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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血咒 倪匡 12348 2018-03-14
字條上也沒有寫明他離去的時間。原振俠不禁感到十分氣惱,可是繼而一想,古託的一生,如此怪異,令得他的脾氣變得古怪和不近人情,似乎也可以原諒的了。他不知道古托住在甚麼地方,也沒有和他聯絡的法子。 當天,原振俠在到了醫院之後,只覺得自己精神恍惚,完全無法集中,想的全是發生在古托身上的怪事。他和幾個同事,提到了傷口不能癒合的事,所得到的答覆,例如患有先天性梅毒,後期糖尿病等等,會導致傷口不癒合,這全是他早已知道了的事。 而且,古托腿上的傷口,問題還不在於是不是癒合,而是這個傷口,是突如其來的,而且會定期流血。更駭人的是,傷口附近的肌肉,像是受著一種神秘之極的力量控制,堅決和肌肉的主人作著對抗!

原振俠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巫術,他一想到這一點時,就禁不住苦笑:巫術,真有這種力量存在麼? 到了中午休息後,原振俠實在忍不住,他想,古託一定會到小寶圖書館去的,何不打電話到圖書館去查問一下。 可是,當電話接通了之後,他得到的回答卻是:“對不起,今天我們沒有接待過有貴賓卡的人。” 原振俠呆了一呆,古托沒有到圖書館去,這實在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昨晚,他甚至以為自己是盛遠天的唯一兒子! 原振俠放下了電話,呆了片刻,想起了昨晚見過面的蘇耀西來。看昨晚蘇耀西這樣氣急敗壞的樣子,像是十分重視持有第一號貴賓卡的人,原振俠覺得自己有責任,告訴他一下古託的來龍去脈。於是,他按照蘇耀西名片上的電話號碼,撥通了之後,接聽的是一個嬌滴滴的聲音:“蘇耀西先生秘書室!”

原振俠道:“請蘇先生聽電話。” 那嬌滴滴的聲音回答:“對不起,先生,你沒有預約時間?” 原振俠悶哼了一聲:“我不知道打電話也要預約時間,他在不在,我有重要的事!” 那聲音道:“你需要預約,把你的姓名、電話號碼留下來,把你要對蘇先生講的事,大致告訴一下,再告訴我們你最適宜聽電話的時間,蘇先生會安排覆電話給你的時間!” 如果不是對方的聲音那麼嬌嫩動聽,原振俠已忍不住要罵起來了。他悶哼一聲:“蘇耀西自以為他是甚麼?” 對方顯然不是頭一次聽到這樣的問題了,立時答道:“蘇先生就是蘇先生,如果你不喜歡這樣的安排,可以取銷通話。” 原振俠憋了一肚子氣,大聲道:“好,那就取銷好了!” 他忍不住罵了一句:“甚麼東西!”然後才放下了電話,不由自主搖著頭。

蘇耀西當然是商場上的重要人物,掌管著許多企業,可是他這樣子的作風,也未免太過分了。找尋古託的路子都斷絕了,原振俠也沒有辦法,真的只好如古託所說的那樣,當作是“聽了一個荒誕的故事”。 然而原振俠卻知道,那不是故事,是一件怪誕不可思議的事實,他等待著古託來和他聯絡。 一連三天,古托音訊全無,原振俠忍不住,心想,到小寶圖書館去看看,或許會有點收穫。至少,可以再去仔細觀察一下那些畫像。 當天晚上,晚飯之後,他駕車出發,到了小寶圖書館,進入了大堂。 那些畫仍然掛在牆上,原振俠看著畫,果然發現那女子在第一幅畫中,足踝部分有著三道橫紋。而古托提及的那個表墜,是在第三組的畫像中,那表墜下的圖案,畫得十分精細。但如果不是對這種圖案有特別認識的人,還是不會注意的,雖然所有的畫,都畫得那麼精細和一絲不苟。

最後,原振俠站到了那幅嬰兒的畫像之前,凝視著。嬰兒胸前那圓形的胎記,看起來形狀多少有點不同,那可能是隨著人體的長大而帶來的變化,但是位置卻和古托胸前的那塊,完全一樣的。胎記是人體的色素凝聚,集中表現在皮膚上的一種普通的現象,幾乎每一個人都有,但是位置如此吻合,說是巧合,那未免太巧了。 在盛遠天的傳奇中,並沒有提及過他有一個兒子。畫像中這個嬰孩是甚麼人,完全沒有人知道,只不過他的畫像掛在這裡,所以大家都推測那是盛遠天的兒子,如果是,那麼,這男嬰的下落呢? 原振俠只覺得盛遠天和古託之間,充滿了謎團,看來自己是沒有能力可以揭得開的了。 他在大堂中停留了相當久,心中的謎團一個也沒有解開,已準備離去。當他轉過身來,他陡然一呆。

