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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二十二、“初夜理論”

紅蝕 墨熊 18065 2018-03-14
在熱帶雨林中乘著一葉小舟漂流,聽著兩岸的猿吠鳥鳴,看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再加上身邊有兩位美女作伴——這本該是多麼愜意而浪漫的場面啊,如若再能配上一瓶甜美的法國香檳,一碟黑海岸的鱘魚魚子醬,再來點小野麗莎的輕音樂…… 林飛羽搖了搖頭——這些幻想固然美好,卻終歸只是幻想而已。 現實是這樣的: 小艇已經開始滲水,在船身中段積了淺淺一灘;河道兩側不時冒出幾隻渾身插滿水晶柱的血肉團,“護航”很長一段行程後才戀戀不捨地離去;狂風在頭頂奔騰呼嘯,把叢林裡的每一棵樹木都搖得呼呼嘩嘩直響;阿斯朗一臉倦意,無精打采地癱靠在艇首,顯然是有些體力透支,而蜷縮在她懷裡的王清儀,此時則只能一邊微微顫抖,一邊發出呻吟似的“哼哼”聲。

至於手裡面,就更不可能有什麼法國香檳和黑海岸魚子醬了——林飛羽低頭看了看膝蓋上的AN94,長長的嘆了口氣。 “羽……”阿斯朗將懷裡的女孩輕輕往上攬了攬,避開艇身中央的積水:“我有個問題,關於這孩子的。” 風聲讓阿斯朗的呢喃微弱到幾乎難以辨認,林飛羽深吸一口氣道:“這裡沒別人了,有什麼問題,你只管大聲問。” 阿斯朗清了清嗓子:“這女孩子到底是你的什麼人?” 林飛羽蹙眉:“什麼意思?” “她有什麼特別的嗎?” “她,”林飛羽剛準備回答,卻欲言又止——他明白了對方問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嘖,是個好問題呢……” “她是你未婚妻?” “不是,”林飛羽撇了撇嘴,笑道:“至少現在還不是。”

“那就是你妹妹?或者別的什麼親戚?” “不,阿斯朗,我說了,”林飛羽頓了頓:“她只是一個朋友的女兒。” “一個朋友的女兒?嗯?”阿斯朗一聲哼笑,似乎並不是非常相信對方的回答:“只是一個朋友的女兒,就值得你如此拼命?” “人不能見死不救,”林飛羽聳了聳肩:“我想你們的政府也是這樣教育國民的吧?” “但我們現在自身難保!”阿斯朗突然提高了嗓門:“帶著一個累贅……帶著一個隨時都有可能變成怪物的累贅,你指望就這樣我們也能逃出裴吉特?嗯?” 林飛羽沉默了——這確實是個問題。 在以往的大部分任務——尤其是那些和冷冰一起執行的任務中,林飛羽都覺得自己長著一副冷漠到近乎絕情的“鐵石心腸”,並且深深以此為傲。畢竟,他們的所作所為,不僅代表了第七特勤處,更關係到整個中華民族的利益,因此一些小小的犧牲,總被兩人認為是“可以接受”。在這種任務優先的信條之下,破壞公物、傷害無辜、乃至拋棄同伴都不再是大逆不道的罪孽,相反,按照冷冰的“教導”,這些行為都能夠被稱為是一種“戰術”。

那麼,為什麼? 為什麼現在要救這個女孩子?就因為她是王朝星的女兒? 那麼王朝星又是誰?只不過是一個和自己無親無故、甚至只是見過一面的同僚,既談不上朋友亦不是兄弟,對任務也沒有絲毫影響。至於他的女兒,就更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配角——以冷冰的話來說,就和“路邊的石頭”一樣,完全與任務無關。 聽上去很殘酷——實際上也正是如此,正是這種對待生命和任務的態度,讓冷冰變得越來越孤僻,越來越令人費解,以至於在他叛逃之後,很多同事都認為那是“性格決定了命運”。 但他們都錯了。至少在林飛羽看來,冷冰的理論無懈可擊——在強大到連科學和常識都無法解釋的敵手面前,婦人之仁顯得如此致命,一個多餘的動作甚至想法,便足以改變生死大局,甚至滿盤皆輸。

他想起了那些聲音——那些哭喊著向冷冰和自己求救的聲音,如此真實,如此清晰,彷彿就近在耳畔,有中文,也有聽不懂的外國話,但它們卻都有一個相同的結局: 沉默。 “聽我解釋,阿斯朗,從結果上看,假設我們能夠逃出裴吉特,”林飛羽心平氣和地道:“那麼多帶一個女孩兒逃出這該死的地獄,難道不是件值得回憶一生的好事嗎?” 他現在需要一個理由——一個能夠說服阿斯朗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 “哈!”阿斯朗搖了搖頭,用手輕撫著昏迷中的王清儀:“我倒寧可忘記這裡發生的每一件事。” “假設我們沒法逃出裴吉特,”林飛羽聳聳肩:“那帶不帶她走又有什麼關係呢?” “你的算法不對,羽,這是一個概率學問題。”阿斯朗指了指懷裡的王清儀:“如果我們兩個輕裝上陣,達成'逃離裴吉特'結果的概率差不多是百分之十,如果帶上她,這個概率會立即狂跌二十個百分點。”

“那不就是負數咯?”林飛羽笑道。 “沒錯,”阿斯朗也跟著笑了起來:“那也就是說還需要另外兩個'我們'來保護現在的'我們'才能有百分之十的可能逃出這個島子。” “好吧,那現在你打算怎麼做?”林飛羽突然收起笑容:“把這孩子扔下船去嗎?” “這是最合理的方案……”阿斯朗頓了頓:“但我下不了手。” “你的意思是我就下得去手?” 阿斯朗歪了歪頭:“你看,我只是提出建議……” “那麼很好,你的建議被駁回了,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林飛羽冷冷地道:“而且我不想再提起它。”然後就又恢復了他剛才那個單手握著舵柄、面無表情的姿態,不再多說片語。 阿斯朗扭頭看著河岸上的樹叢,輕輕嘆了一口氣——她覺得林飛羽的最後一個歪理還挺有說服力:假設大家都沒法逃出裴吉特——這似乎是可能性最大的結局,那麼帶上個未成年的可愛女孩子一起上路,又何嘗不可呢?

