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揚緩緩放下話筒,握起拳頭輕輕叩了叩自己的腦門。
就在剛才,林參給了他一個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的指示:
“我命令你馬上離開裴吉特鎮——不論有什麼困難,立即動身。”
離開裴吉特鎮?現在?無論任何困難?
更重要的是另外兩個問題——“為什麼?”“怎麼做?”
陳揚抬起頭,一眼就看見了旅社外的天空——昏暗,陰沉,棉花糖似的烏云不住地打著旋儿,混著漫天飄散的紙片和碎屑,讓整個場景看起來就好像是遊樂場的旋轉木馬。
沒有周全的計劃,沒有合適的交通工具,沒有專業的搶險人員,在這種環境下將整隊人馬轉移——包括老弱婦孺和那些已經被槍聲嚇得六神無主的大男人——其中還有一個自稱是“愛國青年”、準備游泳過海滅日本的毛頭小子,簡直是一項不可想像的任務。
但是,他決定執行命令。
陳揚明白林飛羽絕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般簡單粗暴和神經質,他身為一個國家安全保衛局的精英特工,不可能隨隨便便下達命令——尤其還是這樣不講道理、荒謬絕倫的命令。
這其中一定有某種原因,某種難以理解、很可能是陳揚根本就不願意去理解的原因。他現在所需要做的,就是相信林飛羽——相信一個“少校參謀”的判斷。
“老余……”他雙手撐住桌面,頭也不回地向身後的士官命令道:“你帶一個人去集合遊客,準備步行疏散,十分鐘後出發。”
看起來大概有二十五六歲的老兵推了一下軍盔的沿:
“步行?在颱風下?”
“真正的'玄武'還在路上,”陳揚轉過身,目光掃到房間的一角,與跪在地上的兩個僱傭兵俘虜對視了幾秒:“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再過兩三個小時,我們恐怕想走都走不了了。”
被稱為老余的士官點了點頭:“明白了,我這就去。”
“等等,”陳揚抬起手,指了指朝窗外的一棟建築:“……叫成建新守住市政大廳的樓頂,整個鎮子沒有比那更好的狙擊位了。”
“是!”
“然後……”陳揚捏緊了拳頭——鬆開,又再次捏緊:“然後命令其他兄弟到大廳集合……所有人。”
在老余推門而出之後,屋里便只剩下兩名俘虜和陳揚三人。這兩個僱傭兵雙手反綁,老老實實地跪地不動,其中一個大漢身上的黑色制服破了好幾個口子,灰頭土臉,好像剛從火線上逃下來沒多久。
這是之前伏擊戰中僅有的兩個活口——被俘虜時他們甚至連支能夠自衛的武器都沒有。對陳揚來說,這二人很可能便是揭露一切答案的鑰匙,說不准還能帶來些出乎意料的情報。
“現在我們來繼續剛才的問題……”陳揚從腰間抽出手槍,一個大步走到那位大漢跟前:“你說你們兩個是'搞技術'的?”
被問者沒有答話,而是用憤憤的眼神望著他,反倒是旁邊的那年輕男人開口回道:
“對!對!”聽口音這小子似乎是個印度人:“我們負責作戰系統的後勤管理,比如電腦的維護,無人機的操作……”
大漢悶哼了一聲,斜眼狠狠瞪了一下同伴,那小個兒馬上就閉上了嘴,不再言語。
“等等……”陳揚蹲下身來:“你說是你操作的無人機?就是昨天晚上襲擊港口的那台?”
“不不不!”小個兒用力搖了搖頭:“不是我,無人機是……”他小心翼翼地朝身邊比了兩眼:“……是他操作的。”
“啊,嗯,嘿!”大漢的惱怒之情溢於言表:“你還真是個值得信賴的好夥伴啊!納達少校應該在一年前就槍斃你!”
“拜託,老大,我們可沒有被付錢來保持沉默。”
“他是對的,”陳揚點點頭,用手槍頂了頂自己的鋼盔:“你們沒必要為了錢跟自己的小命兒過不去。”
大漢微微地“嗯”了一聲,像是讚同似的撇了撇嘴巴:
“這位長官……你從軍幾年了?”
“我?你問我?”陳揚面無表情地冷冷回道:“三年。”
在大部分時候,他對自己的這段經歷還算挺驕傲,畢竟一個普通士兵要升職到連長並不容易,更不用說是在不長的三年之內了。
“三年……”大漢嘴角含笑:“……美好的青春年華,與誓同生死的兄弟們在一起,為了國家和民族的榮譽而奮力拼殺,甚至幻想著有朝一日成為口耳相頌的英雄……”他搖搖頭,“真值得回憶啊,那些天真而熱血的日子。”
“怎麼?你也當過兵?”
“十五年吧,包括在僱傭兵團的時光……”大漢昂起額頭:“我很理解你們這些新兵蛋子的想法——滿腦子冠冕堂皇的大道理,以為只要憑著一腔忠勇,乖乖聽話,就能夠救國救民,就能夠打倒一切,就算是犧牲了,也是光榮的烈士、英雄,是為了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意義而獻身。”
陳揚陰下臉來,默不作聲地盯著他。
“曾幾何時,你們只在想像中描繪過戰場的情景,認為那充滿了激情、狂熱與榮耀……”這人繼續道:“你們被騙了——被你們的國家,以及你們自己給騙了,你們根本就不知道戰爭的殘酷,不知道武器的可怕,不知道鮮血的可貴,你們只是把膚淺的男子氣概轉化成了好鬥的本能,然後意淫出無敵的假象——你們根本談不上是真正的戰士。”他話鋒突轉:“但現在不同了,這位長官……現在,你知道了戰爭的模樣,你知道了喪失同伴的悲楚,你知道了腥風血雨的恐怖,你知道了有心殺賊無力回天的絕望,你現在像是個戰士了……和你手下的那些小伙子們一起。”
“哼,這是在誇我嗎?”
“確切地說,是認可……”對方一臉嚴肅地頓了頓:“我認可你作為戰士的身份,同時也希望你能夠明白,一個真正的戰士——比如你,比如我,在一切還未塵埃落定之前,絕不可能出賣自己的同伴,也不會說出任何會傷害同伴的情報,我……”
在他剛說完“情報”這個詞的時候,陳揚便已經扣下扳機,子彈貫穿了大漢的胸腔,擊碎了他的心臟,一下就讓這個喋喋不休、滿嘴大道理的男人徹底安靜了下來。
“拿著槍……”陳揚冷冷地道:“也不能讓罪犯成為戰士。”
殺了一個俘虜——不知為什麼,這樣做並沒有讓他產生絲毫罪惡感,相反,心頭一陣舒暢。
小個子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槍嚇得魂飛魄散,整個人都失去了平衡,斜著跪倒在地:
“別別別別別!我沒拿槍!我沒有!對著觀音菩薩發誓,我連一槍也沒有開過!”
陳揚愣了一下:“你信觀音?”
“不……我以為你信。”
陳揚直起身來,將手槍別好——他覺得眼前這個印度小子還挺有趣:“你叫什麼名字?”
“拉苟,”他正過身子,怯生生地道:“至少我的社保卡上是這個名字。”
“如果你連槍都沒有開過,又是怎麼當的僱傭兵?”
“學費咯,生活費咯,水電費咯,”拉苟聳聳肩:“在美國讀碩士是很花錢的……而且負責招聘的人忽悠了我,說這只是個和電子技術打交道的簡單工作——你懂的,那正是我學的專業……”
“好吧,也就是說你真的只是個技術人員……修修電腦,寫寫程序,看看報表,做做類似於打雜的工作?嗯?”
