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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鬼界 倪匡 8142 2018-03-14
在他們勉力和強風對抗了不到兩分鐘之後,極大的雨點挾著強風,已自四面八方了下來。原振俠再也想不到雨點可以如此之大,雨點打在石樑上的聲音,簡直如同千軍萬馬一起在擂著戰鼓一樣震耳欲聾。打在他們的頭罩之上,就像是有人拿著鐵,不斷在敲著他們的頭罩。 看出去,根本甚麼也看不見,狂風暴雨之中,人更是渺小得可憐! 這一場暴風雨,足足維持了半小時之久,比起過去的六天可怕旅程來,這半小時更是可怕之最。如果說過去的六天旅程,有使人身在鬼域之感,那麼在這暴風雨中的半小時,使人感到自己根本已不存在,不存在於任何境域之中,整個人都已成為飛灰一般! 由於風勢和雨勢終於小了下來,原振俠勉強抬起頭,看到海棠就在他不遠處,也正抬頭在向他望來。在那一剎間,原振俠的心中有一個極強烈的衝動,他辛苦地挪移著身子靠近海棠,然後示意海棠,兩人再一起移動著,使他們的頭部靠近一塊大石。

在大石後面風勢比較小,原振俠直視著海棠,兩人的頭罩玻璃上全是縱橫的雨水,看出去,對方的眼睛不是看得很清楚。但是原振俠還是努力凝視著,然後他用十分激動的語氣道:“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像我們一樣,在這樣的環境之中和大自然搏鬥求存!” 海棠用點頭的動作,代替了回答。 原振俠幾乎是在喊叫:“所以,我們之間如果互相再隱瞞甚麼,那簡直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行!” 海棠陡然震動了一下,然後,大約是不到三秒鐘的靜止。本來她是伏著的,這時突然改變了一下姿勢,變成了仰著。 雨雖然說小了些,但仍然比普通情形下能遇到的大雨更大。雨點打在她眼罩的玻璃上,使得原振俠根本看不清她的眼神是怎樣的。 她仰躺著不動,足有一分鐘之久才又轉過身來。聽來她的聲音十分低,在風雨聲中幾乎聽不見:“我不會隱瞞你甚麼!”

原振俠苦笑了一下。 海棠確然因為他的話,而感到了極度的激動,而她的回答是“我不會隱瞞你”,而不是“沒有隱瞞你”,這證明她的確有重大的事隱瞞著! 儘管如今的處境,是絕不適宜討論或爭辯甚麼的,原振俠仍然大聲叫:“說出來!” 海棠並沒有說甚麼,只是在聽了原振俠的叫喊之後,突然伸手緊握住了原振俠的手臂,而且把她的身子盡量向原振俠靠了過來,直到他們兩個人的眼罩玻璃碰在一起。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由於他們的眼睛相隔太近了,一樣無法互相看到對方的眼神。不過,原振俠可以清楚聽到海棠的話:“到了目的地,我一定會告訴你!” 原振俠立時道:“不!” 他可以聽到海棠急速的喘氣聲:“那麼,至少到我們可以面對面說話的時候!我不要隔著面罩……和你說那麼重要的話!”

原振俠嘆了一聲,摟了摟海棠,表示了他的屈服。 海棠果然有事瞞著他!他立刻想到,是甚麼事呢?他的身子陡然震動了一下,是甚麼都不要緊,他最怕的是海棠是為了利用他,而不擇手段把她那麼美麗的身子給了他的。如果是這樣的話……原振俠又震栗了一下,那麼,在那麼美麗的身子之中的靈魂,也未免太醜惡了! 風雨漸漸轉弱,海棠向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低聲說著話。她的聲音聽來有點乾澀:“石梁在雨後很滑,要加倍小心!” 原振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雨後,石樑上本來厚厚的青苔,看起來是帶滑膩的濃綠色。在青苔之中,奇蹟似地,許多顏色鮮豔絕倫的菌類,正以驚人的速度在冒出來,這些毒菌,每一個都可以致人於死。原振俠真不明白,這麼低等的植物,為甚麼也要使自己充滿了毒質?盡可以有許多方法生存繁殖的,可是在這個充滿毒物的環境之中,彷彿沒有毒性,就不能生存了!

