電話……”她頓了頓:“……能迴避一下嗎?” 林飛羽知道這個勇敢的女孩,是在趕自己走。 窗外的紅雲正在迅速迫近,蟲魚走獸、花鳥樹木——已經再也沒有可以阻擋它的活物,它就像是一道紅色的滔天巨浪,奔騰翻滾,征服吞噬著每一寸掃過的土地。 是時候分別了。 林飛羽一語不發地轉過身,走下駕駛室,在這一刻,他不禁覺得人類的語言竟是如此無力,既無法化解絕望,也不能帶來一絲慰藉。 阿斯朗還是保持著剛才看到她時的姿勢,一動不動地平躺著,腦袋歪向一邊。 帶著“千萬不要死啊”的祈禱,林飛羽單膝跪地,輕輕拍了拍阿斯朗的面罩。 “如果是你,林飛羽……”單純從聲音來判斷,阿斯朗的身體和精神狀況都還算正常:“那麼請幫我個忙——在脖子後面找個插銷狀的小玩意兒,按下去,然後把頭盔掀開來。” “呵,”心中的巨石落地,林飛羽情不自禁發出一聲輕嘆:“那如果不是林飛羽呢?” “那剛好——我可以測試一下CATS的自爆裝置。” “你的呼吸很重,沒事吧?”這樣說著的時候,林飛羽已經扶起了她的脖子,仔細地摸索起來。 “對,是啊,你也聽到了,”阿斯朗故意地用力喘了兩聲:“所以趕緊幫我把這該死的頭盔解下來,在我憋死之前——” 按照之前的指點,林飛羽在脖根處找到了那個“插銷狀”的東西,用力一摁—— “餵!嘿!溫柔點!”阿斯朗頗有些發怒地叫道:“你平日里就是這麼對女孩子的嗎?” 林飛羽抱住頭盔的沿,連拽帶扯地硬是把它給脫了下來。依照平日里的性格,看著面帶慍色的阿斯朗,林飛羽絕對會好好調侃一番,但現在的他,並沒有這個心情。 身為女性的敏銳讓阿斯朗察覺到了什麼,她不無關切地問道:“……那女孩呢?怎麼樣了?” “她……”林飛羽欲言又止。 “好了,別說了……”阿斯朗輕嘆了口氣:“另一隻怪物呢?你搞定它了嗎?” 林飛羽稍稍抬起頭來,斜了一眼癱倒在路面上的巨獸——它雖然在那裡蠕來動去,卻還沒有恢復行動能力,暫時構不成威脅。 “算是吧,”林飛羽輕輕托住阿斯朗的後腦勺:“……你還能起來嗎?” “這次是真的不行了,”阿斯朗苦笑道:“系統完全沒有響應,估計是有什麼重要的部件給撞壞了。” “還有修好的可能嗎?” “不,完全不能,”阿斯朗糾著眉頭道:“除非奇蹟出現,否則這種情況就只有回到基地才能修了——還指不定什麼時候能修好。” 林飛羽微微直起腰,猶豫了一秒: “我背你走。” “別開玩笑了,你……” “我——”林飛羽一字一頓:“背,你,走。” 面對如此這般的堅決與固執,讓阿斯朗實在找不到言辭來回絕。 也許他是對的——橫在兩人面前的不過是一個沙灘而已,再多的艱險再多的絕望,也就只剩下最後的300米了,背也好,爬也好,只要蹚過了這300米,只要到了海邊,只要見了水,兩人就能把“死亡”拋在身後,徹底逃開這個地獄。 但林飛羽很快就發現,要靠一條胳膊把人扛起來並不容易,再加上狂風呼嘯,阿斯朗又像死豬一般的不能配合,他接連試了兩次都沒有成功。 迫人心腑的刺耳尖嘯讓林飛羽打了個寒戰,他回頭一看,更是嚇得手腳冰涼——整個叢林都已經被沙塵暴般的漫天紅霧所籠罩,變成一片詭異絢麗的汪洋。當第一隻怪物從這紅海中顯出身形時,林飛羽知道再磨蹭一切就真的太遲了。 顧不得禮儀和對方的感受,他抓住阿斯朗的右腕,像拽一隻麻袋似的將阿斯朗在沙灘上向前拖行。 一步、兩步……隨著潮汐洶湧的聲音越來越清晰,林飛羽覺得自己正離“生”越來越近,離希望越來越近。而在地上被拖著的阿斯朗,看到的卻是截然相反的場景——“死”正在兩人身後步步緊逼,而且還相當之快,以現在林飛羽的速度,再過半分鐘——最多四十秒,最靠前的幾頭怪物就會追上這邊。 “換隻手!”阿斯朗心急地大叫起來:“快換隻手!抓我的左手!把右手留給我!” 林飛羽頭也不回:“忍著點!就要到了。” “我的右手還能動!