“啊,沒錯,完全正確,他們只是付錢給我,然後把我關進船艙或者飛機,到一個又一個奇怪的地方——阿富汗,哥倫比亞……哦,對,還有這裡,叫什麼來著?屁基梯?”
儘管這小子的話語中有那麼一點缺乏邏輯,很難說是否經得起推敲,但陳揚還是打算暫時相信他:
“我明白了……”陳揚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你的意思是,你也提供不出什麼像樣的情報了對吧?”
這本只是很隨興的一句話,卻讓拉苟產生了一個有嚴重歧義的理解——
“不不不!別別別,別殺我,我對對對你發誓,我還有用……啊,是的,我還有價值,我可以幫助你……我可以幫助你的國家,呃……你是中國人對吧?你看,我喜歡中國,我喜歡中國菜,我喜歡中國的女人……”
“等等!你說什麼?”陳揚厲聲打斷他絮絮叨叨的獨白:“幫助我的國家?你什麼意思?”
拉苟向兩旁看了看,似乎是思考了幾秒:“你看,我說過的,我沒有被付錢來保持沉默,對不對?”
陳揚一字一頓:
“我在聽。”
“我……我可以幫助你的國家……”不知為何,拉苟語無倫次起來:“我……我不明白該怎麼解釋,總之……呃,總之,我知道一個秘密,我被告知不要多問,只要專注於自己手頭的工作就好……”
陳揚看了看胳膊上的軍用腕錶,顯得有些不耐煩:“說重點。”
拉苟打了個激靈:“我我我我……我以前維護過僱傭兵團裡的作戰系統,但這次的不一樣,我從沒有見過這次使用的設備,它非常特別,非常……非常先進,我敢打賭,長官——”他吞了吞口水,雙眼發光,露出異常激動的神情:
“那個東西可以……可以讓你們國家的數字化作戰水平向前飛躍10年!”
陳揚倒吸了一口涼氣——他覺得自己肯定是糊塗了,竟突然相信起這個才剛剛認識半小時的印度小子來:
“'那個東西'?”
“'索菲亞'……”
像是在故意吊胃口似的,拉苟的語氣變得有些詭異:
“那是它的名字。”
五分鐘後,旅館一樓正廳。
陳揚從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經歷如此酸澀的場面。
士兵們表情堅毅,目光如炬,像鋼鐵鑄就的雕像般決絕而立。他們挎著不同種類的步槍,衣衫也不像初來裴吉特時那樣齊整,其中有兩個還受了傷,但無論是個兒高還是個兒矮,結實還是瘦弱,他們中的每一人都帶著不怒而威的神采,彷彿剛從國慶閱兵的典禮上退下。
但無論他們的精神面貌如何,陳揚明白,這裡只有二十八人——四位傷員留在果園的隱蔽處,一個狙擊手和兩個哨位守在旅社外,還有七十二人……永遠地留在了這裡,留在了碧藍的大海深處,留在了異國的陌土上,留在了一個甚至還未被外界所知曉的戰場裡。
他想要說點什麼,大腦卻是很不配合的一片空白。
這並不怪他——至少不完全怪他。陳揚身為一連之長,固然有保護部下的職責,但正如剛才那個大漢所言,他畢竟是個“新手”,從沒有經歷過戰場的洗禮,更不可能懂得如何在殘酷的槍林彈雨間救下每一個人。
終於,他潤了潤乾涸的喉嚨,開口說出第一句話:
“一連的兄弟們,我有點話要說……”
士兵們依舊是不動聲色,但眼神中多少透出點期待:
“我不是什麼大領導,不懂演講,所以只是隨便說兩句……說兩句心裡話。”
陳揚頓了頓,一步向前:
“我知道……你們大家都很累,很怕,很想回家,我不會指責你們,因為我也累,也怕,也想回家。我想帶著你們,帶著一連的全部兄弟,帶著所有被困在裴吉特島的中國人一起,平安回家——一個都不能少。”
他在士兵們面前站定,輕聲嘆了口氣:
“我沒有想到,這一切竟會變得如此困難……兇殘的敵人,強大的火力,徹底的孤立,出乎意料的艱險,以及計劃的完全失敗……”他笑著搖搖頭:“有那麼一兩次,我偷偷地在想,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們?為什麼是一連?為什麼偏偏在這個舉世矚目的任務中?為什麼會如此不走運?”
陳揚停頓了幾秒,突然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但是現在,我要說,我們是幸運的——那些倒下的同志,讓我們能夠站在這裡,讓我們能夠有一個機會,去為同胞尋找回家的路,去為島上的災難畫上休止符,去為他們所有人報仇雪恨。”
“是的,同志們,我不想隱瞞現在的處境,我們被困在一個孤立無援的小島上,”他朝門外揮舞了一下右臂:“在我們周遭,是一片颱風下的泥澤叢林;在叢林深處,潛伏著凶悍殘暴的敵兵……我不確定前方還會有什麼東西攔在我們回家的路上,但我敢說,兄弟們,我敢打賭——”
他猛地咬了咬牙,握緊雙拳:
“當中央紅軍衣衫襤褸,穿越草地的時候,他們的處境比我們現在更加艱難!當八路軍端著刺刀,向日本鬼子陣地衝鋒的時候,他們的處境比我們現在更加艱難!當解放軍前仆後繼,與美製裝備的敵人誓死血戰的時候,他們的處境比我們現在更加艱難!當志願軍忍飢挨餓,苦苦守在上甘嶺的時候,他們的處境比我們現在更加艱難——當我們的前輩、先烈被敵人追迫到走投無路、經歷所有這一切痛苦與絕望的時候,他們挺了過來,把一個個不可能完成的使命,化做一個個被後世傳頌的奇蹟,而那個時候,我們的父輩甚至都還沒有出生。”
“曾幾何時,我羨慕他們……”陳揚搖搖頭:“羨慕那些有著光榮傳統的部隊,他們經歷了民族的危亡,逆轉了國家的命運,見證了復興的歷程……而當這一切塵埃落定之後,中國人自己的海軍陸戰隊才姍姍來遲——我們沒有接受過戰爭的洗禮,沒有與敵人浴血奮戰的傳統,更沒有值得誇耀的豐功偉績。我們也許是一柄寶劍,卻因為從未出鞘而只能被當做觀賞品,執行一些聽起來很重要,實際上卻是叫誰來都一樣的簡單任務……”
“但是今天!同志們!我們是如此幸運!”他的嗓門突然提高了一個八度,整個人也跟著激動了起來:“是我們!讓寶劍出鞘——見血封喉!是我們!讓海軍陸戰隊奮勇殺敵——灑下第一滴血!是我們!讓全世界都知道中國有這樣一支隊伍,有這樣一群好漢!誰說我們海軍陸戰隊沒有光榮傳統?今天,就讓我們!來成為光榮傳統!”
