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
彌留之間,陳揚似乎看到了有什麼東西在朝這邊移動:
“……誰?”
戰士的本能讓他探出手,在地上輕輕緩緩地拍著,想要摸到自己的步槍。
一個男人——正在靠近的,是一個男人,他穿著僱傭兵的黑色制服,身形修長,體態勻稱,起先只是慢慢地挪著步子,在發覺陳揚還能活動之後立馬就加快了腳步,三兩下便衝到了跟前。
“連長!”林飛羽放下手中的AN94,單膝跪地,“你!”他舉起的手又無奈地放下,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你受傷了……”
子彈穿過了腎臟,在腰上打出了一個茶杯大小的血窟窿——林飛羽一看就明白,這是無可救治的致命傷,現在無論再做什麼,也已經無法挽回陳揚的性命。
“林……林參……”陳揚嘴角噙著血,艱難地抬了抬胳膊:“你怎麼……在這兒……”
與之前楊浩提出的問題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原先的回答者變成了這次的發問者。
“我來接你們走……”林飛羽決定撒一個能讓對方安心的謊:“所有人。”
“遊客!”陳揚掙扎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坐起來:“遊客向西邊轉移了……他們應該已經……已經安全了……吧?”
“我……”林飛羽握住陳揚亂晃的左手:“嗯,是的。”
雖說是經過訓練,但林飛羽在情緒波動時說謊依然會露出破綻,只不過以現在陳揚的精神和思維狀態,根本就注意不到對方神情上的細微變化:
“求你……保護好他們……”陳揚的氣息愈發微弱,卻仍然掙扎著想要把嗓音提高:“哪怕一個也好……帶他們回家……”
林飛羽的喉頭微動,他最終還是沒有作聲,只是用力點了點頭。
“我……我多半是你見過……最……最沒用的軍人了……”陳揚顫抖的語句中,似乎浸透著深深的遺恨與自責:“但是……林參……我真的……真的……已經……盡力了……”
林飛羽並不是軍人,也認為自己沒有資格對軍人評頭論足,但是這一次,他覺得應該說些什麼。
“……對了!林參!”陳揚的身體突然痙攣了一下,似乎猛地想起了什麼,連語速都加快了許多:“我的口袋!左邊的口袋!快!”
雖然有些語無倫次,但林飛羽一下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連忙伸手去摸陳揚軍裝上的口袋——從上到下,挨個摸了個遍。
不知為何,在接觸到那個八角形金屬物體的瞬間,林飛羽心頭“撲通撲通”連跳了好幾下。他小心翼翼地將其取出,平攤在掌心,前後左右地翻看了一陣,實在搞不清楚這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至少可以肯定,它不是林飛羽之前所見過的任何東西。
“這個是——”他低頭望了一眼陳揚:“是……?”
身下的海軍陸戰隊員眼瞼微合,唇角緊閉,像木偶般保持著剛才的表情,一動不動。
他死了——沒有激昂的豪情壯語,沒有英勇的臨終搏殺,也沒有撼人的生離死別,他靜靜地離開了塵世,把自己的軀殼,留在了這個正漸漸墮化成地獄的異鄉之上。
林飛羽慢慢鬆開陳揚緊握著的左手,平放在這位烈士的胸前,輕輕拍了兩下。總覺得應該說點什麼,卻又覺得現在說什麼都已經失去了意義,於是林飛羽把翻騰的思緒融彙在了指尖,融彙在了一個不甚標準的軍禮上,之後,他撿起遺落在地的95式突擊步槍,取走陳揚身上的最後一個彈夾和手榴彈,收起那枚八角形的金屬物體,決絕地轉身離開。
他仍然不知道那塊鐵疙瘩究竟是什麼——軍事機密?定情信物?還是繳獲的戰利品?也許回國之後,會有專家來幫他找到答案,也許這個答案已經隨著英雄的逝去而永遠成謎,但林飛羽堅信,這個陳揚在生命最後時刻親手託付的東西,一定有它特別的含義。
水管破裂讓路面變得濕滑,卻也有效地阻止了怪物的靠近,這些紅色水晶獸似乎比想像中還要畏懼水源,淋浴規模的出水量都可以讓它們望而卻步,只敢待在五米開外來回晃蕩。
他掃了眼消防車裡半倚半坐的王清儀,不禁想起了陳揚最後的話:
“哪怕一個也好,帶他們回家。”
這雖然不能算是什麼正式的遺言,卻也是陳揚在彌留之際的囑託,現在看來,即便是這個小小要求,也是如此難以辦到。
阿斯朗拔開消防栓上的水管,朝林飛羽打了個響指:
“這邊好了,趕緊上車吧。”
“你……”林飛羽斜了她一眼:“你不會是當真把水箱給注滿了吧?”
“還順帶接好了車上的消防水管……”阿斯朗聳聳肩:“你這是在質疑一個消防中隊隊長的女兒嗎?”
“這你可不能怪我,”林飛羽拉開駕駛室的側門:“我又不知道你爸是消防員。”
“不,”阿斯朗歪了歪頭:“我媽才是。”
“抱歉,當我沒說……”林飛羽朝車門裡面比了比:“趕快進來,咱們時間緊迫。”
阿斯朗不僅沒有鑽進駕駛室,反而像隻小貓似的三兩步跳上了車頂,將消防水管半纏在腰上,擺出一副慷慨就義似的滑稽模樣。
“餵!”雖然大概能猜出對方想做什麼,林飛羽還是禁不住開口發問:“你這是要幹嘛啊?”
