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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血咒 倪匡 11612 2018-03-14
那兩個職員,立時又恭謹地答應了一聲,向蘇館長鞠躬,走了回去。 蘇館長吁了一口氣,神情也不像剛才那麼惶急了。這時,他看來十分穩重,看得出他年紀雖然輕,但是已經肩負著相當重的責任。他伸出手來,要和原振俠握手,原振俠的心中雖然充滿了疑團,但禮貌總不能不顧,便和蘇館長握了握手。 蘇館長道:“請進,我的辦公室很幽靜,可以詳談!” 原振俠仍然莫名其妙,道:“蘇館長,你是小寶圖書館的館長?” 蘇館長連連點頭,原振俠攤著手:“我真不明白,你為甚麼要和我詳談?” 原振俠這樣問對方,那是很合情理的。因為對方的一切行動言詞,都令他如墜五里霧中,他自然想知道“詳談”是為了甚麼。 可是,蘇館長的回答,卻令得他更加莫名其妙──不論蘇館長的回答是要和他談甚麼,原振俠都不會比這個回答更驚訝。因為蘇館長的回答是:“我也不知道!”

原振俠在驚訝之餘,感到了有一種被戲弄的惱怒。如果不是蘇館長的相貌,看起來那麼厚重誠實,他真要用不客氣的言詞來對付了。 他“哼”了一聲,已經表現出十分不耐煩來:“你也不知道我們之間要談甚麼,那還有甚麼好談的?” 蘇館長反倒現出十分訝異的神情來,望著原振俠。看樣子,他不怪自己的話莫名其妙,反倒有點責怪原振俠的意思。他在呆了一呆之後,道:“我們總要談一談的,是不是?” 原振俠苦笑一下,真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但是看對方如此堅持的神情,原振俠也無法可施,只好點了點頭。他和蘇館長又進了圖書館,那兩個職員又連忙站起來迎接。 等到他們兩人進入了大堂,蘇館長的神態,忽然有點異樣,望瞭望那十三幅畫最後的一幅,又望瞭望原振俠,像是想把原振俠和那幅畫中的嬰兒,作一個比較,然後又喃喃地說了一句甚麼話。

原振俠全然不知道,他這樣做是甚麼意思,他們出了大堂,上了電梯,一直到頂樓。 這時,整座圖書館中,簡直靜到了極點,他們相互之間,甚至可以聽到對方的呼吸聲。蘇館長來到了一扇門前,轉動著門上的密碼鎖,打開了門。 門一打開,裡面的燈光自動亮著。原振俠看到,那是一間佈置精雅,十分宏偉的辦公室,鋪著厚厚的地毯。 進了辦公室之後,蘇館長將門關上,神情很凝重,道:“我平時很少來這間辦公室,事情太忙,哦,我忘了介紹我自己,我姓──”他說著,取出了名片來,交給原振俠。原振俠接過來一看,名片上的頭銜倒不多,只有兩項:遠天機構執行董事,小寶圖書館館長。 原振俠知道遠天機構的龐大,這個執行董事控制下的工廠和各種事業,是無法一一列出來的。而名片上印著的名字,是蘇耀西。

原振俠道:“我姓原,原振俠!” 蘇耀西作了一個手勢,請原振俠坐下來,原振俠仍然一點也不知道對方想幹甚麼。原振俠坐了下來之後,把自己的身子,舒服地靠在絲絨沙發上,然後望著蘇耀西,對方這樣請他進來,總是有目的的。 蘇耀西也望著他,看情形,像是在等原振俠先開口,兩個人互望著,僵持了將近一分鐘。原振俠雖然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可是他也忍不下去了,皺著眉,道:“蘇先生,談甚麼?” 蘇耀西像是如夢初醒一樣,震了一震,才道:“是……是……請問……原先生,是不是現在就看?” 原振俠更是莫名其妙:“看甚麼?” 蘇耀西呆了一呆,道:“看……你……原先生,你……難道……”原振俠看出蘇耀西說話支吾,神情像是十分為難,他忙道:“不要緊,你只管說好了!”