而且至少就目前的“經驗”來看,林飛羽總是對的。 坦率地說,裴吉特是阿斯朗的第一次實戰任務。從空降開始,到現在與兩個陌生的中國人同船,一路上沒有一個步驟是在計劃之中。接下來該做什麼?該怎麼做?阿斯朗沒有一點頭緒,只是直覺告訴她,與林飛羽待在一起,是目前最安全的選擇。 沒錯,至少暫時這是個“靠得住”的傢伙——阿斯朗斜了一眼船尾的林飛羽,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左側河岸邊的樹叢裡忽然閃出一個紅彤彤的鬼影,它體型不大,四肢著地,可能“曾”是只馬猴之類的動物——當然,現在已經是面目全非,即便最好的生物學家恐怕也無從辨認,只有背後那火焰般搖曳的紅塵能夠讓人稍微揣測一下它的前世今生。 這怪物貓著腰,對小艇虎視眈眈,看樣子似乎是準備要乘沒人發現,一躍而起撲將上來。阿斯朗剛向它伸出手指,準備對林飛羽說上一句“小心”,未曾料想,林飛羽的槍,竟然比她的口還要快。

這個看似漫不經心的男人只是稍稍抬了一下胳膊,用臂彎裡的AN94打出兩發點射,便精準無誤地射穿了怪物的面門,將它硬生生地推倒在地。 “它還會再站起來的。” 兩人異口同聲,但語調卻有細微的不同,在短暫的相視之後,林飛羽放下步槍: “別擔心,等它能站穩時,我們已經開出很遠了。” 看著他閑庭信步似的神情,阿斯朗心頭突然生起一股說不清來由的崇拜感: “你到底是什麼人呢?” “我說了,”林飛羽指指自己的耳朵:“你可以大點聲提問。” 本來只是隨口發發感慨的阿斯朗,被這樣一說,也是認真了起來,她將王清儀輕輕搭在木艇的側沿上,然後挪身移到林飛羽身旁。 “看在我們都有可能死在這裡的份上,羽,跟我說句實話,你到底是做什麼工作的?”

她瞪著大眼,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目光中夾雜著好奇與警覺——就好像是只正在撥弄未知物體的貓咪。 “人民解放軍,PLA,你懂嗎?”林飛羽擺擺手,好像很不耐煩:“保家衛國——和你們美國大兵不同,我們從不欺負弱小。” “行了,別再裝了,羽,”阿斯朗詭譎地笑道:“普通的士兵應該早就嚇癱瘓了,剛才你那從容不迫的樣子出賣了你……不,應該說你一直都像剛才那樣從容不迫。”她搖搖頭,頓了幾秒:“這很不尋常不是嗎?對一個孤零零的'人民解放軍'來說?” 林飛羽神色凝重地別過頭,避開阿斯朗的視線。 “你是個行家,羽,”對方繼續道:“雖然我從沒有接觸過你這類人……但我能感覺得出來,像今天這種場面,你肯定不只見過一次——你早有心理準備,所以才能如此氣定神閒。”

“今天這種場面……”林飛羽突然轉回頭來,語重心長地道:“我還真沒見過。至於你說的心理準備……抱歉,”他故意哆嗦了幾下:“我到現在還怕得要死,只是你看不出來而已。” “怕?怕什麼?”阿斯朗伸手輕輕按住林飛羽的肩膀:“怕死在這個島上?還是怕自己完成不了任務?” 林飛羽本能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很有技巧性的問題,顯然經過了深思熟慮——可能是早就想要問,只不過一直沒有找到機會而已。無論林飛羽怎樣回答,在這個二選一的問題裡,都多少會暴露出自己的身份與實際想法。 他本來可以像往常那樣,再隨便胡謅一個答案,或者乾脆不予理睬,但是這次,一個不可思議的奇怪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他決定說實話。 “先讓我問你個問題吧,阿斯朗……”林飛羽摸了摸下巴:“你……”

“一人一個問題,”阿斯朗一臉坏笑地道:“這是國際慣例對吧?你應該先回答我。” “嘿,公平一點,”林飛羽聳聳肩:“你之前已經問了我好幾個問題了不是嗎?” “斤斤計較的男人啊……”阿斯朗撩了撩頭髮:“……好吧,你先來。” 林飛羽稍稍側過身體,用背倚住艇舷: “你有過經驗嗎?” 阿斯朗以為對方的話還沒說完,愣了足足兩秒後才開口問道: “呃?什麼經驗?” “那種經驗,”林飛羽晃了晃右手:“你懂的,就是那種……” “你指和男人睡覺?” 林飛羽打了個響指:“夠直接。” “拜託,我們都是成年人……”阿斯朗斜了一眼昏睡中的王清儀:“她年紀也差不多了,你幹嘛這麼害羞?” “這麼說你是有過咯?”林飛羽愣了一下:“哦!”他打了個響指:“原諒我的失禮……差點忘了你是美國人。” 阿斯朗仰頭大笑—— “你似乎對美國人很有偏見哪……”她稍稍平穩了一下呼吸:“我沒什麼好隱瞞的……嗯,我還是個處女。” 林飛羽挑起半邊眉毛,上下打量著阿斯朗:“……對啊,也不奇怪,”他點了點頭,“你十三四歲時就全身癱瘓了,而在那之前……即便是對美國人,也稍微早了一點吧?” “原來你並不了解美國人……”阿斯朗面帶笑意地歪了歪頭:“我們那邊的女孩子十三四歲失身實在太正常了。” “那麼你呢?你沒失身是因為……”林飛羽頓了頓:“潔身自好?” 阿斯朗頗為得意地點了一下頭:“潔身自好。” “那麼,好姑娘,”林飛羽微微一笑:“有想像過嗎?自己初夜的情景?” 本來阿斯朗是準備回答“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了吧”,但坦率地說,她對這次提問的動機更感興趣: “怎麼?寫完生物學報告,你又準備寫你的心理學論文了?” “想像一下,一個渾身疙瘩肉的精壯男人赤身裸體,站在你的身後,”林飛羽突然壓低了聲音,故意將語氣弄得很曖昧:“他伸出雙臂,從後面慢慢將你抱住——抱住你的腰……” “喂喂餵!” 阿斯朗掩嘴而笑,然後用手指指右側河灘上的樹叢,一隻半個身體都已經水晶化的猴子蹲於其上,用血紅而詭異的雙瞳朝這邊張望,看那架勢,似乎只要一個高跳就能撲到船上來: “比起我的思春期反應,現在應該有更值得你關注的課題吧?” 林飛羽無視她的調侃,完全是一副自我陶醉的模樣:“……他抱住了你的腰,緊緊地抱住,你試圖掙脫,你扭動身子,卻忽然發現自己一絲不掛。” 聽著他繪聲繪色的描述,阿斯朗覺得愈發想笑:“你這是在幹嘛?