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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垂暮之戰 约翰·斯卡尔齐 11815 2018-03-14
“好了,咱們來瞧瞧吧。”我走進辦公室,醫生瞥了一眼他那台相當大的PDA,“你是約翰·佩里,對吧?” “是的。”我說。 “我是拉塞爾大夫。”他說著,將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看上去像是你家的狗剛剛死了。”他說。 “實際上,”我說,“死的是我的室友。” “哦,沒錯,”他說著,又瞥了一眼PDA,“列昂·狄克。要不是這樣,我為你弄完以後就該輪到他了。真是時運不濟啊。嗯,那就把他從日程表上刪掉吧。”他花了幾秒鐘在PDA的屏幕上點了幾下,而後皮笑肉不笑地沖我咧了咧嘴。這位拉塞爾大夫對待病人的態度實在大有改善的必要。 “好了,”他將注意力轉回我身上,“來看看你吧。” 辦公室裡只有拉塞爾大夫、我、供大夫坐的一把椅子、一張小桌子和兩張小床。小床的形狀同人體曲線一致,一道透明的弧形罩彎曲成拱,蓋住兩張小床各自所在的區域。每張小床的床頭都有一條臂狀連桿,末梢連接著一隻杯狀物。 “杯子”看上去差不多跟人的腦袋一般大小。說實話,這玩意兒讓我有點緊張。

“請過去,舒舒服服地躺好,然後我們就開始。”拉塞爾大夫說著,打開離我最近的小床的罩子。 “需要我脫掉衣服嗎?”我問。既然是體檢,當然需要看看這具身體。 “不用。”他說,“但如果你覺得這麼做更自在,儘管請便。” “難道還有誰在沒有吩咐的情況下自己來個脫光光不成?”我問。 “事實上,還真有。”他說,“要是你一直以來都被告知以某一種方式做某一件事,這個習慣就很難改過來。” 我沒脫衣服。我將自己的PDA放在桌上,朝小床走去,轉過身,向後躺倒下去。拉塞爾大夫關上罩子,走了回去。 “暫時別動,我調節一下小床。”他邊說邊點擊他的PDA。我感到小床按照人體發出壓力進行調整,讓曲線更適應我的體形。

“真有點瘆得慌。”我說。 拉塞爾大夫笑了,“接下來,你會感到一點震動。”他說。說得沒錯。 “對了,”我說,小床在我身下輕柔地晃動,“剛才那些跟我一起在候診室裡的傢伙,他們進來後都去哪兒了?” “穿過那邊那扇門進去了。”他衝身後揮了揮手,頭也不抬,只顧盯著PDA,“那裡是康復區。” “康復區?” “別擔心,”他說,“我這話讓體檢聽起來可怕多了。事實上,你的掃描已經完成了。”他又點了一下PDA,震動停止了。 “我現在該干什麼?”我問。 “稍等一下就好,”拉塞爾大夫說,“我們還有一點事要做,還需要瞧瞧你的體檢結果。” “你是說體檢已經結束了?”我問。 “現代醫學真棒,對吧?”他說著,向我展示他的PDA的屏幕,上面正在下載我的掃描結果,“你甚至不用張口說'啊——'。”

“沒錯,但結果會有多詳細呢?” “非常詳細。”他說,“佩里先生,你上一次體檢是什麼時候?” “大約六個月前。”我說。 “你的內科大夫有什麼診斷說明?” “他說我的身體還不錯,就是血壓有點偏高。怎麼了?” “嗯,他說的基本上沒錯。”拉塞爾大夫說,“儘管他好像漏掉了睾丸癌。” “什麼?”我說。 拉塞爾大夫再次將PDA轉向我。這一次,屏幕上出現了我的生殖器的彩色顯示。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私處呈現在眼前。 “這裡,”他指著我左邊睾丸上的一個黑點說,“這就是節瘤。根部也很大。是癌症,錯不了。” 我盯著他,“你知道,拉塞爾大夫,大多數醫生都會用更加委婉的方式來發布噩耗。”