阿斯朗拍了拍手裡的噴嘴:“火力支援。”
“出於紳士風度,我必須提醒你,好姑娘,那上面可沒有座位,而且風很大。”
“開好你的車,”阿斯朗壓低身子,保持住一個半跪的姿勢:“其他問題由我來解決。”
引擎發出低沉的轟鳴,在鎮中稍作停歇的消防車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
對林飛羽來說,這短短的逗留多少是有些失望——他猜到了一個屍橫遍野的開頭,卻沒有料到一個全軍覆沒的結尾。
裴吉特鎮已經面目全非,艷麗的紅光飄滿了整個天空,大街小巷,甚至每一間房屋上都爬滿了水晶簇——會動的,不會動的,把原本頗具風韻的小鎮破壞殆盡,變成完全是外星世界般的詭異光景。
沒有士兵,沒有遊客,沒有百姓,沒有任何可以被稱之為“人”的痕跡。風聲與怪嚎在耳畔呼嘯,詭異的寂靜卻挾持了林飛羽的思緒——他多想此時能有個什麼人在身旁嘮叨幾句,即便不是有意義的話語,只要是人聲便也已足夠。
“清儀,你睡著了?”他的目光掃見了副駕駛座上的女孩兒:“為什麼解下安全帶?”
少女睜開眼睛,微微挺了一下胸,臉色顯得十分憔悴:“因為……勒得不太舒服。”
看著王清儀氣若游絲的可憐模樣,林飛羽實在不忍心說出責怪的話:
“你很困嗎?”
“我……”女孩答非所問:“我剛……做了個夢……”
“夢?”林飛羽饒有興趣地笑道:“在這種狀況下還能做夢,你挺淡定嘛——”
在目光回正的同時,林飛羽突然踩下剎車,兩人同時向前一沖,女孩“哎呀”一聲,本能地向前伸出雙手,撲在儀錶盤上。她剛有些惱怒地抬起頭來,準備質問,話還沒到嘴邊就被眼前的景像給堵了回去——
前方的道路上,擁塞著一大片紅色的水晶叢林,從牆壁到地面,以各種扭曲的姿勢互相簇擁在一起,連接的部分還在以某種獨特的頻率微微抽動,就像是一群跳集體舞的小學生。
阿斯朗很自覺地跳下車頂,一手捧起消防水管,一手拉下車體上的水閥總開關,一束力道強勁的高壓水線從槍口中噴湧而出——坦率地說,阿斯朗還從沒有使過勁頭兒這麼猛的消防水槍,與手裡的這支大傢伙兒相比,小時候母親“展示”給自己的那些簡直就是玩具。
水柱接觸到怪物的一瞬間,地面忽的騰起一股沖天紅焰,那感覺就像是迎頭朝熊熊燃燒的大火裡澆上了一桶汽油,從中央到外圍,整個水晶叢林都爆裂了開來,在消防車前捲起一陣混雜著血肉和碎渣的風暴。
只是幾秒鐘的掃射,堵在街道中央的路障便化為烏有,變成一攤爛泥狀的黑色污垢,有幾隻正要逃跑的怪物也被阿斯朗毫不留情地補中,眨眼間就煙消雲散,形同摧枯拉朽。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阿斯朗覺得四周的紅焰突然都萎了下去——是的,它們怕了,這些半小時前還揮之不去、追著自己到處亂跑的醜八怪,終於是怕了。
看來死穴已經被找到,不光是阿斯朗,就連坐在駕駛室裡觀戰的林飛羽也都長出了一口氣,這被稱為是“生命之源”的平凡液體,此刻卻用了一種獨特而令人膽寒的方式保護了他們——至少在這輛消防車裡,在水箱還沒有放空的這段時間裡,再多的怪物也無法對他們構成威脅了。
“餵!”關上閥門後,阿斯朗又走回到車門邊,反手叩了叩側窗:“港口不是在島的南邊嗎?你走錯方向了吧?”
林飛羽搖下車窗玻璃:“你說什麼?”
“我說你走錯路了!”
稍微遲疑了兩秒,林飛羽還是決定說實話:
“我必須找到那些遊客,他們現在很危險。”
“拜託!你找到他們又能怎麼樣?”阿斯朗雙手一攤,一臉出離驚詫的模樣:“你現在甚至連自己都救不了!”
“但他們是我的同胞,”林飛羽冷冷地回道:“設想一下,如果是二十七個美國人困在島上,你會丟下他們見死不救嗎?”