對著我意淫嗎?” “他開始對著你的耳朵根呵氣,你覺得暖暖癢癢,抵抗的意識漸漸消失,身子也軟了下去。他開始摸你的肚腩,輕撫你可愛的肚臍眼……突然!”林飛羽猛地加快了語速:“他把你翻了過來。你看到他堅實的胸肌,看見他緊繃的小腹,看見他昂然的慾望……” “呢,我不清楚你們國家的規矩……”多少是受到了林飛羽話語的影響,阿斯朗覺得有些尷尬起來:“但至少在美利堅合眾國,我已經可以告你性騷擾了。” “直到此刻,一切都還算溫柔浪漫,並沒有太過出乎你的預料,”林飛羽忽然深吸一口氣,話鋒急轉:“但是接下來呢?他會對你做什麼?會怎麼做?會在什麼時候開始?會以何種方式結束?每次設想到這裡的時候,阿斯朗,你會害怕嗎?” “我覺得我們跑題了,羽。” “你難道不是在問我做什麼工作嗎?” “沒錯,我還以為你忘了呢。” “我保證你會得到答案,”林飛羽神秘兮兮地道:“但前提是你必須配合我的思路。” “好吧……首先必須要向你澄清,羽,至少在我清醒的時候,我沒有做你說的那種所謂'設想',”阿斯朗頓了頓:“但說到害怕,我相信每個女孩子在初夜的時候都會害怕——如果那時候她還保持清醒的話。” “怕什麼?”林飛羽將小臂搭在右膝上,身體向阿斯朗一側微傾:“怕被男人弄疼?還是怕自己做不下來?” 阿斯朗立即意識到林飛羽的這個問題和自己之前提出的最後一個問題有異曲同工之妙,而這也讓她更加迷惑——既不知該如何回答,也想不通對方為何要問。 “這我就說不清楚了,”她搖搖頭:“又沒有經歷過……” “就是因為不曾經歷,所以我們會害怕,”林飛羽突然板起面孔:“最強烈的恐懼,不來自死亡,不源於失敗,而是對'未知'的擔憂與焦慮。你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會何時發生,所以才會害怕,所以才會退縮,所以才會六神無主——這個時候,當對未知的恐懼勝過理智的這個時候,你該想出來的辦法沒有想出來,該做出來的動作沒做出來,於是在本不該死的情況下,你死了。” “哈,你繞了一大圈……”恍然大悟之後的阿斯朗反而有些失望,“就是為了要告訴我你為什麼會害怕?” 林飛羽點點頭:“我既不畏懼死亡,也不擔心完成不了任務,這些都是對於我的工作來說,完全是可以預計的部分——而我無法預計的部分,才讓我感到恐懼。” 阿斯朗輕輕嘆了一口氣,然後用手捏了捏自己的額頭:“說真的,羽……你大可以換個通俗易懂的方式,沒必要用這麼敏感的事情來打比方……什麼初夜啊,男人啊,肚腩啊,肌肉啊……我聽了頭疼。” “呵……”這次輪到林飛羽掩嘴而笑了:“如果傷到了你小小的自尊,我道歉。” “自尊?什麼意思?”阿斯朗突然臉紅起來:“我不覺得十九歲的處女有什麼不妥,況且那也是因為不可抗力才……” “我剛才好像沒提'處女'這個詞吧?” “我……” “好了,好了,別激動,”林飛羽拍拍阿斯朗的肩膀:“一開始我也覺得這個說法太過露骨,但發明它的人對我說,'現實中沒有一種經歷,可以比初夜更貼切'。” “發明它的人?”阿斯朗有些摸不著頭腦了:“我以為剛才只是你無聊時的即興葷段子。” 河道中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彎角,林飛羽稍稍調整舵柄,讓木艇始終保持在水流中央。 “初夜理論——”他抬起頭,望了一眼陰沉壓抑的天空:“我的前輩這樣稱呼它。” “哈,又是你的前輩,他多半……”阿斯朗頓了頓:“他肯定不是什麼'海軍陸戰隊員'吧?” 林飛羽面色凝重: “記得那是第一次任務的時候……我瑟瑟發抖,不知所措,無能為力沒有想法,像空氣一樣什麼忙也幫不上,從開始到結束,都在不停地問他,要做什麼,要怎麼做,諸如此類……然後他反問我,'你到底在怕什麼啊'?” 阿斯朗單手托住腮幫:“那你是怎麼回答的呢?” “我忘了,也可能根本就沒有回答他。”林飛羽笑著聳聳肩:“他告訴我,他也害怕,就像在初夜中的少女一樣,既害怕又不安,對接下來會遭遇的事物充滿了恐懼。” “這就是所謂的'初夜理論'?” “比如今天這樣的情景——”林飛羽鬆開舵柄,張開雙臂:“看看我們周圍,你覺得我有可能預料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個地步嗎?你覺得我以前有可能遇到過類似的場面嗎?” 阿斯朗撅起嘴巴:“……但是你看起來很鎮定。” “沒錯,這才是'初夜理論'的核心。”林飛羽頓了頓:“另外……我看你不是也挺鎮定嗎?” 阿斯朗一聲苦笑——老實說,如果沒有遇上林飛羽,自己還真不知道該何去何從。當然,至少和王清儀這樣沒有受過特種作戰訓練的“普通人”相比,她肯定是要顯得更“鎮定”一些。 “'初夜理論'的核心?一種克服恐懼的方法嗎?” 林飛羽搖搖頭:“看再多的成人電影,也不能阻止女孩子在初夜中的恐懼,這正好像我們在面對未知力量時的表現一樣。在這種時刻,重要的並不是心理狀態,而是行為模式——'初夜理論'的核心就是告訴我們,在心存恐懼的時候應該如何去做。” “你說的可是越來越玄乎了。” “我的前輩可不是什麼哲學家,所以這個所謂'理論'其實也非常簡單。”林飛羽頗嚴肅地道:“他告訴我,'在這種時候,你只要像初夜中的少女一樣,不要想什麼多餘的事情,順其自然就可以了。'” “順其自然?怎麼做?”阿斯朗笑道:“把燈關上?閉上眼睛?” “該笑的時候笑,該哭的時候哭,該反抗的時候——”林飛羽停頓了一下:“反抗,即便那沒有什麼用。” “什麼意思?” “那我們就拿今天的情況來舉例吧,”林飛羽指指河道兩側的樹林:“有壞人朝你射擊,向他還擊;有怪物咬你脖子,撕它的嘴;有東西擋你的路,爆它的頭——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打得過就拼,打不過就跑,能救下的人就救,救不了的……”林飛羽指了一下似乎已經有些清醒過來王清儀:“就給他們一個痛快。” 阿斯朗瞇了瞇眼睛,露出些許的不屑。 “這遠沒有你想像中的那麼簡單,阿斯朗,”林飛羽見狀忙解釋道:“不是僅僅依靠本能去誤打誤撞就可以在險境中生存,更需要敏銳的感覺和精準的判斷力,還有……當然——運氣,哪怕是小小的不如意,比方說選錯了路或者救錯了人,都有可能造成不可逆轉的失敗。