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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一章

幽靈艦隊 约翰·斯卡尔齐 10106 2018-03-14
最後起作用的是黑色軟糖豆。 雅列掃視著鳳凰星空間站軍人商店的糖果攤,見到了它們,沒有理睬,他更喜歡巧克力;但視線總忍不住要看回去,那是個單獨的小罐子,而其他各種糖豆都混在一起。視線第五次被拽回黑色軟糖豆上,雅列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黑色軟糖豆有什麼特殊的?” “愛吃的愛死,不愛吃的恨死,”店員說,“大部分人不愛吃,覺得把它們從糖豆堆裡挑出來很麻煩,愛吃的更願意一小袋專門裝它們。所以我總是進貨,但放在單獨的罐子裡。” “你是愛吃的還是不愛吃的?”雅列問。 “完全無法忍受,”店員答道,“但我丈夫怎麼吃都吃不夠,喜歡邊吃邊朝我哈氣,就為了惹我生氣。有次我乾脆一腳把他踢下床去。沒吃過黑色軟糖豆?”

“沒有,”雅列說,他的嘴裡在微微流口水,“但我想試試。” “勇敢得很。”店員說,拿起一個透明小塑料袋裝滿糖豆遞給雅列。雅列接過去,拈出兩顆,店員記下這筆生意;雅列是防衛軍成員,不需要花錢買軟糖豆(和其他東西一樣,軟糖豆也是白送的,防衛軍士兵總是充滿感情地管這個叫費用全免的地獄觀光),但店員要記錄士兵買了什麼,據此找防衛軍收錢。資本主義進入太空,而且活得還很滋潤。 雅列把兩顆軟糖豆丟進嘴裡,用臼齒咬碎,停下來,等待唾液把甘草的香味帶上舌尖,香氣越過上顎,在鼻腔內擴散。他閉上眼睛,意識到糖豆和記憶中一樣美味。他抓了一把塞進嘴裡。 店員望著他狂熱的舉動,問:“怎麼樣?” “好,”雅列邊嚼邊說,“好極了。”

“我要告訴我丈夫,他又多了個夥伴。”店員說。 雅列點點頭,答道:“兩個,我的小女兒也很喜歡。” “那就更好了。”店員說,但這時雅列已經離開,陷入自己的思緒,走向他的辦公室。雅列走了十步,吞下滿嘴的軟糖豆,伸手繼續去拿,但驀地停下了。 我的小女兒,他心想,哀慟和記憶重重地落在他頭上,他渾身抽搐,把軟糖豆全嘔在了走廊上。他咳嗽著吐出喉嚨裡剩下的軟糖,腦海裡浮現出一個名字。 佐伊,雅列心想。我的女兒。我已經死去的女兒。 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雅列身體一縮,退開時險些被嘔吐物滑倒,手裡的那袋軟糖豆飛了出去。他望著拍他的女人,是防衛軍的什麼士兵。她奇怪地看著雅列,腦袋裡響起短促而尖利的嗡嗡聲,像是加快了十倍的說話聲。那聲音響了一次,又一次,彷彿兩記耳光扇在腦殼裡。

“幹什麼?”雅列朝那女人喊道。 “狄拉克,”她說,“冷靜。告訴我,你怎麼了?” 雅列只覺得困惑和恐懼,他邁著沉重的步子飛快逃開,一路上撞上了好幾個行人。 簡·薩根目送狄拉克蹣跚走遠,低頭看著那攤黑乎乎的嘔吐物和撒了一地的軟糖豆。她扭頭望向糖果攤,走了過去。 “你,”她指著店主說,“剛才發生什麼了?” “那傢伙過來,買了些黑色軟糖豆,”店主說,“說他很喜歡,塞了一把到嘴裡,然後走了幾步就全吐掉了。” “就這些?”薩根問。 “就這些,”店主說,“我和他聊了幾句,說我丈夫很喜歡黑色軟糖豆,他說他孩子也喜歡,然後拿上軟糖豆就走開了。” “他說起他的孩子?”薩根問。 “是啊,”店主說,“他說他有個小女兒。”

