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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鬼界 倪匡 9153 2018-03-14
原振俠感到一片迷惘,過了好一會,才道:“你的任務真的那麼重要……值得你……使用……這只能用一次的武器?” 海棠這次並沒有立時回答,只是無目的地揮著手。良久,才道:“或許……我不知道,但一定要有那一次的。當我懂事之後,我一直在做噩夢,不知道自己的第一次,會……會和甚麼人發生?在夢中,我見到的全是各種各樣令人噁心之極的怪物,而我不得不和他們……” 原振俠的聲音苦澀:“我就是你夢中的那些怪物之一?事實可能比夢境更可怕!” 海棠的聲音極低:“你明知道不是的,何必這樣子……說?我一點也不後悔,雖然當時,我的目的只不過要你作我此行的伴侶,可是,我一點也不後悔!不論你對我的觀感怎麼樣,我……很高興……在我生命歷程之中,佔那麼重要位置的人是你!”

原振俠心跳得十分劇烈,長長嘆了一聲。有一個問題,他是非問不可的:“為甚麼一定要選擇我和你一起來,比我體力、智力更好的人,在你們的組織之中,一定有很多很多!” 海棠道:“是!我知道自己的卑劣,自然也知道組織中其餘人的卑劣,不會在我之下。如果我選擇組織中的人作同伴,那個同伴,就會比沿途所遇到的一切凶險,更加危險!” 原振俠感到了震栗——海棠說出了為甚麼要選中他的真正原因,原因聽來是如此簡單,但其中卻包括了不知多少對人性醜惡的控訴! 人是危險的,在一些動物園的入口處,會有一個除了一面有鐵柵,其餘各面都密封的大籠子,在籠子前豎上警告的牌子:“小心,籠內是世上最危險的動物!”當參觀者站在有鐵柵的一面,向籠內看去時,可以看到籠內是一面鏡子,參觀者看到的是自己——人!

人是最危險的動物,在殘害同類方面,會使用種種其他動物所不會用的殘酷、醜惡和卑劣的方法。不論是冠冕堂皇地殘害,或是偷偷摸摸地殘害,在人類有紀錄的歷史之中,在現實社會生活之中,都無時無刻不在進行著。 自然,在特務組織之中,人性的醜惡更被集中,被提煉到了頂峰。特務和特務之間,除了利害關係之外,不可能再有別的關係。 人性在醜惡的一面之外,多少還有良善的一面,但是受過嚴格訓練的特務,幾乎不可能再有良善的一面! 在震栗之餘,原振俠又感到了一片迷惘——海棠呢?她是一個自小就接受嚴格訓練的特務,在她身上應該也只有醜惡,沒有良善。但是,她為甚麼這時向自己說了那麼多? 真難以想像,她現在的傾訴也有著醜惡的目的?

海棠嘆了一聲:“你明白了?你不會和我爭功,會全心全意和我一起到達目的地。保護衣可以使我免受蟲蟻毒蛇的侵害,但是絕防止不了另外一個人對我的加害。而且,如果我也不可避免地要想怎樣去害他,這樣我就永遠無法達到目的。” 原振俠苦笑著,他這時才知道,他對特務組織中的成員的內心世界,所了解的是如此之少。這不是正常人所能了解的,即使是現在,他在震栗之餘,也不認為自己究竟了解了多少! 他喃喃地問:“如果……我是你們組織中的一員,你會怎麼對付我?” 海棠想了一想:“不知道,我會……盡量利用他——當他還可以利用的時候。而當他沒有利用價值之際,我就會先下手為強,不擇手段!” 她說得如此之坦率,使得原振俠牙齒不由自主,因為身子的劇烈發抖而“得得”作響。他掙扎著道:“你……對我的……態度,也是……一樣?”

海棠幽幽地嘆了一聲:“如果對你也是一樣的話,我就不會把一切全告訴你了!” 原振俠聽了之後,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海棠的聲音之中充滿了柔情蜜意,自然她的話是可信的,大可鬆一口氣! 雖然在長吁了一口氣之後,他立即又想到:真能鬆一口氣嗎?但那隻是模模糊糊的一想,他根本不願再想下去。海棠對自己是不同的,他心理上需要肯定這一點,不然,他精神會崩潰,無法支持下去! 海棠的聲音更溫柔動聽:“你為甚麼不問我,這次的任務究竟有多重要,值得我用我自己來作武器?我會毫無保留地告訴你一切!” 原振俠早就想問這個問題的了,他緩緩地道:“是不是在研究大祭師自聖墓中,帶回來的那些薄片的過程中,你們有了重大的發現?”