前輩經歷過無數次的九死一生,他提出的這個'初夜理論',是在絕境與迷茫中拼搏而昇華出來的智慧,光靠三言兩語沒法說清,只有切身照做,才能領會它的精妙。” “好吧……” 阿斯朗斜眼瞄著林飛羽,無精打采地向後一靠: “就算這個什麼理論確實有效,但你還是沒有回答我一開始的問題吧?” “'我到底是做什麼工作的'——是這個問題嗎?” “沒錯,你保證過會給我答案。” 林飛羽微微一笑:“我覺得你已經得到答案了。” 阿斯朗眉頭緊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用一種狐疑的目光瞪著林飛羽,過了好一會兒才像是試探似的開口問道: “對我來說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用到的'初夜理論',對你來說卻是每天都必須牢記的信條——你想表達的意思,就是這個吧?” “也不是每天,”林飛羽搖搖頭:“沒那麼誇張。” “而你的工作……你的工作就是處理像今天這樣的棘手事件,對不對?” “裴吉特島上的局面已經超越了我的經驗,”林飛羽聳聳肩:“但如果較真起來的話,也還算是在我的工作範疇之內。” “哦,上帝啊,”阿斯朗笑道:“僅就職業來說,你可不是個合適的結婚對象呢。” “咱倆彼此彼此吧?” “哈,你這話可算是真正傷到我的'自尊'了啊。” 雖然相視而笑,但阿斯朗心裡清楚,她和林飛羽完全不在一個級別——而且在此之上還可以看出,至少對裴吉特這個獨立的事件,美國的情報機關顯然是差了中國人一大截,不僅沒搞清島上的狀況,連人都派錯了。 “那麼專業人士,接下來呢?有什麼計劃?”阿斯朗拍拍船舷:“你不會是打算坐著這玩意兒離開裴吉特吧?” “問得正是時候。” 林飛羽抬頭看了看前方愈發蜿蜒的河道,然後探出身子,挽起袖口,把胳膊送進河中,在試探了一下水深之後,又迅速抽了回來: “要說計劃的話,那就是先找個能看到路的地方下船,”他一邊甩著手上的水一邊道:“然後徵用一輛可以馱三個人的交通工具,一直開到碼頭,如果順利的話,我們到那裡再做打算。” “下船?為什麼?”阿斯朗不解地道:“我們在水里不是很安全嗎?” “水越來越淺了,我可不能保證這船還能開多遠。而且如果我的方向感沒錯,這條河正在把我們引向裴吉特島的東北方……”林飛羽聳了聳肩:“那裡林深人稀,再要找條路出去就難了。” “如果你是認真的……”阿斯朗突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那我覺得剛才我們就應該下船。” “剛才?為什麼?” “在你對我進行'性騷擾'的時候,我們的這艘小破船經過了一座醫院,而它下面就有條路——”阿斯朗頓了頓:“還是條柏油馬路。” 林飛羽馬上按住操作舵上的開關,熄掉引擎: “在哪?” 順著阿斯朗手指的方向,他扭頭望去,就在身後大約兩百米左右的岸邊,立著一座洋房似的小二樓,雖然怎麼看那都不像是所謂的“醫院”,但在它那雪白的外牆上確實刷著一個鮮紅的正十字。 “活見鬼了,”林飛羽撓撓後腦勺:“我剛才怎麼會沒看到?” “你當然會沒看到,”阿斯朗嘴角輕揚,顯得有些不屑:“剛才你一直兩眼放光地盯著我呢。” “哦,原來問題在你這兒,是你的美貌讓我忘記了整個世界。” “省省勁吧,”阿斯朗笑著搖搖手:“你這花言巧語也是由那個什麼前輩教的嗎?” 林飛羽一邊扭過方向舵,一邊用手點點腦袋: “只有這一項,我絕對是自學成才。” 直到站在大門前,林飛羽才看清這座建築的正式名稱——“裴吉特緊急援助中心”,雖然不明白這個“緊急援助”到底指了什麼,但從外牆上的巨大紅十字來看,至少可以肯定,它裡面會有一些簡單的醫療設備。 在離開小船的兩分鐘裡,林飛羽始終沒有見到一個人影。如果不是為了躲避即將到來——確切地說,是已經到來的颱風,那麼人多半就是被雇傭兵給“搞定”了。 問題是為什麼? 按照之前蒐集到的情報,僱傭兵總人數不過兩百,他們不可能也沒有必要洗劫島上的每一處建築,這些高度專業化的殺手懂得效率就是一切,絕不會在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身上浪費哪怕一顆子彈。 林飛羽抬起頭,唯一的解釋可能是樓頂的衛星天線——在這個“緊急援助中心”裡,也許有那麼一兩部可以與外界取得聯繫的通訊工具,僱傭兵為了確保自己行動的隱蔽性,必須首先摧毀這裡。 他朝潛伏在河灘旁灌木叢中的阿斯朗揮了揮手,然後推開了大門。 一開始,大廳內的物件與陳設都完好無損,也沒有發現任何戰鬥過的痕跡,工作人員似乎是在一種井井有條的情況下被“請出去”的,但在步入走廊之後,所看到的情形卻又完全是另一副模樣: 血流成河,狼藉遍地。 就好像鬧過鼠災的穀倉,這裡已經變得一團混亂。傾覆的病榻,散落的文件,還有彷彿前衛油畫般鋪滿天花板和牆壁的斑斑血跡——忽閃忽閃的節能燈讓這些觸目驚心的場景,在一片靜謐中若隱若現,也讓林飛羽驚訝得合不攏嘴巴。 顯然,這裡經歷過一場極徹底的大屠殺。 病房裡沒有屍體,牆壁上也不見彈痕,如果說那些僱傭兵沒有變態到扛著大斧子進醫院濫殺無辜,然後又搬走所有的屍體,那麼這些血蹟的出現就只代表著一種可能性。 “我們必須離開這裡,越快越好。” 看著林飛羽火急火燎的模樣,阿斯朗很是奇怪: “可我們才剛進來。” 王清儀披著外套,緊挨在她的身後,這女孩雖然氣色依舊不好,但起碼站得還挺穩,看來背部的感染並沒有擴大。 “這裡沒人了……”林飛羽上前摸了摸女孩的額頭:“怪物襲擊了他們……也許是殺光了。” 王清儀微微顫抖著讓了一下,露出明顯是有些厭惡的神情,這也讓林飛羽連忙收回了手。 “不可能啊,”阿斯朗看了看四周:“這醫院周圍沒見到有怪物啊,我們在下船前不是確認過了嗎?” 林飛羽沉默了片刻: “我有個推論,阿斯朗……那些紅色水晶本身無法運動,對吧?” “怎麼?” “它們要想擴張,就必須要依靠被它們感染的宿主來尋找新的受害者,也就是需要一個有機物的軀體來活動,我剛開始覺得這是一個類似於'繁殖'的過程,但現在……”林飛羽清了清嗓子:“……現在,我認為這更像是在'覓食'。” 