“我很抱歉,佩里先生。”拉塞爾大夫說,“我不想做出事不關己的模樣。但這真的不是問題。就算是在地球上,睾丸癌也很容易醫治,尤其是像你這樣的早期病例。最糟糕的後果不過就是失去睾丸,沒什麼大不了的。” “除非你正巧是那副睾丸的主人。”我抱怨道。 “這更多的是心理上的問題。”拉塞爾大夫說,“無論如何,此時此地,我不希望你為這個擔心。幾天后,你將接受全面的身體檢修,屆時我們會醫治你的睾丸。這幾天應該沒問題。癌細胞仍停留在睾丸裡,沒有擴散到肺部或淋巴結。你沒事。” “我會失去睾丸嗎?”我問。 拉塞爾大夫笑了。 “我想你可以保住它。”他說,“但有沒有其實無所謂,根本用不著擔心。好了,除了我說過不算什麼大事的癌症之外,你的身體狀況跟同齡人一樣好。這是個好消息,我們目前不需要為你做別的事了。”

“要是發現了一些很嚴重的病症,你們會怎麼做?”我問,“我是說,如果是癌症晚期怎麼辦?” “'晚期'是一個很不准確的詞,佩里先生。”拉塞爾大夫說,“長遠來看,我們全都是晚期患者。通過這次體檢,我們真正想做的是讓那些馬上就會崩潰的新兵的身體穩定下來,確保他們能活過接下來的幾天。你那位不幸的室友狄克先生的情況其實算不上太不尋常。很多新兵都活到了這會兒,然後正好在體檢前死掉。對我們所有人而言,這都不是件好事。” 拉塞爾大夫查看了一下PDA,“喏,就以死於心髒病的狄克先生為例吧。本來可以去除他動脈裡累積的,為他提供強化動脈壁的藥物來防止血管破裂。那是我們最常用的處理辦法。只要稍加支撐,大多數七十五年工齡的動脈都可以再堅持一會兒。再以你為例,要是你患了晚期癌症,我們會控制腫瘤,讓它們不會馬上危及你的主要機能,並將已受其害的區域隔離起來,確保你在接下來的幾天內不會出問題。”

“你們為什麼不根治它呢?”我問,“既然能將受害區域'隔離起來',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大概也有能力將它完全整治好吧。” “可以辦到,但沒這個必要。”拉塞爾大夫說,“幾天后,你們就將接受更加全面的身體檢修。我們只需要讓你們活到那一刻就行。” “話說回來,'全面的身體檢修'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等檢修完畢以後,你會奇怪之前為什麼要擔心睾丸癌。”他說,“我向你保證。好了,現在我們還需要做一件事。頭向前傾。” 我照吩咐做了。拉塞爾大夫伸手把那個讓人心裡發毛的杯子拉下來,直接伸到我頭頂上方,“在接下來的幾天內,我們需要很好地了解你的大腦活動,這很重要。”他向後退開,“因此,為了做到這一點,我要將一塊傳感器植入你的頭顱。”說完,他點擊著PDA的屏幕。到這時,我已經開始不放心他的這個動作了。杯子附著到我的頭部,發出輕微的吸附聲。

“怎麼植入?”我問道。 “嗯,現在,你也許會感到頭皮和後頸窩有輕微的刺痛。”拉塞爾大夫說。的確如此。 “這是注射器在定位。它們就像微小的皮下針頭,會將傳感器注射進去。傳感器本身非常小,但數量龐大,約在兩萬個左右。別擔心,它們具有自動除菌功能。” “會很痛嗎?”我問。 “不會太痛。”他邊說邊點擊PDA屏幕。頓時,兩萬枚微型傳感器撞入頭部,我的腦袋好像被四把鎬柄同時擊打,疼得鑽心。 “該死的!”我雙手抱住腦袋,朝小床的罩子上猛撞。 “你這個狗娘養的!”我朝拉塞爾大夫吼道,“你說過不會痛的。” “我說的是'不會太痛'。”拉塞爾大夫說。 “不會太痛到什麼地步?不會痛得像腦袋被大象踩了一樣?”