多少是受到了些鼓舞,士兵們的臉上,顯出一片群情激憤的神采,彷彿外面正有一場空前的大戰役在等待。
但是按照陳揚的計劃,他們中的大部分應該不會再開一槍——如果一切順利。
在他的命令之下,剩餘的海軍陸戰隊員被分成兩隊,其中十九人由一排長老余指揮,負責將全部的中國遊客“護送”到果園——也就是之前的隱蔽處。另外九人則被陳揚部署在裴吉特鎮的各個“伏擊點”上,以阻擋後面的追兵,掩護遊客撤退。
這絕不是一場簡單的轉移,敵人的數量、質量、可能採取的行動方式完全是未知數,對可能遇到的突發事件也欠缺考慮,與其說是“行動”,毋寧說是一次“冒險”。畢竟,陳揚沒有受過高等的軍事指揮教育,也沒有多少實戰經驗,更不懂什麼兵法詭謀,他僅僅是憑藉武人的直覺與對“林參”的信任,才制訂出了這個計劃。
而作為這個計劃中最危險的環節——他親自帶隊負責殿後,準備給任何途經裴吉特鎮的僱傭兵一個“熱情問候”。
陳揚明白,他恐怕沒法擋住全部的敵人,但無論如何,散佈在鎮子裡的陸戰隊員會造成一種“有預謀”的假象,大大延緩敵人的行動速度——這不是頭腦一時發熱而作出的決定,相反,是陳揚計劃中最精妙的一步,他甚至算計好了最後撤退時的路線,敵人可能進犯的方向,以及每個伏擊點所需要的彈藥。
只有一樣東西,他沒有算計到——此時此刻,他還不明白,這次來的“敵人”並不是僱傭兵。
現在,陳揚正押著拉苟,跨過一輛還在燃燒的卡車,緩步走向裴吉特鎮的北出口——那裡是第一次伏擊的發生地,兩輛運輸車被當場擊毀,堵在了路中間。陳揚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景——成建新射出了第一槍,把後面那輛卡車的駕駛員當場擊斃,然後是自己,自己打出一髮帶著旋儿的槍榴彈,落在兩輛車之間,幾乎是在瞬間便控制住了整個局面。
“是這輛?”
陳揚用槍管戳了一下拉苟的背,朝前面的那輛卡車比了比。
“呃……不,”拉苟觀察了幾秒,輕輕搖了搖頭:“不,我想應該是後面那輛……嗯,對,”他又點點頭,“是後面那輛。”
陳揚稍稍拉開了一點距離,示意拉苟走在前面。卡車已是千瘡百孔,從駕駛室到帆布貨倉上都滿是彈痕,好在並沒有發生爆炸,如果說裡面原先當真存放了什麼“好東西”,那至少現在還能找到個“全屍”。
拉苟小心翼翼地摸出手電筒,翻身爬進一片漆黑的貨倉,在裡面搞出一串叮叮咣咣的怪響,像是在拆卸什麼機械。
“你在幹什麼?”站在一旁的陳揚悄悄推開95式突擊步槍的保險:“別耍花樣!”
“啊……可惜……好像死掉了啊……”黑暗中傳來拉苟輕輕的哀鳴:“真他媽的造孽!一點反應也沒有了……”
緊接著裡面響起一陣肌肉摩挲似的、嘰里咕嚕的聲音,就好像正在屠宰場裡肢解什麼動物——這更是讓陳揚心生疑惑:
“餵!你到底在……”
突然,從黑暗中伸出一隻胳膊,手裡還攥著塊像是奧運會獎牌的東西,陳揚被嚇得朝後一步小跳,抬槍就要開火。
“你的國家不走運,索菲亞死了,就只剩下這玩意兒有價值了……”
一身污穢的拉苟從車篷裡探出上身,用沾滿乳白色黏液的左臂抹了抹額頭:
“其他東西都被打爛掉了,可能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回收……哦,當然,還需要一些專業工具……最好再來兩三個助手……”
陳揚咽了咽喉嚨,顫巍巍地接過那塊“獎牌”,翻來覆去地打量了幾秒,槍口始終沒有離開過拉苟的臉。
這是一枚八角形似的銀色金屬物體,冰冷、沉重,外殼背面印著白色的英文字母“索菲亞”,邊緣安著插線接口,中間還嵌了一個異常光滑的玻璃珠,透過隔板,能隱約看到裡面的東西——那是一些膠狀液體,正繞著玻璃珠的中央緩緩旋轉,但速度卻變得越來越慢,片刻過後便幾近停止。
“這啥啊?什麼東西?”
“你覺得會是什麼?嗯?”拉苟突然顯得相當激動:“內存條,CPU,還是別的什麼數字儲存設備?比如……呃……一台MP4?隨身聽?便攜式遊戲機?”他搖搖頭,神色詭異:“不不不,老大,你沒有搞清楚狀況,這個東西——這個你拿在手裡的小東西,是一把鑰匙,一把象徵著整個'索菲亞系統'的鑰匙,一把可以給計算機領域帶來革命的鑰匙。”
“嚯,”陳揚不屑地哼了一聲,把那小金屬盤塞進口袋:“這麼犀利的東西你們是從哪兒搞來的?”
“不知道……這我真不知道……啊,但可以肯定,我在美國可沒見過這種技術,”拉苟得意洋洋地搖頭擺尾:“哈佛、賓夕法尼亞、麻省理工……我去過美國最好的幾家工科學院,也看過幾件好寶貝,見識過一些最尖端的技術,但我必須要說,這個……東西,這個'索菲亞',比我所見過的任……”
話音未落。
從拉苟身後的黑暗中,突然伸出一隻閃著金屬光澤的“怪手”,像鐵鉗般狠狠扼住了他的脖子。
“嗚哇!”這印度小子顯然是嚇了一大跳,胡亂地扭動掙紮起來:“救救救救命啊!”
拉苟的聲音很快就被抑制了,只能發出斷斷續續的沙啞嘶鳴。陳揚又向後退了兩三步,舉槍貼腮,也許是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也許是因為周遭狂風的影響,他的雙手難以自抑地不住顫抖著,根本無法瞄準。
他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瞄準什麼——
那似乎是一張人臉,至少是一張像人臉的面孔,就緊緊挨在拉苟的肩後,蒼白、猙獰,不見一點血色,由於光線的關係,除了這張僵硬詭異的臉龐和那隻掐住拉苟脖子的黑手之外,根本就無法看清襲擊者的身形。
僅僅是幾秒的對視,陳揚確定這張面孔屬於一個“活物”。
“把他放下!”他大吼一聲:“不然我開槍了!”