有兩個人,當原振俠轉過身來時,正走進大堂來。那兩個人中的一個,正是與他打一個電話,都要先登記預約的蘇耀西,另外一個,相貌和蘇耀西十分相似,年紀比他大。兩人一面走進來,一面正在交談,蘇耀西道:“真怪,他應該再來的,為甚麼只是露了一面,就不見踪影了?” 另一個道:“是啊,這個人一定是一個極重要的人物,他有第一號的貴賓卡!” 蘇耀西的語氣,十分懊喪:“我們甚至連他叫甚麼名字都不知道,人海茫茫,不知上哪裡去找他才好!” 聽得蘇耀西這樣說,想起打電話給他,要他聽聽電話都那麼難,原振俠不禁感到一股快意。他轉過身來,迎了上去,道:“對不起,我無意中聽到你的話,那個人的名字,叫伊里安?;古托。” 原振俠本來以為,如果古託的經濟來源的背後支持者,是遠天機構的話,那麼蘇耀西聽了這個名字,一定會有奇訝之感的。

可是,看蘇耀西的神情,他顯然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他只是神情惘然地“哦”了一聲。那個年紀較長的,瞪了原振俠一眼,相當不客氣地問:“你怎麼知道?” 原振俠回答:“我和他曾作了幾小時的長談!” 蘇耀西忙問:“他現在在哪裡?” 原振俠道:“我不知道,我也正在找他!”他略頓了一頓,又道:“我找他比較困難,你們財雄勢大,有了他的名字,要找他自然比較容易──還有,他用的是巴拿馬的護照。” 蘇耀西直到這時,才認出原振俠是那天晚上他誤認的人來,指著原振俠:“哦,原來是你……”原振俠道:“是的,那天晚上我離開之後,在半路上遇見了他!” 那年長的有點不耐煩,向蘇耀西道:“老三,盛先生的遺囑之中,只是說如果持有第一號貴賓卡的人來了,我們要盡一切力量接待和協助,並沒有說我們要去把他找出來,我看等他自己來吧!”

從稱呼中,原振俠知道了那人是蘇耀西的大哥,那是遠天機構中三個執行董事之一。他們全是盛家總管蘇安的兒子,名字很好記:蘇耀東、蘇耀南、蘇耀西。 蘇耀西遲疑了一下,道:“大哥,據我看,那個人既然有第一號貴賓卡,那麼,他……有可能和盛先生有一定的關係!” 蘇耀東聽了之後,皺起了眉不出聲。 原振俠對眼前這兩個人,本來並沒有甚麼好感。尤其是蘇耀東,神態還十分傲慢,有著不可一世的大亨的樣子。 可是看了這時候他們兩人的情形,原振俠的心中,不禁對他們存了相當的敬意。因為聽他們的言語,看他們的神態,他們真是全心全意在為盛遠天辦事,在為盛遠天著想。看來盛遠天是揀對了人,在現今社會中,再找像他們這樣忠心耿耿的人,真是不容易了。

原振俠本來不想再說甚麼,但基於這份敬意,他又道:“豈止是關係而已,可能有極深的淵源!” 蘇氏兄弟一聽得原振俠這樣說法,都陡然吃了一驚,亟亟問道:“甚麼淵源?” 他們的神態不可能是作偽,那就更加難得了。因為如今,他們掌管著遠天機構天文數字的龐大財產,如果一個和盛遠天極有淵源的人出現,對他們的利益,顯然是有衝突的。 可是看他們的樣子,卻非但不抗拒,而且十分歡迎,關心。 原振俠嘆了一聲:“你們真的未曾聽說過伊里安?;古托這個名字?” 蘇氏兄弟互望了一眼,一起搖頭。 原振俠指著那幅嬰兒的畫像,問:“這個嬰兒是甚麼人,你們自然是知道的了?” 原振俠以為以蘇家兄弟和盛遠天的關係,他們一定知道那嬰兒是甚麼人的。可是蘇家兩兄弟的反應,卻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蘇耀東首先搖頭道:“不知道,我們問過父親,他也說不知道。他還告誡我們說,盛先生沒有主動向我們說的事,我們千萬別亂發問!” 蘇耀西接著道:“所以,我們一直不知道這個嬰兒是甚麼人,你為甚麼特別提起他來?” 雖然只是短短的對話,但是原振俠已經可以知道,這兩兄弟一板一眼,有甚麼說甚麼,是十分忠實的人。他又問:“那嬰兒不是盛遠天先生的兒子?” 蘇耀西搖頭道:“那隻不過是好事之徒的傳說!” 原振俠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本來想問:如果盛遠天真有一個兒子,忽然出現了,你們怎麼辦?但是他想了一想,並沒有把這個問題問出來,只是道:“那位古托先生十分怪,他在巴拿馬的一家孤兒院中長大,身世不明,但是他有一個幕後的經濟支持者,一直不露面。”