蘇耀西這才吸了一口氣,道:“看圖書館中編號一到一百號的藏書!” 蘇耀西這句話一出口,原振俠先是陡然一呆,但是在極短的時間內,他就甚麼都明白了。他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明白,鬧了半天,蘇耀西是認錯人了──蘇耀西要見的人不是他,而是那個持有特別貴賓證的那個人! 原振俠聽圖書館的職員提起過,只有持有特別貴賓證的人,才能有資格索閱那一部分藏書。如今蘇耀西這樣說,證明他是認錯了人! 在原振俠縱聲大笑之際,蘇耀西極其愕然地望著他。原振俠在那一剎間,心中“啊”地一聲,感到十分後悔。他想到自己不應該大笑的,對方認錯了人,自己何不將錯就錯,看看那編號自一到一百的,究竟是甚麼樣名貴罕見的書籍?

但是原振俠起了這樣的念頭,也不過一轉念間的事,這種鬼頭鬼腦的事,他還是不屑做的。他止住了笑聲,道:“蘇先生,你認錯人了!” 蘇耀西本來坐在原振俠的對面,一聽得原振俠說他認錯了人,他陡然站了起來,道:“我……認錯了人?” 原振俠道:“是啊,你要找的人,是持有特別貴賓證第一號的,是不是?” 蘇耀西張大了口:“不是你?” 原振俠搖頭:“不是我,那人早走了,大約是三小時之前就走的!” 蘇耀西雙手揮著,一時間,倉皇失措,至於極點。 原振俠看到蘇耀西這樣神情,心中也不禁歉然,道:“真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冒充的,而是你根本不給我任何解釋機會!” 蘇耀西的神情鎮定了些,苦笑了一下:“真是的,是我太魯莽了,對不起。那……那位先生為甚麼不等我,就走了呢?”

原振俠還沒有回答,蘇耀西又道:“職員有責任,一見持有特別貴賓證的人來到,就要通知我的。可是,今晚我恰好參加一個十分隆重的宴會,在那種場合帶著突然會發出聲響的傳呼機,是十分令人尷尬的事,所以職員的通知,我沒有接到,等到宴會完了,我才知道的!” 原振俠氣道:“我既然不是你要見的人,你不必向我解釋這些經過。” 蘇耀西也啞然失笑:“是!是!” 原振俠十分好奇:“蘇先生,你要見的那人是甚麼人?如果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誰的話,何以這樣惶急?” 蘇耀西道:“那人他持有第一號的特別貴賓證啊!” 原振俠又問:“那又有甚麼特別?” 蘇耀西道:“第一號的貴賓證──”他才講了一句,就陡地停了下來,一副失言的樣子,而且轉過了頭去。

原振俠還想再問下去,蘇耀西已經道:“對不起,請你別再發問,我也不會再回答你。” 原振俠有點窘,為了解嘲,他聳聳肩:“這是一項特殊的秘密?” 蘇耀西只是悶哼了一聲,並沒有回答,而且,擺出明顯地請原振俠離去的神態來。 原振俠不禁有點啼笑皆非,只好向門口走去。他在拉開門的時候,才轉過頭來,道:“你要找的那位先生,是因為他的左腿受傷流血,而急著離去的。” 蘇耀西神情訝異:“你說甚麼?” 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詳細的情形,你可以去問目錄室的那個女職員,對不起,再見!” 原振俠推開了那間佈置優美的辦公室,乘搭電梯下去,出了大堂。兩個職員對原振俠的態度十分恭敬,原振俠忍不住好笑,道:“你們的館長認錯人了,他以為我是那個有特別貴賓證的人!”