薩根順著走廊望過去,狄拉克已經不見踪影。她朝狄拉克剛才去的方向拔腿就跑,同時嘗試呼叫斯奇拉德將軍。 雅列來到空間站的一部電梯前,裡面的人出來,他走進去,撳下他的實驗室所在樓層的按鈕,忽然發現他有一條綠色的胳膊。他猛地縮回手,胳膊狠狠地砸在轎廂牆上,劇痛讓他意識到這其實就是他的胳膊,而他無法擺脫這東西。轎廂裡的其他人奇怪地看著他,有個人的視線格外怨毒。他抽胳膊的時候險些打中那女人。 “抱歉。”他說。那女人哼了一聲,擺出直視前方的搭電梯姿勢。雅列有樣學樣,在電梯的拉絨金屬牆壁上看見了自己模模糊糊的綠色倒影。雅列的困惑和焦慮已經接近了恐懼,但有一點他很清楚,他可不能在滿是陌生人的電梯裡發瘋。社交制約在這一刻起了作用,使他沒有被身份困惑引發的恐慌壓倒。

雅列默默地站在那裡,等待電梯到達他的樓層,他要是肯花幾秒鐘問問自己是誰,肯定會驚訝地發現他根本沒有確定的答案。不過,他沒有這麼做,普通人一般不會懷疑自己的身份。雅列知道綠皮膚不對勁,知道他的實驗室就在下面三層,知道女兒佐伊已經死了。 電梯來到雅列的樓層,他走出電梯,踏入一條寬闊的通道。鳳凰星空間站的這一層沒有糖果攤,也沒有軍人商店。每隔一百英尺左右就站著一個防衛軍士兵,把守著通往這一層深處的各條走廊。每條走廊口都有生物測定和腦伴/人工大腦掃描器,掃描每一個走近的人。要是這個人不被允許進入那條走廊,防衛軍警衛會在他來到走廊口之前截住他。 雅列知道他按理說能進入大部分走廊,但懷疑現在這具怪異軀體能不能走進其中的任何一條。他順著通道前進,樣子像是他很清楚要去哪兒。他走向他的實驗室和辦公室所在的那條走廊。到了那裡,他也許就能想出接下來該怎麼辦了。就快來到走廊口,他發現通道裡的所有防衛軍警衛都轉身盯著他。

該死,雅列心想。前方不到五十英尺就是他的走廊了。衝動之下,他跑了過去,驚訝地發現他的軀體竟能如此迅猛地撲向目標。把守走廊的士兵也同樣迅猛,士兵端起MP,但雅列搶先一步,重重一掌拍在士兵身上。士兵撞在走廊牆上,倒地不起。雅列停也不停地從士兵身邊跑過去,奔向走廊前方兩百英尺外的實驗室大門。跑著跑著,四周警鈴大作,應急門紛紛關閉。一扇應急門從走廊的牆壁裡彈出來,在半秒鐘內封鎖了這塊區域,雅列在最後一瞬間擠過去,險些被攔在目標之外。 雅列跑到實驗室門口,一把推開。裡面有一名防衛軍軍事研究技術員和一個勒雷伊人。看見勒雷伊人站在自己的實驗室裡,所產生的認知矛盾讓雅列動彈不得,恐懼如匕首,刺穿這一刻的惶惑。他害怕的不是勒雷伊人,而是被揭穿做了什麼危險、可怕、理當遭受懲罰的事情。雅列的大腦轉得飛快,尋找與這種恐懼相關的記憶和解釋,但什麼也沒想起來。

勒雷伊人晃動著頭部,繞過他所在的試驗台,走向雅列。 “你就是他,對吧?”勒雷伊人說,他的英語口音很奇怪,但能聽得懂。 “誰?”雅列問。 “他們製造的士兵,用來困住一名叛徒,”勒雷伊人說,“但沒有成功。”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雅列說,“這是我的實驗室。你是誰?” 勒雷伊人再次晃動頭部,說:“也許他們終究還是做到了。”勒雷伊人指著自己說,“凱南。科學家,囚犯。現在你知道我是誰了。你知道你是誰嗎?” 雅列張嘴回答,忽然意識到他不知道自己是誰。他張著嘴呆站了幾秒鐘,直到應急門刷地打開,剛才和他交談過的女兵走進房間,舉起槍,打中他的頭部。 “第一個問題。”斯奇拉德將軍說。雅列躺在鳳凰星空間站的醫務室裡,還沒完全從那發暈眩彈裡清醒過來,兩名防衛軍警衛守在床尾,簡·薩根站在牆邊。 “你是誰?”