蘇氏兄弟對原振俠的話,分明不感興趣,蘇耀西還維持著禮貌,“哦哦”地應著,蘇耀東的脾氣看來更耿直,已經轉身要走開了。 原振俠接著道:“他的那個隱身支持者,財力十分雄厚。有一次,古托要了七億英鎊,那家瑞士銀行,連問都沒有問,就立即支付了!” 原振俠看出對方對自己的話沒有興趣,但是他話說了一半,又不能不說下去,所以才勉強把話講完。他也決定,一說完就走,不必再討沒趣了。 可是,他那幾句話才一出口,蘇氏兄弟兩人陡然震動了一下,剎那之間,神情訝異之極,盯著原振俠,像是原振俠的頭上,長著好幾個尖角一樣。 原振俠看出,他們對那幾句話的注意,絕不是七億英鎊這個龐大的數字,而是另有原因的。 蘇耀東在不由自主地喘著氣,他問:“古托先生……對你講起這些話的時候,有沒有囑咐過你,不可以轉告給別人聽?” 原振俠道:“沒有,雖然他說,這是他第一次對人說起這些事情!” 蘇耀西道:“那麼,你是可以把古托先生所說的,轉告我們的了?” 原振俠對他們兩兄弟這種一絲不苟的作風,十分欣賞,他道:“我想應該沒問題。” 兩兄弟又互望了一眼,蘇耀西道:“原醫生,請你到我的辦公室去詳細談談,好嗎?” 蘇耀東直到這時,才介紹他自己,他向原振俠伸出手來:“我叫蘇耀東。” 原振俠和他握著手,三個人一起到了蘇耀西的辦公室。原振俠把古托獲得神秘經濟支持,那支持幾乎是無限制的一切,講了一遍。蘇氏兄弟十分用心地聽著,等到原振俠講完,他們不約而同,長長吁了一口氣。由此可見,他們在聽原振俠講述的時候,心情是如何緊張。 他們沉默了一會,蘇耀東才道:“原醫生,我可以告訴你,對古托作無限制經濟支持的,是遠天機構!” 原振俠曾作過這樣的推測,但這時由蘇耀東口中得到了證實,也使他感到震動。更令得他大惑不解的一個問題是:“那你們怎麼連古託的名字,都沒有聽說過呢?” 蘇氏兄弟對這個問題,好像有點為難,欲言又止,並沒有立即回答。 原振俠忙道:“如果你們不方便說的話,就不必告訴我!” 兩兄弟略想了一想,才道:“事情和盛先生的遺囑內容有關,本來是不應該向別人透露的,但是那位古托先生把你當作朋友,我們自然也可以把你當作朋友!” 原振俠明知道眼前這兩個人是商界的大亨,可是他卻一點也沒有受寵若驚之感,只是半嘲笑地道:“謝謝!” 蘇氏兄弟有點不好意思,所以蘇耀西表明了自己的身分:“原醫生,你要知道,我們兄弟三人,雖然負責管理遠天機構,但是遠天機構的所有財產,都不是我們的。當然,我們可以隨意支配這些財產,不過盛先生信任我們,我們自然要對得起他的信任!” 原振俠點頭:“是,你們的忠誠,真是罕見的!” 對於原振俠由衷的讚揚,兩人都很高興。蘇耀東道:“盛先生的遺囑內容,十分複雜。其中有一條,是要我們在瑞士的一家銀行的密碼戶頭之中,保持一定數量的存款,這個'一定數量'的標準是:'維持一個人最最奢侈的揮霍的所需'!”原振俠怔了一怔:“這幾乎是無限制的!” 蘇耀東攤了攤手:“也不算無限制,譬如說一架私人的噴射機,售價不會超過一千萬英鎊,南太平洋的一個小島,售價大抵是兩千萬英鎊,至於日內瓦湖邊的別墅,那隻不過是小花費而已。所以,我們歷年來,留存在這個戶頭中的錢,大約是一億英鎊左右。”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一億英鎊,只不過是供一個人盡可能的奢侈揮霍!那筆錢,當然是給古托用的,盛遠天為甚麼對古托那麼好? 蘇耀東繼續道:“至於使用這個戶頭中存款的是甚麼人,我們卻不知道,一直不知道!” 原振俠感到訝異:“那你是怎麼知道,古托先生的經濟來源是遠天機構?” 