他們一起緩緩站起身來,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著。當來到了石樑上很窄的那一段時,原振俠先伏了下來,小心地向前俯伏爬行著,很快就爬了過去。等到海棠又爬了過去之後,他們又可以直起身子來向前走。 這座石梁,看來雖然驚險異常,但是在這幾天的旅程來說,還算是最舒適的一段歷程了。 過了石梁,他們又在天黑之前攀上了另一個山峰頂。在那個山峰頂上向前看去,“缺口的天哨”就在眼前,直線距離只怕不超過三公里。在濃重昏暗的暮色之中,他們可以聽到一陣又一陣尖利的、如同哨子聲一樣的聲音,那自然是風吹過山峰缺口時所發出的聲音。 聽了這種如同有碩大無朋的口,在吹哨時發出的聲音,才知道“天哨”這個地名,是如何確切! 這時,他們存身的那個山峰,有著一塊相當平整的平地,甚至可以供他們躺下來。原振俠取出了一種化學粉末撒在平地附近的矮樹叢中,然後點著了火,矮樹叢立時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燃燒了起來,燃燒了半小時之久才停息。由於空氣的潮濕,在燃燒的時候,幾乎沒有甚麼火焰,只有濃煙。

這也正是原振俠的目的——濃煙對於驅除蟲蟻毒蚊有極顯著的功效。原振俠在濃煙四冒之際,伸手待將頭罩取下來,可是海棠卻握住了他的雙手,她雙眼之中現出懇求的神色,望著原振俠,緩緩搖著頭。 原振俠又心軟了。他本來是想各自除下頭罩之後,就可以聽聽海棠究竟有甚麼事瞞著他,可是海棠卻阻止了他這麼做。 為甚麼呢?是海棠不想說,不願意說,拖得一刻是一刻?還是她覺得,即使四周全是濃煙,脫下頭罩還是十分危險的? 不管怎樣,看到了玻璃片後面海棠的眼神,原振俠就無法再堅持下去。 他們又用“牙膏”作為晚餐,然後,兩人一起躺了下來,誰也不說話。濃黑的天空,像是直接壓在他們胸口一樣。等到濃煙散盡之後,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沒有星,沒有月。

不過他們可以伸直身子躺著,這無論如何比起昨晚來好得多了。海棠向原振俠靠了靠,原振俠自然地把她摟在懷裡,把自己的手臂作為她的枕頭。 有一群閃著暗青色光芒的不知名甲蟲,在他們的身邊飛來飛去,發出嗡嗡的聲響。遠處,來自“天哨”尖利的呼嘯聲,一陣緊,一陣慢,聽了令人全身顫栗,都不由自主地跟著發生一陣陣的抽搐。 原振俠嘆了一聲:“真想不到地球上還有這樣的地方!我總算有點明白,為甚麼傳說中力量是來自魔鬼,而不是來自神靈了——這裡,這幾天,我們不正是和處身在鬼域之中一樣嗎?” 海棠先是不出聲,過了一會,才道:“你認為'鬼界'只是一種象徵性的形容詞,單指這裡環境的可怕而言,而沒有別的實在的意思?”