“雅列·狄拉克二等兵。”雅列答道。他沒有問斯奇拉德是誰,因為腦伴在將軍走進房間那一刻就識別出了他的身份。斯奇拉德的腦伴也能輕而易舉地判斷雅列是誰,所以這個問題並不只是為了辨別身份。 “我駐紮在風箏號上,我的指揮官是薩根中尉,她就站在那邊。” “第二個問題,”斯奇拉德將軍說,“你知道查爾斯·布廷是誰嗎?” “不知道,長官,”雅列說,“我應該知道嗎?” “有可能,”斯奇拉德說,“我們在他的實驗室門口找到了你。你告訴那個勒雷伊人說這是你的實驗室。說明你認為你是查爾斯·布廷,至少在那一分鐘這麼認為。薩根中尉說她和你交談時,你對自己的名字毫無反應。” “我記得我不知道自己是誰,”雅列說,“但不記得我認為我是另外一個人。”

“但你去了布廷的實驗室,你可從來沒去過那兒,”斯奇拉德說,“我們知道你沒有用腦伴調取空間站地圖找實驗室的位置。” “我沒法解釋,”雅列說,“記憶就在我的腦海裡。”雅列看見這句話讓斯奇拉德瞥了薩根一眼。 門打開了,兩個男人走進來。沒等腦伴辨別出他們的身份,其中的一個就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雅列面前。 “你知道我是誰嗎?”他說。 雅列一拳把他打翻在地。警衛舉起MP,雅列已經從突如其來的憤怒和衝動中恢復神智,立刻高舉雙手。 男人站起來,雅列的腦伴這時才辨別出他的身份:格雷戈·麥特森將軍,軍事研究局的老大。 “這就權當回答了。”麥特森舉起手,摀住右眼。他大步流星走進衛生間,去檢查他的傷勢。

“別那麼確定。”斯奇拉德說。他扭頭問雅列:“二等兵,你認識剛才挨你拳頭的那個人嗎?” “我現在知道他是麥特森將軍,”雅列說,“但打他的時候並不知道。” “你為什麼打他?”斯奇拉德問。 “不知道,長官,”雅列說,“只是……”他停了下來。 “二等兵,回答我的問題。”斯奇拉德說。 “就是當時覺得應該那麼做,”雅列說,“沒法解釋為什麼。” “他確實記得一些事情,”斯奇拉德扭頭對麥特森說,“但不是全部,而且不記得他是誰。” “狗屁,”麥特森在衛生間裡說,“他記得的事情夠他給我當頭一拳了。龜孫子想這麼揍我想了好多年。” “將軍,他有可能全都記起來了,但想讓你相信其實並沒有。”另外一個男人對斯奇拉德說。雅列的腦伴認出他是詹姆斯·羅賓斯上校。 “有可能,”斯奇拉德說,“但到目前為止,他的行為並不支持這個看法。他如果真是布廷,就不會有興趣讓我們知道他記得任何事情。毆打將軍可不明智。” “確實不明智,”麥特森走出衛生間,“只是洩憤罷了。”他轉向雅列,指著眼睛——被砸出血管的智能血構成了一圈淤青。 “要是在地球上,黑眼圈會在我臉上一掛就是幾個星期。我該因為違反軍紀而槍斃了你。” “我說將軍。”斯奇拉德開口道。 “別害怕,斯奇拉德,”麥特森說,“我認可你的推測。布廷不會蠢得毆打我,因此他並不是布廷。但有一星半點的布廷已經開始冒頭了,我想知道我們能讓布廷冒出來多少。” “布廷想挑起的戰爭已經結束,將軍,”簡·薩根說,“艾尼沙人將在背後捅勒雷伊一刀。” “唔,這倒是不錯,中尉,”麥特森說,“但就情形來看,還有三分之二的問題沒有解決。奧賓人還在盤算什麼,據說布廷在他們那兒,我看宣布勝利和取消追捕還為時過早。