蘇耀西道:“是由於你剛才的那幾句話!” 蘇耀東插言:“事情還是需要從頭說起。遺囑中還特別註明,如果戶頭的存款不夠支付,銀行方面,會作無限量的透支,但在接到銀行透支的情形出現之後的十天,必須把透支的數字,填補上去,不論這數字多大!” 原振俠已經有點明白了,他“啊”地一聲:“那七億英鎊!” 蘇耀西點頭:“是的,幾年前,我們忽然接到了銀行的透支,這個戶頭一下子被人提了七億英鎊!” 蘇耀東吸了一口氣,這時,他的神情看來仍然非常緊張,當時的情形如何,可想而知。他道:“遠天機構雖然財力極雄厚,可是在十天之內,要籌措七億英鎊的現金,也是相當困難的事。我們三兄弟,足足有一個星期未曾睡過覺,運用各方面的關係,調集現金,又在股票市場上拋售股票──”蘇耀西嘆了一聲:“我們的拋售行動,幾乎令得亞洲、美洲、歐洲的幾個主要股票市場,面臨崩潰,造成了金融的大波動。如果不是忽然之間銀行又通知,提出去的七億英鎊,突然又原封不動存了回來的話,情形會變得怎樣糟糕,誰也不敢說。” 蘇耀東籲了一口氣:“我最記得,有一家大企業的股票,我們開始拋售時,每股是十九元美金,三天之後,就跌到了七元六角!當時我在股票市場,眼都紅了,我們要現金,別說七元六角,三元也要賣了!” 原振俠聽得發呆,他對金融市場的波動,不甚了解,但是從蘇氏兄弟猶有餘悸的語氣之中,卻可以聽出當時情形的凶險。 而這一切,只不過是古托想知道一下,那個戶頭對他的經濟支持,究竟到何種程度而引起的! 在那場金融波動之中,可能不知有多少人傾家蕩產,也可能不知有多少人自此興家。若是告訴他們,這一切全只不過是一個人,一轉念間而發生的,只怕殺了他們的頭,也不會相信! 沉默了一會之後,蘇耀西才道:“所以你剛才一提起了七億英鎊這個數字,我們就知道那個戶頭的使用人,是古托先生。” 原振俠道:“這樣看來,那是毫無疑問的事了!” 蘇耀西又道:“而他又持有第一號的貴賓卡,盛先生在他的遺囑中說:不論甚麼時候,持第一號貴賓卡的人出現,就要給他任何支持和方便!” 蘇耀東神色凝重:“這位古托先生和盛先生,一定有極深的淵源!” 原振俠直截了當地道:“我認為他就是大堂上畫像中的那個嬰兒,因為他的胸口,有一個胎記,位置和畫像中的嬰兒一模一樣!” 蘇氏兄弟更是訝異莫名,而神色也更加凝重。原振俠道:“現在的問題是:那個嬰兒,是盛先生的甚麼人!” 兩人嘆了一聲,齊聲道:“這,只好去問我們的父親了。” 蘇氏兄弟的父親,自然就是蘇安,盛遠天的總管。 原振俠道:“是,不過首先的要務,是先把古托找出來。他在我的住所不告而別之後,一直沒有再和我聯繫過,在他身上還有一些十分怪異的事發生著,我怕他會有意外。” 蘇氏兄弟吃了一驚,望著原振俠,想他講出“怪異的事情”的具體情形來,但原振俠卻沒有再說下去,他們也不再問。 蘇耀西拿起了電話,找到了他的一個下屬,吩咐著:“用最短的時間,聯絡全市所有的私家偵探社,運用私人關係聯絡警方,並且由你支配,運用機構的力量,去尋找一個人。這個人的名字是伊里安?;古托,走起路來,有點微跛……”蘇耀西根據原振俠的話,描述著古託的樣子。原振俠在一旁補充:“他十分嗜酒,而且還要定期注射毒品。” 蘇耀西在電話中說了,放下了電話,詢求原振俠的同意:“原醫生,你是不是要和我們一起去見家父?有你在,說話比較容易些。他從小對我們管教極嚴,我們看到了他,總有點戰戰兢兢的。” 原振俠忽然想起了一個問題:“蘇先生,要是令尊忽然打電話給你,你的秘書室也要他先預約麼?” 蘇耀西現出尷尬的神情來:“當然不,他有和我們的直通電話,原醫生你──”原振俠揮了揮手:“沒有甚麼,想來是求你們的人多,所以才有這樣的規矩!” 蘇耀西道:“我馬上下命令改!” 原振俠搖頭:“不必了,那位秘書小姐的聲音,真是叫人聽了繞樑三日!” 兩人都輕鬆地笑了起來,不過原振俠看出他們憂心忡忡,那自然是為了古託的事。 出了圖書館,原振俠駕著自己的車,跟在蘇氏兄弟的豪華大房車後面。蘇安住的地方,就是當年盛遠天住的大宅,離小寶圖書館並不太遠,但是已經是在郊區相當僻靜的地方了。 那所巨宅,建在一大片私人土地的中心。