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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血咒 倪匡 11868 2018-03-14
如果他自己不是一個醫生的話,他一定會想到,自己可能是一個血友病患者,而以前一直不知道。血友病患者因為先天性的遺傳,血液之中缺少了抗血友病球蛋白,使得凝血功能受到破壞,受了傷之後,就會一直流血不止。可是在多年的醫學課程中,古托曾不止一次,把自己的血抽出來作化驗,他可以絕對肯定,自己的血液成分,絕對正常! 可是,為甚麼會一直在流血呢? 當他的心中感到莫名的恐懼之際,芝蘭立刻感覺到了,因為被她握著的古託的手,也變得冰冷。芝蘭沒有別的好做,只是在急速地祈禱,祈禱救護車快一點駛到醫院。古託一直盯著自己的傷口,一直到他被抬進了急救室,他仍然盯著自己的傷口。 幾個醫生負責照料古托,一個醫生道:“可能是特種子彈,射中人體之後,會造成異常的破壞,所以血才不止!”

古托苦笑著道:“就算把我整條腿鋸下來,也不過流這些血吧!” 古托被推進X光室,拍了照之後,又推回急救室。就在從X光室到急救室途中,血突然止住了,血不再湧出來,還是古托突然感到的。或者說,血向外湧出來的那種感覺,突然消失了! 他也立刻叫道:“血止了!” 他一面叫,一面揭開了蓋在傷口上的紗布來。血止了,沒有血再流出來,只是一個傷口,看來十分可怕。這樣的一個傷口,完全沒有血流出來,這也是絕對怪異的事情。 就在這時候,走廊之中,有一個身形十分肥胖的女工經過。那女工是一個土著印第安人,胖得在走動的時候,全身的肉在不斷地顫動。 她剛好經過古託的身邊,在醫院的走廊之中,醫院的女工走來走去,是十分平常的事,誰也不會注意的。跟在古托身邊的醫生,也只是以十分訝異的神情,注視著傷口。可是那女工,卻突然之間,發出了一下極其驚人的尖叫聲來!

那一下尖叫聲,真是驚天動地。已有確切的科學證據,證明胖子能發出比常人更尖銳的高音來,這是為甚麼女高音歌唱家身型都很肥胖的原因。那個肥胖的女工,這時所發出的那一下尖叫聲,簡直可以將人的耳膜震破。所有的人,要在一兩秒鐘之後,才能夠從這樣可怕的叫聲所造成的震駭之中,定過神來,向聲音的來源看去。 他們看到那女工盯著古托腿上的傷口,神情驚駭莫名,張大了口,像是她口中含著一枚滾燙的雞蛋一樣。她的雙眼,突得極出,身子不由自主在發抖,以致她兩腮的肥肉,在上下像是波浪一樣地在顫動。 一個醫生在定過神來之後,叫道:“維維,甚麼事!” 那女工喉間又發出了“咯”的一聲響,有兩個人怕她再次發出那種可怕的尖叫聲,立時掩上了耳朵。可是她沒有再叫,只是騰騰騰地後退了幾步。由於她的身軀是這樣沉重,當她在後退之際,甚至於整個地板都在震動。然後,她雙手掩著臉,以想像不到的高速度奔了開去,轉眼之間便轉過走廊,看不見了。

幸而在她急速的奔跑中,並沒有撞到甚麼人,不然,以她的體重和奔跑的速度,被她迎面撞中的人,非折斷幾根肋骨不可! 這個女工的一下尖叫和她奇異的行為,在當時,並沒有引起多大的注意。至於古託後來,特地又去拜訪這個名字叫維維的女工,那是日後的事了! 傷口的血已止,雖然情形很不尋常,但總算是一種好現象,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古托被送進手術室,等候X光照片洗出來之後,就可以開刀把槍彈取出來。可是在十五分鐘之後,當準備實施手術的醫生,盯著送來的X光片看的時候,他的神情,就像是看到了他的妻子,在大庭廣眾之間進行裸跑一樣。 根本沒有子彈! 子彈如果還留在體內的話,通過X光照片,可以清楚地看出來,就算深嵌入骨骼之內,也一樣可以看得出來。可是,根本沒有子彈!