海棠柔聲道:“是,不單是重大的發現,而且是極其驚人的發現。” 原振俠沒有再問是甚麼驚人的發現,海棠既然答應了會告訴他,那就一定會說下去的。 海棠在停了一下之後,更靠近原振俠:“那些薄片,在我們知道大祭師帶到了美國,想去弄明白那是甚麼之後,多少已有點消息透露出來——美國的一些尖端科學機構,根本不知道那是甚麼,自然,也由於新幾內亞是一個落後國家,那些機構也不屑去作進一步的研究。當我報告上去之後,上面很有興趣,所以才有了竊取薄片的行動。” 海棠略停了一停:“等到我們的專家,開始研究那些薄片之際,你不知道有沒有留意一則消息?消息雖然經過嚴密的封鎖,但還是有一點漏了出來,美國的間諜衛星,就拍攝到了這場變故的照片。”

海棠的話,像是在突然之間轉變了話題,可是原振俠聽了,卻陡然吃了一驚。他知道海棠所說的那個“變故”——在美國的間諜衛星,發現了這場變故之後,曾經有過一陣子的轟動。但由於新聞的嚴密封鎖,所以外界無法得知詳情,只知道在一個著名的核武基地中,曾經發生了一場小型的核爆,推測是由於意外。 事後,附近的一些輻射資料站,都曾集到空氣中輻射大大增加的證據。真正的情形,由於所在國不公佈,那是國家的最高機密,自然各國的情報人員曾因之而大肆活動了一番,但也只能知道那是一場意外而已。 原振俠是在一份著名的軍事分析雜誌上,讀到了一篇報導,知道這件事的。雜誌的作者說,可能是在進行一項新的核分裂的試驗而發生了意外,估計這場小型核爆,造成了極嚴重的人力和物力的損失。

現在,海棠忽然提起了這件意外來,那是甚麼意思?難道這個小型核爆,竟然和那一箱薄片有關?這實在是令人震駭的事,原振俠想問些甚麼,可是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 海棠的聲音有點苦澀:“這次變故的後果十分嚴重,我們不但損失了基地上的全部設備,而且,一個師的部隊全部死亡。爆炸發生之後,核子先遣部隊……這是一個密部隊,他們的任務是在核爆之後,在嚴密的防輻射措施之下,首先進入核爆地區執行任務的部隊。” 原振俠道:“我知道,各國都有這種負有特殊任務的核子先遣部隊。” 海棠停了片刻:“核子先遣部隊的報告是說,爆炸發生在研究室,爆炸後產生的熱力,幾乎和太陽內部的溫度相若,破壞力之強,根本不可想像!” 原振俠的聲音有點急促:“那和……我們的話題,有甚麼關係?”

海棠道:“你聽我說下去。當時,先遣部隊測到的爆炸現場的輻射量之高,已超過了儀器所能負荷的程度,所以,先遣部隊的防護措施,也不足以抵禦那麼強烈的輻射。事後,進入爆炸現場一平方公里範圍之內的先遣部隊,也無一倖免,全在極大的痛苦之中死亡!” 原振俠實在無法抑制自己心頭的震撼,不由自主,發出了驚呼聲來。 海棠的聲音變得沉重:“這自然令得最高層震動,因為這樣強大威力的爆炸,絕不是我們所擁有的核武器所能形成的。究竟為甚麼會有了這種爆炸,全然無法知道,因為基地上所有人全死了,所有的設施全被破壞了。只有一點可供追索,那就是,在爆炸發生的時候,正是研究所在開始研究經由特工部門轉到了研究所的那一箱薄片。也就是說,當時,研究所中唯一的'外來物',就是那一箱薄片!”

原振俠了一口口水:“那……絕不能說爆炸是這箱薄片造成的!” 海棠緩緩轉頭:“基地的安全工作一向極好,而且最主要的是,絕沒有任何原來的東西,可以產生這樣強大威力的爆炸!” 原振俠不再出聲——來自長久傳說的一個墓穴中的不知名的東西,會形成一場小型的核爆,這實在是無法想像的事。想像力再豐富的人,也無法將這種事聯結在一起! 原振俠無目的地揮著手:“不可能,絕不可能!那些薄片如果會形成核爆,那麼大祭師帶著它們來來去去,早就受輻射能的影響而死亡了!爆炸的威力那麼強大,所有接觸過那些薄片的人,都不能生存!” 海棠道:“或許有某種方法,可以使強烈的輻射能,只在某種情形之下發生,而在正常的情形下,一點也不會外?”