該死的!”阿斯朗聲音都帶著哭腔了:“把槍!快把槍丟給我!” 回頭的一剎那間,林飛羽不經意地瞥見了已經越過消防車的群魔,他倒抽了一口涼氣,連忙卸下掛在肩頭的95式突擊步槍,丟在地上,然後彎腰拾起阿斯朗的左手腕就向前拖。 由於沒法擺動胳膊,阿斯朗只能用小拇指鉤住槍帶,抓撓並用地將95式握在手裡。她極艱難地抬起槍口,把槍身平放在腿上,瞄了個大概便扣下扳機。 槍體的重量、射擊的後坐力、被拖動而造成的顛簸,讓阿斯朗不得不使上吃奶的勁才勉強穩住準心。其實她自己也明白,根本就沒有瞄準的必要——放眼望去,沙灘上已經被紅彤彤的水晶怪所佔據,消防車後方的叢林裡,還有更多的怪物在爭先恐後地朝外跳。它們有的長著樹枝,有的掛著殘肢,有的還拖著內臟,五花八門千奇百怪,似乎一下子全世界的妖魔鬼怪都集中到了這個地方。 無論再怎麼節省彈藥,無論再怎麼選擇落點,無論再怎麼精打細算,阿斯朗都無法阻擋眼前的紅潮,只能向最接近的目標作出飛蛾撲火般的射擊。突然,一隻特別能跳的怪物躲過了彈線,撲到了跟前,甚至抓到了腳踝,阿斯朗牙關緊咬,連扣了四五下扳機,才勉強將它打退。 不管身後的槍聲如何激烈,林飛羽始終都沒有回過一次頭,他只是堅定地、默默地一步步向前,一步步走向海灘,一步步朝“活下去”這個目標靠近。 子彈已經打完,撞針敲動的空響如此清脆,如此令人絕望。在逼近的怪群面前,阿斯朗已經用盡了最後的手段,身體無法動彈的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怪物撲到自己身上,用兩條鐵鉗般的前肢抱住自己的小腿——這駭人的場面讓她感到恐懼,恐懼到了極致,便化做想要嘔吐的噁心。 就在這時,一道海浪從身側劈頭蓋腦地打了過來,怪物的半個身子幾乎在頃刻間就化成了爆沸的紅霧,伴著嘶嘶的刺耳怪響,隨著風浪灰飛煙滅。 鹹澀的海水撲上側臉,湧進嘴角,阿斯朗剛要掙扎著說話,就連著嗆了好幾口,大聲地咳嗽了起來。 怪物畏懼於洶湧的海浪,終於停下了腳步,它們隨著潮水拍打沙灘的節奏一進一退,在海岸線上跳起了詭異的集體舞,卻始終緊緊尾隨著,不願離去。 突如其來的安全感讓阿斯朗鬆了口氣,繃緊到極限的神經也因此徹底垮了下來,她仰面朝天,任由海水浸透了頭髮,漫過了面頰。 昏暗的雲層,蒼白的雷光,天空中的一切都在眼前忽閃忽現,精疲力竭的阿斯朗知道自己的意識已經開始模糊了,她拼盡全力想要保持清醒,最後卻還是在一陣麻木的恍惚中慢慢合上了眼睛。 屬於她的裴吉特戰役結束了,但屬於林飛羽的還沒有。他還在掙扎——作為整個海島上最後一個有機會掙扎的人類,他還在掙扎。 “奇蹟只會眷顧相信它的人。”——多少年前冷冰這一句似是玩笑的話,在此刻突然有了意義,林飛羽看到七零八落的棧橋邊,竟然還泊著一隻小小的船影。從目測的輪廓上看,它可能只是一艘十來米長的小型遊艇,但在此刻的林飛羽眼裡,它簡直就是那條拯救了全世界的諾亞方舟。 即將脫險的微小希望鼓舞著他,讓他驅使著自己已經接近極限的身體,像擔麻袋一樣將阿斯朗扛在肩上,大步大步地跑上棧橋。怪物察覺到了他的異動,也大呼小嚎著加快了速度,拔腿狂奔。殷紅色的泥石流湧進了碼頭的每一個小巷,從四面八方朝林飛羽撲來。 因為昨夜激戰的緣故,棧橋已經是七零八落,千瘡百孔,深一腳淺一腳地踩下去,咯吱咯吱的直響不說,還有點搖晃的感覺。如果是平時,以林飛羽的個性,這個時候多半會小心翼翼、步步為營,但現在的他已經顧及不了那麼多,正用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速度向著小船飛奔。 