他沒有多耽擱,就上了車,駛回家去。一路上,他的思緒十分混亂,總覺得在小寶圖書館,盛遠天的生平之中,有著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原振俠一面駕車,一面想著。這時,夜已經很深了,公路上一輛車子也沒有,原振俠將車子開得十分快。他接連在高速下轉了幾個彎,對自己的駕駛技術,感到很滿意。 他又以更高的速度轉過了一個彎。那彎角的一邊,是一片臨海的平地,原振俠在轉過去之際,依稀看到有一輛車停著。 雖然是在靜僻的公路旁,有一輛車停著,也並不是甚麼出奇的事,不足以令得原振俠停下車來察看。可是他一瞥之間,卻看到就在車旁的一株樹上,像是有一個人,緊緊抱著樹身,一動也不動。 由於車速十分高,原振俠不能肯定自己看到的是不是事實。他在衝出了幾百公尺之後,才陡地停了車,然後,掉轉頭,再慢慢地駛回去。

到了那個彎角處,他已經看清楚了,的確,有一個人,正把他的身子,緊貼在樹幹上。單從他的這種姿勢看來,已可以感到這個人的內心,充滿了痛苦。而且原振俠立即認出了這個人,就是他在小寶圖書館遇見的那個人! 原振俠感到驚訝之極,這個人的左腿受了傷,在流血。原振俠以為他離開之後,早就去找醫生了,怎麼也想不到,他會在這曠野之中停留了那麼久! 他為甚麼不去找醫生?原振俠在剎那之間,想到的第一個理由是:他受了槍傷或刀傷,而受傷的原因,是和犯罪有關的,所以他不敢去找醫生! 但是原振俠又立時推翻了這個想法──一個因犯罪原因而受傷,不能去找醫生的人,也決計沒有理由,把自己留在曠野之中的! 原振俠一面迅速地想著,一面早已打開了車門,向那人奔了過去。他並沒有令車頭燈直射向那個人,所以當他來到那人身前的時候,那人附近的光線,也不是太明亮。但是那已足以使原振俠看清那人的情形了。

那人雙臂,緊緊地抱著那株樹,身子用盡氣力地靠在樹身上,可以看得出,他的身子在微微發抖。他的臉,也緊貼在樹身上,樹皮很粗糙,他這樣子,應該感到十分不舒服,可是看他的情形,卻像是一點也不覺得。原振俠先是看不到他的臉,要繞著樹,轉了半個圈,才看到了他的臉。 那人臉上的神情,也叫原振俠嚇了一大跳。原振俠從來也沒有在一個人的臉上,看到過這樣深刻的痛苦──他臉上的肌肉扭曲著,雙眼睜得極大,額上和鼻子上全是汗,神情不但是痛苦,而且驚恐絕倫! 原振俠在一震之後,還沒有開口,那人充滿了絕望的眼神,已緩緩向原振俠移了過來。 原振俠忙道:“你的傷……怎麼了?你需要幫助,別拒絕他人對你的幫助!” 由於在圖書館中,那人曾拒絕過原振俠的幫助,所以他在說這幾句之際,語氣中帶著責備。同時,他伸手過去,抓住了那人的手臂。 當原振俠一碰到那人的手臂之際,那人陡然發出了一下如同狼嗥也似的慘叫聲來。這種慘叫聲,在這寂靜的曠野中聽來,簡直是駭人之極。原振俠陡地嚇了一跳,自然而然,縮了一下手。 他才一縮手,那人已放開了樹身,陡然在原振俠的面前跪了下來。在原振俠還未曾明白髮生了甚麼事,正在極度的錯愕間,那人的雙臂,已緊緊抱住了原振俠的雙腿,同時,以一種聽來嘶啞、淒慘而絕望的聲音叫著:“救救我!世界上總有人可以救我的,救救我!” 不但他的哀求聲在發顫,連他的身子,也在劇烈地發著抖。一個人若不是他內心或肉體上的痛苦已到了極點,是決計不會有這種情形出現的。 原振俠忙抓住了他的手臂,道:“起來再說,起來再說,不論甚麼困難,總有法子解決的!” 原振俠其實一點也不知道那人遭到了甚麼困難,而且事實上,世界上有太多的困難,是根本沒有法子解決的,但是他在這樣子的情形下,除了這樣說之外,也沒有別的話可以說。 那人聽了原振俠的話,好像略為鎮定了一些,抬起頭,向原振俠望來。他仍然跪在地上,是仰望向原振俠的。當原振俠和他那充滿了絕望的眼神接觸之際,心頭也不禁發涼。他用力把那人拉得站了起來,道:“放心,我是醫生,一定會盡可能幫你。你能不能自己駕車?不能的話,我送你到我服務的醫院去。” 那人喃喃地道:“醫生!醫生!” 這已經是第二次,當原振俠提及自己是醫生的時候,那人作出這樣的反應。