我們仍舊需要了解布廷知道什麼,這位二等兵的腦殼裡有兩個人格在打架,我們也許還能多做點兒什麼,鼓勵那傢伙跳出來唱戲。”他扭頭對雅列說,“二等兵,你怎麼看?大家管你們叫幽靈旅,但只有你腦袋裡真的有幽靈。想把他弄出來嗎?” “恕我冒昧,長官,我還是不知道你們到底在說什麼。”雅列答道。 “你當然不知道,”麥特森說,“很顯然,除了實驗室的位置,你對查爾斯·布廷狗屁不知。” “還知道一點,”雅列說,“知道他有個女兒。” 麥特森將軍小心翼翼地摸摸黑眼圈,答道:“曾經有,二等兵。”麥特森放下手,轉向斯奇拉德,“斯奇拉德,我想請你把他還給我。”他說,注意到薩根中尉瞪了斯奇拉德一眼。毫無疑問,她正在向斯奇拉德發送特種部隊代替說話的那種精神信息。 “暫時而已,中尉,”他說,“用完就還你,而且保證不弄壞。再說他要是跟你執行任務的時候被一槍打死,我們可就什麼都問不出來了。” “你以前可不擔心他執行任務的時候被一槍打死,”薩根說,“長官。” “哎呀呀,特種部隊著名的傲慢態度嘛,”麥特森說,“剛還在想你啥時候會露出六歲本質呢。” “我九歲了。”薩根說。 “我一百三,所以你得聽你曾曾祖父的話,”麥特森說,“以前我不關心他的死活,是因為我覺得他沒啥用處。現在他也許能派上用場,我當然不希望他死掉。要是最後發現其實沒用,當然可以還給你,愛死不死關我屁事,但無論如何你都沒有表決權,所以請閉上嘴,中尉,讓大人談大人的事。”薩根一肚子怒火,不過還是閉上了嘴。 “你打算拿他怎麼辦?”斯奇拉德說。 “當然是放在顯微鏡底下嘍,”麥特森答道,“搞清楚記憶為啥洩漏,看能不能再引出些別的什麼。”他朝羅賓斯一豎大拇指,“表面上,他將分配給羅賓斯當助手。而私下里,我希望他能在實驗室多待一段時間。我們從你們手裡接管的勒雷伊科學家在實驗室裡越來越有用。我想看看他能把這傢伙怎麼樣。” “你認為你能信任一個勒雷伊人?”斯奇拉德問。 “媽的,斯奇拉德,”麥特森說,“他拉屎都有攝像頭拍他屁眼,一天不給他用藥他就會死。我手下的科學家裡,只有他是我能百分之百信任的。” “好的,”斯奇拉德說,“上次我一開口你就把他交給我,這次就還給你吧。但記住他是我們的人,將軍,你知道我對我的人是什麼態度。” “合理。”麥特森說。 “調令已經放進你的待批事務中,”斯奇拉德說,“你批准後就生效了。”斯奇拉德朝羅賓斯和薩根點點頭,瞥了雅列一眼,轉身走出醫務室。 麥特森轉向薩根:“有什麼道別的話就快說吧。” “謝謝,將軍。”薩根說。她對雅列說:“什麼混賬玩意兒。” “我還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還有查爾斯·布廷是誰,”雅列說,“我嘗試過存取數據庫,但他的相關信息都是保密內容。”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薩根說,“不管你將得知什麼,我都希望你記住一點,歸根結底,你是雅列·狄拉克,而不是別人。無論你是怎麼被製造出來、為了什麼製造出來,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是雅列·狄拉克。我有時候會忘記這一點,很抱歉。