原振俠又一怔:“天,你想說明甚麼?” 海棠並不直接回答,只是道:“你聽我說下去。在排除了一切其他可能,只有那箱薄片受嫌疑最大之後,我就被召去參加一個極密極重要的高層會議。進入了會場之後,我才知道自己處境的危險!” 原振俠“啊”地一聲:“是啊,如果認定了那箱薄片是罪魁,那麼,薄片是經由你的手轉出去的,你自然有著製造破壞的嫌疑!” 緊靠著原振俠的海棠,身子在發著抖,雖然隔著兩層厚棉衣,原振俠仍然可以感覺到海棠的顫抖是何等劇烈。由此也可知,她當時的處境是如何凶險! 她低嘆了一聲:“是,我就被控製造破壞的罪名。唉,當時情形之凶險……我寧願在如今這樣的環境中一輩子,也不情願在那個會場中留一分鐘!我連想也未曾想到過,會有這樣的指控加在我的身上,當時我震駭過度,全然不知如何為自己辯護。幸好我們組織的最高負責人,並不同意這樣的指控,詳細說明了那些薄片的來龍去脈,並且提出了他的一個看法。他的一番話,算是暫時把我從危險之中救了出來。” 原振俠只覺得自己的思緒一片混亂。在他想來,對海棠的指控是全然沒有根據的。但是他也知道,當遭受到了那麼重大的損失,又是在一個全然沒有法律程序的地方,海棠成為替罪的羔羊,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在這樣的情形下,組織的最高領導人,又有甚麼法子替海棠開脫呢?原振俠迅速地轉著念,一點也想不出有甚麼辦法來。 海棠苦笑了一下,吸了一口氣:“他提出來的設想,是極其驚人的。” 她講了一句,又頓了一頓,才把組織首腦的話說了出來。 首腦的設想,的確十分驚人,而且極大膽而富於想像力。若是用海棠轉敘的方法寫出來,就沒有那麼直接,所以還是把他的話直接寫出來的好。 以下,就是那個首腦的話。 “我們今天在這裡所提及的,是一個極嚴重的問題,甚至可以說,關係到我們國家的生死存亡。大家都已經知道,那次變故給我們造成了多大的損失,那簡直是一場核子戰爭的雛型,而我們在這場核子戰爭之中,是徹底失敗的一方。 “巨變發生之後,由於已經沒有生還者,所以變故是如何發生的,只好依靠推測。在經過反覆的研究之後,得出的結論是,變故來自那一箱正在進行研究的物體。這物體的來源大家都知道的,它和巴布亞新幾內亞地區的一個傳說有關,其中的一片,有可能是造成一個物理學家致死的原因。是不是幾百片在一起,就會在研究過程中,形成一場猛烈的核爆呢?如果肯定了這一點,我們就得追溯那個古老的傳說。 “關於那個傳說的資料,各位請參看會議文件第三號附件。概括起來說,傳說是說,當一個人到了一處地方之後,他就獲得了巨大的力量。最值得注意的是,這個傳說有實際的物體作支持。雖然那個物體,根本沒有人知道是甚麼,但如果我們設定它們是巨變的根源,又假設是當時那個人,從那處地方帶回來的,這就大有研究的餘地。 “我要求大家用心聽,因為我會提出我的假設,而我的假設,幾乎是超越人類知識範疇的。請無論如何不要打斷我的話頭,在追求現代化的同時,我想,適當的幻想力,是十分重要的。 “假設之一,所謂來自'鬼界的力量'真有其事,而力量的來源,就是那箱子中的薄片。第一代大祭師一定懂得如何運用那箱薄片,使他有異常的力量,這才能成為各部落一致崇敬的大祭師。 “假設之二,是那箱薄片來自一個叫'鬼界'的所在。由於有物件作為佐證,也可以假定,真有那樣一個所在。 “假設之三,就是在'鬼界'那個所在,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又或是有不可思議的'人',可以給到過那裡的人以奇異的力量。 “如果一些薄片,已有這樣的威力,那麼,在'鬼界'之中,一定有著更強大的力量——這是我的假設之四。 “根據我的幾點假設,得到的一個結論就是,在那個被稱為'鬼界'的所在,有著可以提供強大力量的可能。如果我們能得到這種力量,那麼不但可以彌補我們在那次意外的損失,也可以使我們在毀滅性的武器的發展上,一躍而成為世界之首。