“不會像傳感器彼此聯繫時那麼痛。”拉塞爾說,“好在一旦它們聯繫起來,疼痛就會停止。好了,別動,只要一分鐘就完事了。”他又點了一下PDA。我的腦袋中,八萬根針同時刺出,向四面八方穿刺。 一生之中,我從來沒有這麼想揍一名大夫。 “我不知道,”哈里正說著,“我想這種樣子挺有意思的。'他揉了揉腦袋。跟所有人的腦袋一樣,他的頭上也佈滿灰撲撲的斑點。兩萬枚皮下傳感器正在那裡測量腦部活動。 午飯時間,早餐小組又聚在了一起。這一次,杰茜和她的室友瑪姬也加入了我們的行列。哈里宣布我們現在組成了一個正式的小集團,將其命名為“老東西俱樂部”,並要求我們開始同鄰桌進行一場互擲食物的比賽。他的提議被否決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托馬斯指出,擲出去的食物我們是吃不到嘴的。雖說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但午餐確實比早餐更加豐盛。

“幸好這樣。”托馬斯說,“今天早上那次小小的腦部注射把我氣壞了。午餐要是不這麼好的話,我真會氣得幾乎吃不下去的。” “難以想像。”蘇珊說。 “請注意我說的'幾乎'這個詞。”托馬斯說,“但我告訴你,真希望我在地球上的時候也有那麼一張小床。會減少百分之八十的診約,我就有更多的時間去打高爾夫球了。” “你對你的病人真是費盡心力啊。”杰茜說。 “不准誣衊我。”托馬斯說,“跟我一起打高爾夫球的大多是我的病人,他們都會巴不得多點打球的時間。唔,我很不願意這麼說,但是,那張小床確實讓我那位大夫對我做出很高明的診斷,比我還高明。那玩意兒是診療大夫夢寐以求的東西。它發現了我胰腺裡的一塊微型腫瘤。在地球上,我是不可能發現它的,除非它再大許多倍,或是病人開始表現出症狀。還有人發現什麼讓自個兒大吃一驚的潛伏病症嗎?”

“癌,”哈里說,“肺癌。” “卵巢囊腫。”杰茜說。瑪姬也是。 “早期風濕性關節炎。”阿蘭說。 “睾丸癌。”我說。 一聽這話,全桌的人都做了個鬼臉。 “哎喲。”托馬斯說。 “他們告訴我,我會活下去的。”我說。 “只是走路的時候有些不平衡罷了。”蘇珊說。 “夠了。”我說。 “我不明白的是,他們為什麼不醫治這些毛病呢?”杰茜說,“我的大夫給我看了一個像警燈那麼大的囊腫,但卻告訴我別擔心。我覺得自己不可能不擔心這麼一個東西。” “托馬斯,據說你是個大夫,”蘇珊說著,輕輕碰了碰變成暗灰色的眉毛,“這裡面那些小雜種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干脆給我們做一次腦部掃描算了?” “我是真的一無所知。真要我猜的話,”托馬斯說,“我認為他們是想在我們接受訓練的時候觀察我們的腦部活動。但這一點是無法通過將我們捆綁在機器上實現的,所以他們就想了個別的辦法,將機器綁在了我們身上。” “這一點我想到了,謝謝如此具有說服力的解釋。”蘇珊說,“我想問的是,這種測量有什麼目的?” “弄不清。”托馬斯說,“也許他們到底還是要給我們移植大腦;又或者他們有辦法補充新的大腦物質,所以得看看我們的大腦有哪些部位需要改進。只希望他們別再把另一套這種鬼東西扎進去了。第一套破玩意兒已經把我整死了。” “說到死,”阿蘭轉向我,“我聽說你今天早上失去了室友。你還好吧?” “我很好,”我說,“但這種事兒還是讓人心裡憋得慌。我的大夫說,要是他能活到今天早上的體檢,他們就很有可能替他除掉血管斑塊什麼的,讓他活下去。我真該硬把他叫起來吃早餐,那樣也許他就能活到體檢的時間了。” “別自責了,”托馬斯說,“你不可能知道會發生這種事。生老病死是很自然的。” “是啊,但不應該是在離'全面的身體檢修'沒幾天的日子裡,這是我的大夫的原話。” 哈里插進來一句:“我倒不是完全不顧別人的感受——” “一听就知道沒好話。”蘇珊說。 “——只是當我上大學時,”哈里向蘇珊擲了片麵包,接著說道,“要是你的室友死了,你通常都會獲准不參加那一學期的期末考試。