但我要你牢牢記住。” “我會記住的。”雅列說。 “很好,”薩根說,“剛才我們說的那個勒雷伊人叫凱南,見到他,就說薩根中尉請他罩著你,就說我欠他一個人情。” “我已經見過他了,”雅列說,“我會跟他說的。” “抱歉,用眩暈彈打了你的腦袋。”薩根說,“迫不得已,你明白的。” “當然,”雅列說,“謝謝。再見,中尉。” 薩根離開了房間。 麥特森指著警衛說:“你倆可以走了。”警衛離開房間。麥特森轉向雅列,說:“吶,二等兵,我願意相信你今天早些時候那種發作不是常事,但無論如何,從現在開始,你的腦伴將設置成定位和記錄模式,這樣你就沒法給我們驚喜了,而我們總是知道去哪兒找你。一旦改變設定,鳳凰星空間站上的每個防衛軍士兵都會得到對你格殺勿論的命令。在搞清楚你腦袋裡裝著的到底是誰、究竟在盤算什麼之前,你的所有念頭都將是公開的。聽明白了?” “明白。”雅列說。 “很好,”麥特森說,“那麼,小子,歡迎加入軍事研究局。” “謝謝,長官,”雅列說,“現在,能不能有誰行行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麥特森笑呵呵地吩咐羅賓斯:“你告訴他。”說完就離開了。 雅列望向羅賓斯。 “呃,”羅賓斯說,“哈囉。” “腦袋上那塊淤青很有意思。”凱南指著雅列的頭部側面說。凱南在用勒雷伊語說話,雅列的腦伴替他翻譯。 “謝謝,”雅列說,“挨了一槍。”雅列說的是英語,學習了幾個月,凱南的英語已經很熟練了。 “我記得,”凱南說,“當時我也在。說起來,我也被你們薩根中尉打暈過。你和我,咱們可以開俱樂部了。”凱南轉向站在附近的哈利·威爾遜。 “威爾遜,你也可以參加。” “免了,”威爾遜說,“記得一位智者說過,絕對不要參加主動邀請你成為會員的俱樂部。另外,我不想挨眩暈彈。” “膽小鬼。”凱南說。 威爾遜鞠躬道:“謝謝誇獎。” “好吧,”凱南把注意力放回雅列身上,“你應該大概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兒了吧。” 雅列回想起昨天與羅賓斯上校尷尬而拐彎抹角的交談。 “羅賓斯上校說我之所以出生,就是為了把查爾斯·布廷的意識裝進我的大腦,可惜沒能成功。他說布廷曾是這兒的科學家,但後來叛變了。他還說我感覺到的新記憶其實是布廷的舊記憶,而且誰也不知道為何記憶當時沒有浮現,現在卻冒了出來。” “他跟你說了多少布廷的生活和研究內容?”威爾遜問。 “零,”雅列說,“他說要是我從他那兒或檔案裡知道得太多,就有可能干擾記憶自然浮現的過程。是這樣嗎?” 威爾遜聳聳肩。凱南說:“你是第一個遇到這種事的人類,因此沒有先例可以指導我們接下來怎麼做。最接近你目前情況的是某幾種健忘症。昨天,你能找到這間實驗室,記起布廷女兒叫什麼,但你不知道你是怎麼知道的。情況類似於來源性遺忘症。但也不盡相同,因為問題沒有出在你自己的記憶上,有問題的是其他人的記憶。” “所以你也不知道怎麼從我腦子裡引出更多的記憶。”雅列說。 “我們有幾個設想。”威爾遜說。 “設想。”雅列重複道。 “更確切地說是假說,”凱南答道,“記得許多個月之前,我告訴薩根中尉說,我認為布廷的意識之所以沒有浮現在你的大腦裡,是因為那是一個成熟的意識,放進缺少足夠體驗的不成熟大腦,意識找不到落腳之處。