“聲音信號……識別……錯誤……”
一個極端奇怪的聲音從車篷深處飄出,那面孔雖然看上去像是在說話,但語句與口型卻完全對不上號,和木偶藝人說腹語時的情形倒是有幾分相似。
“你……沒有獲得……索菲亞的……使用授權……必須被……殲滅……”
那聲音斷斷續續:
“作戰系統……連接失敗……全部單位無響應……準備……啟動最終自毀程序……”
陳揚聽懂了“最終自毀程序”這句話,又警覺地朝後退了三小步,而正是這三小步,救下了他的命——爆炸產生的氣浪將他重重掀倒在地,一大片金屬殘骸似的東西就扎在他剛才站立的位置,更多的碎片則被拋向半空,伴著升騰的黑色濃煙在風中飛舞,天女散花般砸落在陳揚四周。
顯然,那個掐住拉苟的“怪人”引爆了什麼東西,把整輛卡車都炸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座熊熊燃燒的底盤。陳揚頭暈目眩,好像有一千隻蜂鳥在耳畔嗡嗡作響,他試了好幾次都沒能站穩,只是在徒勞地翻身打滾兒。
整個裴吉特鎮裡,只有一個人注意到了這邊所發生的一切,他心急如焚,卻又束手無策——
成建新微微挪動了一下臂彎中的狙擊步槍,將瞄準鏡中的十字叉調整到陳揚前方大約兩個身位的地方,為自己毫無防備的連長提供掩護。在這個距離上,他的88式理應是百發百中——如果不考慮風速的話。實際上,在當前的天氣條件下,子彈打出去能直線飛個50米就已經是奇蹟了,唯有精確的計算和無數槍的苦練,才能讓彈著點不至於偏得太過誇張。
而這兩樣,成建新都不缺。他是整個海軍陸戰一師的驕傲,在全軍的狙擊手中也赫赫有名——某次表演中,他射穿了九百米開外的一枚五角錢硬幣,讓所有在場的外國觀察員都目瞪口呆,甚至懷疑他使用了什麼秘密武器。
你可以說這是運氣——但對於一個狙擊手來說,運氣絕然是不可或缺的“天賦”,有人可以在萬軍叢中取敵將首級然後全身而退,有人連合適的狙擊位都還沒找到就被送上了西天。
成建新小心翼翼地調整著呼吸,目不轉睛地盯著瞄準鏡,任憑狂風在耳邊呼嘯,卻像尊塑像般巋然不動,他很清楚,堅毅和耐心比百步穿楊的射術更加重要,尤其是在這個環境複雜且無人指揮的時刻,一切都必須依靠自己的判斷,些許的衝動或是猶豫,都有可能釀成無法補救的大禍。
他所潛伏的這個地方,說是裴吉特鎮的“制高點”,其實也不過就是一座區區四層小樓的天台,再加上天色陰沉,周圍濃煙四起,視線受到了很大影響,以至於這位資深狙擊手不得不集中全部精力來觀察鏡頭里的小小世界。
不知何時開始,空氣中飄起了一絲微渺的煙雨,晨露般的水珠灑在成建新的臉上,慢慢匯成一道細流,順著額頭滑落,一直滲到眼角。
他偏了偏腦袋,保持上身不動,然後眨巴了幾下眼睛,想要把酸澀的感覺攆走。可就在他轉回頭來準備繼續的時候,閃現於天邊的異樣引起了他的注意。
成建新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情景——視野盡頭浮現出一片鬼火似的紅雲,它們緊貼著地面,一邊搖曳奔騰,一邊朝鎮子逼近,所經之處,都彷彿被那艷麗的紅色所吞噬,完全沒了原本的模樣,變成朦朧模糊的一團。
這下,成建新再也耐不住性子了,他收起狙擊步槍,挺起腰桿,伸直了脖子向遠處的地平線眺望——也許是因為距離太遠,也許是因為光線太暗,成建新端詳了好一會兒也沒有看出什麼名堂,於是他又捧起88式狙擊步槍,調整瞄準鏡的焦距,想要搞清那些越來越近的紅霧究竟是什麼東西。
“我的天哪……”
早已熄滅的煙蒂自嘴角滑落,在愣了幾秒之後,成建新騰出左手揉了揉眼睛,以確定自己沒有看錯——他根本就說不清看到的究竟是什麼,那些奇形怪狀的“東西”裹著紅焰,行動迅捷,就像是從地獄裡爬出的妖怪,騎著惡魔戰馬,氣勢洶洶,準備衝過來踏平世間的一切。
現在,他急需和陳揚取得聯繫——不僅因為長官的指示在當前會格外有用,更重要的是,從那些紅魔的行進方向和速度來看,再過一兩分鐘,它們就會與陳揚撞個滿懷。
無線電通訊還沒有恢復,頻道裡滿是因干擾而留下的雜音——顯然現在沒辦法跟陳揚通話,成建新必須找到其他辦法來發出警告。
靠喊?周遭的風聲就像是有一百頭河馬在咆哮,除非成建新有一個座頭鯨那樣大的聲帶,否則絕不可能讓對方有所察覺。
跑過去打招呼?即便不考慮地形的複雜程度,兩人之間的直線距離也有三百米,再算上下樓的時間,他根本來不及在紅霧吞沒陳揚之前趕到。
成建新看了眼手中的88式,突然有了點子。
他端正狙擊步槍,再次把陳揚套進準心——然後扣動扳機。
子彈在空中飛行了五分之一秒,落在陳揚側後方的牆壁上,在上面印出一個小小的彈孔,正好背對著他的視線,沒能夠引起任何注意。槍聲雖響,但在頭暈目眩的陳揚聽來,也就和身邊呼呼的風鳴差不多。
這位連長盯著眼前的卡車殘骸,呼呼地喘著粗氣,還沒有從剛才的爆炸中完全清醒過來——有太多的現象難以解釋,有太多的疑問需要弄清,但至少現在,他很慶幸,自己還活著。
在經歷了整整28個小時的生死殺戮之後,陳揚覺得自己突然淡定了許多——尤其是在面對鮮血和爆炸的時候。如果說這是一種“麻木”的話,那麼他樂於接受,並且開始理解那些老兵為什麼總是看上去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還有什麼比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更能磨礪一個人的心智呢?
想到這裡,陳揚猛然記起了那枚八角形的金屬盤,忙把它從口袋裡取了出來,在手中掂量了幾下之後,又給塞了回去。現在,拉苟已經被炸成了灰——連著他滿嘴跑胡的故事一起,他所說的那什麼“科技革命”也因此而無從考證,但無論這個東西究竟是什麼、能做到什麼,陳揚都下定決心要把它帶回祖國——作為一個小小的戰利品。
就在陳揚準備起身走人的時候,成建新的第二顆子彈剛好射穿了他面前的一扇小窗,玻璃碎裂開來,化作殘渣散在腳邊。如此醒目的“招呼”讓陳揚心頭一顫,幾乎是用“跳”的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端住步槍,神經質似的四下一陣亂瞄,很快便注意到了遠處市政廳樓頂的小人——正朝這邊揮手的成建新。
“混小子……”
陳揚咬咬牙,顯得相當惱火:
“你他媽的是乾什麼呢!”
他和成建新可算是老相識了——實際上,他倆是一連中服役最久的戰士,與大部分剛入伍一兩年的年輕人相比,他們之間的交流要順暢許多,一個手勢,一個暗語,甚至一個眼神,敵人的數量、裝備、位置——重要的情報就可以在兩人之間打個來回。
因此當他看到成建新發了瘋似的朝自己招手時,心里便泛起了嘀咕——這可是一個相當不好的預感。
陳揚放下步槍,抬起胳膊,用一個不算標準的軍事手勢命令對方“匯報情況”。
“敵襲,正前方”——作為回答,成建新連續打了三次手勢。
這些該死的僱傭兵,他們還挺執著——陳揚輕輕嘆了口氣,一邊輕聲自語,一邊用手勢繼續提問:
“數量?”
成建新稍稍愣了一下,在如此關鍵而危急的時刻,他實在難以找出合適的“量詞”來描述眼前的一切,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幾乎從來沒有被使用過的“單位”——
“一個軍團。”
一個軍團?