原振俠不能肯定,這人這種反應想表示甚麼,但是在感覺上,卻給人以這個人對醫生十分輕視之感。 原振俠當然不去計較那些,因為眼前這個人,的確需要幫助。他扶著那人走向自己的車子,等到來到車旁時,那人深深地吸著氣,已鎮定了很多,臉上也漸漸恢復了原振俠第一次見到他時的那種冷峻。 當原振俠打開車門,請他上車之際,那人猶豫了一下,又向原振俠望了一眼。可能是原振俠的神情十分誠懇,那人竟然沒有拒絕,就上了車。 原振俠也上了車,那人坐在他旁邊,原振俠一面駕著車,一面向他看去。在黑暗中看來,那人的臉色蒼白得可怕,雙眼失神地望向前方。原振俠又向他的左腿看了一下,看到他左腿上,仍然扎著領帶,流血好像已停止了,不過褲腳上的血跡,還是可以明顯地感覺得出來。 原振俠沉聲道:“血止了?” 那人自喉間發出了一下古怪的聲音來,算是回答。然後,突然問:“你是哪裡畢業的?” 原振俠呆了一呆,醫生被人家這樣考問資歷的情形,並不多見。要不是原振俠對這個人存著極度好奇的話,他才不會回答這個問題! 他在一呆之後,道:“日本輕見醫學院。” 他畢業的那家醫學院,並不是很著名的,普通人未必知道,可是那人居然“嗯”地一聲:“輕見博士是一個很好的醫生,我上過他的課,他還好麼?” 原振俠陡地一震,一時之間,幾乎把握不定駕駛盤。他索性踏下了剎車,望著那人,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 那人的話,真是叫原振俠震動,他說他上過輕見博士的課,那是甚麼意思? 那人卻並不望向原振俠,只是苦笑一下:“幹甚麼那麼驚奇?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才上過醫學院!” 原振俠更訝異:“你……我們年紀相仿,可是我不記得有你這樣的同學。” 那人淡然道:“我是在輕見博士歐遊的時候,經過我們的學校講學時,聽他的課的。” 原振俠立時問:“你是哪一間的──”那人回答:“柏林大學醫學院。” 原振俠不禁苦笑起來,他曾一再在那人的面前,表示自己是一個醫生。絕未想到,對方也是一個醫生,而且資歷還比他好得多。 那人又發出了一下苦澀的笑聲來:“那又怎樣?我還是英國愛丁堡醫學院的博士!” 原振俠更說不出話來,他繼續駕車,在過了幾分鐘之後,他才道:“這樣說,你需要的幫助,和你所受的傷是無關的了?” 那人一聽,緊緊地閉上了眼睛,並不回答。 過了好一會,他才道:“不,你錯了,和我的……傷,有關聯。” 原振俠越來越好奇,由於事情實在太奇怪,他連問問題,也不知道從何問起才好。沉默了一會之後,那人才又嘆了一聲,道:“我的名字是伊里安?;古托。” 這又大大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這個人看起來分明是中國人,可是卻有一個西班牙式的名字!他不由自主,又向那人看了一眼,注意地看起來,那人是有一點不像是純粹的中國人。原振俠問:“古托先生,你──”古托道:“我從巴拿馬來。” 原振俠又向他望了一眼,心中在想:這是一個怪人,他有著那麼好的學歷,能有一張小寶圖書館的特別貴賓證,那也不算是甚麼奇怪的事了。看來,古托並不是一個多話的人,自己能引得他講了那麼多話,已經很不容易了! 既然古托是一個極具資歷的醫生,那麼他腿上的傷,自己實在不必太過關切,倒是他的神態看來如此痛苦絕望,值得注意。 原振俠想到這裡,嘆了一聲:“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古托先生,看來你的精神十分頹喪,總要看開些才好!” 原振俠也知道自己這種空泛的勸慰,是不會起甚麼作用的。但在古托未曾說出,他究竟有甚麼心事之前,他也只好這樣說。 原振俠料不到,自己的話,竟然引起了古託的強烈反應。他陡然之間,現出咬牙切齒,惱恨之極的神情來,道:“頹喪?我豈止頹喪而已!我簡直恨不得立刻死去!但是,在未曾明白這件事的真相之前,我死不瞑目,所以才苟延殘喘地活著!” 