根本沒有子彈,子彈上哪裡去了呢?不會在古託的體內消失,唯一的可能,是穿出了身體。可是那一定要有另一個傷口,因為子彈是不會後退的,但是在古託的腿上,只有一個傷口。 手術室中的所有人,包括古托自己在內,在呆了將近兩分鐘之後,一個醫生才道:“我們……判斷錯誤了?那不是槍傷?是由其他利器造成的?” 這時,心中最駭異莫名的是古托自己。 古托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受傷的。他和芝蘭靠著陽台的欄杆,在一大簇紫蘿蘭前面站著,然後轉身準備走回大廳去,就在這時候,兩個保安人員發現他在流血。 在這樣的情形下,他受傷的唯一可能,是有人在相當遠的距離之外,向他射擊。而且,他腿上的傷口,也正是子彈所形成的傷口,所以誰也不曾懷疑到這一點。可是如今,根本就找不到子彈!

古托隱隱感到,自從自己開始流血起,不可思議的事越來越多。他心中的駭異,比起其餘人來,不知道強烈了多少倍,因為事情發生在他的身上! 當時,他只覺得喉頭乾澀,勉強講出一句話來:“既然沒有子彈,把傷口……縫起來吧!” 幾個醫生一起答應著。沒有子彈在體內,這是不可思議的事,也許他們每一個人,都對這種怪事有自己的看法,但是卻沒有人把自己的看法講出來。或許是由於他們的看法,和他們所受的科學訓練,完全相違背的緣故。 傷口的縫合手術在沉默的情形下進行,局部麻醉使古託一直保持著神智清醒,當他從手術室被推出來時,芝蘭急急向他奔了過來。但在這以前,古托看到她和一個身型十分健碩的男人在講話。 芝蘭的神情,充滿了關切。古托立時握住了她的手,道:“沒有甚麼事,一星期之後,我一定可以打馬球!”

芝蘭鬆了一口氣,指著那個男人:“這位是保安機構的高諾上尉,他說你受的傷,不是槍傷。真是荒謬,他們自己找不到槍手,就胡言亂語!” 古托怔了一怔,那時,高諾上尉已向古托走了過來。他樣子十分嚴肅,有點令人望而生畏之感,他先自我介紹了一下,才道:“我不是胡說八道。兩位,雖然我們找不到槍手,但是我卻檢查了古托先生換下來的長褲,在長褲上,全然沒有子彈射穿的痕跡!” 古托又震動了一下,高諾又道:“子彈是不可能不先射穿古托先生的褲子,就進入古托先生的大腿的,小姐,是不是!” 芝蘭蹙著眉:“當然是!” 高諾攤了攤手,道:“這件事真奇怪,照我看,只有兩個可能。一個是當古托先生中槍的時候,正把褲腳捲起來,好讓子彈不弄破褲子,直接射進他的大腿之中。請問一聲,古托先生,當時你──”古托悶哼了一聲:“當然不是,不必追究槍傷了,X光片證明,根本沒有子彈!另一個可能是甚麼?”

高諾“啊”地一聲:“另一個可能,是你在當時卷高了褲腳,有人用利器在你腿上刺了一下!” 芝蘭狠狠地瞪了高諾一眼,古托緩緩搖頭:“當然也不是!” 高諾的雙目之中,射出凌厲的目光來:“古托先生,我推理的本領,到此為止了!請問,你究竟是怎麼樣受傷的?我有責任調查清楚。” 古托剎那之間,感到十分厭惡:“我也不知道,而且,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受傷的。發現我在流血的那兩個人,是你的手下?” 高諾“嗯”地一聲:“我問過他們,然而他們的話,像是謊話!” 古托苦笑了一下:“不,他們沒有必要說謊!” 高諾的神情仍然十分疑惑,他來回走了幾步,才道:“對不起,我真是不明白,懷疑一切是我職業上的習慣,我真的不明白。”

古托揮著手,表示不願和他再談下去:“我也不明白,真不明白!” 古托雙手抱住了頭,聲音發顫:“我真不明白!”這句話,他一連重複了七、八遍之多。 原振俠也不明白。在古託的敘述中,他甚至找不到問題來發問。那並不是說他沒有疑問,而是他明知問了也不會有答案。 古托是怎麼受傷的?連古托自己都不知道,世上有甚麼人會知道? 原振俠並不懷疑古托敘述中所說一切的真實性,古托絕沒有任何理由,去編造這樣一個無稽荒唐的故事來欺騙他。可是古託的敘述,卻將原振俠帶進了一團濃稠莫名的迷霧之中! 當古託的敘述告一段落之際,原振俠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古託在過了一會之後,才慢慢抬起頭來:“我的話,把你帶進了迷宮,是不是?”