陳揚咽了咽喉嚨,緩緩地垂下手臂,突然覺得大事不妙。
“如果讓我發現你是在瞎咋呼……”他一邊憤憤地自語著,一邊轉身猛跑,“一定先叫你踢上個一公里正步走……”
迎著呼嘯的颶風,穿越空無一人的街巷,身體彷彿麻木了似的沒有感覺,只剩下意識深處的不安與忐忑還在驅趕著陳揚不斷加快腳步,他從沒想過自己會如此怯懦——出於本能的怯懦,怯懦到害怕去思考,思考正在朝這邊逼近的那“一個軍團”究竟會是什麼。
空中彌散著難耐的壓抑——這是種混合著死亡與恐懼的氣息,在通常情況下,只有敏銳的野獸可以感應到它,但是今天、現在,不光是陳揚,整個鎮子的居民都深陷在這夢魘之中,他們縮在家裡,提心吊膽,生怕一走出門,魂魄就會被勾去。
也許他們是對的——在目前的情勢下走上裴吉特鎮的街道,無疑於踏上了一條死路。但這並不表示老老實實待在家裡,就可以保住自己可憐的小命。
隱隱約約,陳揚聽見身後傳來一些慘叫——一些應該是屬於人類的慘叫,他不安地停住腳,回頭觀望。
在房屋的邊緣,一條條鮮紅色的光暈滲了出來,它們就像是搖曳的海草,在潮汐的作用下來回舞動。那耀眼的光芒是如此迷人,以至於陳揚傻看了好幾秒才想起“它是什麼”這個問題。
片刻之後,那紅暈染紅了天空的烏雲,彷彿突然爆發的火山般沖天而起,讓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昏暗而不起眼。它們就像是火焰融成的洪水,奔騰洶湧著朝這邊撲來,很快便將目所能及的全部房屋悉數吞沒。
陳揚瞪大了雙眼,他已經看清這些“火種”的全貌,卻依然無法解釋它們究竟是什麼——怪物?災厄?還是某種聞所未聞的自然奇觀?
很顯然,這些長著猩紅色石筍的鬼東西來意不善,它們翻身打破窗戶,鑽進房屋,然後製造出可怕的尖叫與嘶吼——即便是獵獵狂風,也無法蓋過這些淒厲恐怖的人聲,只有在最深沉的噩夢中,陳揚才聽到過類似的驚呼。
一次不經意的對視,讓“它們”中的一員注意到了陳揚,這只豹貓似的怪物頓住腳,呆站了片刻,忽然縱身躍下屋簷,將脊背上那穿皮而出的巨大水晶刺對準了他。
雙腿發軟,唇角髮乾——面對五步開外的這頭凶獸,陳揚一時間竟慌了神,連作出反應的意識都喪失殆盡,如若不是成建新在怪物揮爪飛撲的瞬間將其擊落,他恐怕已經是身首異處。
即便被88式狙擊步槍直接命中,怪物仍是馬上就站了起來,它根本不在乎子彈在它身上開出的大口子,搖搖晃晃地再次發動撲擊。而這一次,陳揚總算是有了準備,他抬槍攥射,將怪物的正面打得千瘡百孔,像攤爛泥似的倒在腳邊。
完全是出於本能,陳揚覺得從怪物身上噴出的紅色碎渣絕對碰不得,他朝後跳出兩三步,看著這堆散發著濃重紅霧的肉團,開始意識到自己所面臨的情況有多嚴重——一隻完全超越了自己理解範疇的“異形”,現在就躺在他的面前,其身上的水晶簇上下翻動,有如暴風雨下的波浪,一邊冒著洶湧的紅霧,一邊微微變幻著形狀。
它還活著——子彈也許能讓它暫時癱瘓,卻無法從根本上將其殺死。陳揚發覺怪物身上水晶石的蠕動頻率越來越快,也越來越劇烈,就像是某種生物在咀嚼,正一點點蠶食著豹貓身上那本已不多的血肉。
終於,它晃動了一下腰部,甩了甩“頭”,抖落了許多大大小小的紅色碎片,稍微改變了些許外形之後,從地上“噌”的一聲站立起來。
在這個瞬間,陳揚突然有種感覺——眼前的“東西”根本就沒有生命,因此無論使用任何方法,也不能將其真正殺死。
成建新又開了一槍,子彈撕破重重風幕,直接斬斷了怪物的右前肢,將它打得向前翻倒。
陳揚渾身戰栗著打了個激靈,似乎一下子就從夢魘中驚醒,他頭也不回地轉身便跑,用百米衝刺的速度朝市政大廳奔去。
“軍團”——他開始明白成建新剛才手勢的意義,那顯然不是虛張聲勢,而是在形容一個足以毀滅整個裴吉特島的恐怖場面。
狂風中隱約傳來了零星的槍聲——自動武器射擊的槍聲,這意味著陳揚佈置的“伏擊哨”已經接敵。按照之前佈置的戰術,負責殿後的九名士兵將在鎮內展開城市游擊戰,一旦情勢不妙,他們應該主動撤退脫離戰鬥——很難說他們有這個機會,現在即便是陳揚,都自覺兇多吉少,前途未卜。
原先的計劃已經被打亂——火力網、防禦據點、撤退路線,這些精心設計好的“戰術”,在洪水般肆虐的怪物面前完全失去了意義。陳揚能想出來的唯一對策,就只有趕緊爬上製高點,與成建新會合,先把全局觀察清楚再作打算。
而此刻的成建新——這個以冷靜著稱的老兵,卻也把希望寄託在了陳揚身上,他希望自己的連長能夠帶來轉機,能夠帶來一個力挽狂瀾於即倒的辦法——就像昨天晚上面對僱傭兵圍攻時那樣。
他希望陳揚的出現,能夠帶來一個領導大家脫離絕境的奇蹟。
強烈的信念和高度集中的注意力讓成建新心無旁騖,射出的每一顆子彈都彷彿長了眼睛,保護著陳揚跑街竄巷,把每一個試圖靠近他的威脅都擋在數米之外。但無論擊中什麼部位,也無論擊中多少次,這些混雜著血肉和紅色晶體的怪物總還能夠恢復行動力,不知疲倦,不知疼痛,也漫無目的,狩獵著鎮子裡的每一個活物。
終於,陳揚擺脫了重重紅霧的圍困,衝到市政大廳的樓下。他緊張得連著回頭觀望了兩次,在確定暫時沒有東西追趕之後,才推開大門,一口氣跑向樓頂。
“到底怎麼回事?”
陳揚拍了拍成建新的右肩,湊到正匍匐瞄準的狙擊手身邊:
“什麼時候開始的?”
“十分鐘前,最多十五分鐘——”
成建新別過頭,微微放低手裡的步槍:
“你那邊卡車一爆炸,這些紅彤彤的傢伙就冒出來了。”
“冒出來?從哪邊冒出來?”
“一點鐘方向,”成建新向前比出右臂:“北偏東15°左右。”
陳揚放眼望去,發現面前的小半個鎮子都已經被紅雲所籠罩,正呈星月型向市政大廳包圍過來。
“你還有多少彈藥?”
“你還有幾根煙?”
陳揚先是愣了半秒,繼而會心一笑,從軍服的內袋裡摸出個已經被捏扁了的煙盒,抖出一根煙屁股,遞了上去。
成建新側過身子,抽出香煙叼在嘴上,卻不著急點燃:
“謝了,”他撅起下巴,衝陳揚點點頭道:“就為了這玩意兒,我也要好好活下去。”
“第三百零三根……”連長收起煙盒,有些苦澀地笑道:“就是為了還清這數目,你小子也得給我好好活下去。”
成建新掏出火機,給自己點上煙:“……現在怎麼搞?跑?還是拼了?”
陳揚右腳搭住陽台的扶手,將半個身子都探出屋簷,從左及右,環視一周——曾經祥和美麗的裴吉特鎮現在已經面目全非,破敗的景象讓他不寒而栗:
“沒有步兵協同進攻的跡象……這些怪物應該不是敵人釋放的生物兵器。”
“你看……”成建新深吸一口煙:“它們也不像是從野生動物園裡跑出來的猩猩老虎……”
“連敵人是什麼都不知道,這仗沒法打。”陳揚斬釘截鐵地道:“必須馬上組織撤退……”他側身面西——也就是遊客轉移的方向:“老余他們走遠了沒?”