古託的這幾句話之中,表現了他對生命的極度厭惡。原振俠不禁心頭亂跳,他想也未曾想到過,一個人對自己的生命,會如此厭惡,如此要把它提早結束! 看古託在講這幾句話時的神情,他雙手緊握著,指節骨發白而發出格格的聲響,令原振俠感到了一股極度的寒意,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他只好默默地駕著車。 一直等到快駛近市區,他一直感到車廂之中的氣氛,沉重之極,令得他如果不設法去打破的話,他也會承受不起。 他吸了一口氣,問:“你有甚麼不明白的事?” 古託的喉間,發出了一陣怪異的“格格”聲:“等到了你的醫院,我會讓你知道……這件事……我從來沒有讓任何人知道。” 原振俠在古托發顫的聲音之中,聽出了他的意思。他把手在古託的肩上,輕輕拍了一下,道:“我叫原振俠,你可以把我當作朋友!” 古托激動起來──看來他是一個十分熱情的人,只是不知道有甚麼致命的痛苦在折磨著他,所以使他的外表看來,變得冷峻和怪異。 古托雙手掩住了臉,發了一會顫,才道:“本來我也有不少朋友,但是自從……自從……發生了變化之後,我疏遠了他們。唉,原,你準備聽一個很長的故事!” 原振俠道:“不要緊,事實上,我在圖書館中一見到你,就覺得你不是普通人!” 古托苦澀地笑起來:“是太不普通了!” 在這之後,他們兩人之間,又保持了沉默,但是氣氛已和剛才完全不同。剛才他們幾乎是陌生人,但是現在,憑著至誠的一番對話,把他們之間的距離拉近了不少。 車子駛進了市區,由於是深夜,街道上看來仍然十分淒清。 等到車子駛進了醫院的大門,停了下來,古托才道:“原,我不想任何別的人,參與你我之間的事!” 原振俠一口答應:“好,你腿上的傷勢,我想我們都可以處理。你可以到我的辦公室去,需要甚麼藥物,請你告訴我,我叫人取來。” 在原振俠想來,古託本身是醫生,對他自己的傷勢如何,自然有深切的了解,需要怎樣治療,自然不必自己多出主意。 可是古託的回答,卻出乎原振俠的意料之外,他道:“藥物?不需要任何藥物!” 原振俠一時之間,不明白他這樣說是甚麼意思,古託也沒有作進一步的解釋。他們一起下了車,古託在行動之際,雖然有點步履不便,但是也不需扶持。原振俠看到他腿上,像是沒有血再流出來。 原振俠一面和值班的醫生護士打著招呼,一面帶著古托向內走去,到了他的辦公室之中,請古托坐下,把門關上。 古托望了原振俠一下:“你肯定不會有人來打擾?” 原振俠點頭:“肯定!” 古托嘆了一聲:“我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要對你這樣信任。從現在起,我保證你所看到的情形,是超乎你知識範疇之外的!” 他一面說著,一面解下了扎在腿上的領帶。 原振俠聽得古托這樣講,心想他的傷處可能十分怪異。但不論是甚麼樣的傷,都不會超過一個醫生的知識範疇之外,古託的話,可能太誇張了! 他看著古托解下了領帶。由於他的腿曾流血,血濕透了褲腳,也沁在綁在褲子外的領帶上,所以領帶上也染著血跡。 古托解開了領帶之後,雙手突然劇烈地發起抖來。然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撩起了他左邊的褲腳來。當他把褲腳撩過膝蓋時,原振俠已經看到了那個傷口。 傷口在左腿的外側,膝蓋之上十公分處。 如果是一個普通人,或者是一個對血天生有恐懼感的人,看到了這樣的一個傷口,自然會感到害怕。可是作為一個醫生來說,這樣的傷口,實在太普通了。 傷口是一個相當深的洞,深洞並不大,直徑只有一公分。傷口附近的皮肉翻轉著,鮮紅色的肉,和著濃稠的、待凝結而未曾全部凝結的血,看起來,當然不會給人以舒服的感覺。 在傷口上,本來有一方紗布覆蓋著。古託在撩起褲腳的時候,把紗布取了下來。 原振俠只看了一眼,就以極肯定的語氣道:“你受了槍傷,子彈取出來了沒有?” 在醫學院時,法醫學是原振俠主修的科目之一,而且成績優異。