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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宇宙殺手 倪匡 7249 2018-03-14
原振俠剛在驚訝他情緒平復得快,已聽得他冷冷地道:“原來說了半天,你還是不相信我的話。好,你請吧!” 他作了一個“請走”的手勢,原振俠苦笑:“你還有一成話沒對我說,叫我怎麼相信?” 雷老冷笑一下:“好,雖然說了你一樣不信,還是告訴你吧。” 他說著,伸手在自己臉上,重重抹了一下,這才道:“昌叔有事要我幫忙,我竟然猶豫不決,沒有一口答應。我真不是東西,對不起昌叔。” 聽了雷老的這一番話,原振俠不禁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真擔心雷老,不知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原來只不過是這樣。 由此也可以知道,雷九天這個老人,對自己的道德標準要求之高,令人咋舌──只不過對昌叔的要求沒有爽快地答應,他的良心就覺得犯下了大錯!

由此也可知,昌叔要他幫忙的事,一定是非同小可,連雷老也會猶豫不決。 任何人在這樣的情形下,都會好奇心大發,問一問昌叔要他幫忙的究竟是什麼事。原振俠也不例外,脫口就問了出來。 誰知雷老聽了,“哈哈”一笑,笑聲中充滿了蒼涼悲傷:“反正照你看來,全是夢境裡的事,管它是什麼?” 原振俠呆了一呆,正色道:“話雖然那麼說,可是若是把夢境當真了,那也不好玩。既然是夢,何必這樣深自責備?” 雷老一瞪眼:“誰說是夢,那是你說的。” 原振俠知道,再和他爭下去,也不會有結果。可是他卻覺得自己有責任,盡力提醒他:對於夢中發生的事,不必太當真。 他看看雷老又在不斷地喝酒,心知酒精刺激腦部,也容易使人產生幻覺。他想了一想,道:“你根本說不出實在的情形,怎麼去的?怎麼走的?光是從哪裡來?昌叔在那地方乾什麼?一天有二十四小時,一百年不是一個短時間,他在那個地方,難道甚麼都不干?”

原振俠一連串的問題,問得雷老目瞪口呆,沒有一個答得上來。 雷老只是喝悶酒,他那種生氣的樣子,再加上用力摑了自己兩掌之後紅腫的臉,看了很令人同情。 原振俠嘆了一聲:“好了,昌叔求你做的是什麼事?要是你不願意做,等他再來的時候,你可以告訴他,由我代你去做,你看好不好?” 原振俠在這樣說的時候,絕對沒有嘲弄雷老的意思,他是在盡醫生的本分,向雷老作“心理治療”。 他認定了雷老的一切遭遇全是“夢境”。為了在夢中沒有答應他恩人的要求,這個百歲老人十分內疚,深深自責,發展下去會非常危險。 原振俠其實也根本不關心,昌叔要雷老做的究竟是什麼事?他的目的,只是要雷老不再自責──他把責任攬了過去,實際上根本什麼也不必做,只要雷老感到有人代勞,心情放鬆,就已經可以了!

因為一切全是在夢中發生的事,根本沒有什麼事需要去做。 雷老聽了原振俠的話之後,神情極認真,居然有三分鐘之久沒有喝酒,這才喃喃地道:“昌叔所說的……麻煩……很大……” 他只說了一句,就陡然住口,又喝了一大口酒,才嘆:“我一個人應付不了,你一個人也應付不了。看看是不是我們兩人,可以聯手應付?” 雷老這幾句話,說得十分誠懇鄭重,令原振俠聽了,也豪意頓生,像是真的兩人要合力應敵一樣。他一挺胸,豪意頓生:“雷老,不是我自誇,我們兩人要是聯手,天下只怕再也沒有應付不了的事。” 別看年紀大,喝酒多,可是雷老的頭腦,很是清醒。他瞪了原振俠一眼:“小伙子別把話說得太滿了,滿飯好吃,滿話難說。” 原振俠揚眉:“是什麼困難?”