“我……”阿斯朗一時語塞,繼而堅定地搖了搖頭:“我會的,因為我有我自己的使命,完成它才是第一要務。”
“我有我自己的使命”——聽到這句話,林飛羽發自心底的一聲苦笑,類似的對白,對他來說並不陌生,只是那個過去經常這樣訓斥自己的人現在已經不知所踪——幸虧不知所踪。
“這便是你我之間的不同了。”林飛羽聳聳肩,踩下離合器:“上車,或者你可以選擇自己步行去碼頭。”
不知為何,他的心頭竟然浮上了一股子莫名其妙的成就感——冷冰從不喜歡別人提出異議,他認為“對”的事情,就必須按照他的方式方法去執行,林飛羽也好,其他特工也好,都不敢當著冷冰的面頂嘴。但至少今天,在阿斯朗面前,在這個美國特戰隊員面前,林飛羽可以自自然然地說出“不”來。
帶著顯而易見的不滿,阿斯朗抱起消防水管,跳上了車頂。直到現在林飛羽都無法理解,這野丫頭為什麼就是不肯好好坐車,非要迎著大風在外面擺造型。
阿斯朗當然有她自己的理由——首先,與生俱來的,她討厭幽閉的環境,即便只是坐出租車裡都會讓她感覺壓抑;其次,站在車頂意味著擁有三百六十度的視野,可以準確把握危險來臨的方向,誠然這也會大大提高被敵方狙擊手撂倒的機率——如果這裡還有所謂的“敵方狙擊手”的話;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兩個小時前在叢林中被伏擊的經歷告誡阿斯朗,一個隨時可以跳車逃命的位置才是“安全的位置”。
在穿過了一座幾乎貼著水面的木橋之後,消防車終於駛出了裴吉特鎮。林飛羽忍不住最後看了一眼後視鏡——整座小城籠罩在朦朧縹緲的紅霧之下,而在這層薄紗之上,烏雲遮蔽了天空,把蒼穹裡的一切都化作深邃的黑暗,也更加凸顯出紅色的妖艷。整個大場景如夢似幻,光怪陸離,美得彷彿一千零一夜裡的仙境,讓人完全不敢相信這只是地球上的一個平凡小鎮——
一個空無一人,完全被死寂和妖魔所佔據的小鎮。
就在林飛羽心生感慨的時候,一直垂著腦袋沉默不語的王清儀突然低吟一聲:
“你聽見了嗎?”
“嗯?”還沒完全回過神來的林飛羽被問得一愣:“你在和我說話?”
“我聽見有人在說話……”女孩陰著臉,抱緊自己的胳膊:“而且一直在說……”
她視線朝左右兩邊斜了斜,露出有些不安的苦笑:“我猜這裡除了我……就只有你一個人了對吧?”
“你是累了,”林飛羽並沒有把這個小小的異狀當一回事:“睡一會兒就OK。”
“我現在睡了……恐怕……恐怕就……醒不過來了呢。”
聽到這句話,林飛羽別過頭來,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了女孩一番——她眼圈發黑,目光渙散,但是表情堅毅,神智清醒,既不像在開玩笑,也不會是在說夢話:
“什麼意思?”他咽了嚥口水:“你哪裡不舒服嗎?”
不舒服到以至於覺得自己死期將近? ——不,這孩子的問題絕不是出在身體上,這個想法讓林飛羽更加不安,他騰出右手,輕撫了一下王清儀的額頭:
“沒有發燒啊,”林飛羽擠出一絲不太自然的微笑:“怎麼說起胡話來了呢?”
女孩突然死死扣住他的右臂,力量大到連林飛羽都有些不敢相信:
“……不要……不要再向前了……”女孩低垂的額頭上滿是汗珠,好像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都異常艱辛:“我們……回去……馬上……”
“為什麼?”多少是受到了一些影響,林飛羽的情緒也跟著有些波動:“你到底是怎麼了啊?”
“我……我聽到了它在……”王清儀輕喘了幾口氣:“在……叫我過去……叫我……繼續往前走。”
林飛羽鬆開了油門,倒不光是因為女孩語無倫次的碎碎念,而是前方確實出現了不祥的徵兆——那是一整團朦朦朧朧的紅煙,就漂浮在遠處的叢林邊緣,隨著迴旋的風不斷變換著形狀,乍一看去,就像是攀附在天空中的一隻大章魚,正對著逐漸靠近的消防車張牙舞爪。
從立在路邊的巨幅地圖來看,這是從裴吉特鎮前往島西翼的唯一通道,如果陳揚所言不假,那麼遊客們應該就是順著腳下的這條柏油馬路撤離——很難想像在前方的紅色世界裡,是什麼樣的未來在等待著他們。
而這,正是林飛羽現在迫切想要搞清楚的事情。
“我向你的父親保證過,”他用力捏住少女的手,將其從胳膊上緩緩取下:“你會沒事……”他繃著臉,本應是坦然而標記性的微笑,此刻卻怎麼也裝不出來:“現在,我再向你保證一遍,孩子,我會帶你回家——而且很快。”
前途未卜,但林飛羽已經橫下了一條心,此時此刻,即便是再可怕的妖魔鬼怪,也無法讓他動搖分毫。
“我……我只是……有點心煩,”女孩的情緒稍微穩定了一些:“它……它一直在耳邊……嘀嘀咕咕……”
四周的風景,漸漸被深邃的黯紅色所籠罩。一條彷彿是通往地獄的不歸之路,蜿蜒前行,將孤零零的消防車引向越來越不祥的命運。
“我也討厭別人對我嘮裡嘮叨,”林飛羽點點頭:“它還在嘀咕些什麼?說來聽聽?”