所以原振俠一看到古托腿上的傷口,立時可以肯定那是槍彈所造成的。而且,他還立即可以聯想到許多問題。 例如,他可以知道,子彈是從相當遠的距離發射的,雖然造成了傷口,可是一定未傷及腿骨,因為古托還可以走動。原振俠也可以從傷口處看出來,射擊古託的手槍,口徑不會太大,如果是點三八口徑的手槍,子彈射進肌肉時,所造成的傷口會更大得多。 這時,傷口附近,只有濃稠的血沁出來,所以原振俠又推斷,子彈可能還在肌肉之中! 當原振俠這樣說了之後,古托抬起頭來:“你說這是槍傷?” 原振俠道:“絕對肯定,子彈──”古托陡然一揮手,打斷了原振俠的話頭:“槍傷!從任何方面來看,這傷口是子彈造成的。有經驗的人,甚至可以肯定,那是點二五口徑的小手槍的結果!” 原振俠點頭:“我同意這樣的判斷。” 古托聲音嘶啞:“可是,我一輩子沒有見過手槍,也從來沒有人向我射擊過!” 原振俠怔了一怔,一時之間,他不知道古托這樣說是甚麼意思。沒有人向他射擊過,那麼他腿上的傷口是怎麼來的?這一定是槍彈所造成的傷口,不可能是別的利器。 所以,當古托否認那是槍傷之際,原振俠除了勉強地干笑了幾聲之外,無法作出別的反應。古託有點淒慘地笑了起來:“你不相信,是不是?那麼,再請你看看,我是甚麼時候受傷的?” 原振俠用一柄鉗子,鉗了一小團棉花,先蘸了酒精,再用這團棉花,在傷口附近,輕輕按了幾下,道:“大約在四到五小時之前。” 古托乾澀地笑了一下:“是在你見我流血的那時候?” 原振俠“唔”地一聲:“差不多。” 古托長嘆了一聲,神情又變得極度憤懣和絕望:“如果我告訴你,這個傷口,在我腿上出現,已經超過兩年了,你會相信不相信?” 原振俠立時搖頭,那是一個受過嚴格醫學訓練的人,聽到了這樣的說法之後,本能的反應。然後,他盯著古托:“你有後期糖尿病?有梅毒?” 有原振俠所說的那兩種病症,都可能使得傷口久久不愈,這是普通的醫學常識。 古托緩緩地搖著頭,從他的神態來看,他不可能在說謊。 原振俠又道:“你一直不去治療它,所以──”他才講到一半,就沒有再講下去。本來,他以為古托可能是一個精神不平衡的人,有一種精神病患者,會自己傷害自己的肢體,從中獲得不正常的快感。但是原振俠立即又想到,人的肌肉組織,有自然的恢復能力,就算不經過任何治療,兩年多了,傷口也早應該癒合了,而且,傷口並沒有發炎潰爛的跡象,絕不可能拖上那麼久的! 原振俠在住口不言之後,實在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了,他只好怔怔地望著古托。古托道:“請你再仔細觀察一下傷口!”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花了大約五分鐘時間,仔細觀察著。他所得的結論,和他第一眼看到時並無改變。 古托覆上了紗布,放下了褲腳,道:“我很失望,你為甚麼不奇怪傷口並不繼續流血!” 原振俠忙道:“我正想問,可能是子彈在裡面,恰好壓住了主要的血管。” 古托緩緩搖頭:“不是,完全不是。” 古託在講了那句話之後,便不再說甚麼。原振俠指著傷口,道:“你至少應該治療,那是小手術,先把傷縫起來──”古托陡然顯得十分不耐煩,厲聲道:“我早已經說過了,你看到的情形,超乎你的知識範疇之外,你偏偏要用你的知識來處理!” 原振俠也有點生氣,道:“用一塊紗布蓋著,總不是辦法!你──”古托接上了口,道:“你以為我沒有治療過?當它才一出現之後,我就一直在治療它,可是……可是……”古托講到這,身子又劇烈地發起抖來。 原振俠看到了這等情形,心中也不禁駭然:“可是一直醫不好?” 古托十分無助地點了點頭,原振俠道:“怎麼可能?那是不可能的事!” 古托道:“當一件事情已經發生時,請別說它不可能,只是我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而已!” 原振俠吸了一口氣,看來古托還是一個十分理智的人,他的話十分有道理。當然,那得先要肯定這個傷口,真是在兩年前發生的才好,而原振俠這時,並不完全相信這一點。 