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垂暮之戰

第9章 第八章

垂暮之戰 约翰·斯卡尔齐 11578 2018-03-14
β羅盤星上的一天有二十二小時十三分二十四秒。我們有兩個小時的睡眠時間。 第一天晚上,我就發現了這個迷人的現實。混蛋刺耳的嘯叫聲將我猛地吵醒,我猝不及防,從床上一頭摔落下來。我睡的是上鋪。確信鼻子沒摔破以後,我看了看飄浮在腦海裡的文字。 這裡顯示著一個數字,一分四十八秒,正在倒數, 我立刻把這條消息通過前一天建立的通訊群轉發給了我的班長們,將一條普通警報傳送到全排士兵的腦伴上,然後打開營房裡的燈。每個新兵都被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警報聲吵醒了。接下來幾秒鐘的場面很搞笑。多數人暈頭轉向地從被窩裡蹦了出來,我和班長們則將仍躺在被窩裡的人拽起來、拉下床。一分鐘內,我們讓所有人都起了床、立正站好。剩下的幾秒鐘則用來勸說少數幾名行動特別遲緩的新兵,讓他們相信現在不是上廁所、穿衣服或是做別的事情的時候;現在只能站在那兒,別在瑞茲進門的時候惹火了他。

但是,隨便惹不惹,他都是怒氣沖衝。 “該死的,”瑞茲叫道,“佩里!” “到,軍士長!” “你那兩分鐘的警告時間都用來幹什麼了?手淫嗎?你的排沒有準備好!他們沒有穿好衣服,準備接受接下來的任務!你有什麼藉口?” “軍士長,那條消息上說,全排應該在您和您的助手到來時立正站好!並沒有特別指明要穿好衣服!” “天哪,佩里!難道你不覺得穿好衣服是立正站好的一部分嗎?” “我當然不會想當然,軍士長!” “'當然不會想當然'?你是在跟我賣弄嘴皮子嗎,佩里?” “不,軍士長!” “那好,我當然要請你讓全排站到閱兵場上去,佩里。給你四十五秒鐘的時間。動起來!”

“A班!”我大吼一聲,拔腿就跑,希望上帝保佑我的班緊緊跟在我身後。衝出大門時,我聽見安吉拉大聲喝叫B班的人跟上;這個班長算是選對了。我們來到閱兵場,我的班緊跟在我身後,排成一條直線。安吉拉將她的隊列排在我右邊,特里和其餘的人也隨後列隊站好。第四十四秒鐘時,F班的最後一個人站好了。太驚人了。閱兵場上,別的新兵排也正在列隊。和63排一樣,他們也都沒穿衣服。我暫時鬆了口氣。 轉眼間,瑞茲溜達著走了過來,後面跟著他的兩名助手,“佩里!現在幾點了?” 我聯絡了腦伴,“本地時間0100點,軍士長!” “很好,佩里,你總算還知道怎麼查時間。熄燈時間是幾點?” “2100點,軍士長!” “又說對了!好了,你們當中一定有人在想,為什麼我們只讓你們睡了兩個小時就把你們弄起來跑步。我們很殘忍嗎?是虐待狂嗎?想讓你們崩潰嗎?是的,沒錯。但這都不是我們把你們弄醒的原因。原因很簡單——你們不需要更多的睡眠。多虧了你們這些可愛的新身體,你們只需要兩小時就能得到足夠的睡眠!之所以覺得一晚上需要睡八小時,僅僅因為那是你們的習慣。現在不同於往日了,女士們、先生們。睡那麼久是在浪費我的時間。兩個小時就是你們全部的睡眠需要,所以從現在起,兩小時的睡眠就是你們所能得到的一切。

“好了。誰能告訴我,為什麼我昨天要你們一小時內跑二十公里?” 一名新兵舉起手。 “你說說,湯普生。”瑞茲說。他要么是記住了每一名新兵的名字,要么就是讓腦伴提供了信息。我不想冒險猜測答案究竟是哪一個。 “軍士長,您讓我們跑步是因為您憎恨我們每一個人!” “回答得很好,湯普生。但是,你只說對了一部分。我讓你們在一小時內跑二十公里是因為你們有這個能力。就算是你們當中最慢的人也比規定時間提前了兩分鐘跑完。也就是說,在沒有經過訓練、沒有真正努力的情況下,你們每一個雜種都能趕上地球上奧運冠軍的速度。 “你們知道這是為什麼嗎?知道嗎?因為你們當中沒有誰還是人了。你們變得比人更棒,只是自己還不知道罷了。見鬼,你們花了一周的時間,像發條玩具一樣在宇宙飛船的牆上彈來彈去,卻很可能還不知道自己是用什麼製成的。好了,女士們、先生們,這一點會改變的。第一周的訓練就是要你們建立自信。而你們會充滿自信的。你們別無選擇。”