大家都能理解,你畢竟受了打擊嘛。” “沒錯,你那位撒手人寰的室友也不用參加考試,原因一樣。真稀奇!”蘇珊說。 “這倒是個新鮮想法。”哈里說,“我想說的是,你覺得他們會允許你不參加今天安排的測評嗎?” “我不知道。”我說,“就算他們同意,我也不接受。我還能幹什麼,整天坐在房間裡?要說壓抑的話,那地方是最讓人壓抑的。有人在那個房間裡死了。” “你可以換房間,”杰茜說,“也許還有其他人的室友也死了。” “這種念頭真夠變態的。”我說,“不管怎樣,我不想挪地方。當然,我為列昂的死感到難過,但現在,整個房間都是我的了。” “看樣子,你的複原過程已經開始了。”阿蘭說。 “只是想盡力忘記那件事。”我說。 “你不怎麼愛說話,對吧?”蘇珊突然對瑪姬說。 “對。”瑪姬說。 “嘿,大家日程表上接下來是乾什麼?”杰茜問。 哈里和我一塊兒參加第一場測試。我們被指引到一間會議室,桌椅已經擺好了。 “真是活見鬼,”坐下來時,哈里說,“像回到了中學時代。” 我們那位殖民專員走了進來,充當考官。哈里的判斷得到了進一步證實。 “你們現在將接受基本語言和數學技能的測試。”考官說,“第一場測試題正下載到你們的PDA上,多項選擇。請在三十分鐘的時限內盡量多答題。如果你在三十分鐘內提前完成了所有題目,請坐著別動,或是檢查自己的答案。請不要同其他受試人員商量。現在開始。”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PDA,上面是一道詞語比較題。 “你們一定是在開玩笑。”我說。房間裡別的人也在吃吃發笑。哈里舉起手。 “老師,”他說,“我需要拿多少分才能上哈佛?” “這樣的笑話我以前也聽過。”殖民專員說,“請大家靜下心來答題。” “為了在數學考試裡好歹拿個高分,我已經足足等了六十年。”哈里說,“來瞧瞧這一次能考出個什麼成績吧。” 第二場測試更離譜。 “請盯著這個白色方框。只用眼睛,頭不要動。”殖民專員調暗房間裡的燈光。六十雙眼睛聚焦在牆上的方框。慢慢地,方框開始移動。 “我真不敢相信,來到太空,竟然是為了這個。”哈里說。 “也許會好起來的。”我說,“走運的話,一會兒還有另一個白色方框。” 第二個白色方框出現在牆上。 “你以前來過這兒,對吧?”哈里說。 接下來,哈里和我分道揚鐮。我獨自享受了下一批測試。 我進去的第一個房間裡有一名殖民專員和一堆積木。 “請用這些積木搭一棟房子。”殖民專員說。 “搭完後能獎給我一盒果汁嗎?”我說。 “我盡力而為。”殖民專員承諾道。我用積木砌成一棟房子,然後走進下一個房間,那裡的殖民專員拿出一張紙和一支筆。 “請從迷宮的中央開始,看你能否走到外圍。” “老天爺,”我說,“吃了迷藥的老鼠都能做到。” “我希望你能做到。”殖民專員說,“好吧,咱們來看看你怎麼做。” 我做到了。下一個房間的殖民專員讓我念出數字和字母。我學乖了,不再琢磨為什麼,只管按他們的吩咐做。 下午晚些時候,我被惹火了。 “我看過你的檔案。”殖民專員說。這是一個瘦瘦的年輕人,看上去彷彿一股大風就能把他像風箏一樣放上天。 “知道了。”我說。 “檔案上說,你結過婚。” “沒錯。” “你喜歡嗎?喜歡婚姻嗎?” “當然。跟不結婚相比,結婚更好。” 他假惺惺地笑了,“後來出什麼事了?離婚了?到處拈花惹草?” 這傢伙雖然討厭,可原本還有那麼一丁點兒東西,讓人覺得挺逗。但現在,我不覺得他逗了。 “她過世了。”我說。 “哦?怎麼回事?” “中風。” “我喜歡中風。”他說,“砰,腦子炸成一團糨糊。幸好她一中風就翹了辮子,不然她會肥成這樣,你知道,像一隻臥床不起的大蘿蔔。你還得拿一根麥管什麼的餵她。”他發出一陣吸食食物的聲音。 我什麼都沒說。我的一部分腦細胞正在計算,看自己能以多快的速度衝過去擰斷他的脖子;但我仍舊坐著沒動,突如其來的震驚和憤怒佔據了大部分思緒。我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一切。 在我的腦海深處,有個聲音告訴我趕緊開始繼續呼吸,否則我就要昏倒了。 