他揮了揮手,道:“我是說──”古托再一次打斷了他的話:“你先聽我說,我腿上的傷口是怎麼來的!” 原振俠拽過一張椅子,在古託的對面,坐了下來。 古托雙手抱著頭,彎著身,把頭埋在兩膝之間。過了好一會,才抬起頭來,道:“我對你說的一切,每一個字,都是實在的情形。不管事情聽起來如何荒謬,你接受也好,不接受也好,你必須知道,我所說的,全是事實!” 原振俠見古託說得十分沉重,他也神情嚴肅地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你說的全是事實。” 古托又隔了一會,才道:“我腿上的傷口,是突然間出現的!” 原振俠有點不明白,傷口怎麼會“突然出現”呢?傷口,一定是被其他東西造成的。不過他並沒有問,只等著古託說下去。 古托抬頭,怔怔地望著燈,面上的肌肉不斷在抽搐著,神態十分驚怖。他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然後,吞了幾口口水,道:“那一天晚上,我正在參加一個宴會,時間是接近午夜時分。” 原振俠挪動了一下身子,使自己坐得比較舒服一點,因為看起來,古托像是會有冗長的敘述。 古托又道:“我在巴拿馬長大,我的身世十分怪異,這……我以後會告訴你。總之,那天晚上的宴會,是為我而設的,慶祝我從英國和德國,取得了醫學博士的頭銜歸來。我還要到義大利去修神學,歡迎和歡送,加在一起,出席宴會的人十分多──”宴會的主持人,是巴拿馬大學的校長。古托是這家大學的高材生,十九歲就修畢了課程所規定的全部學分,是有史以來大學最年輕的畢業生。大學校長作宴會的主持人,原因當然不止這一點,也為了他的女兒芝蘭,她是全國出名的美人,和古託之間,有著特殊的感情。 芝蘭比古托小一歲,身形長得很修長,有著古銅色的皮膚,全身都散發著難以形容的熱情和美麗,而且氣質高貴出俗。整個中南美洲的貴介公子,都以能和她共同出遊為榮,可是芝蘭卻只對古託有興趣。 當宴會進行到酒酣耳熱的階段,主人請賓客翩翩起舞之際,古托和芝蘭隨著音樂的節奏旋轉著,就令得不知多少人羨慕。巴拿馬副總統的兒子,全國著名的花花公子,就憤怒地脫下了白手套,想向古托拋過去,幸好在他身邊的人,及時阻止,這個花花公子幸然離去。 芝蘭也感到大廳中的氣氛有點不很好,她已經一連和古托跳了三段音樂,兩個人都沒有停止的意思。芝蘭把她的臉頰,輕輕地偎著古托,兩個人都覺得對方的臉頰在發燙,芝蘭低聲說:“到陽台去?” 古托點了點頭,帶著芝蘭,作了兩個大幅度的旋轉,已經到了大廳的一角。他一手仍然輕摟著芝蘭柔軟的腰肢,一手推開了通向陽台的門。 陽台十分大,擺滿了各種各樣的花。花的自然香味,加上芝蘭身上散發出來的女性的醇香,令得古托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出乎他們兩人意料之外的是,陽台的一角有兩個人在。那兩個人看到了古托和芝蘭,微微鞠躬,卻並沒有離開的意思。 那是兩個保安人員,由於宴會有不少政要參加,所以保安措施相當嚴密。這未免令得古托和芝蘭都感到相當掃興,但他們還是來到欄杆前,望著花園,在黑暗中看來,平整的草地,就像是碩大無比的毯子一樣。 古托和芝蘭都一樣心思,伸手指了指草地。 陽台上既然有人,他們就想到,那麼大的花園,總可以找到一個不被人打擾的角落。古托自歐洲回來,芝蘭還是第一次見他,兩人都有很多話要說,需要一個安靜的角落。 年輕男女,心意相通,大家都想到了同一件事,那會令得他們的心中,充滿了甜蜜之感。他們會心地笑著,一起轉過身,又向大廳走去。 就在這時候,事情發生了。 先是那兩個保安人員,突然之間,發出了一下充滿了驚懼的叫聲。古托和芝蘭立時回頭,向他們看去,都帶著責備的神情。 可是那兩個保安人員的樣子,卻驚惶莫名,指著古托,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古托看到他們指著自己的左腿,連忙低頭看去。 