原振俠搖頭:“還會有甚麼意思?” 海棠又沉默了片刻:“這一帶山區,在我們看來自然和鬼域一樣,但是在山區土生土長的土著來說,不見得會有同樣的印象!” 原振俠怔了一怔,他立時想到,把“鬼界”這個詞帶到人間來的,是那個第一任大祭師,大祭師自然是在山區長大的,和他們來自文明世界不同,正如海棠所說,會不會和他們一樣有同樣的感覺呢? 這時,濃黑又開始包圍他們。那種鬼氣森森的感覺,對他們來說自然濃烈之極,但土著顯然是不會有同樣感受的! 那麼“鬼界”這個詞,是另外有具體的意義的了? 原振俠轉過頭去,望向海棠,海棠像是知道他心中的疑問一樣,徐徐地道:“這一帶土著的語言,是一種原始的語言,表達能力不強,而且也很簡單直接,不像成熟了的語言那樣,有那麼多的花巧。所以,在他們的語言之中,'鬼界'這個詞,就要從最簡單原始的方面來了解。”

原振俠苦笑:“如果只照字面來看,最簡單的含義,就是鬼的境界,或者是鬼的地界,那又有甚麼含義?” 海棠立時道:“怎麼沒有?含義再明白也沒有了,就是鬼聚居的地方。” 原振俠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就是'陰間地獄'?” 海棠沉默了半晌,才道:“在佛經故事之中,鬼魂聚居的地方是'陰間',陰間,當然也就是鬼界了。” 海棠說得十分認真,可是原振俠在聽了之後,卻只覺得好笑:“陰間也有很多別名,中國人就有一個名稱:酆都城。據說四川省有一個縣,就叫酆都縣,在那個縣中有一座廟,廟中有一扇不知通向何處的門。歷代縣官上任,都要加一張封條上去,絕不准人開啟。據說,那道門的後面,就有一條通道,是通向陰間的!”

或許是由於原振俠的語氣有著太多的揶揄的意味在內,所以海棠並沒有立刻回答。 而原振俠又笑了起來:“這個傳說,和缺口的天哨之內有一條通道,可以通向鬼界,倒十分接近。真可惜我們早沒有想到這一點,不然的話,就到酆都縣去走一遭,總比這幾天的旅程愉快多了!” 海棠的聲音相當低沉:“傳說有相同的地方,但是如今的傳說,有實際的證據。大祭師從聖墓中,帶回來的那一箱東西——”她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忽然又改了口:“我曾研究過土著的語言,發現在土著語言中的'鬼'字,含有十分神的、巨大的、不能算是邪惡的力量的意思在內,他們崇拜這種力量。” 當海棠在解釋土著語言中“鬼”的含義之初,原振俠並沒有怎麼用心聽。可是等海棠說完之後,他陡然想起了海棠想要進一步說明的是甚麼,他不禁一怔:“你的意思是,照土語來解釋,'鬼界'可以解釋為,一群有神力量的人聚居的所在?”

海棠只糾正了一個字:“一群有神力量的鬼聚居的所在!” 她特別把“鬼”字說得十分響亮,原振俠不由自主,陡地坐了起來,轉過頭,望向海棠。他自然看不到海棠的神情,但是他至少可以聽出,海棠的聲音是十分認真的! 一時之間,他思緒十分紊亂。海棠說得這樣肯定,那表示她確信,真有一群有神力量的“鬼”,聚居在一處地方,而那處地方,可以由“缺口的天哨”進入! 原振俠早就知道,自己這次探險歷程非比尋常,但是他也絕未曾想到,事情會發展到真的和鬼接觸的地步! 鬼是甚麼呢?從字面上來看,魔鬼和鬼魂又有不同,那隻是存在於傳說中的一種現象。如果這種現像變成實實在在,那麼,處身於一群鬼之間,又會是甚麼樣的一種情形? 這實在是無法想下去的事,他的聲音有點乾澀:“你認為真有一群鬼……在那裡生活?”他大力搖頭:“我也混亂了,'鬼'怎麼可以和'生活'這樣的詞關聯在一起?鬼,是人死了之後才叫鬼的,既然死了,如何還會有生活?” 海棠搖頭,她也坐了起來:“這只不過是語言上引起的混亂,鬼,可以是人死了之後的一種存在,也可以如同土語之中,是一種有強大神力量存在的代名詞!” 