雷老一伸手,在桌子上拍打了一下,發出的聲音,如同有一塊鐵板敲在桌上一樣。他的回答,很出乎原振俠的預料之外。 他道:“這樣,反正昌叔還要來找我,我問準了他,是不是能容外人幫忙。若是他說可以,那我們再合計如何联手應付?” 原振俠心想,自己連是什麼麻煩也不知道,就慷慨自薦要代勞,卻原來在雷老的心目中,仍然是“外人”。所以他雖然笑著,也有點不愜意。 雷老立時看了出來,忙道:“因為那是昌叔的事,我不知道他的心意,是不是願意讓別人知道?” 原振俠無可無不可:“好,你見了他問一問再告訴我。真是,你到醫院去,是為了──” 這個問題,雷老一直沒有回答過,所以原振俠又再一次提了出來。 雷老神情很尷尬,支吾了片刻,才道:“小毛說我是做夢,可是我不願自己騙自己,我知道那不是夢,是實在的事。”

雷老的這番話,聽來好像很複雜,其實也很簡單。他的意思是,一切發生的事,為他帶來了精神負擔和壓力,如果他自己也相信那是夢境,自然壓力也消失了。 可惜每一個醫生都告訴他那是夢,他卻偏偏過不了自己的那一關,不但他的精神壓力一點也沒有減輕,連那些醫生也成了“屁醫生”。 原振俠這時,心中想,雷老和昌叔商量,昌叔一定會拒絕。因為昌叔要是答應了,至少就要原振俠,也到那個被雷老稱為“古墓”的地方去! 雷老可以一再進入夢境中的古墓,但是他用什麼方法,把原振俠也帶進去? 所以,原振俠把話說在前頭:“雷老,昌叔若是拒絕我幫忙,可想而知,麻煩不是很嚴重,要不要人幫忙都無所謂,你也不必把這事放在心上了!”

雷老一聽,立時現出極度不以為然的神情,而且有“你懂甚麼”的不屑。不過他沒有說什麼,只是悶哼了一聲,表示不滿。 原振俠感到沒有什麼可以再做的了,就轉身走向門口。在門口,他順口說了一句:“雷老晚安,鎖好門。” 雷老又“哼”了一聲:“我向不鎖門,誰要來,只管來好了。” 原振俠心中,只覺得好笑──像雷老這種時代的人,思想和行為,往往十分矛盾。 雷老很自豪地說他向不鎖門,那是表示他為人光明磊落(中國北方鄉下,屋子的門要打開,表示沒有什麼事見不得人),可是他又在房間的地上,布下了梅花八卦樁去防人,不是矛盾得很嗎? 原振俠倚在門框上,寫下了自己的地址和電話,告訴雷老:“你什麼時候出市區,可以在我那裡歇足。”

雷老居然十分知情識趣,甩手擰頭:“別客氣了!你們這種新派人,屋子裡說不定藏著女人,我老頭子去了,可不方便。” 原振俠聽了雷老的打趣話,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住所,雖然不大,可是出色的美女如黃絹,如海棠,如瑪仙,也都曾經留戀不去,不知有過多少甜蜜難忘,迴腸蕩氣的日子。可是如今,卻什麼也沒有了。 一想到這一點,原振俠不禁大是悵然。本來,他還想雷老多說點經歷來聽聽──雷老百年來在江湖上的閱歷,義氣兒女之間的恩仇,必然有許多曲折離奇的故事。 可是這時,他想到自己生命中的三個女人,一個和外星人產生了真正的愛情,一個則乾脆變成了外星人。 另一個為了拯救一個在危機中的星球,在茫茫無際的宇宙之中飛馳。能在住所中陪伴自己的,只有酒和音樂。

他悵然之餘,感到自己的遭遇已經夠離奇的了,自然意興闌珊,沒有興趣再聽別人的故事了。 雷老送了出來,剛好阿財和幾個人走了過來。雷老吩咐兩個人送原振俠出去,因為荒山野路,一個人走路,多少有點危險。 而原振俠則自恃身手──他連遠離地球的“觀察地帶”都去過,又怎會在乎這一段山路? 再加上他的心情不好,不想再敷衍別人,所以一口拒絕。 倒是阿財,依依不捨地跟了他一段路。看到阿財興奮莫名,原振俠也代他高興。 這一晚,原振俠回到住所,已是深夜,又喝了好一會酒才睡去。 第二天到了醫院,那五官科主任就找了來問:“我叔公他──” 原振俠苦笑著搖頭:“我的看法,和精神病科醫生一樣,他是患了妄想症。本來也不要緊,可是他自己妄想,對不起他早年的一個救命恩人,這才嚴重。”