就在這時,芝蘭也發出了一下驚呼聲,而古托自己,更是驚駭莫名!那天晚上,古托穿著整套的純白色衣服,顯得十分瀟灑出眾,而這時候,他白色的長褲上,已經紅了一大片,而且紅色正在迅速擴展。 任何人一看到了這一點,都可以立即聯想得到──那是受傷,在流血! 古託一點也不覺得疼痛,只是覺得麻木,一種異樣的麻木自左腿傳來。而且,他可以清楚地感到,自己在流血,那種生命泉源自身體中汩汩流出來的感覺,十分強烈,也十分奇特,古托陡然叫起來:“我在流血!” 這時,那兩個保安人員也恢復了鎮定。一個過來扶住了古托,另一個奔進了大廳,大聲宣布:“有狙擊手在開槍,請各位盡量找隱蔽的地方,以策安全!” 剎那之間,大廳之中,尖叫聲響成了一片!混亂的程度,就像是陡然翻開了一塊石板,石板下的螞蟻在拚命趨逃陽光一樣。 更多的保安人員奔過來,古托立時被扶進書房。花園中所有的水銀燈都亮著,一隊軍、警聯合組成的搜索隊,在花園中展開搜索。 在寬大的書房中,至少有七、八個醫生在。芝蘭挨在古託的身邊,緊握著古託的手,古托仍然不覺得疼痛,可是血在向外湧出來的感覺,依然奇異強烈。 他的褲腳已被剪了開來,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他左腿上的傷口,是槍彈所造成的。血正在汩汩向外湧出來,濃稠而鮮紅,看得人心驚肉跳。 一個醫生,已經用力按住古托左腿內側的主要血管,另一個醫生正把一件白襯衫,按在傷口之上。可是血完全止不住,還在不斷湧出來,那件按在傷口上的白襯衫,一下子就染紅了。 有人叫道:“快召救護車!” 混亂之中,在那人叫喊之前,竟然沒有人想到這一點!所以,救護車是在古托左腿被發現流血之後二十分鐘才到達的。 古托被抬上擔架,送上救護車,芝蘭一直在他的身邊。當救護車開始離去的時候,參加宴會的軍政要人,也紛紛登上了他們的避彈車,在保安人員的護送下,呼嘯著離開。 古託在救護車上,仍然在流血,可是他的神智十分清醒,甚至一直不覺得痛。反倒是他看到芝蘭那種焦慮惶急的神情,覺得心痛。他笑著道:“我不致於有資格成為行刺的對象,一定是有人覺得我和你太親熱了!” 芝蘭低著頭,一聲不出,把古託的手握得更緊。古托感到一絲絲的甜味,直沁入心頭,腿上的創傷對他來說,簡直是微不足道之極了! 這時,古托仍然一直在流血。在救護車上的醫護人員,已經在傷口的附近,用彈性繃帶緊扎了起來,帶子陷進了肌肉之中,而且在傷口上,灑上了令肌肉和血管收縮的藥劑。 在這樣的緊急處理之下,就算傷口再嚴重,血也該止住了,至少,不應該再這樣大量湧出來了。可是,掩在傷口上的紗布,卻仍然不住地一塊又一塊換,一方紗布才覆上去不久,就被血浸透了。以致用鉗子鉗起紗布來的時候,血會自紗布上滴下來。 一個醫護人員忍不住叫道:“天呀,這樣流血不止,是……是……”他沒有說下去,只是在喉間發出了“咯”的一聲響,止住了話頭。不過,他說下去或是不說下去,都是不重要的,誰都知道,這樣大量而迅速的失血,如果不能止住的話,那很快就會死亡! 古託本來是躺著的,這時,他坐起身子來。以他所受的醫學訓練來判斷,醫護人員的做法十分對,誰都是這樣做,血應該止住的了。 可是,血還在流著。由於傷口附近緊扎著,麻木的感覺越來越甚,但是血向外在湧著的感覺,也越來越強烈,他開始感到事情有點不對了。 不過這時,他只不過是開始有了怪異的感覺而已。 後來,事情的怪異,比他開始時那種怪異的感覺,不知道嚴重了多少,怪異了多少! 古託的臉色開始蒼白。本來,他是一個運動健將,有著十分強壯的體型和健康的膚色,可是這時,在救護車的車廂之中,他的臉色卻白得和車壁上的白色差不多! 大量的失血,當然會令人的面色變白。但這時,主要還是因為心中突然升起的一股莫名的恐懼:為甚麼流血一直不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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