所以,必須要有最幹練的人員到那個地方去,而海棠是最適宜擔任這項任務的人。 “一定有人會問,就算我的假設全部成立,那地方的這種力量是怎麼來的?那又要作進一步的假設,我的假設是,它來自地球之外的另一星球。在那個被稱為'鬼界'的地方,不但可能有那種力量在,也有可能,有帶來這種力量的人在——” (當首腦講到這裡的時候,有一個地位相當的與會者提出了反對意見:“把那麼重大的事故,寄託在一些虛幻的設想上,這太不切實際了!”) (首腦的回答是:“設想或者是不切實際的,但是去從事真正的探索,就十分切實際。所以我的提議,是海棠要到那地方去一趟!”) “海棠,你到'鬼界'去的任務一定要完成,不論你用甚麼方式去完成。你要把那邊的力量帶回來,要使這種力量屬於我們!海棠,你能不能完成任務?” 首腦甚至不必問海棠,是不是願意去執行這個任務,而只問她是不是能完成這個任務。因為那是不必問的,海棠生下來就要接受各種各樣的任務,她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利。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是“人形工具”,工具在被使用的時候,會有選擇權嗎?當然是沒有! 海棠略停了一會,原振俠也保持著沉默。過了一會,原振俠才道:“你沒有考慮過,根本就不會有甚麼鬼界的存在?” 海棠的聲音有點異樣,一時之間,也判斷不出是惘然還是哀傷:“沒有,我也要把它找出來!你沒有過這種生活經歷,不知道被指控那麼嚴重罪名的可怕。我完全沒有任何路可以走,除了到這裡來碰碰連氣!” 原振俠嘆了一聲,他心中想說甚麼,不過沒有說出來。他沒料到,海棠把他心中所想的說了出來:“當然,我還有一條路可以走,那就是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 她講到這裡,略停了一停,幽幽地嘆了一聲:“我真的十分認真地想過……” 原振俠用力抱了她一下,海棠的聲音聽來是那麼動人:“原,真的,當我……把自己交給你的時候,我想的是——我只有自殺了,可是在死之前,我還要享受一下人生!一個正常人應該得到的,我也要得到……” 原振俠“啊”地一聲,剎那之間,心情真是激動到了極點!他自己感到慚愧,他一直以為,海棠是為了利用他才那樣做的,再也沒有想到,當時海棠已處身絕境,是為了不甘心就這樣走完她年輕的生命之途! 原振俠是感情十分豐富的人,或者甚至可以說,他感情豐富而又脆弱,他不能在感情之中,摻雜著醜惡的事實,而要一切全是在美好的境界之中進行。當他想到海棠是為了利用他而親近他的時候,他感到刺心的痛苦,但這時當他在海棠的話中,辨出了海棠的意願之際,在極度的感動之下,他的聲音甚至有點嗚咽。 他緊握著海棠的手(仍然是手套和手套之間的接觸,但原振俠卻不感到有任何隔閡),海棠的手像在發抖。原振俠在突然之間,又感到了一陣猛烈的震栗,那是因為他想到,海棠的任務,不一定能完成! 說海棠的任務不一定能完成,這還是最樂觀的說法了。事實是,直到如今為止,“鬼界”始終只是一個傳說,首腦的幾點假設也始終只是假設。雖然“缺口的天哨”已然在望——靜夜之中,聽起來那麼刺耳,那麼尖利,像是銼刀在銼刮著人的神經一樣的風聲,證明前面不遠的那個形狀怪異的山峰,就是“缺口的天哨”,但是究竟那裡是不是真有一條路,可以通向“鬼界”? 在所謂“鬼界”之中,是不是真有某種力量存在,可以被海棠得到之後,如首腦預料的,他們可以在毀滅性武器的發展上,變成世界第一? 這一切,全是如此虛無飄渺,但是海棠的生或死,卻就係在上面! 她要是不能完成任務的話,還是要面對著比死亡還可怖的指控,除了自己尋求毀滅之外,還是沒有路可走! 當原振俠一層一層想下去之際,他身上的寒意越來越甚。他要勉力鎮定心神,才能繼續說話:“你的處境……” 海棠幽幽地道:“我是處在絕境之中,除非,我真能把那種……神力量帶回去。” 