接下來,我們穿著內衣褲跑了二十五公里。 二十五公里長跑,百米七秒鐘短跑,六英尺跳高,平地十米跳遠,兩百公斤舉重,成百上千的仰臥起坐、引體向上和俯臥撑。瑞茲說得沒錯,做到這一切並不困難,難的是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每個項目都有新兵倒下,無法通過。要描述他們失敗的原因,最恰當的說法就是:他們沒那個膽子。瑞茲和他的助手們撲向這些新兵,恐嚇他們繼續訓練(然後逼迫我做俯臥撑,因為我和我手下的班長顯然沒給他們足夠的恐嚇)。 每一名新兵都有過疑慮。第四天,我的疑慮來了。第63排繞著基地的游泳池站成一圈,每個人懷裡都抱著一隻二十五公斤重的沙袋。 “人體的弱點是什麼?”瑞茲一邊繞著排裡的士兵們走動,一邊說道,“不是心臟,不是大腦,不是雙腳,也不是你們以為的任何一個部位。讓我來告訴你們是什麼。是血液。而這是個壞消息,因為血液在你們身上無處不在。它運送氧氣,但也攜帶病菌。當你受傷時,血液會凝結,但凝結的速度不夠快,你會因為流血過多而死。到了那一步,真正讓你斃命的其實是供氧不足——運送氧氣的血全他媽淌到地上去了,對你再也沒有半點好處。

“感謝軍隊得自天啟的智慧吧。殖民防衛軍把人類的血液一腳踢飛,開掉了它,代之以智能血。智能血由無數納米級別的機械微粒組成,能更好地執行血液的功能。它不是有機體,因此細菌無法對它構成威脅。通過與腦伴的交流協作,它能在幾毫秒內凝結——就算你斷了一條該死的腿,也不會流太多血。還有,最重要的是,智能血的每一個'細胞'能運輸的氧氣量是自然紅血球細胞的四倍。” 瑞茲停下了腳步,“眼下,這一點對你們來說再重要沒有了,因為你們將抱著沙袋跳進池子裡。你們將沉到池底,在那里至少停留六分鐘。六分鐘足夠憋死普通人,但你們卻完全能夠在下面停留那麼久,連一個腦細胞都不會死掉。為了鼓勵你們留在下面,第一個浮上來的傢伙將負責打掃廁所一周。如果這名新兵沒到六分鐘就浮上來了,那麼,你們每一個人都將與基地的某個廁所發展出一段親密關係。聽明白了嗎?跳!”

我們潛下水去,和瑞茲說的一樣,直接落到三米深的池底。剛一沉底,我就差點歇斯底里大發作。我小時候曾掉進一個上面有些遮蓋物的池塘,頭昏眼花、驚恐萬狀地掙扎了好幾分鐘,想冒出水面。那幾分鐘並不足以讓我淹死,但卻足以讓我一輩子厭惡被水完全淹沒頭部。大約三十秒後,我開始覺得自己必須深吸一口新鮮空氣。我甚至堅持不了一分鐘,更別說六分鐘了。 我感到有人在拽我。我轉過頭去,動作劇烈得有點過分。只見在我身邊的阿蘭將手伸了過來。透過黑暗,我看見他輕輕敲了敲自己的頭,又指指我的頭。就在這時,混蛋通知我阿蘭請求跟我鏈接。我默默地在腦海裡同意了。阿蘭毫無感情的模擬音傳進我耳中。 “怎麼了?”阿蘭問道。 “很恐慌。”我默不作聲地說。

“別慌。”阿蘭答道,“忘了你在水下。” “他媽的,不太可能。”我回答道。 “該死的,”阿蘭說,“去看看你的排,看有沒有別的人遇到了麻煩,去幫助他們。” 模擬聲中那種詭異的鎮靜起了作用。我打開跟我的班長們聯繫的頻道,查看他們的情況,然後命令他們檢查各自的手下。每個人的班裡都有一兩名新兵恐慌到極點,隨時可能爆發。他們努力勸說,讓這些人鎮定下來。我能看見身邊的阿蘭正在檢查我們的班。 三分鐘。四分鐘。馬丁的班裡,一名新兵開始掙扎,身體前後搖晃,但手中的沙袋起到了錨的作用。馬丁扔掉自己的沙袋,朝手下游去,粗暴地抓住他的肩膀,讓對方的注意力轉到他的臉上。我接通了馬丁的腦伴,只聽他對新兵說——看著我的眼睛。看樣子這一招管用了;新兵停止了掙扎,身體開始放鬆。