原振俠立即承認:“是的,而且是一個完全找不到出路的迷宮!” 古托苦澀地笑著:“任何迷宮一定是有出路的,只不過我還沒有找到。我在這迷宮之中,已經摸索了好幾年了!” 原振俠不由自主,幹咽了一口口水,聲音顯得極不自然:“這傷口,真的已超過了兩年?” 古托哼了一聲,自顧自道:“在迷宮中摸索了兩年,而且還是黑暗的迷宮,連一絲光明都看不見。我已經完全絕望了,不想再追尋下去,我……”他講到這裡時,略略轉過頭去,發出極度悲哀的聲音:“我不想再摸索下去,就讓我帶著這個謎死去好了!” 他的雙眼空洞而絕望,原振俠不是第一次接觸到這樣的眼光。他在第一次時,就感到這種眼光十分熟悉,直到這時,他才陡地想了起來!

是的,這種看來全然絕望的眼光,在小寶圖書館大堂上,那幾幅畫像之中的盛遠天,就有著這樣的眼神!幾乎是完全一樣的,充滿了疲倦和絕望,對生命再不感到有任何半絲樂趣的內心感受,所形成的眼神! 原振俠呆了片刻,才道:“以後呢?當時,傷口不是縫起來了麼?” 古托像是在夢囈一樣:“以後……以後……”一直到深夜,芝蘭才離去,古托當晚,連半分鐘也沒有睡著過。 那時候開始,他的心中已經有了一個謎。不過,那時候他心中的謎很簡單,只是不明白他腿上的傷口是怎麼來的。 如果要講現實的話,絕沒有可能他腿上的傷如此之重。那麼顯而易見的一個大傷口,流了那麼多血,可是,他的褲腳上卻一點破損都沒有! 不論是槍傷也好,是刀傷也好,要弄傷他的大腿,就必須先弄破他的褲子,這是再明白不過的道理了。可是褲子上一點也沒有破損,只有血跡。 那麼,傷口是怎麼來的呢? 理智一點的分析,似乎是可以達到一個結論了:傷口是由他的身體自動產生的! 然而,古托這時,已經可以說是一個醫生。他知道,人的身體是不會無緣無故,突然出現一個這樣深的傷口的! 那麼,傷口是怎麼來的呢? 懷著這樣的謎,古托當然睡不著,一直到天色將明,他才朦朦朧朧有了一點睡意。但是,就在他快要睡著的時候,傷口上一陣輕微的聲響,把他驚醒了。他陡然坐了起來,一時之間,實在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但是的確有聲響自傷口傳出來! 古托緊緊地咬著牙,忍住了要大叫的衝動,極迅速地把里扎在傷口上的紗布解了開來。 當他解開紗布之後,他整個人都呆住了! 他實在沒有法子相信自己眼看到的事實,但是,他卻又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這個發生在他眼前,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實! 他看到,他腿上的傷口,像是活的一樣──這樣的形容,或者不是怎麼恰當,應該說,他傷口附近的肌肉,像是活的一樣──這樣說,也不妥當,他腿上的肌肉,當然是活的,可是由於他眼前的事情實在太怪異了,他實在不知道如何形容才好。 總而言之,他看到他腿上,傷口附近的肌肉,正在向外掙著,想掙脫縫合傷口的羊腸線。羊腸線相當堅韌,並不容易掙斷,傷口附近的肌肉,看起來像是頑固之極一樣,竭力在掙,有一股線斷了,另一股線,把肌肉扯破,血又滲出來。 他從來也沒有看到過肌肉會進行那麼頑強的掙扎,更何況那是他自己的肌肉,他腿上的肌肉! 人體上的肌肉,有隨意肌和不隨意肌之分,腿上的肌肉是隨意肌,那是他的神經系統可以控制它活動的肌肉。可是,這時候,那部分的肌肉,看來完全是自己有生命的,根本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他看著自己的大腿,像是看著完全不是在他身上發生的事! 那些肌肉,向外扯著、翻著、扭曲著,目的只是要把縫合傷口的羊腸線掙斷! 古托全身發著抖,在看到了這樣的情形之後,不到一分鐘,他的全身都被冷汗濕透了!他想叫,可是張大了口,卻一點也發不出聲來!他實在不想看自己腿上的肌肉,那麼可怕而醜惡地在蠕動,可是他的視線卻盯在那上面,連移開的力量都沒有! 