盛遠天顯然是有意,要把他自己和人群隔離,所以圍牆起得又高又廣,距離最近的公路,也要用望遠鏡才能看得到那所巨宅。在兩公里之前,已經進入了私家的道路,有大鐵門阻住去路。鐵門是無線電遙控的,蘇氏兄弟的車子在前面,打開了門,駛進去,原振俠的車,跟在後面。向前看去,全是高大的樹木,黑漆沉沉,充滿了神秘和幽靜之感。 進了鐵門之後,又駛了好一會,才看到了那所巨宅。那是一所真正的巨宅,純中國式的。傳說是盛遠天在起這所巨宅之際,完全依照了在上海西郊,明朝著名的大學士徐光啟的宅第來造的。 徐光啟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不但是一個政治家,而且是一個科學家。他和羅馬傳教士利瑪竇合作,翻譯了《幾何原本》,是中國最早介紹近代數學的人。由於上海西郊有了他的府第,那地方的地名就叫“徐家匯”,那是極宏麗的建築,宰相府第,不知有多少人住。 可是盛遠天造了那麼大的房子,卻自始至終,只有幾個人住。如今,真正的主人是蘇安,變得只有他一個人住了。整幢巨宅,看起來幾乎完全被黑暗所包圍,只有一個角落,有一點燈光透出來。 看來,蘇安比他的三個兒子更盡忠職守,以遠天機構今日的財力而論,輕而易舉,可以建造一座核能發電廠,但是蘇安卻還在為遠天機構節省電費,連多開一盞燈都不肯! 原振俠一直到停了車,和蘇氏兄弟一起走進那所巨宅,才忍不住道:“令尊太節省了吧,連多開點燈都不肯!” 蘇耀東苦笑:“他就是這樣的人,盛先生信任他,他就全心全意為盛先生工作。上個月,他還辭退了一個花匠,說他可以擔任那份工作!” 原振俠由衷地道:“你們三兄弟也有同樣的精神!” 蘇耀西笑了起來:“我們至少不會刻薄自己,我們知道我們應得的是甚麼,心安理得。” 他們說著,經過了一個大得異乎尋常的大廳。雖然光線略為黑暗,但是還是可以看出,大廳中放著許多藝術品。單是那一排比人還高的五彩瓷瓶,只怕世界上任何博物館的收藏,都沒有那麼多。 經過了大廳之後,是一條長長的走廊,在走廊的盡頭處,才有燈光露出來。 在和有燈光露出來之處,還有三十公尺左右,蘇氏兄弟已經大聲叫了起來:“阿爸,我們來了,還帶來了一個客人!” 蘇氏兄弟一叫,走廊盡頭處的一扇門打開,一個人走了出來。原振俠本來以為,走出來的會是一個老態龍鍾的老者,但卻不是。那人的腰肢十分挺,身形也很高大,聲若洪鐘,大聲道:“我知道了,你們的汽車,好像越來越大了,哼!” 這種責備,蘇氏兄弟像是聽慣了一樣,他們互相作了一個鬼臉,並不答理。 他們加快了腳步,向前走去,到了那人的面前。原振俠跟著走過去,看出那是一個六十開外的老人,可是精神卻十分好,面貌和蘇氏兄弟十分相似。 這時,蘇耀西正以一種原振俠聽不懂的中國方言,快速地說著話。事後,原振俠才知道,蘇安是浙江省寧波府四明山里的山地土著,那種四明山里的山地土話,講得快起來,就算是寧波人,也不容易完全聽得懂。 不過,原振俠卻可以知道,蘇耀西是在向他的父親介紹自己,和說關於古託的事。 蘇安現出了訝異之極的神情來,不住望向原振俠。等到蘇耀西講完,原振俠才走向前,道:“蘇老先生,你好!” 蘇安忙道:“請進來,請進來慢慢說!” 當他們走向蘇安房間之際,蘇耀西仍然在不斷地說著。一進房間,原振俠不禁呆了一呆,房間中陳設之簡單,真叫人不能相信! 房間中唯一的一張椅子,是一張破舊的藤椅,讓給原振俠這個客人坐。蘇氏父子三個人,就坐在一張硬板床的床邊上。 蘇耀西還在說著有關古託的事,蘇安聽著,一面發出“啊”、“哦”的聲響來。 突然之間,蘇安用力在床板上拍了一下,憤然道:“那一次,我們籌措現金,王一恆那個王八蛋,竟想趁機用低價併吞遠天機構的大廈,真混蛋!” 原振俠聽得怔呆了一下,蘇安的話,至少使他明白了,那次古託的行動,帶給他們的困擾是多麼大,但他們還是忠誠地執行著盛遠天的遺囑。他們甚至考慮出售遠天機構總部所在的大廈,而王一恆這個亞洲豪富,卻趁機壓低價錢。 王一恆,原振俠想起這個亞洲豪富的同時,又不由自主,想起了黃絹。王一恆是不是把黃絹追求到手了呢?