女孩欲言又止,露出相當為難的神色:“……'自由'……它說。”
“自由?”林飛羽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由……自由?'自由'是個什麼意思?難道——”
突然,像是領悟了過來似的,林飛羽驚得打了個寒顫——比起“那是什麼意思”這個仁者見仁的問題,“是誰在問”的答案可能會更加驚心動魄。
自由——此時此刻,只有一樣東西會向王清儀索要“自由”,它被束縛在少女體內,掙扎著,顫抖著,就像是即將破繭而出的蝴蝶,發出無聲的吶喊——那是只能被一個人聽見的嘯叫,在意識深處振聾發聵。
是水晶——正在對女孩說話的那個“它”,就是水晶。
“你還不明白嗎?這水晶是活的……它是活的啊!”——幾個鐘頭前,冷冰面對紅色隕石時那興奮的神情又一次在林飛羽腦海中浮現,多年在特勤七處工作的經驗,讓他的這個“師傅”變得異常敏銳,早早就發覺了問題的本質。
沒錯,水晶是“活”的——正如冷冰所言,它不是某種“地外礦石”,不是沒有生命的無機體,它不僅擁有食肉動物般的習性和本能,更可能具備一定的智慧——甚至是相當水準的高度智慧。
一次外星人入侵——雖說有點誇張,但現在的局面確實讓林飛羽想到了這種可能性,紅色水晶來自遙遠的太空深處,成分與性質完全未知,它或許是外星人使用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用來完全肅清地球上的一切有機物,也或許其本身就是某種“外星人”,以自己為載體對地球進行“殖民”。無論是以上的哪種猜測,這次的裴吉特島事件都遠遠超過了“災難”的概念,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末日”。
不知不覺,冷汗爬上了眉梢,林飛羽神色凝重,目光略有些呆滯地望向前方。他在思考——就像冷冰所教的那樣,越是在四面楚歌的絕境裡,就越是需要靜若悟禪般的思考。該做什麼?怎麼做?有沒有完全之策? ……但是只有問題,沒有答案,現在的林飛羽,根本就想不出什麼辦法,別說是海軍陸戰隊員和遊客,他甚至對咫尺之遙的王清儀都無能為力。
“沒事的……”林飛羽騰出手抹了抹額頭的汗:“別聽它胡說八道,你只要待在我身邊……待在我身邊,就是安全的。”
“非得走這條路不可麼?”女孩拉住林飛羽的胳膊:“……我有點怕……真的好怕……”
“還有好多同胞在前面等待著援救,”林飛羽輕輕拿開她的小手,無力地微微笑道:“我不能太自私,只救你一個,對不對?”
“這樣說……也對……”女孩盯著林飛羽看了幾秒:“另外,大叔……”
“嗯?”
“沒人跟你說過嗎?”蒼白卻不造作,王清儀擠出一彎淺淺的酒窩:“你笑起來的樣子……非常帥……”
看到她堅強的模樣,林飛羽稍稍有些吃驚——他不是沒有年輕過,在他的記憶裡,王清儀這個年紀的女生總是多愁善感,一點點委屈便能又急又惱地掉下淚來。
“所以……不要再愁眉苦臉了,大叔……”而現在,反倒是她在安慰自己:“沒什麼好擔心的,我們不都還……還活著嗎……”
是啊,有什麼好擔心的呢?林飛羽想通了什麼似的,會心地坦然一笑——最糟糕的情況,也不過就是自己變成怪獸,然後整個裴吉特島上的生靈無一倖免。就算紅色水晶再犀利,也只能困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個孤島上,一場洪水或者暴風雨就可以將它們悉數打進虛無。
“啊……仔細一看……”女孩故意用讚賞的語調嘆道:“你真是個很漂亮的人呢……”
“漂亮?”林飛羽“嗯”了一聲:“你是不是想說'我很帥'?”
“不,就是漂亮……像女孩子……”
“唔,那沒辦法了,都怪我父母不好,”林飛羽聳了聳肩:“他們一心想要個丫頭,害我小時候一直被當做女孩子來養,我紮過小辮兒,穿過連衣裙——哦,那可是很貴很貴的裙子,我記得牌子是叫……什麼來著,”他頓了頓,露出有些複雜的表情:“嗯,錯不了,是叫'寶娜',意大利貨。”
女孩摀住嘴巴,“咯咯”地輕笑了兩聲,一臉“我不相信”的樣子。
“不要質疑我的品位,”林飛羽揚起眉頭:“我穿Nike的時候你還沒有出生呢。”
這倒真是實話,因此他說得底氣十足。
“那麼後來呢……你什麼時候又變回了男孩子?談戀愛的時候?”
林飛羽張開嘴巴,好像是要說些什麼,到最後卻只嘆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唉”字來——這的確是個有那麼點糾結的問題,而且還涉及了個人隱私以及些許不甚愉快的兒時回憶。
“喲……”女孩笑道:“看來是……說到你的……傷心處了啊……”
“嘿!小姑娘,我敢打賭,我收到情書的年紀比你要早。”
女孩微微一笑,用鼻腔發出一聲略帶不屑的“哼嗯”:“你別太自信了喲……”她昂起頭,靠在座位上,輕輕地喘了兩口氣,“我……我可是有青梅竹馬的呢……”
話音未落,車體就像是撞到了什麼東西似的,突然發出一陣猛顫,林飛羽連忙踩下剎車,一個打著旋儿的紅色物體從他眼前飛躍而過,重重摔倒在距離車頭大約四五米的路面上。
在看到實物之前,林飛羽就知道自己撞上了什麼——那怪物個頭不大,體態修長,一邊抖落著身上破碎的“零件”,一邊從地上慢悠悠地爬起,像只獵豹似的叉開四腿站定,用說不出是什麼形狀的腦袋朝這邊凝望。
阿斯朗毫不遲疑地抱著水槍跳下了車,對準怪物的正面射出一道高壓水柱,這幾乎立即就將它打回了原形,變成癱軟在地上的一團黑灰。
不知為什麼,王清儀握著門把兒的右手不住顫抖起來,還發出越來越大的聲響,終於引起了林飛羽的注意:
“你怎麼了?”
她臉色煞白,表情僵硬,額上滿是豆大的汗珠,看上去就像是難產般痛苦艱辛。
“它……”
“誰?”