他不知道經過了多久,直到肌肉的掙扎得到了成功──縫合傷口的羊腸線,有的被掙斷了,有的勒破了肌肉,脫離了肌肉,順著他的大腿,滑了下來。 古托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大腿上的肌肉,在完全掙脫了羊腸線之後,就靜了下來。在他腿上的,仍然是那個很深的傷口,像是槍彈所形成的傷口一樣。 又不知過了多久,古托才突然哭了起來,他實在不知道在他的身上,發生的是甚麼事,他希望那隻不過是一場噩夢。但是,他的神智卻十分清醒,清清楚楚知道,那不是夢,那是事實! 古托陷進了極度的恐懼之中,不知道該如何才好。事實上,任何人有他這樣的遭遇,都會和他一樣,在極度的驚懼之中,不知如何才好。 他只是盯著自己腿上的傷口,身子發抖,流著汗,汗是冰冷的,順著他的背脊向下淌。一直到天色大亮,射進病房來的陽光,照到了他的身上,同時他又聽到了腳步聲,他才陡地一震,用極迅速的手法,把紗布再扎在傷口上,同時把被他肌肉弄斷的羊腸線,掃到了地上。 當他做完那些之後,病房的門推開,醫生和護士走了進來。醫生問:“感到怎麼樣?” 出乎古託的意料之外,這時他竟然異常鎮定。 在他獨自一個人發呆、驚惶、流汗之際,他已經十分明白,有怪異莫名的事,發生在他的身上。他是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對於人體的結構,發生在人體上的種種變化,尤其是他的專長。他也知道,在這樣的怪事之前,吃驚是沒有用的,他已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找出這種怪誕莫名的事的原因來。 所以,當醫生問他感到怎樣時,他用異常鎮定的聲音回答:“很好,我想立即辦理出院手續!” 醫生怔了一怔,道:“你的傷勢──”古託不等醫生講完,立時伸了伸他受傷的腿,表示自己傷勢並不礙事。 當他在這樣做的時候,他腿上的傷口,並沒有給他帶來疼痛,反倒是他有一種強烈的、近乎荒謬的感覺──他感到傷口附近的肌肉,正在對他發出嘲笑。肌肉怎麼會嘲笑它的主人?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在眼看到,肌肉會如此頑固地把縫合傷口的羊腸線扯斷的怪狀之後,似乎沒有甚麼不可能的了! 古託一面伸著腿,一面彎身下床:“看,根本沒有事,幾天就會好。我懂得照料自己,不想在醫院中躺著。” 他說著,又走動了幾步。一個護士在這時叫了起來:“先生,你身上全濕了!” 古托自然知道身上全被冷汗濕透了,濕衣服貼在他的身上,給他以一種冰涼濕膩的感覺。他若無其事地回答:“是啊,昨天太熱了!” 醫生望著古托:“如果你一定要離開的話──”古托猛地一揮手:“我堅持!” 醫生作了一個無可無不可的手勢,又交談了幾句,就走了出去。十五分鐘後,古托已換好了衣服,走出了病房。當他走出病房時,他看到了那個胖女工。 那個胖女工站在走廊的轉角處,看她的樣子,像是一直在那裡,盯著古託的病房。可是當古托推門走出來之際,她又故意轉過頭去。 古托記得,當自己的傷口,停止流血之際,這個叫維維的印第安胖婦人,曾發出一下可怕的尖叫聲。當時,任何人,包括古託在內,都認為那隻是傷口血肉模糊,十分可怕,所以引起了她的驚叫,所以誰都沒有在意。 但這時,古託在經歷了這樣的怪異事情之後,他又看到了那個胖婦人,心中不禁陡地一動。雖然他看出,那胖婦人又想注意他,又在避免他的注意,他還是迳自地向她走了過去。 當古托向她走過去之際,那胖婦人現出手足無措、驚惶莫名的神色來。她一定是過度驚惶,以致她分明是想急速地離去,可是肥大的身軀卻釘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只是發著抖。 古託一直來到了她的面前,她除了一身胖肉,在不由自主發抖之外,全身只有眼珠還能自主轉動。而她眼珠轉動的方向也很怪,一下子上,一下子下,不是望向古託的臉,就是望向古託的傷口。 