主任倒真的十分關心雷老,神情焦急,連連搓手:“那怎麼辦?” 原振俠笑:“走一步算一步,我已答應和他一起應付在夢境中的困難,希望可以有結果。” 主任連連嘆息,忽然說了一句:“他不是我的親叔公,但他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我父親是他從萬人坑中拉出來的!” 這句話,聽得原振俠不禁遍體生寒──“萬人坑”是大屠殺之後,處理屍體的方法。那是慘絕人寰的事,在亂世,多有發生,日本皇軍,就在中國各地,不知建立了多少萬人坑。 主任的這句話,可以說是有血有淚。原振俠伸手在他的肩頭上拍了拍,表示同情。 一連幾天,原振俠的心情,都沒有平復。晚上抬頭向天,他倒寧願陰雲密布,不然,滿天都是星星的話,他會試圖找出瑪仙,和她率領的那批愛神星機械人在什麼地方──當然必然失望,他找不到,那就更加失落。

那一晚,當他被門鈴聲弄醒的時候,他自然而然,看了看床頭的鐘,是凌晨二時。第一下門鈴聲就已弄醒了他,他睜開眼,坐起來,心中在想:誰? 當他走到門前的時候,門鈴第二次響起。原振俠就打開了門,一面以手掩口,打了一個呵欠。 他這個呵欠只打了一半,張大了口,就合不攏來了。站在門口,門一打開之後,離得他很近的,是一個身型頗為高大的中年人。膚色黧黑,皮膚粗糙,一望而知是日曬雨淋,戶外的體力勞動者。 原振俠從來也未曾見過這個人,可是打了一個照面,原振俠已感到自己認識這個人。 最令原振俠驚訝的是,門外的川堂,本來燈光相當明亮的,這時卻像是自己戴上了一副超級遮光的墨鏡一樣,變得十分朦朧黑暗。 在離得較遠處,更像是有兩團黑霧,在黑霧之中,影影綽綽,像是有兩條虛浮不定的人影,怪異莫名。 原振俠對當時的驚異,倒不陌生。若干時日之前,有類似傳說中的黑白無常一樣的外星人,找上門來之時,他也產生過這種驚異之感。 他立時知道那中年漢子是什麼人了,可是卻又極不願意承認。他想到的是:我睡著了,我在做夢,我一定要從夢境中走出來。 可是,他很快知道,那不是夢,是事實! 同時,他已然明白了雷老堅決說,他的遭遇不是做夢的原因,因為那確然不是夢。 要判斷他人的經歷是不是夢境,相當困難;但是要知道自己的經歷是不是夢,卻再也容易不過。 原振俠知道,這時,站在自己面前,那個結結實實的中年壯漢,是雷老口中的昌叔。那看來被黑霧罩著的兩個人影,是他的“鬼跟班”──雷老所說的全是事實,不是他的妄想。 在驚呆之中,原振俠出不了聲,那中年壯漢先開口:“是原大夫嗎?我是陳昌。” 他說的是一口長江以北平原上的土腔──原振俠這才知道昌叔姓陳。 一個他幾乎可以肯定只存在於夢境的人,忽然出現在眼前,而且在他的身後,還跟了兩個“鬼跟班”,這事情不但詭異突兀,而且匪夷所思。所以,原振俠的神情,不免大是古怪。 陳昌的神情,也有點不好意思,他又把剛才的那句話重複了一遍。原振俠這才連聲道:“是,是!請進來,請進來!” 他身子讓了一讓,陳昌就走了進來──那兩個在黑霧中的黑影,居然也向門口移來。 原振俠的神情更是異樣,他不由自主,向那兩個人影,指了一指。昌叔居然也立即明白了原振俠的意思,是不想那兩個,看來如同幢幢鬼影的不知名物體,跟進屋來。 所以,昌叔轉過身去,向那兩個人影,急速地做了好幾個手勢,看起來像是一陣手語──原振俠精通流行的“手語”,但這時他卻無法看得懂,昌叔在“說”些什麼。 那兩個裹在黑霧中的人影,也還以同樣的手勢。門外的川堂,在剎那之間,變得更昏暗──並不是燈光忽然弱了,而像是有一陣煙霧湧了過來,把光線都遮住。 很快地,看出去,外面已是灰濛蒙地一片。這時原振俠為了要讓陳昌進來,他已後退了一大步,陳昌又站在門口,他也不能走出去看個究竟。 就在這時,原振俠已轉回身,跨進屋來,並且順手把門關上。 門一關上,門內和門外,就成了兩個世界。門外的情形如何,再也看不到了,而門內則燈光明亮,很是清朗,一點也不受外面那種黑霧氤氳的影響。 如果說,門外的川堂因為有鬼,而變成那麼詭異,那可以肯定,陳昌是人而不是鬼。