“它……”女孩咬緊牙關,右臂的震顫似乎更加劇烈了:“它……它叫我……叫我出去……”
林飛羽一把奪過王清儀的手腕,拉到自己面前,用一種近乎哀求的目光盯著女孩的臉:“我知道你現在很難受,很想放棄……但如果現在出去,一切就都結束了。”他搖搖頭,“你才20歲都不到,將來的路還有很長,你還沒有為人妻,你還沒有為人母,你還沒來得及體驗人生太多太多的美好,你的故事還不能結束……退一萬步說,就算是要結束,也不應該是在這個鬼地方。”
王清儀眼神迷離,呆呆地目視前方,幹喘著,不言不語。
林飛羽摸了摸她的後腦勺,而後又像是不滿足似的探過身子,用腦門輕輕磕了一下女孩的額頭。
“聽我的,待在這裡,好嗎?無論'它'說什麼,待在這裡……答應我。”
終於,像是鼓足了勇氣似的,女孩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林飛羽這才放心地推開車門,跳出駕駛室,一個箭步走到阿斯朗身旁。他掃了一眼周遭的樹叢,心頭的希望之火也隨著愈發黯淡的光明漸漸消散,變得越來越微渺。四下的黑暗深邃如海,只有星星點點讓人毛骨悚然的紅光在林間閃閃爍爍,彷彿螢火蟲般時隱時現。
“那東西是個女人,”阿斯朗指著前方躺在路面中央的黑色肉塊:“身上好像還帶著個旅行包。”
一個女人……難以形容的厭惡感從心底油然而生,林飛羽實在不願意把眼前的灰燼和“女人”聯繫在一起。而伴隨於此的,是一種更加不祥的預感,這種預感驅使著他走上前去,在阿斯朗、王清儀和周遭無數邪魔的注視下,走到“女人”的殘骸身邊,半跪在地。
他注意到了那個“包”,就埋在黑色的渣塵中間,彷彿還被緊緊地抱在懷裡似的,怎麼也拔不出來。
林飛羽拉開包的開口,一疊證件票據之類的東西滑落出來,這裡面正有他最不想看到的東西——一本用中文寫著“護照”字樣的小冊子。他伸出手,但又馬上縮了回來,還需要再確認什麼呢?她是不是中國遊客?是不是自己的同胞?是不是應該去救卻沒能救下來的其中一人?
林飛羽渾身戰栗著,把牙齒咬得“咯噔”作響,半是自責,半是憤懣。在沉沉地嘆了一口氣之後,他失望地仰起頭來,發現周圍的樹林突然有了一點變化——
環繞在消防車周遭的昏暗在同一時刻簌然褪去,四面八方都亮起了耀眼奪目的紅色光暈,艷麗得令人錯愕莫名,彷彿是突然身陷大都會裡霓虹燈街區的鄉巴佬。
他們中了圈套,至少是無意中踩進了一個包圍圈——林飛羽陰下臉,不僅是為自己的大意而感到懊惱,更是驚訝於對手的智慧。顯然,這些看上去只不過是“移動水晶塊”的東西深諳狩獵之道,甚至還懂那麼一點團隊協作,現在的它們不僅僅是怪物,而是真正意義上的“惡魔”。
紅彤彤的世界在眼前搖曳著,發出詭異而令人厭惡的摩挲聲。隱約中,他看到密林的縫隙裡潛伏著什麼東西——不是一兩頭,不是三五隻,而是或大或小,無以計數,它們蹲著趴著,自以為對方看不見似的躲著藏著,等待著獵物靠近,近到足以一擊致命時再一擁而上。
繼續前進,無異於是羊入虎口,正中下懷。
雖然心裡不願意承認,但林飛羽心裡明白,這些怪物,便是那二十七名遊客的最終歸宿。
一連失敗了,無論過程是多麼的慘烈壯絕,但眼前的景像說明了一切——他們失敗了。這並不可恥,至少林飛羽覺得,這一點也不可恥,相反,非常值得尊敬,能夠用“全軍覆沒”來實踐許下的諾言,用“慷慨赴義”來回應使命的召喚——對平凡的士兵來說,還能再多強求些什麼呢?
陳揚、成建新,還有整個一連,這些小伙子們,這些鐵血男兒們,無愧于海軍陸戰隊的稱號,無愧于中國軍人的稱號。他們在惡劣的天氣下艱苦奮戰,在兇殘的敵人面前不屈不撓,在孤立無援的絕境中誓同生死,智慧、信仰、榮譽與堅毅——這些用來形容軍人的、無比可貴的字眼,用來描述他們今天的表現,無可非議。
但是現在,除了林飛羽,沒有人會記得他們的故事,這些戰鬥到最後一刻也沒有退縮的勇士,連同需要他們營救與保護的遊客們一起,消失在了裴吉特島的叢林深處,變成了紅色地獄中的一顆顆小石子。
“需要再往裡面找找嗎?”抱著消防水管的阿斯朗走到他身邊:“我可以開出一條路來。”
此時此刻,這又有什麼意義呢?
林飛羽苦笑道:“算了,這一車水是我們通向'生'的門票,省著點用吧。而且這裡……這裡已經……”
“已經怎麼?”
他搖搖頭,一時語塞。
萬一還有一個倖存者呢?萬一還有一個躲在角落裡,驚恐著、顫抖著等待救援的同胞呢?萬一還有一個值得併且可以被拯救下來的生命呢?