古託的心中更是疑惑,他看出那胖女人對他存著極度的恐懼,所以,他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來柔和而沒有惡意:“你有話要對我說,是不是?” 那個叫維維的胖女人陡然震動了一下,兩片厚唇不住顫動著,發出了一些難以辨認的聲音來。古托聽了好一會,才聽得她在道:“沒有!沒有!” 古托又向前走了一步,胖女人突然後退。她本來就站在牆前,這一退,令得她寬厚的背,一下子撞在牆上,發出了一下沉重的聲響。 古托嘆了一聲,道:“你別怕,有一些極怪的事,發生在我的身上。如果你有甚麼話要對我說,只管說!” 古託一面說著,一面自身邊取出了一疊鈔票來,鈔票的數字,至少是醫院女工一年的收入了。他把鈔票向對方遞去,可是胖女人的神情更驚恐,雙手亂搖,頭也跟著搖著,表示不要。 古托感到奇怪:“你只管收下,是我給你的!” 胖女人幾乎哭了起來:“我不能收你的錢,不能幫助你,不然,噩運會降臨在我的身上!” 古托更奇怪:“噩運?甚麼噩運?” 胖女人用一種十分同情的眼光,望著古托,使古托感到她心地善良。可是接著她所講的話,卻令古托怔愕。 胖女人苦笑著,道:“先生,噩運已經降臨在你的身上了,是不是?” 古託一怔之下,還未曾來得及有任何反應,胖女人又道:“先生,咒語已經開始生效了,是不是?” 古託在怔愕之餘,一時之間,實在不知道該對胖女人的話,作出甚麼樣的反應。咒語?那是甚麼意思?難道說,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怪事,是由甚麼咒語所造成的? 這實在太可笑了!咒語,哈哈哈! 如果不是古託本身的遭遇實在太過怪異,他一定會哈哈大笑起來。但這時,他卻笑不出來,只是勉力定了定神,使自己紊亂的思緒略為平靜一下,他問:“對不起,我不懂,請你進一步解釋一下!” 胖女人瞪著眼。當她努力使自己的眼珠突出來之際,模樣看來極其怪異,她道:“咒語,先生,你的仇人要使你遭受噩運,這種咒語,必須用自己的血來施咒。先生,你曾使甚麼人流過血?使甚麼人恨你到這種程度?” 由於胖女人說得如此認真,所以古托實在是十分用心地在聽,可是他還是不明白對方在說些甚麼!咒語,咒語,胖女人不斷地在提到咒語,而古託所受的高等教育,使他根本不相信世上有咒語這回事! 古托皺著眉:“我沒有仇人,也沒有使人流過血,你的話,我不懂!” 胖女人的神情更怪異:“一定有的,血的咒語,施咒的人,不但自己要流血,而且還要犧牲自己的生命!” 古托聽得有點喉頭髮幹,搖著頭:“我不會有這樣的仇人!” 胖女人還想說甚麼,可是就在這時,一個醫生走了過來,道:“維維,你又在胡說八道些甚麼?” 胖女人連忙轉身,急急走了開去。古托充滿了疑惑,轉頭問醫生:“這個女人──”醫生笑著,搖頭:“這個女人是從海地來的,你知道海地那個地方,盛行著黑巫術,從那裡來的人,也多少帶著幾分邪氣。這個胖女人,就堅信黑巫術的存在,和這種人說話,能說出甚麼結果來?” 古托“哦”了一聲,望著胖女人的背影,半晌不出聲,心中不知想甚麼才好。當他離開醫院之前,他想通知芝蘭一下,可是拿起電話,號碼撥了一半,就放下了電話來。 因為這時,他想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實在太怪。這種事,要是讓芝蘭這樣可愛的女郎知道了,會有甚麼樣的結果? 古托並不是一個膽小的人,可是他的膽子再大,也提不起勇氣來,去向自己心愛的女郎,說出發生在他身上的怪異! 等把這件事解決了再說吧!他心中那樣想。 離開了醫院之後,古托直接回到他的住所。那是巴拿馬市郊外,一幢十分精緻的小洋房。 原振俠一直在用心聽古託的敘述。當古托詳細地講述他和那胖女人的交談之際,原振俠曾顯得十分不耐煩,但是還是沒有表示甚麼。 原振俠和古托兩人所受的教育,基本上是相同的,他的反應自然也和古托當時一樣,實在忍不住想笑。咒語?那真是太可笑了! 原振俠耐著性子,一直沒有打斷古託的敘述。可是當他聽到古託說到自己的住所,是一幢十分精緻的小洋房時,陡然想起有關古託的許多不合理的事情來,他揮了揮手,道:“等一等!” 