王一恆自己已經有了一幢大廈,如果他還想要就在隔鄰的另一幢大廈,大可用公平的價格來交易,為甚麼還要壓低價錢?人的貪婪,真是無限的嗎? (王一恆的事,在中有詳細的敘述。)原振俠十分感慨,覺得眼前的蘇安,雖然掌握著龐大的財富,但絕沒有據為己有的貪念,那真是難得之極了。 蘇耀西大致上把事情講完,才問:“阿爸,圖書館大堂的畫像中,那個嬰兒是誰?” 蘇安默不作聲,神情是在深深的沉思之中。 隔了好久,蘇安還是沒有開口。蘇耀東性子急,好幾次要開口再問,都被他的弟弟阻止,蘇耀東只好向原振俠望來,要他開口。 原振俠先咳嗽了一聲:“蘇先生,那個嬰孩,有可能是盛先生的兒子嗎?” 蘇安神情苦澀,喃喃地道:“如果是就好了,盛先生真是好人,不應該……不應該連個後代都沒有!” 原振俠呆了一呆:“你不知道盛先生有沒有兒子?” 蘇安抬起頭來,神情還是很難過:“小寶死後,盛先生和夫人都很難過,大約過了半年,他們就出門旅行去了,一直到將近一年後才回來,以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如果他們有孩子,只有一個可能,是在那次旅行中生的。可是盛先生那麼愛小孩,他要是有了孩子,為甚麼不帶回來呢?真是!” 原振俠的心中,充滿了疑惑:“難道盛先生和他的夫人,從來也沒有透露過,有關這個嬰兒的事?” 蘇安嘆了一聲:“盛先生是一個很憂鬱的人,他不知道有甚麼心事,可以經常一個人呆坐著半天一聲不出,也不准人去打擾他。至於夫人,唉!我本來不應該說的,她根本是一個啞子!” 蘇安在說了這句話之後,頓了一頓,又補充道:“她或許不能說是啞子。別的啞子,至少還能發出一點伊伊啊啊的聲音來,可是夫人完全不能出聲,我從來也沒有聽到她發出任何聲音來過!” 原振俠想起了古託所說的,有關巫師女兒的事,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戰。 蘇安又嘆了一聲,神情感慨系之:“我真的不明白盛先生有甚麼心事?他真是不快樂到了極點。後來小寶小姐出世了,才看到他的臉上,時時有點笑容,可是那種笑容,也是十分短暫的,反倒是他以十分憂愁的眼光,看著小寶的時候多!” 原振俠向蘇氏兄弟望去,蘇氏兄弟也現出茫然的神色來。蘇耀西道:“我們見到盛先生的次數極少,我們小時候,只有每年過年,阿爸才帶我們向盛先生叩頭。關於他的事,阿爸也很少對我們講!” 蘇安再嘆了一聲,在他的嘆息聲中,充滿了對他主人的懷念。他又道:“盛先生真是好人,他對我那麼信任,給我三個兒子念最好的學校,培養他們成才,從來也不過問他們花了他多少錢。可是他自己卻一點也不快樂,真不知道為甚麼!” 蘇耀東想了一想,道:“或許是因為小寶小姐夭折的緣故?” 蘇安的嘆息聲更悠長:“不,小寶小姐在世的時候,他已經夠痛苦的了。小姐出世,他難得會有點笑容,可是小姐死了之後,他整個人……就像是一個活死人一樣。自那次旅行回來之後不久,他開始吸鴉片,看樣子是想麻醉自己。” 原振俠的心中陡然一動──盛遠天的痛苦根源是甚麼呢?照常理來推測,他那麼富有,而且,他喜歡做甚麼就做甚麼,沒有人能管得到他,他不應該有痛苦的!可是聽蘇安的敘述,蘇安對他主人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主人是一個痛苦、不快樂的人! 令得原振俠心動的是,古託有著花不完的金錢,有著良好的學歷,要是不明底蘊,誰也想不到古託為甚麼要痛苦得幾乎不想活下去! 畫像中盛遠天那種痛苦,絕望的眼神,看來和古托如此相似,是不是在盛遠天的身上,也有著非令他痛苦不可的事發生著? 如果有的話,蘇安是不是知道?原振俠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蘇安卻搖著頭。 原振俠跟著又問:“那麼,小寶,盛先生的女兒,是怎麼死的呢?” 這是一個十分普通的問題,小寶已經死了,人人都知道,死總有死因的。雖然一個可愛的小女孩在五歲就死了,是一件很悲慘的事,但是原振俠也絕未想到,當自己提出這個問題來之際,蘇安的反應,會這樣特異! 