五分鐘。無論智能血的供氧能力有多大提高,大家顯然都開始感到氧氣不足了。人們開始換腳、原地蹦跳或是揮舞沙袋。遠處的一個角落裡,我看見一名新兵正將她的腦袋使勁撞向沙袋。我內心的一部分覺得好笑,另一部分卻巴不得也能這麼幹。 五分四十三秒。馬克班裡的一名新兵扔下沙袋,開始往水面浮去。馬克扔掉自己的沙袋,悄然猛撲過去,抓住新兵的腳躁,用自己的重量將他拉回來。我正想著馬克的副手也許應該幫自己的班長一把;但腦伴飛快地查了一下,告訴我這名新兵正是馬克的副班長。 六分鐘。四十名新兵扔下沙袋,沖向水面。馬克放開自己副班長的腳踝,將他往上一推,以確保他第一個浮出水面,心甘情願地為全排擔負起打掃廁所的職責。我正要扔掉自己的沙袋,卻看見阿蘭搖了搖頭。

他向我發送信息, 我說。 他回答道。 我堅持了七分三十一秒才向上浮去,覺得我的肺部都快爆炸了。但我的疑慮消失了。我相信了。我比人類強得多。 第二週,我們認識了自己的武器。 “這是殖民軍標準配備的MP-35步槍。”瑞茲說著,端起自己的步槍,我們的步槍仍舊套著保護袋,躺在最初放置的地方——我們腳下的閱兵場的泥地上。 “MP就是'多功能'的意思。它能根據你們的需要製造並發射六種不同的彈丸或射束,包括步槍子彈——各類爆裂彈和非爆裂彈,發射方式可選擇自動或半自動,還有低當量槍榴彈、低當量製導導彈、高壓液態燃燒劑以及微波能量束。使這一切成為可能的就是這個,”瑞茲舉起一塊光澤晦暗的金屬狀物體;我腳下的步槍旁邊也擺著一塊相同的玩意兒,“高密度納米級自動機械化彈藥。它可以在開火前一瞬間自動完成組裝,形成不同的彈丸。這是一種極其靈活、適應性極強的武器,哪怕是只接受了一丁點訓練的人也能使用。毫無疑問,你們這些蠢貨一定很喜歡這一點。

“你們中間當過兵的人一定記得,他們當初要求你們反复拆卸、組裝各自的武器。但這是MP-35,我嚴禁你們這麼做!MP-35是一種極其複雜的機器,我們絕不相信你們有這個本事,能對它胡搞瞎搞!它自身就有檢測和維修功能。如果有什麼問題,它能接入你們的腦伴,提醒你們。其實壓根兒不會有任何問題,從生產到現在的三十年間,MP-35從未出過任何故障。原因很簡單:跟你們那些地球上的笨蛋軍事科學家不同,我們能生產出真正管用的武器!你們的工作不是胡亂擺弄它們,而是要用它們開火。相信你們的武器,它顯然比你聰明得多。記住這一點,你就有可能活下去。 “將你的MP-35從保護袋裡取出來,通過腦伴與之鍊接,這樣就能激活這件武器。一旦這麼做了,你的MP-35就完全聽命於你。在基地期間,只有你才能用你自己的MP-35開火;但這必須得到你的排長或班長的許可,而他們又必須得到訓練教官的許可。在真正的戰場上,只有裝備了殖民軍腦伴的殖民軍士兵才能用你的MP-35開火。只要你別惹惱自己的戰友,就永遠不用擔心你自己的武器會被用來對付你。 “從現在起,你們必須隨時隨地攜帶自己的MP-35。上廁所的時候帶著它;洗澡的時候帶著它——別擔心把它弄濕了,它會排斥一切被它界定為外來物的東西;吃飯的時候帶著它;睡覺的時候也必須帶著它。如果你不知通過何種手段找到時間亂搞,那你的MP-35最好也能在旁邊大飽眼福。 “你們將學習如何使用這種武器。它會救你們的命。美國海軍陸戰隊是操蛋的蠢材,但有一件事他們倒是做對了,那就是製訂了陸戰隊步槍信條。它有幾句話是這麼說的:'這是我的步槍。