古托靜了下來,望著原振俠,等著他發問。 原振俠看出古托精神狀態十分不穩定,所以,他盡量使自己的語調客觀,不令古托感到任何刺激。他道:“古托先生,你……我記得你曾經告訴過我,你是一個孤兒,在孤兒院長大的?” 古托緩緩地點了點頭。 原振俠攤了攤手:“可是在你的敘述中,你看起來卻像是一個豪富人家的子弟。你受過高等教育,參加上流社會的宴會,和大學校長的女兒談戀愛,又有自己的獨立洋房。這些都需要大量的金錢,請問你的經濟來源是甚麼?” 古托苦笑了一下:“問得好!” 原振俠揚眉:“答案呢?” 古托道:“我也不知道!” 原振俠陡地站了起來,立時又坐下。一個人連自己的經濟來源都不知道,卻盡情在享受著它,這實在是太豈有此理的事了。 原振俠沒有說甚麼,只是乾笑了兩聲,表示他心中對這個答案的不滿。 古托自然可以感到這一點,他道:“關於這些,是不是可以遲一步再說?” 他說著,指了指腿上傷口的部位。原振俠感到自己因為古託的敘述,而被古托這個人,帶進了一種十分恍惚的境地之中,他道:“好,你是不是需要喝一杯酒?我們離開這裡,到我住所去坐坐,怎麼樣?” 古托抬頭,四面看了一下,道:“也好!雖然不論到甚麼地方,對我來說,全是一樣的。” 古託的那種絕望的悲觀,表現在他每一個神情,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之中,實在是很容易使他人受到感染的。原振俠又皺了皺眉:“不如這樣,喝點酒,或者會使你振作一些!” 古托沒有再說甚麼,站了起來。原振俠在圖書館見到他的時候,他是有一根拐杖的,但在大樹下發現他之後,他的拐杖已經失去了。這時,古託在向外走的時候,顯得有點一拐一拐。原振俠並沒有去扶他,只是和他一起向外走。 由原振俠駕車,到了他的住所之後,原振俠倒了兩杯酒,古托接過酒來,一口就喝了下去。 可能是酒喝得太急了,古托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然後道:“我曾經想用酒來麻醉自己,但是我不是一個酒徒,所以我採用了別的方法。” 原振俠吃了一驚,道:“你──”古托極其苦澀地笑了一下,慢慢地捋起他的衣袖來。當原振俠看到他的左臂上全是針孔之際,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 古托解嘲似地道:“據說,大偵探福爾摩斯,也有和我同樣的嗜好!” 原振俠感到十分激動,他叫了起來:“福爾摩斯根本不是一個真實的人!” 古托立即道:“我也不是一個真實的人!我生活在噩夢之中。沒有一個真實的人會像我那樣,身上有一個洞,永遠不能癒合,而且,每年到了一定的時間,就會大量流血!” 原振俠實在不知道說甚麼才好,發生在古托身上的事,真像是不真實的,他要找方法去麻醉他自己,這種心情,也極可以了解。他沒有再說甚麼,只是俯身向前,把古托捋起的衣袖,放了下來。 古托緩緩地道:“再說說在我身上發生的事!”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再替古托斟了酒。 回到了住所後,古托第一件事,就是取出他家中的外科手術工具來。他是醫學院的高材生,像縫合傷口這樣的事,在他來說,真是輕而易舉。他先替自己注射了麻醉針,然後自己動手,又把傷口縫了起來,傷口附近的肌肉,似乎並沒有反抗。 古托縫好了傷口之後,對自己的手法,感到相當滿意。然後,他又敷了藥,把傷口用紗布扎了起來。 就在這時,有人按門鈴,他的管家來禀報導:“芝蘭小姐來了!” 古托深吸著氣,迎了出去,在客廳中見到了芝蘭。芝蘭的打扮十分清雅,眼有點腫,本來,這種情形是美容上的大障礙,但古托知道,那是她為自己擔心而形成的,心中格外覺得甜蜜。 戀人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見面,當然有說不完的話,也不必細表。在他們交談了大約半小時之後,芝蘭忽然蹙著秀眉,道:“還沒有查到是甚麼人害你的?” 