阿斯朗眉頭一緊:“覓食?” “紅色水晶本身是一個完整的個體,碎片則是它的觸手。而侵蝕人體的過程,就像是蜘蛛給網上的蟲子注射消化液,最後慢慢吸乾,而水……水加劇了晶體的消耗速度,它既是催化劑,又是逼使怪物四處尋找有機物的誘因。”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人類成了食物?” “差不多吧……”林飛羽點點頭:“如果這種說法能讓你更舒服一點的話。” “這和我們現在的處境又有什麼關係呢?食物也好,繁殖對像也好,下場還不是都一樣?我的意思是……”阿斯朗斜了一眼身旁的王清儀:“算了。” “你剛才說這醫院周圍沒有怪物?” “是,怎麼?這有什麼問題?” “如果我的推論正確……”林飛羽不無沉重地道:“那麼這裡沒有怪物的唯一原因,就是所有能夠當成'食物'的有機體已經被吃完了。” 阿斯朗一下子反應了過來,臉色大變: “也就是說,現在的我們……” “現在的我們就是新的食物,無論是用嗅的還是用聽的,那些怪物總會有辦法找到我們,然後把我們三個全部吃掉。” 幾秒的沉默之後,阿斯朗猛地點了點頭。 “該死!”她突然就顯得躁動不已:“我們得趕緊回船上去!” “餵,不要慌!還有點時間……”林飛羽一把握住阿斯朗的手腕:“我看到走廊那邊有條急救專用通道,也許能找到一輛救護車。” 對,一輛救護車——噸位大,底盤牢,還有舒適的床位,足可以把三人安全而迅速地帶到碼頭——冷靜下來一想,這正是現在所急需的東西啊。 “說得對!”阿斯朗突然信心倍增:“既然是醫院,怎麼會找不到救護車?” 當然,林飛羽可沒有這麼樂觀,且不說那輛想像中的救護車有沒有被雇傭兵們無償徵用,光是這家寂靜醫院本身就足以讓人疑心重重。他隱約覺得,在這個空無一人的“援助中心”裡,總有什麼東西潛藏於暗處,等待著時機,醞釀著一個大陰謀。 作為冷冰“初夜理論”的一個重要部分,林飛羽的預感並不算準。為了彌補這一點,他總是時刻保持著神經過敏式的警覺——把所有最壞的可能性都想像成“必然會發生”,所以每當危險降臨時,他也能像冷冰一樣有所防備。只不過在旁人看來,他那副提心吊膽的模樣多少有些滑稽。 獵獵颶風在戶外呼嘯徘徊,像鐵鎚般一波接一波地拍打著玻璃窗,發出令人心煩意亂的“哐當哐當”聲。林飛羽端著那隻剩幾發子彈的AN94,在走廊裡步步為營,經過每一個房間門口時,都要探過槍,朝里面觀望一陣才放心。 雖然總是喜歡讓別人做誘餌,自己最後出場“拯救世界”,但此時的林飛羽明白,裝備了CATS裝甲的阿斯朗在戰鬥能力上具有壓倒性的優勢,所以選擇讓她來殿後。 “等等!” 林飛羽突然單膝跪地,抬起左拳示意阿斯朗和王清儀停下,然後仔細地側耳傾聽: “聽見什麼了嗎?” “什麼?”阿斯朗沒察覺到有什麼異樣,但出於謹慎,她還是亮出利爪,貓著腰四下張望:“怎麼回事?” “有種嗡嗡的聲音……很特別……” 林飛羽對自己的聽力很有信心,他認定這次是聽到了某種不同尋常的響動。 “也許是發電機吧?”阿斯朗聳聳肩,收起爪刃:“醫院都有自己的備用電源,以防在停電時把病人丟在ICU裡等死。” 確實,那聲音有著固定而縝密的節奏,不像是生物發出的躁動。 “說不准是部電話……你們在這等著,”林飛羽指了指地面:“我去確認一下。” “嘿!我以為我們剛才已經達成共識了……”阿斯朗搖搖頭:“可你還要在這邊浪費時間?” 林飛羽深知“一部電話”在此刻的價值:“保護好這女孩兒,”但他顯然沒有要和對方解釋的意思:“如果發現任何不對勁,想辦法先走,不要管我。” “放心!”阿斯朗“哼”了一聲:“如果有什麼不對勁,我肯定第一個跑。倒是你,羽,別逞英雄,這裡沒人在乎,真的。” 林飛羽頓了一下腳——“別逞英雄”,這句似曾相識、依稀記得自己對冷冰說過好幾次的話,現在反倒是被別人拿來教育自己了。 那時的冷冰又是怎樣回答的呢—— “總得有英雄站出來被人崇拜。” 林飛羽當然明白,這只是安慰對方的說辭——只要冷冰覺得對完成任務有所幫助,即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需要任何理由,至於會不會被當做“英雄”來崇拜,他壓根就沒有考慮過一秒鐘。 現在,就像往日重現,林飛羽重複著那句俏皮卻苦澀的答語,丟下了一臉茫然、完全聽不懂中文的阿斯朗。 聲源比想像中還要近,他才移出幾步,便在一個離走廊不遠的小房間門口停了下來。門縫下透出一道微微的光亮,顯然裡面還亮著燈。林飛羽把側臉貼在門板上,靜心傾聽,更加堅定了自己之前的判斷—— 那是一部電話在桌上嗡鳴。 他後退半步,端起步槍,作好要射擊的準備,然後抬腳將門狠狠踹開。 空無一人。 這可能是個值班室之類的小工作間,面積不過七八個平方米,牆上掛著白板,桌面上堆著文件夾和一台液晶屏,那部正在隆隆作響的電話就擺放在桌角,一邊微微震顫,一邊向周遭散播著令人不安的躁動。 林飛羽突然覺得有些想笑——到底是什麼樣的變態,才會把值班室的電話鈴聲設定得有如打樁機般噪耳?難道他每天上班聽著這樣的鈴聲就不會產生心理障礙嗎? 吵鬧一直持續著,但就在林飛羽剛要伸手拎起聽筒的時候,電話機就像感覺到了什麼似的戛然而止。他稍作遲疑,轉而把注意力移向掛在牆上的白板,想看看那些亂七八糟的筆跡能提供點什麼信息。 但他馬上就失望了,白板上的文字潦草到幾乎無法辨認,連究竟是哪種語言都不好確定,除了讓人體會到這里工作人員的態度馬虎之外,什麼也提供不了。 半是出於好奇,半是想要作最後一次嘗試,林飛羽放下步槍,懷著一份忐忑,在電話的鍵盤上同時按下了“免提”與“回撥”。 “……” 對方幾乎是立即就接起了電話,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反而像是在試探著什麼似的,等待著林飛羽先開口。 “好吧,我不管您是哪位,”僵持了大約十秒鐘之後,時間緊迫的林飛羽終於沉不住氣了:“正在跟你說話的這個人,全權代表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裴吉特島的武裝力量。