和它一樣的步槍有很多,但這一支是我的。我的步槍是我最好的朋友,它是我的生命。我必須像了解自己的生命一樣了解它。離開了我,我的步槍將一無是處;離開了我的步槍,我也將一無是處。我必須正確地使用我的步槍。我必須比企圖殺死我的敵人瞄得更準。我必須在他射中我之前射中他。我一定會做到。'“女士們、先生們,牢牢記住這個信條。這是你的步槍。把它拾起來,激活。 ” 我跪下來,從塑料包裝裡取出步槍。儘管有瑞茲的描述,但MP-35看上去倒並不起眼。它有一定的分量,但並不笨重,平衡和大小都調節得很稱手。步槍一側的槍托上粘著一張標籤:“通過腦伴激活槍支的方法:聯絡腦伴,說出:” “嗨,混蛋,”我說,“激活MP-35,序列號ASD-324-DDD-E3CI。” 混蛋回答道,一張圖片停在我視野的一角,向我說明怎麼為步槍裝上彈藥。我俯下身,拾起那塊長方體彈藥——差點一個踉蹌。彈藥重得出乎意料,他們所謂的“高密度”真不是開玩笑的。我按照指示將它塞進步槍。完成這個步驟後,指示我如何安裝彈藥的圖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選項清單,上面寫著: “選擇霰彈模式。”我說。 混蛋回答道。 “選擇導彈模式。”我說。 混蛋回答道,突然間,排裡每一名新兵身上都出現了一道綠色輪廓線,直視某人一眼,導彈就會飛出。管他媽的,我心想,然後選擇了一個目標,是馬丁班上一個名叫豐島的新兵。 混蛋確認道, “喔。”我取消了目標,低頭盯著自己的MP-35。我轉向阿蘭,他正站在我身邊,手中握著自己的武器。 “我真怕我的這把槍。”我說。 “是啊。”阿蘭說,“兩秒鐘前,我差點用一枚槍榴彈崩了你。” 這番讓人震驚的據實相告本來會激發我的反應,但我的火氣剛上來就被打斷了。隊列另一頭的瑞茲突然衝到一名新兵面前,“你剛才說什麼,新兵?”瑞茲喝問。大家轉頭望去,人人襟若寒蟬。 那個新兵叫山姆·麥克凱恩。我還記得在一次和班長的午餐集會時,莎拉·奧康納說他嘴巴比大腦發達,難怪他大半輩子都在搞推銷。瑞茲離他的鼻尖只有幾毫米,但他仍舊一臉諂媚。這是一種混合著吃驚表情的諂媚,但仍舊是十足的諂媚。他顯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惹翻了瑞茲,但還是希望能毫髮無傷地走出這場衝突。 “我只是在讚賞自己的武器,軍士長。”麥克凱恩端著步槍說,“我跟新兵弗羅瑞斯說,我真有點為那些我們即將對付的可憐蟲感到悲哀。” 瑞茲從吃驚的麥克凱恩手中奪過步槍,輕輕鬆鬆地一轉,槍托打中麥克凱恩的太陽穴;麥克凱恩剩下的評論頓時無影無踪。他癱軟在地,像一堆等待清洗的髒衣服;瑞茲冷靜地伸出一條腿,一隻靴子狠狠踩在麥克凱恩的喉嚨上。接著,他將步槍掉過來;麥克凱恩驚恐萬狀地抬頭望著自己的步槍槍管。 “沒那麼自鳴得意了,對嗎,你這個王八蛋?”瑞茲說,“把我想像成你的敵人吧。現在你還為我感到悲哀嗎?我剛剛奪下了你的武器,比你喘口氣兒都快。在外面的戰場上,那些可憐蟲的動作快得讓你難以置信。你還在拼命尋找他們的踪影時,他們已經把你那該死的肝塗在餅乾上吃下去了。所以,永遠不要為那些可憐蟲感到悲哀。他們不需要你的同情。你能記住這一點嗎,新兵?” “是的,軍士長!”被踩在皮靴下的麥克凱恩啞著嗓門說。他幾乎抽泣起來了。 “咱們還是來確認一下的好。”瑞茲說著,將槍管對準麥克凱恩的眉心,扣動扳機,發出乾巴巴的咔嚓一聲。排裡每一名新兵都嚇得一哆嗦;麥克凱恩尿濕了褲子。 “笨蛋,”麥克凱恩意識到自己還沒死時,瑞茲說,“我剛才的話你根本沒聽。在基地,MP-35只能由它的主人開火,那就是你,蠢貨。”