林飛羽轉過身,用有些陰沉的聲音吟道:“走吧,阿斯朗……”他也沒有再多說一句話,自心而生的厭惡感讓他只想著趕緊上車,離開這個妖魔的巢穴,然後忘記這裡所發生的一切。
他知道現在還不是多愁善感的時候,發生在同胞們身上的悲劇,隨時都有可能在自己身上重演——就目前的境地來看,這可能性還不小。只有那些坐在電視機前看新聞的人,那些在茶餘飯後散步閒聊的人,才有資格和時間去為別人所經歷的苦難感慨神傷,而現在的林飛羽,沒有。
他發動消防車,退回剛剛經過的十字路口,調轉車頭,朝南方前進。藉著最後一點陰暗的自然光,他看見路標上一條簡短的英文:
“前方港口,兩公里”。
在視線傾斜的剎那,林飛羽與王清儀的目光交投,不知為什麼,他彷彿心中有了愧疚似的,趕忙別過頭,平視前方,做出一副在認真開車的樣子。
“我們……這是……要回去了?”女孩細聲慢語地問道。
“對,”林飛羽頗勉強地微微一笑:“我們回家去了。”
“那……那些同胞怎麼辦?你不是要……救他們嗎?”
“他們沒事……”林飛羽連忙岔開話題:“你呢?現在感覺怎麼樣?好點了嗎?”
“好些了,”女孩艱難地深吸了一口氣:“……起碼'它'再沒說話了。”
“一定是你的勇氣嚇跑了它,”聽到女孩的話,林飛羽稍稍輕鬆了一些:“要知道,比起人怕妖,妖怪可更怕人。”
“大叔……”
“嗯?”
“剛才你離開的時候……我還以為自己……不行了呢……”
“別說傻話,清儀,”林飛羽一本正經地道:“我要是造物主,可不捨得就這麼毀了自己的藝術品。”
“哼哼……”女孩抿嘴一笑。
“看,多美的笑容,”挑逗似的,林飛羽故意放緩了語速:“只有一個幸福完美的人生才配得上它。”
“別捉弄我了……”王清儀的笑裡帶著一絲苦澀:“現在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和爸爸一起……一起回家……吃上一頓肯德基……然後上上網……聊聊天……”
女孩斷斷續續的幾句話,竟說得林飛羽心頭一顫——這是多麼簡單而普通的要求啊,沒有LV,沒有高檔酒,沒有成把的人民幣,即便是林飛羽這樣公務繁忙的“特別工作者”,吃頓閒飯,上個網,聊聊天,打打遊戲,也是每天想做就可以做到的事情。但對現在的王清儀而言,對這個還不知道能不能回家、也不知道回家後能不能治好、且永遠都不能和父親團聚的女孩子而言,這又是一個多麼遙遠的奢望。
她的未來,就像眼前的天空一樣黯淡無光,她不僅沒有得到造物主的眷顧,反而遭到了殘酷的蹂躪——如果這世上真的有“造物主”,那它一定是被裴吉特島上的烏雲蒙蔽了眼睛,才會做出如此助紂為虐的醜事來。
“只是上網和聊天?”林飛羽此時所能做的,也就只剩下一點語言上的安慰了:“你平時有什麼愛好嗎?”
“很多啊……音樂,電影,網球……”王清儀彷彿回憶起了什麼美好的事情,嘴角掛起了會心的微笑:“寫寫博客啦……太多了……我喜歡的事情……太多了……”
“我記得你剛才說你有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
“嗯,青梅竹馬……”女孩笑著搖搖頭:“但……還不是男朋友……”
“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最大的夙願就是能交個青梅竹馬的女朋友,”林飛羽聳聳肩:“可也只有等下輩子了……我小時候認識的女孩兒不是太小,就是太大。”
“是你太挑剔了吧……他也比我大一歲啊……”
“誰?”
“我的……青梅竹馬。”
“你和他一個學校?”
“嗯……”王清儀把頭輕輕靠在駕駛座的椅背上:“從幼兒園開始……一直在一起……有兩年還是同桌……”
“哦,經你一說我又想起了自己高中時的同座位,”林飛羽故意打了個哆嗦:“哇,她可真是個少見的悍婦。”
“呵,我也不溫柔呢。”
“但自從交了男朋友後,她就變成了小家碧玉,”林飛羽笑著搖搖頭:“所以我對你也有信心。”
“我啊……”王清儀“支吾”了一陣:“我難說……”
林飛羽敏銳地察覺到,她的情緒有了一點點波動:“你不喜歡他?”
“誰?”
“你的青梅竹馬。”
“不……很喜歡,”王清儀扭過頭,看著窗外漆黑的樹叢:“……非常喜歡……很早以前就好喜歡……”
“那就是他不喜歡你?”
“他一直在……在追求我……只是我……我以前……”她抬起雙手,又慢慢放了下去,把剩下的話吞進了肚子。
前方的路逐漸寬敞平坦起來,雖然視野裡偶爾還會飄過一兩縷不協調的紅色,但只是星星點點的閃光而已,不像是能構成威脅的樣子。林飛羽瞄了一眼儀錶盤上的速度計——“40碼”,稍稍壓下油門。
“我記得你是17歲對吧?那應該和我一樣是90後?”
“18歲……1998年的2月6日……”
“還以為是二八芳齡了?”林飛羽頗認真地點點頭:“如果你出現在我18歲的時候,我一定會想方設法把你追到手。”
“哈哈……省省吧,大叔……”王清儀笑道:“你不是……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這已經是林飛羽來裴吉特島後第二次聽到這句話了,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到目前為止,在島上與他說過話的女性也就是兩人而已。
“我的意思是,既然喜歡的人也喜歡自己,為什麼不坦誠一點呢?像你這樣的水準,應該有換不完的男朋友才對。”
“你……是在……”王清儀回過頭來,看著林飛羽:“是在教唆小孩子早戀嗎?”