如果你是朋友,請迅速通報自己的身份及位置,如果你不是,可以留下遺言。” “共和國?”對方的英語雖然生硬,不知怎的,卻讓林飛羽覺得有些耳熟:“你代表了什麼?中華人民共和國?” 從理論上講,林飛羽的話並沒有錯,他領銜少校,應該是目前裴吉特島上中國人裡面最高級別的長官,至於能不能代表一個國家——這當然不是重點。 但現在的林飛羽完全沒心思去研討自己的地位,他引以為豪的敏銳聽覺告訴他,電話揚聲器裡那個憨實低沉的嗓音,屬於一個本應該在昨天晚上就死掉的人: “你……”林飛羽頓了頓,轉而用漢語道:“你是陳揚?” 對方沉默了幾秒,似乎是有些被問住了: “……你是誰?為什麼會知道我?” 不會吧——林飛羽用手輕輕撞了一下腦門: “這世界到底怎麼了啊?”他搖了搖頭,一副不敢相信的口吻:“我在一個該死的島子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竟然還有辦法打電話找到我!” 對方那沙啞的嗓子發出一陣微微的顫音:“你……你是林、林林……” “林飛羽,謝謝。” “林參!老天啊!你還活著!” 激動的當然不只有陳揚,但林飛羽明白,現在還不是寒暄問暖、互相吹捧的時候: “嗯,對此我也表示驚訝……你呢,連長,你又是怎麼活下來的?” “昨天晚上我發現大勢已去,就帶著弟兄們突圍了。” 輕描淡寫,反而讓林飛羽心生狐疑,他不禁想起了之前與僱傭兵頭目納達的“攀談”: “突圍?我以為你們……全軍覆沒了。” “損失慘重,”陳揚頓了頓:“算我在內,連里現在還剩下38人。” “你現在在哪兒?” “裴吉特鎮的南洋天堂旅館,和中國遊客們在一起……哦,之前我們一直躲在碼頭東部的叢林裡,那邊有個果園,沒人住。” 林飛羽將自己所知的裴吉特島地圖在腦海中匆匆過了一遍,實在想不起來那個所謂的“果園”究竟在什麼位置: “你找到中國遊客了?全部的?” “不,25人,還有一對父女下落不明。” 林飛羽情不自禁地打了個響指: “很好,那就是全部了……聽我說,陳揚,島上的武裝分子已經開始撤退,他們隨時都有可能經過裴吉特鎮,你一定要組織……” “武裝分子?”對方的口氣裡明顯帶著一絲微微的得意:“我們已經打掉兩撥了。” “什、什麼?”林飛羽覺得自己肯定是聽錯了:“你打掉了什麼?” “武裝分子的車隊,我伏擊了他們,後來妄圖潛進鎮子的另一夥人馬也都被戰士們給幹掉了,一共有差不多50人。” 漂亮!林飛羽牙根緊咬,難抑心頭的狂喜——這些海軍陸戰隊的好小伙子們果然非同一般,不僅沒有給自己拖後腿,反而幫上了大忙。 “做得很好,陳揚,你們現在能馬上動身嗎?” “動身?” “對,所有人,包括遊客,馬上,非常緊急。” “但我這邊出了點小問題……”陳揚有些為難地道:“鎮子裡的主幹道被幾輛卡車的殘骸給堵住了,還有一些傷員需要處理,旅館的工作人員說緊急援助中心裡有救護車,於是我就打電話過來求助了。” “你怎麼知道這裡沒有被敵方控制?” “據說有人在三四個小時前還與中心的值班室通過話……不會就是林參你吧?” 三四個小時前——林飛羽掐指一算,確定那個時候自己還在礦井深處打著轉兒,也就是說,“紅蝕”還沒有正式開始。 “很不巧,這裡除了我沒別人了,現在也不確定能不能找到什麼'救護車',但我希望你……不,”他潤了潤嗓子:“我命令你馬上離開裴吉特鎮——不論有什麼困難,立即動身。” “……發生什麼情況了嗎?敵人準備要轟炸鎮子了?” 怎麼回答好呢?說“能把人類變成水晶柱然後到處亂跑的怪物正在島上肆虐”嗎?這恐怕只會讓對方覺得自己已經神經錯亂了吧?何況現在島上的颶風愈演愈烈,用“上級”的身份命令士兵也許還不算難事,但要說服老百姓們轉移就沒那麼容易了——如果沒有一個恰當的理由的話。 就在林飛羽組織好語言,準備開口的剎那,電話那頭忽然傳來了一陣雜音,繼而是令人不安的沉寂。 “餵?喂喂喂喂?” 無人回應。 也許是颱風刮斷了電線桿,也許是什麼人破壞了通訊站——原因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林飛羽和陳揚中斷了聯繫,而且偏偏是在最關鍵的時刻。 “什麼破爛玩意兒!” 惱羞成怒的林飛羽抓起電話,用力朝牆面猛然摜去,將其砸了個粉碎。過了約莫兩三秒鐘,牆體深處忽然傳來一陣沉悶的迴響,就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裡面應著他。 林飛羽一驚,連忙卸下肩頭的AN94,向後退出數步。 聲音沒有停止,相反,它像是有了生命,一邊縈繞糾結,一邊向越來越近的位置逼近,似乎就是衝林飛羽而來。從牆面到天花板,它有節奏地震顫著,最終落在桌子正上方的通風管道裡。 沉寂只持續了一剎那——剃刀般的紅色水晶刺猛然戳穿了通風管的外壁,劇烈地向兩邊撕扯,就像是要掙脫著衝出來的野馬。 林飛羽倒吸一口涼氣,本能地抬槍射擊,子彈貫穿了水晶刺的尖端,一直打進通風管道內部的陰暗處,濺出一大攤鮮血般的濃稠液體。 怪物瘋狂地抽搐了幾下,然後迅速縮了回去,只有牆體中密集的簌簌聲還殘留在耳畔。林飛羽屏住呼吸,小心地向前挪了半步,他看到地上的殘骸中,竟有一隻完整的人手——纖弱白皙,顯然是小孩子的手,林飛羽頓時覺得肚子裡翻江倒海,噁心非常。 他奪門而出,用他這輩子能想像出來的最快速度,離開了這間小小的值班室,蒙著頭幾步猛跑,幾乎與循聲而來的阿斯朗撞個滿懷。 “你開槍了?”她用力摁住林飛羽的肩膀:“出了什麼事?” “我們中大獎了!”林飛羽看到王清儀和阿斯朗都安然無恙,才稍微鬆了口氣:“快,不要停!必須馬上離開這裡!” “這我同意。” 阿斯朗對走廊的窗口比了比,似乎是在暗示些什麼,很自然的,林飛羽朝窗外望去—— 雲迷霧鎖的天空之下,陰綠色的樹海正在瘋狂的左搖右擺,火焰般熾烈的紅暈點綴其間,如此耀眼奪目,如此光怪陸離,就好像是在地獄中翻騰潛伏的熔漿,隨時都有可能迸發出來,吞沒視野中這暗淡的整個世界。 “我的天……”林飛羽喉頭微動:“它們的動作可真快。” “看上去是從四面八方趕過來聚餐的……現在該怎麼辦?羽?” “怎麼辦?”林飛羽苦笑道:“食物還能怎麼辦?跑唄!” 