古託的心中凜了一下,含糊地道:“是啊,事情好像很複雜,好在我傷得不是很重──”他才講到這,陡然停了下來。就在那一剎間,他感到傷口的肌肉又在跳動,他連忙伸手按向傷口。芝蘭看到了他的動作,關心地問:“傷口在痛?” 古托只感到自己手按著的地方,傷口附近的肌肉,不止是在跳動,而且,即使是隔著紗布和褲子,古託也可以感到,傷口附近的肌肉,開始在掙扎,緩慢而又頑固地在掙扎,目的是要掙脫縫合傷口的羊腸線。 又來了! 同樣的情形又發生了! 古托將右手加在左手之上,用力按著,想把蠕動的肌肉的動作按下去。可是那種力量如此之大,他根本沒有法子按得住! 古託的臉上開始變色,不過芝蘭卻還沒有註意。她一面沉思著,一面道:“會不會是那個花花公子在害你!” 古托由於極度的驚恐,聲音也變得粗暴,他嚷著聲問:“哪一個花花公子?” 他一面說,一面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向下按著。那種力量,幾乎已足夠使他的腿骨折斷的了,但是傷口附近的肌肉,還在頑固地向外掙著,他已經感到,一股羊腸線已經斷裂了! 芝蘭嘆了一聲:“就是那個副總統的兒子,他一直在纏著我──”她講到這裡的時候,抬起頭,向古托望來。直到這時,她才注意到古託的神情是那麼可怖,臉色是那麼難看──古托咬牙切齒,臉上每一條肌肉都在用力,蒼白的臉上,已經滿是汗珠,氣息粗濁,痛苦而又驚惶。 芝蘭嚇得呆了,陡然叫起來:“古托,你怎麼了?” 她一面叫著,一面向古托走近去。 這時候,古托已經接近瘋狂的邊緣,在他身上發生的事,實在無法不令他發瘋。當芝蘭向他走近之際,他嚷著:“走開,別理我!” 芝蘭完全手足無措了,自從她是一個小女孩開始,就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粗暴的待遇。她還是伸出手來,想去碰一碰古托,表示她的關切,可是古托卻大叫著,用力揮手,格開了她的手背。 古托用的力道是如此大,以致芝蘭整個人失去了重心,跌倒在地上。古託的聲音,聽來是極其淒厲的,他叫著:“別理我,快走!聽到沒有,快走!快滾!” 古托嚷叫到後來,用了最粗俗的言語,這種語言,全是芝蘭完全沒有聽到過的。芝蘭驚恐得無法起身,而古托已經向內疾奔了進去。 他奔進了房間,用力扯下了褲子。他還來得及看到他腿上,傷口附近的肌肉,在作最後的努力,才縫上去的羊腸線,又全被掙脫了! 古托只是望著傷口喘著氣,淌著汗,剎那之間,他只覺得天旋地轉,昏了過去。 他是被他的管家和僕人弄醒的,那已是他昏迷了將近一小時之後的事情了。 芝蘭當然已經走了。在接下來的幾天中,芝蘭的父親曾經試圖和古托聯絡,如果古托肯去向芝蘭道歉的話,事情完全可以挽回。但是古托將自己關在房間裡,甚麼人也不見。 在那幾天中,他固執地一次又一次縫合著傷口,可是一次又一次地被掙開,傷口依然是傷口。到後來,他甚至不替自己注射麻醉針,咬緊牙關,忍受著疼痛,一定要把傷口縫合起來。 半個月之後,他放棄了。又半個月之後,傷口附近,本來已幾乎撕成碎條的肌肉癒合了,留下那個烏溜溜的洞,依然還在。 古託對著那個傷口,扯自己的頭髮,把自己的身體向牆上撞,痛哭、號叫,也同時使用各種各樣的治療方法,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 古託在一個月之後,離開了巴拿馬,開始他的旅行,到世界各地去訪問名醫,來醫治他的傷口。 他的傷口,就算是一個醫科學生看了,也知道最直接的治療方法,是將之縫起來。 但是古托知道那是沒有用的。他也沒有勇氣,再看一遍自己的肌肉掙脫縫合線的情景,所以他一律拒絕。 古托真是試盡了所有的方法。在非洲,一個土人嚼碎了好幾種草藥,敷在他的傷口之上,並且把另一個身上全是可怖疤痕的土人找來,告訴他,這個土人曾受到黑豹的襲擊,遍體傷痕,就是靠那幾種草藥治好的。但是,草藥放在古託的身上,沒起作用。 古託也曾遇到一個中國人,是一位中醫。那位中醫告訴他,在中醫來說,醫治久久不能癒合的傷口,最有效的一種中藥叫“地龍”。