原振俠不由自主,嘆了一聲:“這希望十分渺茫,儘管我們滿懷信心,經歷了那麼多艱險,可是信心並不是成功的保證!” 即使是在黑暗之中,原振俠還是可以透過玻璃罩,看到她明澈的大眼睛之中,閃耀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憂鬱的神采。 可是她的聲音卻十分平靜,像是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根本是發生在他人身上一樣:“是的,信心沒有用,但是我必須繼續向前闖。不過,原,我要講的話講完了,明天一早我繼續向前,你如果要回去,我不會阻攔你,也不會怪你,你——” 她的話沒有講完,就被原振俠阻止了。如果不是他們都戴著那種異樣的頭罩,原振俠一定會用自己的唇,去將她的唇封住。 但這時,原振俠甚至無法用手去摀住她的嘴,他只將雙手抓住了海棠的肩膀,用力搖著海棠的身子,同時大聲叫著:“再也別說這種話,我們一起向前走!而且,就算不存在甚麼'鬼界',也不知有多少路可以走!” 他直盯著海棠,直到海棠不再出聲,只是緊緊地擁抱著他為止。 這一晚,接下來的時間中,他們都不再說話,只是緊緊靠在一起,使他們日間消耗了的精力逐漸恢復。 原振俠在朦朦朧朧之中,做了不少奇形怪狀的夢,當然,在不遠處傳來的,厲風的刺骨呼嘯聲,是使他形成噩夢的主要原因。他最後在一個夢境中驚醒,那夢境倒不是十分可怖——在那個舞會中,曾向他警告不要牽涉進去的那個“馬克思”又出現了,仍然是那種動聽的聲音:“看,叫你不要牽涉進去,你不肯聽,現在,你知道結果了吧!” 夢中聽到的語調,是真摯的譴責,並不嚴重,可是卻使得原振俠在恍惚之中驚醒了。原振俠立時想到,結果會是怎樣呢? 他無法作出設想,結果可以是任何種類的! (但就算原振俠這時,作出了一千七百八十種設想,他也決計想不到,結果會是那樣的!) 他坐了起來,天地之間已經是一片灰茫茫。極東處,似乎有一團暗紅色的光芒在閃耀,但也叫人無法相信那是初升的旭日,因為那團光芒,只是略閃了一閃,就被雲霧所遮掩了。 霧很濃,濃得像是有重量壓向身上一樣。當他們做好了旅程開始的準備,開始行動之際,霧更加濃了,幾步之外的情景都看不清。 山區中的環境,本來已經那麼詭異神,再加上了那麼濃的濃霧,整個人像是被密封進了一個小罐頭之中,而小罐頭又被拋向了不可測的深淵之中一樣。 他們小心翼翼地移動著,盡量隔得近,可以相互之間看得到對方——那必須距離不超過一公尺。 從“天哨”傳來的風聲,仍然是那樣尖銳淒厲,在呼嘯聲中,像是夾雜著斷斷續續的嗚咽,簡直叫人無法定下神來,仔細聽一聽這樣的風聲——如果用心去聽的話,不消多久,恍惚之間,那種風聲,就像是人類自古以來所積聚著的痛苦和怨恨,集中在一起,用聲音作發。 誰心頭沒有幾分痛苦呢?那種風聲,就能把人心中的痛苦勾起來,再加以無窮地擴大,擴大到了人無法可以承擔的地步。 他們先要下山,然後去到“天哨”的峰腳下,再向上攀登上去。在那樣的濃霧之中,他們是根本無法前進的,只能向下縋——抓住了一條山藤向下縋去,然後再找另一條山藤,再向下縋去。 幾小時過去了,他們重複著同樣的動作,憑藉著他們過人的體力和堅強的意志力。 在快到峰腳下時,他們都聽到了急速的流水聲。直到又穿過了一大團濃霧,他們才看到了下面的情形。 當他們可以看清下面的情形之際,他們離那道兩峰之間湍急的山溪,大約有十公尺,雙手抓住了山藤,半懸在空中。 那道山溪大約有二十公尺寬,溪水也是灰黑色的。由於水勢十分湍急,所以當溪水遇到了石塊之際,濺起混濁的、老高的水花,看來像是一張巨大無比的口,在噴著涎沫一樣。 溪水可能是由於峽谷底下,積聚了太多腐爛了的東西之故,有一股令人難以忍受的腥味。 原振俠找到了一塊凸出來的石頭,把腳尖抵了上去。這樣,他就可以騰出一隻手來,向海棠打了一個手勢,示意他先下去探一探。 海棠點頭表示同意,原振俠又向下落了一條山藤,他想在溪水上找一個立腳之處,可是卻找不到。