原振俠悶哼一聲:“存在,是一種甚麼形式的存在?” 海棠的雙眼在黑暗之中閃著光:“不知道,我們正要去弄明白它!” 原振俠呆了半晌,他的思緒依然紊亂。過了半晌,他才道:“這就是你的目的?” 海棠的語音之中有點訝異:“我以為你早已明白了,我們在未曾出發之前,你就知道要到鬼界去!” 原振俠嘆了一聲:“我……不知道……'鬼界'竟可以作那麼實在的解釋——” 他說到這裡,陡然又想起了一些事來,那令他感到了一股寒意,使得他一開口,聲音也變得尖利。 自然,那也有一半原因,是由於想到了那些事之後,心情變得十分激動之故。 原振俠用尖利的聲音道:“你是早已肯定了,有那麼一種具有神力量的存在的。你的目的,是你,或者該說你們,想利用這種力量!” 或許是由於原振俠太激動了,所以他的聲音聽來有異尋常。他尖利的聲音,和尖銳的風聲夾雜在一起,令他自己也有吃驚之感。 海棠不出聲,雙手捧住了頭罩,一動不動地坐著。原振俠還想向她追問甚麼,可是口唇發著顫,一時之間竟講不出話來。 然而,他的心情雖然激動,思路還是十分清楚的,他陡然又想到了一點。他要竭力抑制著自己的情緒,才能再發出問題:“你們……你們在得到了大祭師的那一箱薄片之後,進行研究,是已經有了結果的,是不是?你告訴我研究下來一點結果也沒有,那是徹頭徹尾的謊話,是不是?” 他一面追問著,一面雙手按住了海棠的肩頭,用力地搖著。 海棠一點也不抵抗,任由原振俠搖撼著她的身子。直到原振俠搖了她好幾十下,她才抬起頭來,用膩得化不開的聲音道:“你……請你……別那麼狂暴,我……” 原振俠陡地住了手,整個人如同受到雷擊一樣地怔呆,幾乎連呼吸也停止,幾乎令血液也為之凝結! 海棠這時所說的那句話,他並不是第一次聽到,而是第二次了。就在那個他這一生再也不會忘記的那個晚上,在他的住所,當他緊擁著海棠柔軟香馥的身子,全然沉浸在無比的歡愉時,海棠就曾喘息著,講過了這樣的一句話。 這時,原振俠只覺得他的身體之內,似乎也有著烈風在吹襲,以致整個身子都充滿了嗡嗡的聲響。 過了好一會,他才定過神來。在他震動那一段時間中,他思緒雜亂之極,等他又開口說話時,他的聲音聽來是那麼疲倦,那麼無力,他只問了三個字:“是不是?” 海棠的眼睛在玻璃罩下閃動著,原振俠可以感覺得到,在那雙美麗動人的眼睛中噙著淚水。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海棠的回答,竟是那麼肯定和簡單:“是!” 原振俠一聽得這樣的回答,像是整個人一下子都了氣一樣。他本來是坐著的,這時,緩緩地仰躺了下來,一動也不想動。 那些薄片,海棠他們曾研究過,而且有了結果,這就是海棠一定要到“缺口的天哨”來的原因。由此,自然可以證明海棠的一切行動,都是有計畫、有目的的。 海棠的一切行動都有計畫目的,那自然包括了她邀請自己前去探索,而遭到了拒絕之後,那一連串行動在內! 那一連串行動,在原振俠來說,是如此美好,如此值得回味,如此純真,如此象徵著生活之中最歡愉的一面!但現在證明一切全是相反的,那隻不過是一個女特務人員,為了達成任務,而不擇手段的一種行動而已。 而他,原振俠,自以為有幸得到了一個美麗動人的女郎的崇高感情,但實際上他只不過是被利用了的工具,一條被誘人的餌誘得上了鉤的魚!雖然用來引誘他的餌,幾乎是沒有任何魚可以抗拒的,但他畢竟是一條上了鉤的魚! 當這一切都明白了之後,原振俠真的感到了疲乏,疲乏得連動一動手指的氣力都沒有了。他真難以想像過去的幾天來,他一寸一寸地在峭壁上移動,在那麼可怕的蠻荒山嶺之中,是怎麼度過來的! 他甚至閉上眼睛,他要甚麼都不去想。但是他只能控制自己的身體,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那種屈辱感和難以形容的傷心和失望,像是巨大無比的鐵一樣,一下又一下捶擊著他。 