當古托弄明白了所謂“地龍”,原來就是蚯蚓之後,他也毫不猶豫,把蚯蚓搗爛了敷上去,可是,傷口依然是傷口。 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古托完全生活在噩夢之中。正如他自己所說,如果不是他個性堅強,堅決想弄明白髮生在自己身上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早已忍受不了而自殺了! 當他再回到巴拿馬的時候,恰好是一年之後的事。他沒有通知任何人,下了機,就租了一輛車,直駛回家。他的管家看到了他,覺得十分詫異,問:“先生,你是回來參加婚禮的?” 古托怔了一怔,婚禮?甚麼婚禮? 他很快就知道那是甚麼婚禮了──芝蘭和副總統的兒子的婚禮,一個電視台還轉播著婚禮進行的實況。 古托木然地看著披著婚紗的芝蘭在螢幕上出現,他甚至沒有一點懷念,也沒有一點哀傷,這一年來,他簡直已經麻木了。他看出,盛裝的芝蘭,美麗得令人心直往下墜,可是芝蘭看起來,一點也不快樂。 在過去的一年中,古托和芝蘭完全不通音訊。他也無法想像,自己腿上有一個那麼怪異的洞,還能和一個女人共同生活。 那一個晚上,當他一個人獨自站在陽台上發怔之際,傷口又開始流血。血順著他的褲腳向下流,流在陽台的地上,順著排水的孔道向下流去。 古托只是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傷口流血,並不設法去止血,因為他知道那是沒有用的。他站著一動也不動,看著濃稠的血,自他體內流出來的血,發出輕微的淙淙聲,自陽台的下水道流下去。 約莫三十分鐘,和第一次流血的時間一樣,血自動止了。古托感到昏眩,他身子搖晃著,支持到可以使他來到床邊,然後,他倒向床,睜著眼,望著天花板,直到天亮。 像這樣的不眠之夜,古託也早已習慣了,他也早已習慣了注射毒品。 只有在註射了毒品之後,他才能在半昏迷的狀態之中,得到短暫的休息。第二天傍晚,他又悄然離開了巴拿馬,繼續去年的旅程。 又過了將近一年,古托已經完全絕望了!那時候,他想起了以前連想都不去想的一件事──一個叫維維的胖女人,曾經告訴過他,發生在他身上的怪事,是和黑巫術的咒語有關的。 一件本來是絕不在考慮之列的事,但是到了一個人,已經在絕望的邊緣上徘徊了那麼久之後,就會變成唯一的希望了。 古托仍然不相信甚麼咒語不咒語,可是在眼前一片漆黑的情形下,他不得不去碰觸任何有可能使他見到光明的機會。 他再回到巴拿馬,到了那家醫院之中。經過將近兩年極度恐懼、疑惑、悲憤的生活的折磨,古託的外型也改變了,他變得瘦削、冷峻和陰森,給人的感覺是他看來,像是地獄中出來的一樣。 他到醫院中去打聽那胖女人,那胖女人卻已離開醫院了,輾轉問了很多人,才算是有了胖女人的住址。古托依址前去的時候,是在傍晚時分。 那是一條陋巷,兩邊全是殘舊的建築物。那些房子的殘舊,使得走在巷子中的人,感到那些屋子隨時可能倒坍下來,把在巷子中的人,全都埋進瓦礫堆中一樣。 在狹窄的巷子中,有一股黴水的氣味在蕩漾著,一個污水潭中,有一群赤足的小孩在嬉戲。 古托走進巷子之後,問了幾個人,才在一道附搭在一幢磚屋旁的木梯前站定。木梯是用水果箱的木板搭成的,通向一間同樣材料搭成的屋子──那隻能算是一個大木箱子。 古托踏著搖晃的、會發響的樓梯走了上去,到了那個大木頭箱子的門口,問:“維維在家嗎?” 他連問了兩聲,才聽到裡面傳出了那胖女人的聲音:“去……去……明天再來!今天我沒有錢!” 古托吸了一口氣:“我不是來收帳的,是有一些事要問你!” 古託一面說,一面已伸手去推門──那是一塊較大的木板,虛掩著。 他推到一半,門自內打開,維維看來更胖了,胖得可怕。然而,當她看到古託的時候,她的神情,卻像是見了鬼一樣。 古托苦笑:“你還記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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