蘇安本來是坐在床邊上的,聽得原振俠這樣問,整個人突然彈了起來。接著,又重重坐了下來,全身不由自主發起抖來,神色灰敗,現出吃驚之極的神情來。他的這種反應,不單原振俠嚇了一大跳,蘇氏兄弟更是大吃一驚,齊聲叫道:“阿爸!” 但蘇安卻立時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們別出聲。他大口喘著氣,過了好一會,才漸漸回复鎮定,籲了一口氣,道:“我知道遲早會有人,向我問起這個問題的,奇怪的是,這麼多年來一直沒有人問我,直到今天,原醫生,才由你,幾乎是一個陌生人,向我提出來!” 原振俠有點莫名其妙:“我不覺得這個問題,有甚麼特別的地方!” 蘇安苦笑了一下,重現駭然的神情:“可是小寶小姐的死……卻死得……卻特別之極!” 房間中的光線本來就不是十分明亮,四周圍又是黑沉沉一片,而且十分寂靜。蘇安在講那句話的時候,聲音不由自主地發著顫,更令得聽的人,不由自主感到一股陰森的鬼氣,都不約而同,屏住了氣息,聽蘇安說盛遠天的女兒,那五歲的小女孩小寶的死因。 可是蘇安卻又現出十分難以啟齒的神情來,過了半晌,又嘆了一聲。 蘇耀東道:“阿爸,事情已經隔了那麼多年,不論當時的情形怎樣,你都可以說出來了!” 蘇安雙手緊握著拳,神態緊張到了極點。終於他一咬牙,下定了決心,一開口,連聲音都變了。他道:“照我看來,小寶小姐……是被盛先生……殺死的!” 蘇安的這一句話一出口,輪到蘇氏兄弟和原振俠三個人,直彈了起來! 原振俠彈起得極其匆忙,把那張破舊的藤椅也弄翻了。三個人彈起了身子之後,張大了口,瞪著蘇安,半句話也講不出來。 即使蘇安說小寶是被一條有九個頭、會噴火的毒龍咬死的,他們三個人也不會更驚訝的了!可是蘇安卻說小寶是被她父親殺死的! 這,實實在在是絕無可能的事! 但,蘇安又實實在在不是會說謊的人! 蘇氏兄弟的驚訝,更比原振俠為甚,因為這樣說的人是他們的父親,而且事情又和他們有關。所以,原振俠比他們先從驚恐中恢復過來。 他迅速地把蘇安剛才的話想了一遍,感到蘇安的話十分奇特──甚麼叫“照我看來”,事實是怎樣的?為甚麼蘇安有他自己的意見? 原振俠忙問:“蘇先生,'照你看來……'那是甚麼意思?” 蘇安剛才那句話,是鼓足了勇氣之後才講出來的。話一出口之後,他所表現的驚恐,不在聽到他說話的那三個人之下。 這時,給原振俠一問,他更是全身發著抖,一句話也講不出來。直到這時,蘇氏兄弟才一起叫了起來:“阿爸,你胡說些甚麼?” 蘇氏兄弟只怕從小到大,未曾用這樣的語氣,對他們的父親說過話,可是這時,實在忍不住了! 小寶是她父親盛遠天殺死的!這實在太荒謬了,絕對不可能有這種事情發生的! 蘇安的身子繼續發著抖,喉間發出一陣陣“格格”的聲響。蘇氏兄弟雖然責備他們的父親胡說八道,可是看到蘇安這種樣子,蘇耀西連忙從熱水瓶倒了一杯茶,送到他的面前。 蘇安用發抖的手捧著茶杯,喝了幾口,才道:“我……我……因為這句話……在我心中憋了好多年,實在忍不住了,才脫口講出來的……照我看來……是這樣,或許我根本不該這樣想,但是……唉……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 蘇安的話,講得極其凌亂。原振俠聽出一定是當時的情形,令得蘇安有小寶是被盛遠天殺了的感覺,所以他才會這樣的。 因之,原振俠道:“蘇先生,你別急,當時的情形怎麼樣,你只要照實講出來,我們可以幫你判斷,也許可以解開系在你心中多年的結!” 蘇安連連點頭:“是!是!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點……唉,我只不過是一個鄉下人,甚麼都不懂,是盛先生抬舉我。你們全是念過書的人,當然比我明白道理!” 蘇耀西握住了他父親的手,使之鎮定,蘇安皺著眉,過了片刻,才道:“事情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一樣,每一件事,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那時,我並不住在這間房間,而是住在二樓。