在身後緊隨的水晶怪群也陸續踏上了棧橋,它們的腿腳剛一落地,便在木板上留下了星星點點侵蝕的痕跡,幾乎是眨眼之間,這些苔蘚似的紅斑便蔓延開來,連成一片,鋪滿了大半個棧橋。 終於,像是一頭不堪重負的駱駝,棧橋崩塌了,水晶怪踩著碎裂的殘木紛紛落下,掉在礁石和海面上,掙扎著,哀號著,在呼嘯的潮汐和狂風中化成一片片凋零的紅色花瓣。 在腳底懸空的最後一個剎那,林飛羽把阿斯朗扔上了小船的後甲板,自己則直挺挺地墜了下去。所幸,憑林飛羽至少不會淹死的游泳技術,還有辦法爬上近在咫尺的船舷。 撐著扶欄回頭望去,棧橋只剩下幾根支撐樁還在風浪中矗立。陸續趕來的大小怪物堵滿了海岸線,列成一排,猩紅色的煙雲像烈火般將整個港口——確切地說是整個視野點燃。它們只是靜靜地站著,遙望著十米之外的小船,執著卻又淡定地一動不動。 難聞的腐臭在空氣中隨風飄蕩,與之前在叢林中那種象徵著“生機勃勃”的異味不同,這完全是一種死亡的氣息——曾經天堂般寧靜怡人的南洋海島,在天災人禍的蹂躪下變成了一塊死地,積累了幾個世紀的人類文明也好,延續了上萬年的自然風情也好,全部都已經隨風而去,化為烏有。 “這是……哪兒?”林飛羽正看得出神,倒在甲板上的阿斯朗突然醒了,她還沒法活動頭部,只能直勾勾地看著天空:“羽!你還在嗎?” “我在,”林飛羽轉過身,蹲下,握住阿斯朗的右手:“已經沒事了,我們安全了。” 像是在作回應似的,阿斯朗也用力握住他的手:“我感覺有點晃……我們是在船上?” “沒錯,”林飛羽輕輕托起她的背,讓她好看到周圍的環境:“一艘小遊艇。” 阿斯朗乾笑著哼了一聲:“這船的排水量能有10噸嗎?” “難說。” “這玩意兒在颱風裡會被秒殺掉的,你不會打算開著它遊出裴吉特吧?” 確實,離開了避風港,這艘小遊艇瞬間就會被狂風巨浪所吞沒。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安安心心地待在船上等待救援。 “不,”林飛羽笑道:“我不急著回去,你呢?” 阿斯朗欲言又止——為了阻止“破曉”,在電子乾擾剛剛開始減弱的時候,她就已經打開了定位信標,用不了多久,美軍就能找到並帶走自己。 但是現在,她決定說一個浪漫的謊: “我也不急。” 一滴水珠取代了之前在空中飄蕩的濛濛雨花,落在林飛羽的手背上,他抬起頭,看著烏黑的天空,只是幾秒鐘,臉頰便被雨水打透。 “來得太晚了。”阿斯朗嘆道:“這雨……” “不,不晚。”林飛羽頓了頓:“剛好可以銷毀證據,讓整個世界的人都蒙在鼓裡——”他看著阿斯朗,微微一笑,“也只有這樣,他們才能睡個好覺。” “好啊,就為了這個世界能睡得安穩,”阿斯朗也跟著笑出了聲:“我恐怕得做一輩子的噩夢了。” 林飛羽聳聳肩: “這正是我們的工作,不是嗎?” 阿斯朗收起笑容,默默地與他對視了幾秒: “……是啊。” “走吧,讓我們看看船艙裡能不能找到點吃的。” 林飛羽緊緊摟住阿斯朗的腰,然後雙腿發力,連拖帶抱地將她提了起來。 船艙的門沒有上鎖,只是輕輕地一拉把手便朝外展開,裡面則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林飛羽只好先將阿斯朗輕放在地上,用手在牆上摸索著燈的開關。 突然,隨著一聲清脆的“喀喇”,暗黃色的燈光將整個空間照亮,空蕩蕩的船艙對面,一個並不陌生的身影端坐在兩人眼前。 “他說得沒錯,你果然活著找到了這裡……” 穿著白色長袍,披著白色兜帽的少女稍稍抬起上身,撐在膝蓋上的手肘也因此而放鬆下來,耷在身體兩側: “……恭候多時了,林飛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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