在之後的三分鐘裡,林飛羽一句話也沒有出口。他屏息凝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投入到眼前的路上,即便身後的阿斯朗一直絮絮叨叨、囉嗦個沒完也毫不在意——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 他知道阿斯朗聽不見,知道王清儀也聽不見,但他不一樣,他能聽見,至少他覺得他能聽見——那些扭曲、可憎的怪物藏在牆裡,藏在天花板上,藏在通風管道中,藏在地磚下,它們充斥了整座建築,以某種令人難以想像的形狀包圍著自己……不,他不願去想像,不願再看到那些魔鬼的醜陋模樣。 現在,林飛羽只想要趕快找到一個交通工具,哪怕是輛手扶拖拉機,然後離這個即將成為“飯館”的地方遠一點——越遠越好。 穿過急救通道,他的小小願望距離現實只剩下一門之隔。 但這偏偏是一扇林飛羽怎麼也打不開的金屬門——質地優良,栓鎖緊扣,在門楣上還打著醒目的鋼印: “MADE IN CHINA” “媽的!”他叉起腰喘起粗氣,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我一定得炸了這廠!” 阿斯朗舒展臂彎,輕輕將懷裡抱著的女孩放下: “我記得你不是有把萬能鑰匙嗎?” 林飛羽扭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王清儀,依舊是大口大口地喘著: “我試試,不一定管用……” 說著,他挎起步槍,張開嘴,乾咳了兩聲,正準備把那粒精巧的小玩意兒吐出來。 “你還當真了啊,工程師,”阿斯朗一步向前:“省省勁吧,這裡讓我來搞定。” 她“刷”地彈開手背上的刃爪,擺開弓步,橫著將刀片插進門縫,在一陣上下齊手的折騰之後,她向後小撤半步,用肩膀將一扇門扉狠狠撞開。 車庫不知為何沒有斷電,亮著大燈,空氣中彌散著一種混雜了金屬感和鮮血的詭異氣味,讓人很難想像這裡究竟發生過什麼。 沒有救護車,當然也沒有手扶拖拉機,整個車庫裡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橫在三人的面前,正對著緊閉的鐵閘門,幾乎佔滿了整個視野—— 一輛嶄新的消防車。 在最初的謹慎之後,林飛羽確定車庫中沒有異物——至少是現在,這裡很安全。 他放下槍口,指了指消防車:“你會開這傢伙嗎?” “你問我?”阿斯朗故意回頭看了一眼緊跟在自己身後的王清儀:“問一個連駕照都沒有的人?” “你身為特種部……算了,當我沒問。” 林飛羽走到車門前,試探性地扭了一下門把——竟然沒有上鎖,就在他長出一口氣,覺得“得救就在眼前”的時候,車庫閘門外“咚”的一聲讓他又重新緊張了起來: “餵……那是什麼?”阿斯朗面露忐忑:“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敲門……” 又是“咚”的一聲響,比剛才還要沉悶,聽得林飛羽心頭一顫。 “反正不會是聖誕老人,”林飛羽又卸下肩頭的步槍:“你趕緊上車,我來和他打個招呼。” 撞擊的聲音突然開始密集起來,整個閘門都像是要被掀掉似的開始劇烈顫抖。 阿斯朗壓住林飛羽的槍口,將他輕輕向後一推:“趕快去發動車子,我來擋住它們。”說著她便翻起別在後頸處的頭盔,迅速戴好,儼然一副準備大干一場的架勢。 林飛羽本想爭辯,卻馬上就意識到,現在的自己確實應該老老實實地去發動消防車,把可能破門而出的怪物全部留給阿斯朗——至少在CATS裝甲的保護下,她不用擔心會被侵蝕,而且以之前河灘上的戰鬥來看,以那些水晶怪的身手,還真不一定能碰著阿斯朗。 林飛羽握住王清儀的胳膊,將女孩輕輕拽到自己跟前: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對方的眼神有些渙散,但意識還算清醒:“我還好。” “你會沒事的——”林飛羽幫王清儀抹去額頭的汗珠:“我保證。”他將女孩緩緩托起,想要送到消防車的副駕駛座位上。 “不,別……我自己能動。” 女孩扭動著身體,用雙手攀住車門的邊框,掙扎著離開了林飛羽的臂彎,雖然有些笨拙,但還是用自己的力量坐到了位置上。 真是個倔強的丫頭——林飛羽心中暗嘆著,不禁失神了一剎那,一股子莫名其妙的疑惑忽然湧上心頭。 “你真的還想著要救她嗎?” 曾幾何時,在某個幾乎已經被遺忘了的任務中,冷冰說過這樣一段話,剛好與今時今日的場景所契合: “絕大多數時候,你救不了每一個無辜的受難者,這些人被命運的枷鎖所桎梏,有心反抗,無力回天。他們或許不是天生的失敗者,卻因為上天所賜予的不公正而遭到磨難……任何悲慘的結局,總會有一個美麗的開始,讓人產生想要挽救的衝動,這是人之本性,卻也是製造更大悲劇的誘因,你如果不想背負那些傷痛和悔恨,最好的辦法,就是選擇一條完全相錯的軌跡——只做你應該做的事情。” 冷冰的歪理,在此時此刻卻顯得格外真切——王清儀隨時都有可能變成一頭六親不認的怪獸,喪失理智到不得不親手將其解決了。就算她能僥倖逃離裴吉特島,也不一定就可以治得好,依舊會帶著可怕的傷痛苟活於世——或者成為試驗室裡的標本。 更糟糕的是,如果她離開了這個封閉的、被大洋所環繞的小島,進入人山人海的內陸,很有可能會成為新的感染源,造成無法估量的毀滅性災難。 亦即是說,現在林飛羽所作的決定,絕不是只關乎一個少女的性命,也許“救她”這樣一個看起來合乎良心道德的選擇,卻會導致截然相反的結局。 當林飛羽再回過神來的時候,身體已經不由自主地坐到了正駕駛的位置上,他看了看身邊的王清儀,伸手輕輕摁住她的腦門: “坐好,我們出發了。” 女孩稍稍偏了一下頭,避開林飛羽的手掌: “別擔心我……”她有氣無力地道:“開好你的車吧。” “挺要強啊,”林飛羽笑道:“你平時也這麼說話嗎?對你的男朋友也這樣?” “男什麼?”女孩皺了皺眉:“你怎麼知道我有男朋友?” “我?”林飛羽聳聳肩膀,用手握住方向盤,目光在儀錶盤和擋位之間掃了一圈:“猜的。” “我……”女孩別過頭:“……我沒有。” “哦,那節哀,我不是有意的。” 