殖民專員的PDA突然嘩嘩嘩叫了起來。 “好了,”他說著,飛快地站起身來,“我們的測試結束了。佩里先生,請允許我為剛才對您妻子過世所做的評論表示歉意。我在這兒的工作就是盡可能迅速地從新兵身上激起憤怒的反應。我們的心理模型顯示,你對我剛才發表的那類評論會產生極端負面的反應。站在個人立場上,我絕不會對您的亡妻發表那樣的評論,這一點請您理解。” 我傻呼呼地衝著他眨了好幾下眼睛,這才朝他怒吼道:“這是什麼噁心變態的測試啊?!” “我也認為這是一場讓人極度不愉快的測試,我再次向您道歉。我只是奉命完成任務,沒別的。” “老天爺!”我說,“你知道嗎,我差點衝上去擰斷你的脖子。” “事實上,我知道。”他的聲音鎮靜自若,說明他真的知道,“我的PDA一直在跟踪您的思維活動。在您準備跳起來之前,它發出了警示鈴聲。但就算它不響,我也知道。我一直在幹這份工作,我知道會發生什麼。” 我仍在努力平息自己的怒火。 “你對每個新兵都這麼做?”我問,“那你怎麼還能活到現在?” “我理解這個問題。”那人說,“事實上,之所以選我承擔這一職務,就是因為我身材瘦小,讓新兵覺得他們能把我打得稀巴爛。我是個'一無是處的小個子',但是,如果有必要,我能製伏一名新兵。當然,通常情況下沒有這個必要。如我所說,這項工作我已經做了很久了。” “這可不是個好差事。”我說,總算讓自己恢復了正常的精神狀態。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那人說,“我覺得這項工作很有意思,你看,每一名新兵都會被不同的事激怒。但你說得沒錯,這份工作壓力很大,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的。” “我敢打賭,你在酒吧里不太受歡迎。”我說。 “實際上,大家說我很有魅力,當然是指我不故意挑釁他人的時候。佩里先生,我們的測評結束了。穿過您右手邊的門,就可以開始進行下一場測評了。” “他們不會再招惹我了,對吧?” “您可能還會生氣,”那人說,“但如果那樣,原因出在您自己身上。這樣的測試我們只做一次。” 我朝那扇門走過去,卻又停住腳步。 “我知道你是在做自己的工作,”我說,“但我仍然希望你知道,我妻子是個非常好的人,她不應該被人這樣利用。” “我知道,佩里先生,”那人說,“我知道。” 我穿過了那扇門。 下一個房間裡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年輕女士,全身上下一絲不掛。她希望我儘自己所能,把我七歲生日宴會上發生的一切告訴她。 “真不敢相信,他們竟在晚飯前給我們放了那部電影。”杰茜說。 “不是在晚飯前,”托馬斯說,“接下來還放了《兔八哥》。話說回來,那部電影其實也沒那麼糟糕。” “沒錯,嗯,也許你不會被一部大腸解剖的電影弄得反胃到極點,醫生,但我們都覺得那部電影討厭透了。”杰茜說。 “這麼說,你不想要你的排骨哄?”托馬斯指著她的盤子說。 “有沒有人遇上一個詢問自己童年的裸體女人?”我問。 “我遇上了一個這樣的男人。”蘇珊說。 “女人。”哈里說。 “男人。”杰茜說。 “女人。”托馬斯說。 “男人。”阿蘭說。 我們都望著他。 “怎麼了?”阿蘭說,“我是同性戀。” “這是怎麼回事?”我問,“我是說那個裸體的傢伙,不是阿蘭的同性戀傾向。” “謝謝。”阿蘭干巴巴地說。 “他們想挑起某些特殊的反應,就是這樣。”哈里說,“今天的所有測試都旨在評估最基本的智力或情感反應,這是更加複雜細膩的智力和情感能力的基礎。他們只想弄清我們的基本思維和反應。裸體顯然是想激起你的性興奮。” “但打聽童年又是怎麼回事?這才是我的疑問所在。”我說。 哈里聳了聳肩,“如果不來上一點兒罪惡感,單純的性有什麼可興奮的?” “我最討厭他們那場惹我生氣的測試。”托馬斯說,“我發誓,我當時正打算揍那傢伙一頓。他說已經連續兩個世紀沒得過世界冠軍,早該被降級了。” “我覺得這話沒錯呀。”蘇珊說。 “別招惹我。”托馬斯說,“聽著,我警告你,別拿小熊隊開玩笑。” 