溪水不知有多麼深,就算是水不污濁,要是水深過腰的話,他們就無法在那麼湍急的水流之中站穩身子。 在溪水中,有幾塊凸出的大石,每一塊相隔約在兩三公尺之間不等。 原振俠又攀了上去,來到海棠的身邊,指著對岸:“只要過了這道山溪,向上去,就可以攀到天哨的缺口。” 海棠點著頭:“找到一個地方固定身子,再動用工具。” 原振俠向左看,左邊有一塊岩石,雖然上面不是十分平整,但是總還可以存身。他抓著山藤,慢慢移動著身子,使自己到了那塊大石之上。 然後,他緩緩拉過一股藤來,在自己的腰間盤了幾匝。這樣,他雙手可以活動,身子不會跌下去。然後,他從背囊之中取出了工具來,那是一枝強力的發射槍,可以把帶著釘子的繩索射向遠處,使釘子釘進岩石之中。 他取出了發射槍,校正好,對著對岸扳動了扳機。在峽谷之中,砰然的槍聲帶起了巨大的迴聲,使得兩面峭壁之上,有許多本就鬆動得搖搖欲墜的大石,由於聲波的震湯,而發出轟隆巨響,滾跌了下來。有幾塊超過半噸重的大石,就在海棠和原振俠的身邊擦過,跌進了污濁的溪水之中,濺起老高的水花來。 原振俠只覺得喉頭好像火燒一樣地發乾,那些巨大的石塊滾跌下來,是在他們的身邊掠過,還是擊中他們,是全然無法控制的。而如果有一塊大石,是直向著他們之中一個砸下來的話,他們也幾乎無法躲避!等到峭壁上不再有落石滾下來,原振俠看到,射出的釘子,已經釘進了對面的山崖之中。 銳利的鋼釘,足有二十公分長,已經全部釘進了岩石之中。原振俠用力拉了一拉,釘在岩石上的鋼釘紋絲不動。 他又在伸手可及之處,看準了一個堅固的石角,將繩子盡量扯直,一圈又一圈繞在那石角上。直到他認為夠堅固了,才打了一個死結。 當他做好這一切之際,他抓起繩子上的一個滑輪。 當他射出鋼釘之際,是斜向下射出的,也就是說,釘進了對面山崖的鋼釘,位置要比他存身之處來得低。這樣,他才可以抓住滑輪,滑向對岸。 當他抓住了滑輪之後,他心中想,在回程的時候就沒有這樣便利了。那就不能再利用滑輪,只好雙手攀著繩索,渡過這道猛虎似的山溪了。 當他這樣想的時候,他忽然想到,在回程時,如果已經獲得了傳說中的那種神的力量,是不是可以不必再利用這種裝置了呢? 他吸了一口氣,一縱身,滑輪在繩索上轉動著,帶著他的身子向前面滑了出去,一下子就到了對面的山崖。他伸手抓住了一根山藤,攀上了幾步。 生長在這山區中各種各樣的野藤,看起來固然十分醜惡,但這些日子來,原振俠卻對它們有了相當程度的好感。 因為要是沒有那些山藤的話,他真不知道如何可以在濕滑的、幾乎是直上直下的山壁上存身,別說攀上去或是前進了。 他才一滑了過來,海棠也已移到了他剛才存身的地方,抓住了另一隻滑輪,一樣滑到了對面的山崖。 他們現在,已經身在“天哨”的峰腳下了。兩人一起抬頭向上看去,可是,雲霧繚繞,他們根本看不到峰頂上的情形。 但是他們已經到了峰腳下,只消一步一步向上攀去,總可以攀到峰頂的! 他們靠著山崖歇了片刻,自上面穿雲過霧傳下來的厲嘯聲,聽來更加驚人。他們甚至感到,整個山峰都像是在隱隱顫動! 歇了沒有多久,他們又投入了機械的動作之中。向上攀著,爬到了一股山藤的盡頭處,又抓住另外一根山藤,用自己的臂力,使自己的身子不斷向上升。 在這種行動中,不論人有著多麼高的智力,可是同樣的行動,遠遠及不上別的生物。 在連續向上攀緣了一小時之後,原振俠感到自己的手臂,似乎已和雙肩脫離了關係,根本已經不再有任何知覺。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的手臂,如何還會活動? 他看到了一道石縫,看起來,那道石縫勉強可以給人存身。他咬緊牙關移動著身子,終於使自己擠進了那道石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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