但你現在擁有那些體驗了,對吧?上戰場七個月,隨便哪個意識都會變得成熟。也許你體驗的某些事情搭起了通往布廷記憶的橋樑。” 雅列回想過去。 “最後一次任務,”他說,“對我非常重要的一個人死了,而布廷的女兒也死了。”雅列沒有向凱南提起維尤特·瑟爾之死,沒有提起拿著將要殺死她的匕首時他是如何崩潰的,但他同時也想起了這些事情。 凱南點點頭,說明他對人類語言的了解也包括非語言信號,他說:“對,有可能就是那個時刻。” “但當時為什麼沒有喚醒記憶呢?”雅列問,“事情發生在我回到鳳凰星空間站以後,那會兒我正在吃黑色軟糖豆。” “。”威爾遜說。 雅列望向威爾遜:“什麼?” “實際上,書名更準確的翻譯是《尋找逝去的時光》,”威爾遜說,“馬塞爾·普魯斯特的小說。整本書開始於主角蘸著茶水吃蛋糕,然後洪水開閘般引出了童年記憶。人類的記憶和感覺聯繫緊密。吃軟糖豆很可能觸發了某些記憶,特別是軟糖豆有什麼重要意義的話。” “我記得他說佐伊最喜歡吃黑色軟糖豆。”雅列說,“布廷的女兒,名叫佐伊。” “也許吃糖豆就足夠喚起這段記憶了。”凱南贊同道。 “也許你該再吃些軟糖豆。”威爾遜打趣道。 “我吃了。”雅列嚴肅地說。他請羅賓斯上校替他買了一小袋,上次當場嘔吐讓他不好意思自己去買。拿到後,雅列坐在新安排的住處裡,抱著口袋慢吞吞地吃了一個鐘頭的軟糖豆。 “然後呢?”威爾遜問。雅列只是搖搖頭。 “二等兵,給你看點東西。”凱南說,撳下鍵盤上的一個按鈕。試驗台的顯示區域上出現了三團小小的燈光錶演。凱南指著其中之一說:“這個展示的是查爾斯·布廷的意識——複製品,多虧了他的技術成就,我們才能保留一份存檔。旁邊展示的是你本人的意識,來自你的訓練期間。”雅列一臉驚訝。 “對,二等兵,他們一直在跟踪記錄你的情況;你一出生就是他們的科研對象。不過這只是展示而已。和布廷的意識不同,他們沒有保留存檔。 “第三個是你當前的意識,”凱南說,“你沒有受過訓練,看不懂這些展示圖形,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第三個與另外兩個明顯不同。我們認為,這是你的大腦第一次試圖將布廷意識與你本人的意識融合在一起。昨天的事情改變了你,有可能是永久性的。能感覺到嗎?” 雅列思考片刻,最後說:“我沒覺得有什麼區別。新記憶歸新記憶,但我不認為我的行為和從前有什麼區別。” “毆打將軍除外。”威爾遜說。 “意外而已。”雅列說。 “不,不是,”凱南忽然激動起來,“二等兵,我要說的就是這個。你出生時他們想讓你成為某個人,但生下來的你是另外一個人。現在你正在成為第三個人,他是前面兩個人的綜合體。要是繼續下去,而且獲得成功,更多的布廷就將陸續湧現。但你會改變。你的人格將會改變,而且有可能非常劇烈。你將變成一個和現在完全不同的人。我希望確定你明白了這一點,因為我想讓你選擇要不要這麼做。” “自己選?”雅列問。 “對,二等兵,自己選,”凱南說,“你很少有機會做的事情。”他指著威爾遜說,“威爾遜中尉就選擇了他的生活,他加入殖民防衛軍是出於自己的意願,而你和所有特種部隊士兵都沒有權力選擇。二等兵,你有沒有意識到,特種部隊士兵其實是奴隸?