傭僕很多,他們全住在樓下,我住在二樓,是因為盛先生有甚麼事吩咐我做的時候,比較方便一點。而且,小寶小姐也十分喜歡和我玩,要是我住在樓下的話,她年紀小,樓梯走上走下,總有摔跤的可能,所以──”蘇耀東打斷了他的話頭:“阿爸,知道了,那時你住在二樓!” 蘇安的話,實在太囉唆了一些,難怪蘇耀東會忍不住。蘇安立時嚴厲地瞪了他一眼,嚇得蘇耀東立時不敢出聲。看來蘇氏兄弟十分孝順,他們本身已經是商場上的大亨,但是對父親仍然十分害怕。 蘇安繼續道:“那天晚上,小寶小姐不肯睡,是我先帶她到花園玩,玩得她疲倦了,在我懷裡睡著了,我才抱她回房裡去睡的。小姐睡的,是一間套房,就在盛先生和夫人的房間旁邊,有門可以相通的。我把小姐放在床上,先生和夫人,還過來看她──”蘇氏兄弟和原振俠互望著,心中的疑惑,也更增了一層。因為從蘇安的敘述聽來,有一點至少可以肯定的:小寶死於意外,並不是死於疾病。 因為“那天晚上”,她是玩疲倦了才睡著的! 他們本來還有另外的想法,認為蘇安所說盛遠天殺了他女兒,或者是由於小寶有了病,盛遠天不肯請醫生,以致耽擱了醫治之類。那種情形,在激憤之下,蘇安也可以說,是盛遠天殺了小寶的。 但是如今看來,顯然不是這樣!那麼,蘇安指責的“殺人”是甚麼一種情形呢? 三個人的神情都十分緊張,蘇安嘆了一聲,續道:“盛先生和夫人一起走過來,到了床邊。夫人照例一聲不出,只是用手帕,幫小寶抹著額上的汗,盛先生望著小寶,卻說了一句話……”小寶的臥室相當大,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玩具,幾乎當時可以買得到的,適合這個年紀兒童玩的所有玩俱全在了。不但如此,屋子的一角,還有好幾個籠子,養著寵物,包括了四隻長毛白兔、一對鬆鼠、一隻又肥又綠,看來樣子很滑稽的青蛙,和一隻花紋顏色美麗得不像是真的東西一樣的金線青龜。 小寶的床,放在一扇門的附近,那扇門,是通向盛氏夫婦的臥室的。 抱著小寶的蘇安,騰不出手來開門,所以,他來到盛氏夫婦臥室的門前,輕輕用足尖敲了幾下門。開門的盛夫人,她看著睡著了的小寶,現出十分愛憐的神情來。 蘇安知道夫人雖然從來不發出任何聲音來,但是卻可以聽到聲音的,所以他低聲道:“小姐睡著了!” 他一面說,一面走進房中。這時,他看到盛遠天,正坐在一張安樂椅上,背對著他,面向著陽台,通向陽台的門打開著。 從盛遠天所坐的這個位置看出去,可以看到大海。盛遠天也老是這樣坐著看海發怔,一坐就可以坐好久,蘇安也看慣了。 他一面走進去,一面仍然道:“先生,小姐睡著了!” 盛遠天並沒有反應,仍然一動不動地坐著,這種情形,蘇安也習以為常。這時,夫人已推開了通向小寶臥室的門,讓蘇安走進去。 蘇安進去之後,把小寶輕輕地放在床上,夫人取出手帕來,替小寶抹著額上的汗。 放下小寶之後,蘇安後退了一步,這才發覺盛遠天不知在甚麼時候,已經走了過來,望著小寶,道:“這孩子!” 他說的時候,還伸手去輕點了一下小寶的鼻子。 盛遠天這時的行動,並沒有任何怪異之處,完全是一個慈愛的父親,看到了因玩得疲倦而睡著的女兒時的正常反應。 蘇安低聲道:“小姐玩得好開心!” 盛遠天已轉身走了開去,夫人向蘇安笑了一下,表示感激他帶著小寶去玩。 蘇安向夫人鞠躬,他對這位絕不出聲,但是在無聲之中,表現出極度溫柔的夫人,十分尊敬。然後,退出小寶的臥室。 當他退出臥室之際,他看到的情形是:盛遠天輕輕摟住了他妻子,兩個人一起站在床前,看著熟睡的女兒,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這一切,看起來都絕對正常,所以當不久以後,變故突然發生之際,蘇安實在手足無措。那不能怪蘇安,事實上,任何人在那樣的情形之下,都會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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