因為他的身上,並沒有黑霧一樣的“鬼氣”。 陳昌走了進來,仍不忘向原振俠拱了拱手,很是客氣:“真不好意思,竟就這樣來打擾大夫。這裡有一件小玩意,請大夫把玩。” 他說著,就伸開手掌,託了一隻玉蟬過來。 在不是很強烈的燈光之下,在他粗糙的大手掌中的那隻玉蟬,才一映入眼簾,原振俠就覺得寶光隱隱,非同小可。待陳昌的手伸到近前,原振俠定睛看去,只見那玉蟬刻工古樸有趣,玉質晶瑩,有兩道較粗,但是其紅奪目的玉紋。 最妙的是,兩道鮮紅的玉紋,自蟬的雙目起,沿著蟬翅下來,把蟬的外形勾得栩栩如生。而且,還有許多其細無比的紅紋,分佈在蟬翼之上,宛若真蟬翼上的紋理。 毫無疑問,那是稀世之寶。原振俠一時之間,也不禁看出了神,他呆了一會,才道:“無緣無故,怎好受你這麼重的重禮?” 他說著,也已移開了視線,仔細地打量起和自己面對的這個人來。 由於他已經知道,對方的來歷如此奇特,所以才不必講究禮貌,就目不轉睛地打量。確然,農民由於生活辛苦,看起來總比實際年齡為老。原振俠的第一個印像是,那是一個中年壯漢,這時看仔細了,他其實最多三十歲左右而已。 這時,陳昌道:“大夫別客氣,這種小玩意,我那裡多的是。你隨便拿去玩,這一件算是還有趣。” 他說著,就已把那玉蟬,硬放到了原振俠的手中。原振俠也自然而然,握了一握。 原振俠雖然久經風浪,上天入地,不知有多豐富的經歷。但是午夜時分被人吵醒,來的是這樣一個人物(還帶了兩個“鬼跟班”!)而且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自然不免有點緊張。 人一緊張,手部和足部就會發冷,那是正常自然的反應──原振俠的手,本來也很冷,可是那玉蟬才一入手,就有一股溫暖的感覺,自掌心直傳了過來。 原振俠吃了一驚,心知這玉蟬必定是一個寶物,自己不識貨,所以只感到它的玉質好,紋路巧而已!而中國人送禮給人,不論這禮物多麼名貴,甚至是他傾家蕩產弄來的,也決不自誇,反倒十分謙虛。像陳昌剛才的那兩句話,介紹這玉蟬,也只是輕描淡寫,說了一句:“還算是有趣”而已。 原振俠知道自己的性恪,物慾並不強烈。可是此際,一握住了那玉蟬,他才知道一句最普通的成語的真正含意:愛不釋手。 他握著玉蟬,讓發自玉蟬的那股暖意,流向全身。陳昌又笑了起來:“何況,也不是無緣無故,我有事情,要求大夫。” 他一口一個“大夫”──那個北方話中對醫生的尊稱,原振俠作了一個手勢,心想要推也推不掉。這玉蟬可愛之至,要是能掛在瑪仙的頸上,襯著她雪白的肌膚,那隻怕是人間最美麗動人的景像了。 他想得有點出神,直到陳昌連咳了兩三下,他才算回過神來。 陳昌再道;“原大夫已聽小豬兒說過了,唉!他大號叫什麼?總是改不過口來。” 原振俠笑:“他叫雷九天,有一個很響亮氣派的外號,叫'雷動九天'。是一個大大出名的武術大家,大人物,了不起。” 陳昌揚了揚眉,有不相信的神情,喃喃說了一句:“真個那麼了不起!” 原振俠沒有搭腔,這時,他思緒還是相當亂。他想到陳昌說這玉蟬,他那裡多的是。 玉蟬的用處是殉葬。中國人把玉蟬放在死人的口中殉葬,已有幾千年曆史,取其蟬鳴不絕之意──蟬這種生物,終其一生,不斷地在發聲鳴叫,大抵是想人死了之後,不致於啞口無言。 而雷老又把昌叔所在之處稱為“古墓”,看來真有點道理。 原振俠攤開手來,又向那玉蟬望了一眼:“這就多謝了,昌叔。聽雷老說,你有點困難?” 他收了人家的厚禮,自然不等對方提出,就自己先說了,好立刻說到正題。 陳昌皺起眉:“是……很麻煩。奇怪,小豬兒不是說有蓋世武功嗎?怎麼他不敢單獨出馬,還要拉上你?原大夫你年紀輕,這……” 他說到這裡,言詞支吾,竟大有不相信,原振俠有能耐可以幫助他之意。 原振俠知道,自己面對的這個人,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一定是前所未有之奇。