“張愛玲說過,18歲的時候,就應該戀愛。你雖然還是半個孩子,但也已經是半個大人了啊。”不知為何,林飛羽說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分外嚴肅:
“不懂得如何愛人,如何被人愛,不懂得如何對自己的心意誠實,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最後在壓抑與困惑中告別童年,匆匆忙忙變成大人,我覺得這比早戀更讓人遺憾。”
“唔……你好像……很有經驗嘛……”
“教訓,”林飛羽笑道:“用'教訓'來形容更合適些。”
“人人都說我們很配……但他們不知道……青梅竹馬也很麻煩……”女孩搖搖頭:“互相太熟悉了……太了解了……該說的話、不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在變成戀人後……要怎麼相處呢……”
不理解“無話可說的默契,才是真實的愛”——這是理想主義者和缺乏戀愛經驗的人常犯的錯誤,當然,林飛羽也不是這方面的專家,但他至少懂得一個最簡單的道理:
“最簡單的道理,清儀,你想和他在一起嗎?”
“在一起嗎……”女孩沉默了幾秒:“想……當然想,想要在一起……想要像以前那樣……一直在一起。”
“就這理由還不足夠?”林飛羽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你以為戀愛是什麼呢?”
女孩被問住了,一時無言以對,過了許久,才像是想明白了什麼似的苦笑道:“……如果我去年就答應他的話……”她仰起頭,渙散的眼神裡透出越來越沉重的疲憊:“現在多半也和他在一起吧……這樣,我和爸爸也不會到這裡來了吧……”
林飛羽心裡清楚,無論發生什麼事,身為國家安全保衛局工作人員的王朝星都會來到裴吉特島,而看過自己父親筆記本電腦里內容的王清儀,也應該明白這個道理。但從她氣若游絲的樣子上來看,多半是已經有點意識模糊了——這可不是一個好現象,不管用什麼辦法,林飛羽都必須設法讓她保持清醒。
“我們都只能活一次,難免留下遺憾,”他所能想到的辦法,也就只有繼續聊下去而已:“但你很幸運啊,你們還沒有錯過彼此,你們還有機會,從現在開始,從回家後開始,一切還不晚——你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
“還不晚……呵,”女孩點了點頭:“那……我該怎麼做?”
“有這麼難嗎?”林飛羽笑道:“接受他的表白不就好了?”
“我……”女孩欲言又止,她皺著眉頭,把頭側向一邊,過了半天才開口回道:
“再過半個月……八月二十號,就是他19歲的生日了……我原本都不知道該送什麼好……”
“原本?那意思是你現在有東西送了?”
“嗯……我決定了……這次要送一個特別的禮物……他一直想要的東西……”
就在王清儀嘮嘮叨叨的時候,林飛羽突然發覺窗外的景緻頗為眼熟,而且沒有一點被侵蝕的痕跡——這也就是說,他們終於跑過了水晶,離脫險已經不遠了。
“特別的禮物?一直想要的東西?唔——”林飛羽撇了撇嘴:“聽起來你開始找到談戀愛的竅門了啊。”
“能替我保密嗎?”王清儀微微笑道:“你?”
“保密?”林飛羽露出一副輕蔑的表情:“你猜我是做什麼工作的?”
“呵……倒也是……”
“說吧,生日禮物,你準備送他什麼?”
王清儀嘆了口氣,輕聲輕氣地吐出一個字來:“我……”
“你……你?”林飛羽當然明白女孩的言下之意:“你這進展也太快了吧?一分鐘前還在猶豫要不要愛,一分鐘後就打算接受他的愛……”他本打算說“跟他相愛,永遠在一起”,想了想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在陌生人面前吐露心聲,而且說出如此大膽的話,這顯然不是在開玩笑,林飛羽自然也不應該用一句玩笑來對待此等彌留之間的認真。
“如果不再猶豫……那就應該抱著'一生一世'的心態去愛,不是嗎?”女孩的聲音比之前要清晰、連貫得多,彷彿已經用上了全身的力氣:“一旦同意了開始交往,我們很快就會走到熱戀那一步吧……反正都要發生那種事情,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麼差別呢?”
即便不是女子,但林飛羽明白,對一個未經人事又潔身自好的小姑娘來說,“初戀”意味著什麼。這絕不是下下決心這麼簡單,她需要克服對未知的恐懼,需要忍受塵世的壓力,需要超越對未來的擔憂,而支持她面對這一切的勇氣、力量和信念,全部源自一個最簡單而又最複雜的字:
是“愛”。
雖然只有十七八歲,雖然還只是一個學生,雖然還不一定懂得“戀愛”究竟是怎麼回事,但僅僅是這份坦誠,這份勇敢,這份到生死關頭還念念不忘的真實的愛,讓孓然一身、形影相吊的林飛羽又有什麼權利和資格去質疑和責問呢?
他握緊方向盤的手有些顫抖,與其說是在羨慕,不如說是在嫉妒——在王清儀這個“死到臨頭”還思念著戀人的女孩子麵前,他突然覺得自己那顆對愛早已麻木的心,可悲得令人汗顏。
“如果還有機會……”感慨萬千的林飛羽沒有註意到,兩行清淚已經爬上了女孩微仰的側臉:“……我一定會,會好好地與他牽手……好好地同他擁抱……無論什麼……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現在不就是機會嗎?”林飛羽突然插話道:“還沒有開始,你怎麼就想著要放棄了呢?”