他直起身子,輕蔑地將步槍扔到麥克凱恩身上,然後轉身面對全排。 “你們這些新兵比我想像的還要笨。”瑞茲大聲說,“現在給我聽著:在人類歷史上,沒有任何一支軍隊踏上戰場時所裝備的武器多於戰勝敵人所必不可少的武器數量的下限。戰爭是很昂貴的。它會耗費錢財和生命,而沒有一種文明擁有無限量的錢財和生命。所以,打仗要節約,給你們的武器裝備只是最必要的,絕不可能更多。” 他惡狠狠地瞪著我們,“我這些話都聽到了嗎?你們當中有誰明白我的意思了嗎?你們擁有這些嶄新的身體和炫目的新武器,不是因為我們想讓你們比敵人先進很多,而是因為這是能讓你們在外面作戰和生存的最低保證。我們並不想給你們提供這些身體,笨蛋。只是如果我們不這麼做,人類早就已經絕種了。 “你們現在都明白了嗎?你們終於知道自己會面對什麼了嗎?知道了嗎?” 訓練不光是呼吸新鮮空氣、鍛煉、學習如何為人類而戰。有時我們也上課。 “在體能訓練中,你們一直在學習如何克服對自己新身體的某些先人之見,怎樣充分發揮其能力。”歐格雷索普中尉對擠滿講堂的第60至63排訓練營新兵們說,“現在我們要對你們的意識進行同樣的訓練。是清洗掉那些你們深信不疑的偏見的時候了;也許你們甚至還沒意識到自己有這種偏見。” 歐格雷索普中尉按下講台上的按鈕,兩面顯示屏在他身後亮了起來。出現在我們左前方顯示屏上的是一場噩夢:一種黑色節肢動物,帶鋸齒的龍蝦狀鉗子猥瑣地藏在一道深深的黑口子裡,讓人感覺幾乎能嗅出其中的惡臭。沒形沒狀的身體上方支棱著三根眼柄或觸角之類的東西,滴著褐色的汁液。就算是在這兒,也一定會嚇得驚叫著逃開。 右側顯示屏上是一種有點像鹿的動物,長著可愛的像人一樣的手,一張似乎透著安詳和智慧的古怪的臉。雖說沒辦法拿這傢伙當寵物養,但至少能從他身上多少了解點宇宙的本質什麼的。 歐格雷索普中尉拿起指示器,指向噩夢的方向,“這傢伙是巴松伽種族的成員。巴松伽是一個愛好和平的種族,擁有幾十萬年的文明;他們在數學方面的造詣無比精深,相比之下,我們的數學只是最簡單的加減乘除。他們生活在海洋裡,過濾海水獵食浮游生物,和人類友好和平地共居於好幾個世界裡。這些是好人。而這一位,”他點了點顯示屏,“在他那個種族裡是個帥得不同凡響的伙計。” 他重重地敲了敲第二塊顯示屏,上面是友善的鹿人,“喏,這個小雜種是撒龍人。我們同撒龍人的第一次正式接觸發生在一個人類殖民的星球上。這個星球的殖民是非官方性質的,有些人自作主張採取了行動。這種行為屬於禁止之列。至於為什麼,下面就是原因。殖民者們在這顆星球上著陸了,但那兒同樣也是撒龍人的殖民目標。後來,撒龍人覺得人類很好吃,於是對人類發動了襲擊,建起了一座人肉牧場。幾乎所有成年男性都被殺害,只剩下十來個,用來提取精液。女人則被人工授精,她們的新生兒被抱走,像小牛一樣關在圍欄裡養肥。 “我們過了很多年才找到這個地方。此後,殖民軍的軍隊將撒龍人的殖民地夷為平地,把他們的領袖烹成了烤肉。不用說,從那以後,我們一直在跟那些吃嬰兒的狗雜種打仗。 “你們看出我要說什麼了吧,”歐格雷索普中尉說,“自以為是地辨別好人和壞人會害死你們。同形同性會造成偏見,其後果是我們無法承擔的。某些外貌跟我們極其相似的外星人寧願將我們做成人肉漢堡包,也不願跟我們和平相處。” 還有一次,歐格雷索普中尉讓我們猜測地球上的士兵比殖民軍的士兵多了哪一項優勢。 “顯然不會是體能或武器裝備,”他說,“我們在這兩方面明顯要先進得多。地球士兵的優勢在於他們知道自己的對手是什麼樣子,也知道戰爭大致會怎麼進行——會有什麼樣的軍隊、哪些類型的武器,需要達到什麼樣的目標。正因為如此,即使引發戰爭的原因或是戰爭的目的完全不同,從一場戰爭或衝突中得到的經驗也可以直接用於另一場戰爭中。 “殖民軍卻沒有這種條件。就拿最近同埃弗吉種族進行的戰爭來說吧。”歐格雷索普中尉點擊一面屏幕,上面顯現出一隻像鯨魚一樣的動物,體側長著巨大的觸鬚,伸展成為模樣簡陋的手,“這些傢伙最長能達到四十米,他們擁有一種能使水聚合的技術。我們的輪船在航行時,周圍的水會變成流沙狀的淤泥,將輪船連同船員全都拽下去。同這樣的傢伙作戰,其經驗怎麼才能轉而用於對付,嗯,比如對付芬維人呢?”另一面顯示屏亮了起來,顯示出一種類似爬蟲的傢伙,“這是一種生活在沙漠中的物種,喜歡遠距離發動生物襲擊。 “答案是否定的。但儘管如此,殖民軍的戰士們仍然一直轉戰於不同的戰役。這就是殖民軍傷亡率如此之高的原因之一——每一場戰役都是新的,至少對於具體的一個個士兵而言,每一場戰鬥都不同於以往的任何一次戰鬥。現在讓我對這次小小的演說稍加總結,那就是:你們對於戰爭是怎麼回事的任何看法最好都扔到一邊去。你們在這裡接受的訓練將開闊你們的眼界,讓你們知道一些在外面的世界裡將會遇到的事物。但請記住,作為步兵,你們通常都是第一批同新的敵對物種接觸的人,他們的方法和動機都是未知的,有時甚至是不可知的。你們必須迅速思考,不能認為以前奏效的方法這一次也會管用。這樣的想法只是通往死亡的捷徑。” 有一次,一名新兵問歐格雷索普,為什麼殖民軍士兵應該在乎殖民者和殖民地。 “你們反復向我們灌輸:我們甚至已經不再是真正的人類了。”她說,“如果是這樣,那我們為什麼還要同殖民者產生情感關係呢?畢竟他們只是人類啊。為什麼不把繁衍殖民軍士兵作為人類進化的下一個步驟呢?” “別以為你是第一個問這個問題的人。”歐格雷索普說,人群中響起一陣輕笑,“最簡短的回答就是,我們做不到。在殖民軍士兵身上實施了大量基因和機械改造,他們的基因因此無法複製。首先,你們每個人的基因模板都採用了普通基因材料,所以,你們的基因中攜帶著過多的隱性遺傳性狀,無法完成繁殖過程。其次,過多非自然材料的存在也使得你們無法成功地同普通人結合,繁衍後代。殖民軍戰士是一項驚人的工程,但也是進化道路上的死胡同。所以你們別忙著自鳴得意。你們可以在三分鐘內跑完一英里,但卻生不出小孩子來。 “而從廣義上來講,也沒有這個必要。進化的下一步正在發生。和地球一樣,大多數殖民星球都是彼此隔絕的,在某個殖民星球上出生的所有人幾乎都會終老於斯。人類終究會適應新的家園;這在文化上已經有所體現了。一些歷史最久的殖民星球已開始呈現出不同於地球的語言和文化。一萬年以後,基因也會有所變化。只要有足夠的時間,人類種族的數量就會跟殖民星球的數量趨於一致。多樣性是生存的關鍵。 “從形而上的角度而言,或許你們應該覺得跟殖民地有感情上的關聯。人類是有潛力的,可以將自己改造成為能在宇宙中生存下來的人,已經被改變的你們最能體會到這一點。更直接點說,你們應該在乎那些殖民者,因為各殖民星球代表著人類的未來。無論你們被改變了多少,相對於宇宙中的其他智慧物種而言,你們仍然跟人類最接近。 “但最後,你們應該在乎是因為你們的閱歷足夠讓你們明白這一點。這就是殖民軍決定徵召老年人入伍的原因之一。不僅僅是因為你們全都退休了,在拖經濟的後腿,還因為你們的年歲足夠讓你們明白一點:世間存在著比自己的生命更有意義的東西。你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都曾成家立室、兒孫滿堂。你們知道,除了個人目標以外,值得去做的事還有很多。即使永遠不會成為殖民者,你們也能認識到殖民星球對於人類而言是一件大好事,值得為之而戰。給十九歲的孩子灌輸這樣的觀念很難,但你們能從自己的閱歷中了解這一點。在宇宙中,閱歷很重要。” 我們接受訓練。我們開槍射擊。我們學習。我們不斷前進。