而直到現在為止,自己對要面對的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還一無所知,非從頭了解不可。 所以,他把那玉蟬放在上衣的袋中。 (他沒有穿睡衣睡覺的習慣──原振俠要是睡覺要穿睡衣,那還叫原振俠嗎?)那玉蟬隔著薄薄的衣料,竟然仍可以把那股淡淡的暖意,傳到他胸口的肌膚上。 原振俠過去,滿滿斟了兩杯酒,一人一杯,再請陳昌坐了下來。 這時,他又想到,門外還有兩個“鬼跟班”在,要是有什麼人經過撞見了,也不很好。所以,他又向門口,望了一眼,遲疑著:“你那兩位朋友──” 陳昌呷著酒,若無其事地道:“他們跟我來拜見你,這才給你看到的,別的人,看不到他們。” 原振俠心中苦笑,心想原來見到鬼,還是一種榮幸,等閒人是見不到的。 陳昌說了那句話之後,雙手轉動著酒杯,半晌不語,像是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 原振俠耐著性子等著。直到一杯酒喝完,陳昌才嘆了一聲:“原大夫,我的經歷遭遇,實在是奇怪得難以……向人說……” 原振俠攤了攤手:“不要緊,你只管說。我相信你的經歷再奇,也奇不過我──我曾靈魂離開身體,到了不知什麼地方,再回來的時候,身體已換了一個新的。” 這件奇遇,原振俠十分引以為豪,所以常常舉出來,作為他經歷之奇的例子。 陳昌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過了好一會,他才連連點頭──也不知是同意原振俠的話,還是另有用意。 他吸了一口氣,原振俠又替他斟滿了酒──他不知道陳昌的酒量如何,但是知道這種英國麥酒,對中國北方大漢來說,兩三斤不算什麼。 陳昌又想了一會,才道:“長話短說,當年我逃荒,又遇上了拉夫,被拉進了綠營,去打回子。” 原振俠呆了一呆,因為陳昌的這番話,確然要消化一番,才能明白。 首先,要知道時代背景──那是至少一百年之前所發生的事了。 算起來,那是清朝同治年間的事。他提到的“綠營”,是清兵的軍營,就是在清裝電影中常可以看到,制服的胸前有一個“勇”字的那種兵丁。 那就是說,他在逃荒的途中,叫人當壯丁拉了,強迫著去當兵了。 而當兵的任務,是“打回子”──那時,太平天國和東路的捻軍造反,多半已經以失敗告終;而在大西北,黃沙漠漠,天蒼蒼野茫茫的地方,又有西路捻軍興起。西捻和回族人的關係十分密切,所以簡單地說,就叫“打回子”。 這些,都是中國近代史中相當重要的事。而且那個時代,兵荒馬亂,天下不太平,人命如草芥,是中國無數苦難年代中,較為突出的一個時期。 原振俠花了幾秒鐘,消化了陳昌的第一句話,向陳昌點了點頭。陳昌有點不好意思,可是神情卻十分佩服:“原大夫究竟是讀書人,這種陳年舊事,也一听就明。我對小豬兒講,他就不明白。” 雷老的生活閱歷雖然豐富,但是不讀歷史,自然也無法知道所有的天下大事。 原振俠點了點頭,示意陳昌繼續說下去。 陳昌臉上的肌肉,忽然抽動了幾下,他接下來的話,道出了他面肉抽搐的原因。 他道:“那仗打得……人和人殺得都紅了眼,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殺人。刀在你手裡,也在別人的手裡,你手裡的刀不去砍人,別人的刀就來砍你,所以你要拚命去砍人……我第一次開仗,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可是我卻不知道一刀砍下去,從人的身體中,可以湧出那麼多血來……” 他雙手用力在臉上撫摸著,又在面前揮動著雙手,像是想把那可怕的記憶趕走。 原振俠知道,那至少是一百年前的事了。他一回想起來,還是這樣可怖,可知當時的情景,是如何慘烈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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