如果說第一天的測試是污辱你的智力,那麼第二天的測試就是污辱你的體力,或者說,把你當成沒有半點體力的人。 “這裡有一隻球,”一名考官對我說,“拍它一下。”我照做了,隨即被告知繼續下一場測試。 我沿著小型跑道走了一圈。我奉命跑了一小段。我做了一小段柔軟體操。我玩了一段視頻遊戲。我奉命用光槍射擊牆上的靶子。我遊了游泳。 (這一部分我很喜歡。我一向喜歡游泳,只是不喜歡把腦袋扎進水里)兩個小時的時間,我和其他幾十個人一起留在一間娛樂廳裡,他們讓我們愛幹什麼幹什麼。我打了打撞球。我打了場乒乓球。我還玩了玩。 任何一項活動中,我都沒流一滴汗。 “這究竟是他媽的什麼軍隊啊?”午飯時,我問我們那個小俱樂部的其他老東西。 “還是有一點點道理的。”哈里說,“昨天我們進行了基本智力和情感測評,今天是基本體能測評。看樣子,他們只對構成高級活動基礎的部分感興趣。” “真沒想到,打乒乓球也是高級體能活動的指標。” “手眼配合,”哈里說,“對時間的把握,精確度。” “很難說你什麼時候需要將一枚手榴彈用球拍打回去。”阿蘭插進來一句。 “沒錯。”哈里說,“那你希望他們怎麼做?讓咱們去跑馬拉松?跑不了一英里,我們就會全體倒下。” “只有你吧,肌肉鬆弛的傢伙。”托馬斯說。 “我糾正一下,”哈里說,“咱們的朋友托馬斯會跑過五英里,到那時,他的心臟才會迸裂——如果在此之前他沒有由於食物原因而引發腹部絞痛的話。” “別傻了,”托馬斯說,“人人都知道,跑步前需要補充碳水化合物。所以,我要回去再拿一些意大利長面片。” “你不用跑馬拉松,托馬斯。”蘇珊說。 “反正時間還早。”托馬斯說。 “說真的,”杰茜說,“我的日程表上已經沒有別的項目了。今天剩下的時間裡,我都沒有安排。明天,日程表上唯一的一件事就是從0600點到1200點,'實現體能增強',還有晚飯後2000點全體新兵集合。” “在明天之前,我的日程表上也沒安排了。”我說。我掃了一眼滿桌的人,看來大夥兒今天的事都做完了。 “嗯,那麼,”我說,“咱們玩什麼?” “不是有推盤遊戲嗎?”蘇珊說。 “我有個更好的主意。”哈里說,“1500點,有人有事嗎?”我們都搖了搖頭。 “好極了,”哈里說,“到那時,來這兒見我。我來為老東西們安排一次實地考察旅行。” “來這個地方沒事吧?”杰茜問道。 “當然沒事。”哈里說,“就算這不是我們該來的地方,他們又能怎樣?我們還沒真正入伍呢,不可能把我們送上軍事法庭。” “沒錯,但他們說不定會把我們從密封艙扔進太空。”杰茜說。 “別傻了,”哈里說,“那會浪費清潔空氣的。” 哈里將我們帶到飛船殖民區的瞭望甲板上。我們這些新兵從未得到過明確指示,禁止登上殖民區的甲板,但也沒人說我們可以這麼做,或是有這個權利。我們就這樣站在空蕩蕩的甲板上,像七個逃學去看西洋鏡表演的小學生。 從某種角度而言,還真是看西洋鏡。 “在今天小小的訓練中,我偶然同一個殖民專員聊了聊。”哈里說,“他說,亨利·哈德森號將在1535點進行今天的躍遷。我想咱們當中還沒人真正見識過躍遷是什麼樣子,所以我問他應該去哪裡觀看才合適。他提到了這裡。這就是我為什麼把大家帶到這兒來。還有——”哈里瞥了一眼他的PDA——“四分鐘。” “很抱歉,”托馬斯說,“我不想耽誤大家的時間。意大利長面片很好吃,但我的大腸顯然希望提出異議。” “以後請不要隨意分享類似的信息,托馬斯。”蘇珊說,“我們跟你還沒那麼熟。” “嗯,如果不分享這種信息,咱們怎麼才能熟悉起來呢?”托馬斯說。沒人費心去回答這個問題。 “有人知道我們目前在哪裡嗎?我是說在太空中。”幾分鐘的沉默之後,我問道。 “我們仍然在太陽系範圍內,”阿蘭指著窗外說,“那些星座還能認出來。看,那是獵戶座。要是我們飛得足夠遠,星星就會改變它們在天空中的相對位置,星座的樣子也會改變,無法識別出來。” “我們會躍遷到哪裡去?”杰茜問。 “鳳凰星系。”阿蘭說,“但有了這句話,你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因為'鳳凰'是行星的名字,而不是恆星。