他感到胸口真的有一些重壓,他知道一定是海棠把頭靠向他的胸口。她想表示甚麼呢?表示親熱,還是表示歉意? 原振俠真想哈哈大笑起來,但是他連發笑的氣力都沒有,他只是無力地睜開了眼。本來,他只是想看上一眼,再閉上眼睛的,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也不知道自己以後應該怎麼做。 可是當他一睜開眼來之後,他不禁怔住了,不由自主“啊”地一聲叫了出來。 他一睜開眼,就看到海棠! 海棠就在他的身邊,他本來就應該一睜開眼來就看到海棠的。可是,令得他震驚的是,海棠已經脫去了頭罩,他真正看到了海棠,而不是戴著頭罩的海棠! 在黝暗的光線下,海棠的俏臉,看來是那樣蒼白,那樣淒楚而令人心酸。 她的口唇微顫著,可是一點聲音也不發出來。或許是為了不發出聲來,她潔白整齊的牙齒,輕咬著下唇。淚水自她瑩澈的雙眼之中,地流出來,無聲地,沿著她白玉一般的臉頰向下流,一直流到她尖巧的惹人喜愛的下頷。 淚水在海棠的下頷上凝成了一大滴,然後再落下來,一滴又一滴。她一定已流了相當多淚,滿面都是淚痕,有幾絲頭髮因為淚水而沾在她的臉頰上,她也沒有拂開它們。她只是怔怔地望著原振俠,伏在原振俠的胸口,望著原振俠。 原振俠才一看到海棠時,只想到一點:除去了頭罩,那太危險了!所以他才感到震動。 可是,接著,海棠那種動人的神情,卻使他忘記了一切。海棠只是望著他,一句話也沒有說,甚至,一個字也沒有說,可是她的眼神,卻勝過了千言萬語!原振俠在怔呆過去了之後,雙臂一環,緊緊將她摟在懷中。 而也就在這時,黑暗之中有暗黃的光芒閃動,已向著海棠襲了過來。原振俠發出了一聲驚呼,幸好他早一步把海棠的頭摟進了懷中,所以他能及時把來襲的不知名的甚麼毒蟲,一下拍了開去,然後他以極快的動作,提起頭罩來套向海棠。 幾乎是在一秒鐘之間,那種暗黃色的光芒——毒蟲的眼睛發出來的,環繞在他們的周圍,像是無數妖魔在飛舞一樣。 原振俠仍然摟著海棠,過了半晌他才道:“你……不應該這樣做!” 海棠不出聲,只是柔順地依偎著原振俠。 原振俠嘆了一聲,連他自己也有點不明白,剛才的那句話,是說海棠不應該在這樣的環境之中除下頭罩呢,還是在說,她不應該為了達成任務而利用他。反正海棠沒有出聲,那就隨便她怎麼去想好了。 維持了好一會沉默,海棠才挪動了一下身子,取出了飲水來,把吸管先伸進原振俠的口中。原振俠正感到了口渴,喝了一大口——為了攝取營養,飲水也早已加上各種人體必需的營養成分。 海棠自己也喝了一口,然後又緊靠著原振俠,用十分平靜的聲音道:“我睡不著。” 原振俠深吸了一口氣:“明天你就可以到目的地了!當然興奮。” 海棠的聲音仍是那麼平靜:“我知道,你不肯陪我走完最後一段路程了。” 原振俠沉默了片刻,才道:“陪你,我肯!陪你代表的勢力,陪你去完成任務,我不肯!” 海棠嘆了一聲,把頭枕在原振俠的胸口,原振俠再度輕摟住了她。 又過了半天,海棠才道:“我要對你說很多話,你喜歡聽也好,不喜歡也好!” 原振俠本來想說:“只要你不再騙我、利用我,自你口中吐出來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聲音,都是人世間最好聽的聲音!” 可是他卻沒有那麼說,只是低嘆了一聲。 海棠也低嘆了一聲,才道:“我是乾甚麼的,你當然知道,我也不必多說了。在我一出世之後不久,就被人決定了我的命運,要訓練我成為一個出色的特別工作人員。當這個命運降臨在我身上之際,我是無法反抗的,那時,我甚至還沒有學會走路。” 原振俠開始感到海棠想說甚麼,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但他仍然沒有說甚麼。 