我們沒睡多少覺。 第六週,我撤掉了莎拉·奧康納的班長職務。 E班在訓練中總是落後,在各排之間的比賽中拖了63排的後腿。每當獎杯被頒給別的排時,瑞茲就會咬牙切齒地將不滿發洩在我身上。莎拉很有風度地接受了。 “很遺憾,這跟教幼兒園的小朋友不太一樣。”這就是她的回答。阿蘭接替了她的職務。在他的鞭策下,E班振作起來。第七週,63排從58排手中奪取了射擊獎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讓我們榮登榜首的正是莎拉一槍射出的好成績。 第八週,我不再跟我的腦伴說話了。混蛋研究我很長時間了,已經能夠讀懂我的大腦圖形、開始能從大腦的活動上估計出我的需要了。我第一次注意到這點是在一次模擬實彈射擊訓練中。我的MP-35從步槍模式轉為導彈模式,瞄準、開火、擊中長長的兩排目標,然後轉到火焰噴射模式,正好烤焦一隻從附近岩石中冒出來的六英尺長的噁心甲蟲。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將這些切換命令說出來時,我不禁心裡一陣發毛。可幾天之後,只要我發現需要自己開口才能讓混蛋行動起來時,我就會火冒三丈。如此迅速,讓人發毛的事就變成了理所當然。 第九週,阿蘭、馬丁·加納貝迪安和我被迫把馬丁手下的一名新兵收拾了一頓。這傢伙想取代馬丁成為班長,甚至不惜搞一些小破壞來得到這個職位。他過去是個小有名氣的明星,習慣了不擇手段地達到個人目的。他很狡猾,拉攏了幾名戰友加入他的陰謀小圈子;但不幸的是,他還不夠聰明,沒有意識到他的班長馬丁能訪問他傳遞的消息。馬丁找到了我;我認為我們自己就能輕而易舉解決這個問題,沒必要把瑞茲或其他教官牽扯進來。 那天晚上遲些時候,就算有人看見基地的一艘氣墊船暫時擅離職守,他們也沒有洩露半分。同樣,要是有人看見一名新兵被兩雙手分別抓住兩隻腳躁、倒吊在氣墊船下,驚險萬狀地掠過樹梢,他們也隻字未提。當然,也沒人聲稱自己聽見了那個新兵絕望的尖叫,或是馬丁對那位前明星最著名的專輯所發表的苛刻而挑剔的評論。第二天早餐時,瑞茲軍士長倒是點了我一句,說我的樣子像被大風狠刮了一陣子,我回答那可能是因為早餐前他讓我們輕鬆地慢跑了三十公里。 第十一周,63排和其他幾個排被扔進基地北邊的群山中。目標很簡單:在四天之內發現並消滅別的排,然後讓倖存者成功地返回基地。為了使這件事更加有趣,每個新兵都配備了一種設備,用來讓人意識到自己被射中了。被擊中的新兵會一頭栽倒,痛得要命,全身癱瘓。 (最後被在附近觀察的訓練教官帶回基地。)我知道被擊中的滋味。瑞茲希望先在基地給大家演示一番,我被他當成了實驗對象。我向全排士兵們強調指出,他們絕對不會想親自嚐嚐這種滋味。 我們的雙腳剛剛落地,第一場襲擊就落到我們頭上。沒等我發現開槍的人、提醒全排注意,手下的四名新兵已經倒下了。我們擊中了兩個敵人,還有兩人逃跑了。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內遭遇了多次零星襲擊,說明別的排大多已拆分成三四個班,分頭搜獵敵對排的各班。 我想到了另外一個主意。無論我們彼此的距離是遠是近,腦伴都能使我們保持無聲的聯絡。其他各排卻似乎忽略了這一點,這對他們而言真是太糟糕了。我讓全排每人都啟用一條安全的腦伴通訊線路,和其他所有人聯通,然後全部散開,各自為戰,分頭行動,一路上為其他人描繪出地形,標明自己發現的敵軍分隊的位置。這樣一來,我們全體就有了一張不斷擴大的地形圖和敵人的位置分佈圖。即使我們的人被射中了,他們所提供的信息也能幫助別的隊員避免傷亡,至少讓戰友們不會被立即乾掉。