“他們走不遠,”成建新瞄了眼腕錶:“這才幾分鐘?”
陳揚看著腳下烏煙瘴氣的裴吉特鎮,愁眉不展,他知道現在沒有時間猶豫,但又不得不用心去思考——打,還是逃?是確保遊客們的安全轉移?還是放棄阻擊計劃,從這個被絕望包圍的地方脫身?
片刻之後,像是有了決定似的,陳揚兀自點了點下巴——他從腰間拔出信號槍,在手中旋轉半圈,高高舉起,扣動了扳機。
是代表了撤退的紅色信號彈——成建新多少鬆了一口氣,這雖然不是一個萬全之策,卻也是當下比較穩妥的辦法。他收回88式狙擊步槍,剛準備起身便被陳揚按住了肩膀。
“你用這個,”陳揚卸去肩頭的95式,丟給成建新:“把大傢伙留給我。”
“餵!”成建新摘下嘴上的煙頭:“你不會是想……”
“我來殿後,”陳揚說著便伸手去抓88式的槍柄:“你們先走。”
“他媽的……”成建新一聲怒嘆:“我就知道你又要逞英雄!”
“總得有老兵留下來壓陣,”陳揚搖搖頭:“別人我可信不過。”
“拉倒吧你,”成建新一把拽過手裡的狙擊步槍,緊緊抱住:“你給我打掩護?我才信不過呢。”他拍了拍槍托,“你哪次的射擊成績有我好?”
“現在是你在逞英雄!建新!”陳揚皺了皺眉頭:“把槍留下!趕緊給我離開!”
“不,老大,你啥時走,我啥時走。”
“這樣吧,下士……”陳揚陰下臉,“如果是我'命令'你撤退呢?”
“那槍斃我好了,”成建新又叼上了煙,把狙擊槍給端了起來:“這命令我執行不來。”他卸下彈匣,往自己的鋼盔上敲了兩下,重新裝好之後,用力拉了一下槍栓:
“你是獨生子女對吧?老大?”
“幹嘛?”
“我記得你說過,一起扛槍的叫戰友,一起浴血的才叫兄弟……”他側過身,面對一片紅彤彤、彷彿在熊熊燃燒的城鎮,“今天,讓我們做兄弟。”
一陣狂風捲著碎屑和灰土,從兩人頭頂呼嘯掠過,高高揚起直抵天際,在層層烏雲之下憑空挖出一個旋渦。成建新嚼了嚼煙嘴,又恢復了方才匍匐瞄準的姿勢。
“好吧……”
不知為何,陳揚覺得這裡確實是一個“慷慨就義”的好地方:
“反正你也是個大齡未婚男青年……”
他拎起95式突擊步槍,半跪到成建新身邊:
“先看下三號伏擊點——,”他伸手指向前方:“一點鐘方向,紅色的小二樓上面。”
成建新把狙擊槍移向陳揚所指的位置,透過4倍的瞄準鏡觀察了幾秒。
“未找到指定目標,”他冷冷地道:“你佈置在那的是誰?”
“二排的練康,一百米十秒五五的那個。”
“那小子啊?肯定是還沒看到你信號彈之前就跑了,妥妥的。”
雖然知道成建新的話裡多少是帶著點安慰,陳揚還是鬆了口氣:
“七點鐘方向,三百米,白色建築的陽台。”
“未找到指定目標,”成建新頓了頓:“哦?等等,”他調了調焦距,“我看到那小子了,正在朝西跑,他運氣還不錯——選對了方向。”
“三排的陳肖,他運氣總是不錯……”陳揚撓了撓後頸:“到現在我還欠他兩百塊呢。”
“身後有些逃難的鎮民,紅焰正在朝他們靠近,但看起來還有一陣子才……嗯?等等……”成建新突然咬緊了煙頭,端平步槍,一語不發、聚精會神地觀察起來。
“怎麼?”
“那個是……”
成建新猶豫了一下——他很難描述鏡頭中的情景,只能根據直覺,說出自己的推測:
“那好像是人……是人變成的……的某種東西。”
“人?”
“媽的……該死……”成建新確定自己沒有看錯——剛才鏡頭中的那頭紅獸撲倒了一位平民,而僅僅是半分鐘之後,這個犧牲者便又掙扎著站了起來,身上還多出了不少冒著紅煙的結晶狀物體:
“我想我知道這些怪物是什麼了……老大,你絕對不敢相信。”
“我猜猜,它們是人變的?”
成建新斜了他一眼:“這讓我想起了小時候看的恐怖電影——殭屍襲擊人,人變成殭屍,然後再襲擊人。”
雖然成建新說得輕巧,陳揚聽得卻是一身冷汗,他扶了一下鋼盔,覺得這島子上的事態已經超乎常理——或者說,是完全瘋了:“好嘛,今天要是能活下來,可有好故事說了。”
“那有一點,你可千萬別忘記說給你孫子聽——”毫無徵兆的,成建新向前方打出一個單發點射:“瞧,它們打不死……擊中任何部位,它們都還能動彈。”
陳揚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至少這件事情,他剛才面對第一隻怪物的時候就已經察覺了。
“12點鐘方向!第二個路口!”成建新不知怎的突然大叫一聲:“有個我們的人在街上跑!”
陳揚昂起脖子:“在哪兒?”
“第二個路口!和幾個居民在一起,正在由西向東移動。”
雖然只能看到依稀的人影,甚至連那是不是人都不好判斷,陳揚還是點了點頭:
“我看到了,怎麼?”
“應該是一排的那個誰,皮膚特黑,喜歡管閒事的那個。”
“楊浩,是他,錯不了。”
“我想他恐怕找錯學雷鋒的時間了……”成建新頓了頓:“他正把自己和跟著他的鎮民引向怪物群。”
也許是因為狙擊手的“職業習慣”,成建新始終保持著不溫不火、處亂不驚的語態,而此刻的陳揚卻是心急如焚:
“該死!我們必須想辦法叫他改變路線!”
“怎麼做?朝他開槍?”成建新微微搖頭:“他周圍老百姓太多了,不可能注意到槍擊的。”
“那我去!”陳揚拎槍起身,眼看就要抬腳走人。
“你瘋啦!”成建新急了,他丟下槍,跟著跳了起來:“去送死嗎?”
“瘋?你什麼意思?”陳揚別過腦袋,用余光瞄了對方一眼:“戰友有生命危險,我去救人這就叫'瘋'?”
“你應該留在這裡!”成建新顯出在他身上極少見的激動:“做一個指揮官應該做的事!”
“一個指揮官應該做的事?”這句話正中陳揚心口,他咽了咽喉嚨:“……是什麼?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士兵去死?”
“那你去又能做什麼?為了一個士兵放棄整個連隊?”成建新此時也顧不上什麼禮儀和軍紀了:“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我們到現在已經……”他突然有些語塞:“已經損失了這麼多……”
“對呀,正是因為損失了這麼多……剩下的每一個才更重要。”
多多少少,是為了自己之前的過失而賭氣,陳揚明知道機會渺茫,卻還是鐵了心要去救人,這份信念讓他反而顯得格外平靜。
“你……”成建新微微搖頭,“我……”
“一起浴血的就是兄弟,對吧?”