海棠的聲調卻出奇地平靜:“於是,我就開始接受嚴格的訓練,在十五歲之前,我幾乎是和整個世界隔絕的,只是接受各種各樣的訓練,一天超過十八小時。訓練的項目之多,知識和體能方面的都有,我相信一個普通人,一百五十年也學不了那麼多東西。我的確學了不少,成績超卓,那使我成為我同類中最出色的一個!” 原振俠喃喃地說了一句:“毫無疑問!” 海棠握緊了原振俠的手:“最重要的是,我接受了知識和體能的訓練之外,也無可抗拒地接受了思想觀念、思想方法的訓練,使我真正認為,我的生命是為了唯一的目的而存在的,這目的是:完成上級交下來的任務。為了完成任務,我可以不理全人類所共同遵奉的一些普通的生命原則,例如道德、感情、人性等等。” 她說到這裡,氣息有點急促。原振俠忙道:“如果你不願說的話……其實,人性也不那麼美好,很多人為了達到目的,也是不理會那些原則的。” 海棠的聲音有點遲疑:“別人在這樣做的時候,是不是多少會有一點遲疑?而我,是認為理所當然的!” 原振俠苦笑:“還不是一樣?結果是不變的!” 海棠呆了片刻,才道:“很謝謝你維護我,不過我自己確切知道……不是那回事!” 原振俠沒有出聲,他心中在問自己:我在維護她?我為甚麼要維護她?我對她的身分是這樣厭惡,對她的行為是如此不同意,怎麼會去維護她?可是,為甚麼當她在自我剖析和自責的時候,又會為她解說呢? 原振俠感到了一陣迷惘,在男女之情上,他總是迷惘的,不過這次迷惘更深切! 兩人之間又沉默了片刻,海棠才又道:“總之,我是一個經過精心培養出來的……'人形工具',這是我替自己取的名字。我生存的目的,就是隨時準備接受命令,再不擇手段去完成任務。就像是一柄鑿子存在的唯一價值,就是一頭接受打擊,一頭鑿開木頭一樣。” 原振俠又苦笑了一下:“聽起來很悲觀,但至少還有一個生命的目的,很多人是連活著有甚麼目的,都不知道的!” 海棠用她深邃的眸子,凝視了原振俠一會:“我不知道你也會有那麼傷感的一面。” 原振俠的回答聽來很不合理,但在這時的心情下,他卻自然而然講了出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海棠又沉默了好一會,才道:“在我所接受的訓練之中,有一條是一直被提及的,那是,作為一個女人,一個美麗的女人,比起異性的特工人員來,有一個更優越的條件,那就是她本人——” 原振俠聽到這裡,已經感到了一股寒意掠過全身。雖然在厚厚的保護衣之下,在濕熱的空氣中,他是不應該有這樣感覺的,但這時他真正感到了寒意! 他知道,海棠快要說到他最不敢想的那件事了! 他像是呻吟似地道:“別……說下去了,海棠,別再說下去了。” 可是海棠卻喘著氣:“讓我說下去,要是現在我不說,可能以後再也不會有說的勇氣了!” 海棠深深吸了一口氣,自顧自又繼續說下去:“我們的信條是,在有必要時,在要完成的任務真正重要時,就可以把自己作為——” 海棠講到這裡,原振俠掙扎著想站起來躲開去,不再聽海棠的話,但是海棠的眼光卻使得他心直向下沉,沒有移動的氣力。 海棠的聲音卻十分平靜,像是她在講的是別人的事,和她全然無關一樣——雖然原振俠可以毫無疑問,在她的眼神之中,看到她內心深處的那種無可比擬的哀傷。她道:“尤其是一個美女的第一次,幾乎可以成為一定達到目的的武器!” 原振俠發出了一下呻吟聲,心中感到一陣絞痛。事實的真相果然如此,那麼風光旖旎的一夜,那麼可以回憶一生的一夜,事實上就是那樣醜惡,只不過是海棠為了達到目的,而用她自己作武器,他只不過是被擊敗了、被利用了的一個可憐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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