上不上戰場由不得你決定,你沒有拒絕的權利,甚至不允許你知道你能不能拒絕。” 這一連串說理弄得雅列很不舒服,他說:“我們不這麼看問題。能服役我們很驕傲。” “你們當然很驕傲,”凱南說,“你生下來他們就是這麼調適你的,你的大腦剛啟動,腦伴替你思考,替你在選擇樹上選定某些枝杈,剪掉另外一些。等你的大腦能自己思考,通往其他選擇的路徑就已經被封死了。” “我一直在做各種決定啊。”雅列反駁道。 “不包括重大決定,”凱南說,“別人通過調適和軍旅生活,二等兵,替你做了你短暫一生中的所有選擇。有人選擇要創造你——這一點你和其他士兵相同;但他們又選擇要把某人的意識刻印在你大腦裡。他們選擇讓你成為戰士,選擇要你面對哪些戰役。在他們覺得合適的時候,又選擇把你交給我們。只要有必要,他們就願意選擇破壞你的大腦,讓查爾斯·布廷的意識取代你的意識,把你變成另外一個人。但我選擇要你自己選擇。” “為什麼?”雅列問。 “因為我可以這麼決定,”凱南說,“也因為你應該選擇。還因為顯然其他人都不會允許你自己選擇。這是你的生命,二等兵。你要是選擇繼續,我們會告訴你一些我們認為能解開布廷記憶和人格的辦法。” “我要是選擇不繼續呢?”雅列說,“會發生什麼?” “我們會告訴軍事研究局,我們拒絕對你下手。”威爾遜說。 “他們會找其他人的。”雅列說。 “那倒是肯定的,”凱南說,“但你至少能做出你的選擇,而我們也會做出我們的。” 雅列意識到凱南說得有道理。他這一生中,所有影響重大的選擇都是其他人替他做出的。他的決定權僅限於無關緊要的小事,或者是在戰場上,若是做了其他決定就必然死路一條。他不認為自己是奴隸,但他不得不承認他從來沒考慮過不參加特種部隊會怎麼樣。加百列·布雷赫對他所在的訓練班說過,十年服役期結束,他們可以移民,當時誰也沒有問他們為啥非得服役十年。特種部隊的訓練和拓展將個人選擇擺在了全班或全排的需要之下;甚至融合——特種部隊最大的軍事優勢——也在盡量抹殺個體對自身的感覺,將個體併入集體。 (想到融合,雅列好一陣孤獨的痛苦。調令下達之後,雅列與二排的融合就被切斷了。戰友的念頭和情緒構成的底層背景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個巨大空洞。他的意識還是第一次與其他人隔絕,要不是已有準備,他恐怕會在再也不能感覺到戰友的那一刻發瘋。事實上,斷開當天,雅列的大部分時間都過得非常壓抑。這是血淋淋的殘酷截肢手術,還好他知道只是暫時的,否則真的無法忍受。) 雅列越來越不安,意識到他的生命在多大程度上受到控制、支配、命令和指揮,意識到他完全沒有準備過接受凱南提供的選擇。他的第一反應是說沒問題,他願意繼續下去,深入了解他本來應該成為的查爾斯·布廷,接著在一定程度上變成那個人。可是,他並不知道這究竟出自他本人的意願,還是僅僅因為別人要他這麼做。雅列忽然心生怨恨,恨的不是殖民聯盟和特種部隊,而是凱南,因為凱南讓他懷疑自己和他做過的選擇是否明智——更確切地說,他到底有沒有選擇權。 “換了是你呢?”雅列問凱南。 “可我不是你。”凱南說,拒絕繼續說下去。威爾遜也同樣不願幫忙。兩人接著在實驗室裡忙活,雅列盯著那三個都從某個方面代表著他的意識圖像,陷入沉思。 “我選好了,”兩個多小時後,雅列說,“我願意繼續。” “能告訴我為什麼嗎?”凱南說。 “因為我想進一步了解所有這些。”雅列答道。他指著第三個意識的圖像說,“你說我在改變,我在變成另外一個人。我相信你的話。但我仍舊感覺我還是我。我認為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以後我依然還是我。另外,我想知道實情。” 雅列指著凱南說:“你說我們特種部隊是奴隸,你說得對,這一點我無法反駁。但他們還說過,全人類只有我們生下來就有目標——保護人類的安全。在此之前,我無法選擇要不要為這個目標服務,但我現在可以選擇了。我選擇繼續。” “你選擇當奴隸。”凱南說。 “不,”雅列說,“我做出這個選擇的時候就不再是奴隸了。” “但你選擇的這條路正是把你當成奴隸的那些人希望你去走的。”凱南說。 “這是我的選擇,”雅列說,“如果布廷想傷害人類,那麼我想阻止他。” “這意味著你會變得像他一樣。”威爾遜說。 “我本來應該成為他,”雅列說,“就算變得像他,但我自己仍有容身之處。” “所以這是你的選擇了。”凱南說。 “對。”雅列答道。 “哈,感謝上帝。”威爾遜顯然心頭大石落地。凱南似乎也放鬆了下來。 雅列奇怪地看著他們,對凱南說:“我不明白。” “我們得到的命令是盡量引出你大腦裡的查爾斯·布廷。”凱南說,“你要是說不行,我們拒絕執行命令,這就多半宣判了我的死刑。二等兵,我是一名戰俘。之所以能擁有這一丁點自由,唯一的原因是我還有些許利用價值。我一旦變得沒用,防衛軍就會收回維持我生命的藥物,或者換個別的辦法殺死我。威爾遜中尉應該不會因為違抗軍令而被槍斃,但據我所知,防衛軍的監獄也不是什麼好去處。” “抗命的統統進去,但從沒看見能出來的。”威爾遜說。 “你們為什麼不告訴我?”雅列說。 “因為那樣對你做選擇就不公平了。”威爾遜說。 “我們私下決定讓你自己選,接受任何後果。”凱南說,“我們既然在這件事上做出了我們的決定,那就希望你在做決定時也能享有同樣的自由。” “謝謝你選擇繼續,”威爾遜說,“你做決定的時候,我等得都快尿褲子了。” “抱歉。”雅列說。 “別多想了,”威爾遜說,“因為你還要做一個選擇呢。” “我們想到了兩個方案,都有可能更大規模地從布廷的意識裡引出記憶,”凱南說,“第一個是最初將布廷放進你大腦的意識傳送過程的變種。我們可以重新執行這個過程,將他的意識再次植入你的大腦。你的大腦現在已經足夠成熟,所以他的意識非常有可能會站住腳——實際上,說不定會徹底呈現。但是,這麼做有可能造成很嚴重的後果。” “比方說?”雅列問。 “比方說隨著新的意識進入,你的意識會被徹底抹掉。”威爾遜說。 “呃。”雅列說。 “看得出問題有多嚴重吧。”凱南說。 “我恐怕不想選擇這條路。”雅列說。 “我們也這麼想,”凱南說,“這樣的話,我們還有個不那麼有侵略性的B計劃。” “什麼呢?”雅列說。 “順著記憶小徑走一趟,”威爾遜說,“軟糖豆只是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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