成建新默不作聲——這句話就是陳揚對他說的,就在兩人一起入伍的那天。
“那麼……”陳揚頓了頓,聲音忽然變得有些沙啞:“你現在有個兄弟命懸一線,你就站在這裡見死不救?”
一個無法反駁的理由。
完全被對方的情緒所感染,此時此刻,一向以冷靜沉穩著稱的成建新雖然心裡想著“要理性一點”,卻還是低下了頭,用微微顫抖的右手捏住早已被咬變形的煙蒂,丟到地上:
“還有嗎?再給我一根。”
“如果我發生什麼意外,”陳揚摸出煙盒,整個兒遞到對方面前:“給,一連就是你的了。”
“有我在會出意外?”成建新一臉不屑,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胸口:“你不是在說夢話吧?”
幾分鐘後,裴吉特鎮西南角。
楊浩不知道是哪邊的人襲擊了他——沒有槍擊,不見刀剮,連個可以供他瞄準的“敵軍將士”都沒看著。
只是莫名其妙的,一個老百姓把他給咬了——一個看上去天真善良,甚至可以說是有那麼點可愛的小姑娘咬了他。這女孩兒在那神秘的一口之後,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踪——如果楊浩沒有看錯並且精神沒有出問題的話,她一個箭步就撞破了門板,衝進黑洞洞的屋內,再沒了動靜。
剛剛還聚攏在他周圍的鎮民們嚇得目瞪口呆,驚叫著四散而逃,眨眼就只剩下他一人靠在牆角。
他把步槍平放在腿上,捲起袖子,掏出隨身攜帶的急救包,從裡面取下一卷紗布。在給自己包紮的同時,楊浩開始整理思緒,回憶起剛才的情景——他所在的伏擊點位居深巷,視野很糟糕,在看到那顆代表撤退的紅色信號彈之後,他雖然不明就裡,卻還是立即動身,順著巷子一路狂奔,正好撞見一群面色驚恐的鎮民。
楊浩可以肯定,這群老老少少的外國人並沒有說英語,他們嘰里咕嚕地驚叫著,悲鳴著,像群無頭蒼蠅似的在街巷上亂竄著,似乎在躲避什麼東西。
在楊浩看到紅雲降臨之前,周圍便有房子燃起了熊熊大火,火焰與水晶發出的光攪在一起,混淆了他的注意,讓他誤以為那隻是普通的火災。
他記得那個小姑娘受了傷,捂著肚子,步履蹣跚;記得她跌倒在地,還被驚慌失措的逃難者踩了一腳;記得她一動不動,直到他上去攙扶,然後就是左手虎口上那離奇而凶狠的一咬。
楊浩記得,上一次被人咬還是在六歲的時候,他可愛的小表妹不肯“移交”懷裡的布熊,並且堅定地發起了自衛,不知該說是巧合還是命運,兩次撕咬的位置幾乎完全一致——這也許和他左撇子的習慣有關係。
傷口不深,楊浩只是粗粗包了一圈紗布便止住了血。雖然直到現在他還沒有發現敵軍的踪影,但撤退的命令不容置疑,楊浩歎了口氣,不太情願地強迫自己扶著牆站了起來。老實說,從一開始,他就對留下來殿後這個命令頗有微詞——他非常討厭落單,尤其還是在一個完全陌生、連話都聽不懂的地方落單。
為了躲避可能的狙擊,楊浩選擇貼著牆根前行,這讓他完全脫離了成建新的視野——當然,他根本就不知道之前成建新一直在掩護他,也不知道陳揚正在成建新的指引下向他靠近。
現在,陳揚必須依靠自己的判斷和那麼一點運氣了——氣喘吁籲的他已經來到楊浩最後現身的巷口,前面是一個雜貨店,兩邊各有一條岔路,左邊的那條朝北——也就是紅雲出現的方向,如果楊浩當真走了這條路,現在恐怕已經是粉身碎骨了。
朝南的路是一個很長的下坡,那距離看樣子已經足夠貫穿整個裴吉特鎮,一種令人不安的空曠由近及遠,充塞了整個視野,再配上陰沉的天空和呼嘯的妖風,讓陳揚寒從心起。
他端平步槍,一邊機警地留神著四周,一邊用小碎步向前快速移動,他總感覺會有什麼東西從旁邊的屋子裡跳出來,然後幸運的是,直到走完大半個下坡,都沒有出現任何襲擊者。
楊浩斜靠在一條小街的路口,坐在一個看上去像是編織籃的容器上面,他猜這次自己是遇到麻煩了——就在兩分鐘前,他朝一個不知道是什么生物的東西打光了一整個彈夾,不僅沒有搞定對方,反而被它射出來的小東西傷到了腿。
這真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微微作痛,有些酸澀,又麻木得發冷。他挽起褲腿,看了一眼傷口——
紅腫的隆起中央有一個小小的刺口,很像是蚊子叮咬留下的痕跡,只不過這個“包”比以往見過的“蚊子包”都要大得多,已經到了嚇人的程度。
楊浩倚著步槍,正試圖要站起來,陳揚的一聲大喝忽然嚇住了他,讓他又坐回到了那個編織籃上。
“連長?”楊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怎麼跑這兒來了?我記得你不是說……”
“你沒事吧?”陳揚走上前來一把鉗住他的肩膀:“腿上的傷是怎麼搞的?”
再次聽見熟悉而親切的母語,楊浩感動得幾乎想哭:
“只是一點小傷……問題不大。”
話雖如此,但他確實已經沒有辦法靠自己的力量步行了——傷口比想像中嚴重得多,現在整條左腿都麻木僵硬,完全動彈不得。
“我可能中毒了……腿,腿腳使不上力氣。”
陳揚用右臂架住楊浩,將他稍微抬離地面:“這樣可以走嗎?”
楊浩單腳跳了兩下:“……勉強。”
虛汗開始從他的脖根滲出,一種輕飄飄的感覺也隨之湧上頭頂——這可不是什麼好現象,楊浩還依稀記得哪個教官曾說過,中了腹蛇的毒就是這種症狀。
陳揚調整好姿勢之後,抬頭看了一眼遠處的市政廳大樓,從這個角度,剛好能看清成建新的手勢——原路返回。
他深吸了一口氣,攙扶著楊浩走出巷口,向上坡前進。
“你怎麼受的傷?”
“被什麼東西蟄了一下,”楊浩憤憤地道:“看起來像是頭豪豬,動作很快,吃了我一梭子還沒死。”
陳揚心頭一緊:
“那玩意兒身上發紅光嗎?”
“紅光?沒有,”楊浩雖然是堅定地搖了搖頭,但言語之外流露出的疑惑卻爬滿了整張臉孔:“怎麼?什麼是紅光?”
陳揚不再多說,而是盡力加快腳下的步伐,兩人配合得很糟糕,因此前進的速度並沒有提高多少。
“連長,我不明白你怎麼找到我的?”楊浩稍微調整了一下體態:“不是說好了一看到紅色信號彈就分頭撤離的嗎?”
要怎麼解釋呢?此時此刻的陳揚,連開口回話的意願都沒有——實際上,比起其他海軍陸戰隊員,作為連長的他更需要一個“解釋”。
“而且……連長……”就和平時一樣,楊浩不依不饒:“我們這好像是在往回走吧?”