王清儀唇角緊閉,只是輕輕地抽泣著。
“你難道不想和他在一起嗎?”林飛羽一改之前的柔聲細語:“捫心自問!清儀!你想要和他在一起,對不對?”
女孩依舊不語,點點頭。
“你想要和他在一起,直到永遠,對不對?說話啊!”
“……嗯。”
“你想要和他牽手,你想要和他擁抱,現在就想,對不對?”
“……是啊……但……”
不等她說完,林飛羽馬上繼續厲聲發問:“你想要和他牽手,接吻,將來還想和他結婚,你想要和他生孩子,對不對?”
“我……”不知為何,女孩的喘息突然劇烈起來:“我……是的……”
“所以——”林飛羽話鋒一轉:“你才需要活下去,清儀,只有活下去,只有活著回到家裡,你所想的,所希望的一切才能變成現實。作為他將來的妻子,作為要與他廝守一生的伴侶,你怎麼能允許自己在這裡倒下?你怎麼能忍心讓他孤苦伶仃?”
林飛羽擲地有聲的發問,將少女心底最後的一絲勇氣點燃了——希望中的幸福,“非我不可”的真愛,這些一股腦湧上來的情感驅散了身體的痛苦與疲憊,讓王清儀彷彿打了興奮劑般突然激動了起來。
“對……”她咽了咽喉嚨:“我要活下去……”
“你不只要活下去,你要回家!要回到他身邊!要告訴他你愛他!”
“我要回家……”女孩的眼神,漸漸有了變化:“我要回到他身邊……”
“你要陪他過生日!你要給他幸福!”
“我要給他幸福……”伴著淚花,女孩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喊了起來:“要永遠在一起……永遠!”
雖然只是接近於無意識的情感宣洩,但不可否認,林飛羽給了王清儀一個“一定要活下去”的意義——將她從絕望的邊緣硬是拉了回來。
“記住你的話,好姑娘,”林飛羽暗暗地出了口氣:“等你們結婚的那天,我會再去提醒你一次。”
“好的……”女孩正了正身子,一彎淺淺的微笑掛在了臉上:“……到那時,做我們的伴郎吧。”
“餵,可別取笑我大齡未婚啊。”
給予希望,就等於給予了未來,人的潛能,即使是在最微小的希望中也能閃耀出輝煌的光芒。林飛羽知道至少是現在,王清儀的命算是保住了。
經過一個巨大的廣告牌之後,道路右側的樹叢變得稀疏了起來,透過枝葉的間隙,響著獵獵濤聲的海灘若隱若現。在黑壓壓的天空下,港口那些低矮的尼德蘭式建築漸漸顯出了輪廓——碼頭就在眼前!從直線距離上看,還有五百米,不,也許只有三百米,整個裴吉特島上的所有悲歡離合就會落下帷幕,“回家”這個遙遠飄渺的詞彙,在這一刻突然有了意義。
“我說過要帶你回家的,”林飛羽不無得意地昂了昂下巴:“現在信了吧?”
女孩抿著嘴,笑而不語。
林飛羽剛想再說些什麼,突然發現前方的路面中間橫著兩截斷掉的棕櫚樹,急忙踩下剎車。
“留在這裡別動,”林飛羽擰起眉頭,從座位底下抽出95式突擊步槍:“我去看看怎麼回事。”
他跳出駕駛室,站在半開的車門旁,緊張地四下張望了片刻——路的左邊是茂密的棕櫚樹樹林,在風中搖曳摩挲,發出嘩啦啦的巨響;路的右邊是白茫茫的海灘,只有濤聲相伴,除此以外,空無一物。
風確實很大——而且還有愈演愈烈的趨勢,但應該還不至於大到能把棕櫚樹吹倒的地步。林飛羽抬頭看了看蹲在車頂的阿斯朗,做了個“掩護我”的手勢,然後小心翼翼地走到斷木前,伸腳踏了一下——足有碗口粗,而且相當結實,用消防車硬闖的話,可能還有點吃力。
他回過頭,又朝抱著水管的阿斯朗望了一眼,顯然,即便用上她的力量,恐怕也沒法搬動這兩棵大木。另一個選擇是直接把消防車開下路面,從沙灘上沖過去,這樣做雖然聽起來有點危險,但實際上完全可行,如果車子當真陷進了沙坑或者出了別的什麼問題,大不了下車步行,也就是三百米的路程而已。
“不管怎麼樣,我們得救了”——這樣想著的林飛羽轉過身來,正準備跑回駕駛室,那隻將他小小希望擊碎的怪物顯出身形,從藏身已久的樹叢中鑽了出來。
一瞬間,在看到這頭三米巨獸的一瞬間,林飛羽突然感到了無以復加的恐懼——難道說,倒在路面上的這兩截斷木,是被當做路障而故意推倒的?難道說這些水晶怪已經聰明到學會設下圈套了?
抑或僅僅只是巧合?是上天留下的小小考驗?就像唐僧西遊般,非要渡過九九八十一劫,才能夠取回真經?
來不及多想,怪物已經發起了攻擊——它並不是空著手,而是“粘”著一根兩三米長的斷木橫掃了過來,其速度之快遠遠出乎林飛羽的想像,在發現自己閃避不過的剎那,他本能地抬臂護住胸口。
林飛羽已經記不清,在加入第七特勤處之後,這是第幾次被凌空打飛了,反正最近的一次還是在一天前,坐登陸艇時被一發SMART導彈擊中,炸進了海裡。和當時一樣,在陰霾的天空、漆黑的海面和金色的沙灘於眼前交替翻滾之後,他失去意識,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