有一個星座叫'鳳凰',就在那兒。”他指著某個星群說,“但鳳凰行星並不在那個星座的任何恆星附近。要是我沒記錯的話,它位於天狼座,在更北邊。”他指向另一個暗淡些的星群,“我們從這兒看不見它。” “你對星座真的很了解。”杰茜敬佩地說。 “謝謝。”阿蘭說,“我小時候曾想當一名宇航員,但宇航員的收入低得要命,所以我轉而成了一個理論物理學家。” “發現新的亞原子微粒能掙大錢嗎?”托馬斯問。 “呃,不能。”阿蘭承認道,“但我發展了一種理論,幫助我所在的公司發明了一種用於海軍艦艇上的新的能源容納系統。公司有利潤分享激勵計劃,我獲得了百分之一的利潤。錢多得怎麼都花不完。相信我,我的確盡力去花了。” “富有一定是件不錯的事。”蘇珊說。 “還不錯,”阿蘭說,“當然,我現在不再富有了。參軍就等於放棄了財富。還會失去別的東西。我是說,在大約一分鐘內,我花在記憶星座上的時間就將徹底白費。我們要去的地方沒有獵戶座、小熊座或是仙后座。我對星座的思念將超過對金錢的惦念。這話聽起來也許很愚蠢,但卻完全是事實。掙錢隨時都可以,但我們再也不會回到這兒來了。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這些老朋友。” 蘇珊走過去,一隻手臂攬住阿蘭的肩膀。哈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PDA。 “時間快到了。”他說著,開始倒計時。數到“一”時,我們全都抬起頭,望向窗外。 躍遷並不戲劇化。這一秒鐘,我們瞭望著一片繁星點點的天空;下一秒鐘,我們瞭望著另一片天空。要是你眨了眨眼,那就錯過了。但就算這樣,你還是能分辨出這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天空。我們也許不具備阿蘭那樣的星座知識,但我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都知道怎麼從星座的形狀來辨認出獵戶座和北斗大勺。現在,它們已經無處可尋。這樣的空白當然只能隱隱察覺到,但它就在你心裡,確實存在著。我掃了阿蘭一眼。他像根柱子一樣立在那兒,握著蘇珊的手。 “我們在轉彎。”托馬斯說。亨利·哈德森號開始改變航向,我們望著行星朝逆時針方向滑動。突然間,在我們頭頂盤旋的是鳳凰行星龐大的藍色臂膀,其上(或者按照培訓課上所說,應該是其下)是一座繁忙的空間站,大得看不到盡頭,我們只能呆若木雞地瞪大雙眼望著它。 終於,有人開口說話了。讓人吃驚的是,說話的居然是瑪姬。 “看這個大傢伙!”她說。 我們全都轉頭望著她。她明顯有些生氣了。 “我又不是啞巴,”她說,“只是不大說話罷了。這一幕值得發表評論。” “一點兒不錯。”托馬斯說著,轉回頭望著它,“跟它相比,殖民空間站簡直像一堆糞。” “你看見了多少艘飛船?”杰茜問我。 “不知道。”我說,“幾十艘吧。說不定有幾百艘。這以前,我甚至不知道世間存在著這麼多星際飛船。” “如果我們當中還有人認為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哈里說,“此刻就是修正這種錯誤的最好時機。” 我們站在那裡,望著窗外的新世界。 我的PDA在0545點報時,將我鬧醒。不對勁。我設定的鬧鐘時間是0600點。屏幕在閃爍,有一條標註為緊急的消息。我點了一下那條消息。 在我這個年紀,你不需要第二次提醒我去上廁所。我吧嗒吧嗒地來到洗手間,解決了問題。但願我的治療時間能早些,我可不想請求得到許可去上廁所。 我的治療時間不早不晚。 0900點,我的PDA提醒了我;0915點,我的房門上傳來一陣猛烈的敲擊聲,還有一名男子在喊我的名字。我打開門,發現對面站著兩名殖民專員。我得到他們的許可,趕緊到洗手間稍作停留,然後跟隨他們從我所在的甲板回到了拉塞爾大夫的候診室。我又等待了一小會兒,然後獲准進入了他的診療室。 “佩里先生,很高興再次見到你。”他說著,伸出一隻手。