“少說兩句,兄弟,”陳揚有氣無力地回道:“注意腳下的路。”
老大已經發話,楊浩自然不便多問,只得安心照做。
兩人並沒有註意到身後的尾隨者,這只潛伏多時的怪物從屋簷上跳下,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將自己保持在大約四五米的距離上。
它並不急於發動攻擊,而在等待著什麼——在那微薄的意識中,它記得自己分明已經擊中了目標,隱隱約約的本能告訴它,只要再稍微等一小會兒……五分鐘、一分鐘,甚至三十秒,目標就會發生“變化”,或者準確地說——發生“侵蝕”。
“你……你聽到了嗎?”
楊浩的嘴角突然微微抽動了一下:“連長?是你在說話?”
陳揚用詫異的目光斜了楊浩一眼,發現他的臉色非常之難看:
“沒有,你聽到什麼了?”
“那可真是糟糕……”楊浩一聲苦笑:“恐怕是蛇毒讓我產生了幻聽……”
“別傻了,”一開始陳揚並沒有把這句話當回事:“你那傷口根本就不是蛇咬的。”
“我聽到……聽到有人在對我說話……”
眼看就要爬上坡頂,陳揚稍稍鬆了一口氣:“好啊,”他搖搖頭,“那傢伙對你說什麼?”
楊浩正要開口,身體猛然痙攣,肌肉像觸電般劇烈收縮了起來,完全失去平衡的他脫開了陳揚的肩臂,重重摔倒在地。
“你!”
陳揚在側過身體的剎那,看到了一直尾隨著兩人的怪物——它一動不動地立在大路中央,彷彿已經死去般出奇的平靜。狂風掠過它的脊背,帶起一陣陣霧水般飄渺的紅塵,顯出令人瞠目的妖艷。
陳揚抬槍欲射,卻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老兄弟成建新,按理說這怪物如此之接近,又暴露在開闊地上,他早該開槍了才對。
彷彿看出了這一瞬的猶豫,怪物四足蹬地,忽然發力衝將上來,可就在它騰空躍起,探爪飛撲的同時,從市政廳上射來的子彈貫穿了它的身體,將其擊落在地。陳揚一步上前,端槍掃射,怪物在地上被打得扭動抽搐,皮肉下的紅色晶體也是四散飛濺,甚是駭人。
成建新有自己的行事邏輯——他覺得作為專業的狙擊手,應該只在絕對必要的時候才扣動扳機,更何況現在他的88式狙擊步槍就只剩下這一個彈夾了,每一槍都顯得格外珍貴。
陳揚眼見怪物暫時沒了威脅,便轉過身來檢查倒地不起的楊浩,他正準備上前攙扶,手卻突然縮了回去——
他沒有想到會這麼快。
幾秒鐘前還在同自己說話的楊浩,此時已經完全喪失了言語能力,他一隻手摀著喉嚨,發出“嗚嗚嗯嗯”的呻吟,另一隻手則無助地伸向前方,就好像是想要夠到什麼似的胡亂抓握。在脖根處,詭異的紅色斑點正越來越清晰,一副馬上便要破皮而出的樣子。
陳揚嚇得呆若木雞,一時間竟完全沒了想法。直到楊浩再次起立,並開始衝著他齜牙咧嘴,他才連著向後退出幾步,不太情願地端起步槍。
“餵……好兄弟,”他咽了咽喉嚨,將槍口左右搖擺了一下:“你……你別過來……我叫你站住!”
可能是聽懂了指揮官的命令,楊浩稍微猶豫了一下。他用側臉對著陳揚,咕噥咕噥地嘟囔著什麼,憋足了力氣,也沒能道出一句完整的話。
坡道底部的房屋開始飄起紅霧,呈半包圍狀向這邊湧來,與真正的火焰相比,這些不祥的徵兆顯得更加鮮豔奪目。陳揚知道自己沒有多少時間可以在這里幹耗,雖然不情願,但他不得不接受一個悲哀的結局——眼前這個辛辛苦苦找到的戰友,已經被紅色的異物所感染,而自己卻無能為力,一籌莫展。
一截紅色的水晶柱刺穿顴骨,從楊浩左頰上滲了出來,這可怕的場面讓陳揚汗毛倒豎,戰栗不已。
“跑……”
士兵喉中傳出嘶啞含糊的嗓音,就好像是從被砸爛的喇叭裡發出來的一樣:
“快……跑……”
他又一次撲倒在地,背上現出不規則的可怕隆起,雙肘上伸出的水晶倒刺撕裂了軍服,像利刃般暴露在外,僅僅是幾秒鐘之內,濃重的紅霧便將楊浩完全包圍,彷彿整個人都在熊熊燃燒。
“還是來晚了一步!”——難抑的挫敗感席捲著陳揚,他很想為楊浩再做點什麼,但現在所能辦到的,似乎也只有一槍結束他的痛苦了。
“對不住了……兄弟……”
陳揚抬起了槍,卻哆哆嗦嗦著,怎麼也下不去手。
早料到會出現這局面的成建新替連長扣動了扳機,子彈打中了楊浩的腿,卻無法阻止他身體的異化——這怪物不僅沒有死,反而像是掙脫了束縛的猛獸,更加劇烈地抽動起來,周身的紅焰也比剛才更加鮮豔濃烈。
這一槍讓陳揚完全清醒了過來,他立刻意識到自己正身處險境——四面八方的建築物都冒起了詭異的紅焰,朦朦朧朧,隨著狂風來回飄蕩,在空中幻化作一團團光怪陸離的影。
從成建新的角度來看,陳揚選擇了一條正確的路——東西向橫穿裴吉特鎮的主幹道,就在幾分鐘前,這條路上還爬滿了各種各樣形狀奇特的畸物,但地下水管的爆裂似乎對它們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威懾,僅僅是一小片噴泉似的水柱,就把這些馬戲團的小丑嚇得四散逃竄。
也許它們怕水? ——如果還有足夠的彈藥,成建新一定會打爆小教堂旁的那個水塔以證實自己的猜測,但現在,如果他的計算不錯,88式狙擊步槍的彈夾裡應該就只剩下最後一發子彈了。
成建新吐掉煙蒂,從腰間摸出軍用水壺,給自己乾渴的喉嚨灌上了一大口——這個簡單的小動作讓他緊張的神經放鬆了下來,可就在他準備收回水壺的時候,銀色外殼上的倒影讓他又心頭一糾——
身後有人!
這位不速之客個子不高,穿著白色的衣物,似乎還帶著兜帽,一副萬聖節上鬼馬小精靈的打扮。
與生俱來的冷靜讓成建新立即想出了對策,他裝著什麼也沒看到,從容不迫地把水壺插進腰間的夾帶,手抽回來的同時,握住了手槍的柄。
“嚇我是吧……”
突然,成建新轉身拔槍,準備給身後的怪人一個出其不意。
搏鬥還沒有開始便匆匆落下了帷幕——只是短短的一剎那,白袍少女拗過了成建新的手腕,用槍口頂住了他的下巴。
“操,真他媽快。”
輕描淡寫的幾個字,卻是成建新生命中的最後一席話。
對方扣下了扳機——這個年輕美貌的聖殿騎士,用她那對平靜如水的眸子注視著眼前的異國戰士,從槍聲響起到塵埃落定,始終一言不發,面無表情。
她受了傷,整條左臂都像沒了知覺似的耷拉著,暗紅色的血斑從肩膀一直延伸到小臂,甚至直到現在,還有細小的血珠從袖口處滴滴滲下。
是一名海軍陸戰隊員擊中了她——子彈打穿了駕駛室的玻璃,扎進了胳膊之後翻了好幾個筋斗,至今仍嵌在肱二頭肌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