和以班為單位的戰鬥隊形相比,獨立作戰的單個士兵行動起來更加敏捷,可以無聲無息地跑動並騷擾其他排的各班,一有機會還可以與自己排裡的戰友協同作戰。 這個方法奏效了。我們排的新兵在有機會射擊的時候開火,沒機會的時候便隱蔽起來傳遞情報,並瞅准機會相互配合。第二天,我和一個名叫瑞雷的新兵消滅了兩個分屬不同敵對排的班;他們當時正忙著相互射擊,沒注意到瑞雷和我從遠處發動的狙擊。瑞雷射中了兩個人,我射中了三個,還有三個人顯然在彼此的對射中被擊中了。幹得真漂亮。完工後,我們倆什麼都沒說,又潛入山林,繼續追踪,分享地形信息。 最後,其他各排弄清了我們的做法,想依樣畫葫蘆。但到那時,63排的人還有很多,而他們已經所剩無幾了。中午之前,我們“擊斃”了最後幾個人,將他們徹底消滅了,然後開始慢跑回八十公里開外的基地。我們的最後一名士兵在1800點之前返回了基地。這場戰鬥中,我們排犧牲了十九人,包括一開始被擊中的四名,但卻消滅了其餘七個排裡半數以上的成員,自己的傷亡還不到三分之一。這樣的戰績,就算瑞茲軍士長也挑不出毛病。當基地指揮官將戰爭遊戲獎杯頒發給他時,他甚至還露出了笑容。我簡直不敢想像這一笑會讓他的臉蛋犧牲多少細胞。 “好運真是永遠伴隨我們呀,”新鮮出爐的二等兵阿蘭·羅森索在登船區朝我走過來,“咱們倆被分到了同一艘飛船上。” 這是真的。我們將乘坐運兵艦弗蘭西斯·德雷克號作一次短途飛行回到鳳凰星系,然後下船,直到殖民軍莫德斯托號的人來接我們。那以後,我們會加入殖民軍第233步兵營D連2排。一艘飛船隻搭載一個營,大約一千名士兵,分到一塊兒真是太不容易了。我很高興再次有阿蘭做伴。 我掃了阿蘭一眼,欣賞著他整潔簇新的殖民軍藍色軍服。我倒沒有羨慕的意思,因為我穿得跟他一模一樣。 “媽的,阿蘭,”我說,“咱們看起來可真不錯。” “我一直難以抵抗軍裝誘惑,”阿蘭對我說,“現在我也穿上了軍裝,這種誘惑更大了。” “哦喲,”我說,“瑞茲軍士長來了。” 瑞茲看見我在等候登船,他朝我走過來。我放下裝著軍常服和寥寥幾件個人物品的桶包,麻利地向他敬了個禮。 “稍息,二等兵。”瑞茲回禮,“你們要去哪兒?” “莫德斯托號,軍士長。”我說,“羅森索二等兵和我一塊兒。” “不是開玩笑吧,”瑞茲大聲說,“第233營?哪個連?” “D連,軍士長。2排。” “活見鬼,二等兵,”瑞茲說,“你們將享受在阿瑟·凱伊斯中尉的排裡服役的快樂,要是那個狗娘養的蠢東西到現在還沒被外星人咬掉屁股的話。見到他的時候,如果有可能,請代我問候他。你或許還可以告訴他,安東尼奧·瑞茲軍士長認為你還不完全像大多數新兵那樣愚不可及。” “謝謝您,軍士長。” “別太相信這句話,二等兵。你仍舊是個蠢東西,只是沒有蠢到一定的地步而已。” “那當然,軍士長。” “很好。好了,失陪。你們該上路了。”瑞茲軍士長敬了個禮。阿蘭和我回禮。瑞茲掃了我倆一眼,勉強擠出個笑容,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這傢伙嚇死我了。”阿蘭說。 “我說不清,說不定還有點喜歡他。” “你當然喜歡他了。他覺得你還沒那麼愚不可及。在他的世界裡,這就等於誇獎你了。” “我當然知道。”我說,“現在,我只需要名副其實地做到這一點就行了。” “你會成功的。”阿蘭說,“但別忘了,你仍舊是個蠢東西。” “這話真讓我鬆了口氣,”我說,“至少我還有個伴。” 阿蘭咧嘴笑了。運兵船的門打開了,我們抓起自己的東西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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