林飛羽突然發現,這車使用了電子鎖——正是“萬能鑰匙”特別擅長對付的類型,於是兩分鐘之內,他第二次從嘴裡吐出那顆高科技小玩意兒,埋頭搗鼓起來。 幾米開外,阿斯朗剛剛扳下了閘門的開關,伴隨著呼嘯的風聲,保護車庫的最後一道屏障緩緩向上方移去。 女戰士雙臂相扣,垂於小腹,在消防車前站定。 紅光漸現,像夏季的晚霞般映在阿斯朗身前,一邊張牙舞爪地晃動著,一邊慢慢露出猙獰的本相。 這真是好一群水晶怪,體型大大小小,外貌扭曲怪異,沒有一個重樣的,完全看不出來在變成現在這副德行之前究竟是什么生物。 它們在閘門外列成兩排,一開始還有些猶豫,但很快就像是被什麼喚醒了似的,呼啦啦地一擁而上,朝阿斯朗這邊撲了過來。 刃爪離鞘,發出輕盈的脆響,阿斯朗揚起雙臂,打開胸膛,第一隻衝到跟前的小個兒子怪物就這樣被應聲斬倒,稀里嘩啦地癱在地上。 實戰中第一次,阿斯朗將CATS的運動控制系統調到了極值,在此種狀態下,裝甲釋放出的電流比之前強了許多——毫無疑問,這樣做會大大增加肌肉的負擔,卻同時也讓阿斯朗的身法更加敏捷而致命。 左拳輕擊,刃尖深深扎進了怪物的正臉,她用力向下一扯,輕而易舉便將其開膛破肚,劃出一長串像是血漿的東西,濃稠腥臭,令人作嘔。怪物雖然沒死,但失去了平衡,左右搖晃著向後倒去。這次簡單的出拳讓阿斯朗稍稍有些吃驚——既吃驚於自己的強大,又吃驚於怪物的不堪一擊。 她就像是在籃球比賽中摸清裁判底線的中鋒,突然間有了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她明白,對於面前的這些怪物,自己才是真正的怪物。 也許是因為電流刺激,也許是因為情緒亢奮,面對包圍著自己的怪物,阿斯朗一聲大吼,就像是頭被激怒的母獅。 她跳躍騰挪,如舞蹈般揮動著四肢,在一片猩紅中捲起毀滅的風暴;她高接低擋,像蝴蝶般上下翻飛,在萬軍叢中如入無人之境。沒有一個怪物可以跟上她的節奏和速度——無論是兩條腿的、八條腿的,還是沒有腿的,也沒有一個怪物可以傷及她分毫,這些扭曲的紅色結晶現在就像是無害的樂高積木,只簡單地經過她的身邊,便紛紛崩落散裂,化成一段一段大小不一的殘肢。 阿斯朗不懂什麼功夫武術,也從未與類似的敵人交過手,僅僅是憑藉著本能,她精準地尋找到怪物的每一個弱點——每一處可以折斷的關節,每一寸可以刺破的肌膚,然後一個接一個地將它們全部擊倒。 怪物找不到下手的辦法,無論是肉鞭的抽擊還是從身體裡噴射出的水晶刺,都不能貫穿CATS的皮甲,也就沒法對阿斯朗造成任何傷害。 勝負立分——在林飛羽打響消防車引擎、抬起頭來觀察戰況的時候,他只看到阿斯朗那屹立在遍地紅屑之上的黑色背影。她慢慢轉過身來,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地面,那些已經被擊倒的怪物仍在掙扎,拼命地向她腳下聚攏。 阿斯朗抬起下巴,與林飛羽四目交投——即便隔著頭盔,那沉重的喘息聲依然是如此清晰: “你!哈……哈……還在等……哈……哈……等什麼呢?” 林飛羽朝後揮了揮手,示意她趕緊上來。這是一輛德產的PZ48型消防車,駕駛室裡有兩排座位,足夠裝下六個大男人,但很顯然,阿斯朗並不喜歡狹窄的空間,她一蹦三跳,像隻貓似的蹲坐在駕駛室之上,然後用力拍了拍頂棚。 消防車的排氣管噴出一口濃煙,發出“突突突”的轟響,這個龐然大物劈裡啪啦地碾壓著滿地紅塵,從車庫裡呼嘯而出。也就在同一時刻,車庫天花板上的通風口碎裂開來,從裡面鑽出一條巨蟒般的觸手——這正是幾分鐘前林飛羽在值班室遇上的那傢伙,它已經大部分晶體化,尖端就像鑽頭般棱角分明,但在身側還“黏附”著許多像是生物肢體的東西,看得阿斯朗毛骨悚然。 “我的上帝!”她尖聲叫道:“快看那個大傢伙!它在吃地上的同類!” 林飛羽當然聽不見阿斯朗在狂風中的驚嘆,他只是在一片飛沙走石中辨認道路就已經夠費勁了。老實說,林飛羽覺得他們挺幸運——還好找到了輛噸位夠大的消防車,如果現在三人坐的是輛奧拓或者奇瑞QQ,恐怕早就被吹出路面了。 在不經意的一瞥之中,林飛羽突然發現道路右側的樹叢裡有些異樣——不是怪物,但比那更加駭人,原本翠綠色的樹葉,現在已經被染上了像是果凍似的紅泥狀晶體,這些異物閃著金屬般的光芒,如此絢麗耀眼,讓整個林景都美得恍若幻境。 但林飛羽馬上就意識到,這又是一個極端恐怖的場面——顯然,紅色水晶侵蝕有機物的能力取得了“飛躍”,它現在不只能感染活蹦亂跳的動物,連花草樹木都難逃其魔掌。 這也就引出了一個更為可怕的假設——隕石上的晶體會“進化”,而且速度和程度都遠遠超越地球上的一切物種,很難想像,如果任由它在裴吉特島上“發育”下去,最後會變成何種模樣。 “第七級生態災難……” 林飛羽回想起阿斯朗之前提到過的這個詞組,不禁生出一身冷汗——是的,若是在這裡、在裴吉特無法阻止侵蝕蔓延,那麼不僅僅會發生一場字面意義上的“生態災難”,整個人類、整個地球生態圈都有可能因此而遭遇滅頂之災。 他用手輕輕抹了一下額頭,看到身旁緊抱雙肩、面色慘白的王清儀,想說點什麼,卻又道不出一個字來。畏懼、惶恐、震驚——這個自認為“見過大世面”、自以為不會再被任何東西嚇倒的特勤七處探員,現在卻是頭腦一片空白。林飛羽覺得裴吉特島上發生的一切,已經完全超越了自己的能力底線,如果說之前他還能表現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淡定——無論是真的還是裝的,那麼此時此刻,他確信自己正在害怕,而且是怕的要命。 裡面的人沒法逃出升天,外面的人對裡面又一無所知,世界危如累卵,自己卻不知道要如何力挽狂瀾於既倒——這是一個前所未遇的糟糕死局——對林飛羽來說,一個真正的“初夜”。 “如果是你的話……” 再一次的,他想到了冷冰——想到了那個教會自己一切,卻又決絕離去的背叛者: “現在又會怎麼做呢?” 他呢喃著,一臉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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