陪伴我前來的殖民專員從稍遠的那扇門走了出去。 “請到小床上去。” “上一次我這麼做的時候,你用手提鑽把幾千塊金屬碎片弄進了我的腦袋,”我說,“要是我對於再度爬上小床並不是那麼熱情,還請原諒。” “我明白。”拉塞爾大夫說,“但是,今天的治療將是無痛的。而且咱們的時間有限,所以,請吧。'他走向小床。 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了過去。 “只要讓我感覺到刺痛,我就會打你的。”我警告道。 “很公平。”拉塞爾大夫說著,將小床的罩子關上了。我注意到與上次不同的是,拉塞爾大夫將罩子門在了小床上;也許他拿我的威脅當真了。我並不介意。 “請告訴我,佩里先生,”他邊門罩子邊說,“你覺得過去這幾天過得怎麼樣?” “很讓人困惑不解,也很讓人生氣。”我說,“要是我知道自己將被當做學齡前兒童來對待,也許我就不會報名參軍了。” “差不多每個人都這麼說。”拉塞爾大夫說,“那就讓我稍微解釋一下我們一直以來都在試圖做些什麼吧。我們植入大量的傳感器有兩個原因。首先,也許你已經猜到了,我們在監控你發揮各種功能和經歷一些基本情緒時的腦部活動。每一個人的大腦處理信息和經驗的途徑都大致相同,但與此同時,他們又會採用一些特殊的方法和途徑。這就好比每個人都有五根手指,但又有各自不同的一套指紋一樣。我們一直試圖做的就是分析出你的腦部'指紋'。聽懂了嗎?” 我點了點頭。 “很好。那現在你知道為什麼我們要讓你連續做兩天荒謬而愚蠢的事了吧。” “比如讓我跟裸體女人講述七歲生日宴會的事。”我說。 “我們從那次交談中獲取了大量真正有用的信息。”拉塞爾大夫說。 “我看不出你們是如何獲取的。”我說。 “這是技術上的問題,”拉塞爾大夫向我保證道,“無論如何,在過去的幾天內,我們對你的大腦如何操作神經系統和產生各種刺激都有了不錯的了解。這些信息都可以被我們用來當做模板。” 我還沒能問這是什麼的模板,拉塞爾大夫就接著說了下去:“其次,大批的傳感器不僅能記錄你的大腦活動,還能實時傳送你的大腦活動表現。換言之,它能傳播你的意識。這一點很重要,因為跟具體的大腦活動不同,意識是無法記錄的。要是想實現傳送,就必須是實時的。” “傳送?”我說。 “沒錯。”拉塞爾大夫說。 “要是我問你,你究竟在說些什麼鬼話,你會不會介意?”我說。 拉塞爾大夫微微笑了,“佩里先生,當你報名參軍時,你認為我們會使你重獲青春,對吧?” “對。”我說,“人人都這麼認為。你們不能讓老年人去打仗,但卻徵召了他們,那就不得不採用某種方法使他們變年輕。” “你認為我們是怎麼做的?”拉塞爾大夫問。 “我不知道。”我說,“基因療法,移植克隆器官。你們通過某種方法換出舊器官,植入新器官。” “你說對了一半。”拉塞爾大夫說,“我們的確會採用基因療法和克隆移植。但卻不'換出'任何東西,除了你。” “我不明白。”我說。我感到極度寒冷,彷彿現實從我腳下被猛地拽走了。 “你的身體已經老了,佩里先生。它已經衰老了,幹不了多久了。沒必要再努力去拯救或更新它了。它既不能隨時間增長而增值,也沒有備件可以讓它運作如新。當人體衰老的時候,它就是老了。所以,我們要扔掉它,徹底拋棄。我們只需要拯救一個器官,也是唯一一個尚未衰退的器官——你的思維,你的意識,你的自我。” 拉塞爾大夫走到稍遠那扇門邊,殖民專員就是從那裡離開的。 他敲了敲門,然後轉頭望著我,“好好看看你的身體吧,佩里先生。”他說,“因為你就要跟它說再見了,就要前往另外一個地方去了。” “我要去哪兒,拉塞爾大夫?”我問道——嘴裡髮乾,幾乎無法產生說話所必需的唾液。 “去這裡。”他說著,將門打開。 殖民專員們從門外走進來。其中一人推著一架輪椅,上面坐著一個人。我伸長脖子去看。我開始顫抖。 那是我。 五十年前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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