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垂暮之戰

第4章 第三章

垂暮之戰 约翰·斯卡尔齐 9740 2018-03-14
“我不知道你們倆怎麼想,”杰茜對我和哈里說,“但到目前為止,這真不是我所想像的軍隊的樣子。” “日子還不差嘛。”我說,“喏,再吃一塊油炸圈餅。” “不用了,”她這樣說著,但還是將圈餅接了過去,“我需要的是睡眠。” 我明白她的意思。我離開家門已經十八個小時了,這段時間幾乎全耗在路上。我想打個盹兒,卻只能坐在一艘星際巡航艦寬敞的餐廳裡,同一千來名新兵一起喝咖啡、吃油炸圈餅,等著別人來告訴我們接下來該干什麼。至少這一部分還很像我想像中的軍隊。 到達目的地後便是一陣忙亂,還有等待。剛一走下豆莢轎廂,兩名殖民聯盟專員便迎了上來。他們說,我們是即將起飛的一艘飛船所等待的最後一批新兵,所以請我們趕緊跟他們走,好讓一切能按時進行。緊接著,其中一人在前面帶隊,另一人走到人群後面壓陣,迅速而無禮地轟著幾十名老年人穿過整個空間站,登上我們的飛船——殖民防衛軍的亨利·哈德森號。

這種倉促顯然讓杰茜和哈里感到很失望,我也一樣。殖民空間站非常龐大,直徑在一英里以上(應該說1,800米;活了七十五年後,看來我不得不開始逐漸適應公制單位了)。它是新兵和殖民者唯一的往返港口。被人驅趕著穿過空間站卻無法停下來好好看看,這感覺就好像一個五歲的孩子被健步如飛的父母催促著穿過聖誕節期間的玩具店。我很想撲通一聲倒在地上耍賴,直到自己的願望得到滿足為止。但不幸的是,我太老了(或者說,還不夠老),不能那樣放縱自己。 杰茜拽了拽我的袖子,指向我們右側。在一小塊擁擠的用餐區裡,我看見一種帶觸鬚的藍色生物,手裡端著馬提尼酒。我捅了捅亨利:他完全被吸引住了,走回去瞪著那東西看。隊尾的專員慌張起來,她板著臉發出噓聲,將哈里趕回隊伍。哈里笑得合不攏嘴。 “是個格哈爾。”他咯咯笑道。格哈爾是人類最早遇見的外星智慧生物之一,當時殖民聯盟尚未建立起在星際旅行中的壟斷地位。這個種族很和善,只是吃東西時會用數十根細細的頭頂觸鬚將酸液注入獵物體內,再大聲地將被酸液腐蝕成黏糊狀的獵物吸進嘴裡。挺噁心的。

哈里並不介意。他第一次看見活生生的外星生物。 曲折的道路到了盡頭,我們走進一座航空港,航班顯示屏上閃爍著“亨利·哈德森號/殖民軍新兵”字樣。我們大家滿懷感激地坐了下來,專員們則走過去同站在交通艇艙門邊等候的幾個殖民聯盟官員交談。好奇心過強的哈里晃蕩到航空港的窗前,看我們的飛船。杰茜和我拖著疲憊的身體跟了過去。窗邊有個小小的信息屏,幫助我們從眾多飛船中找到了它。 當然,亨利·哈德森號並沒有真的停靠在大門邊。讓一艘十萬噸的星際飛船同步追隨旋轉的空間站是很困難的。與殖民地別的交通工具一樣,它跟空間站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補給品、乘客和機組人員均由更加容易操控的交通艇和駁船來回運送。哈德森號停靠在空間站上方數英里外,沒有採用殖民地運輸飛船那種為追求功能而失去美感的帶輪輻的龐大設計,而是更加光滑、扁平。最重要的是,它完全不是圓柱體或圓盤形。我向哈里提及了這一點,他點了點頭。 “全時人造重力。”他說,“這麼大的區域還能保持穩定。佩服啊。”

“我覺得我們升空時也用到了人造重力。”杰茜說。 “沒錯。”哈里說,“隨著我們的上升,豆莢轎廂的重力發生器增加了重力輸出量。” “飛船使用的人造重力不也一樣嗎?有什麼不同的?”杰茜問。 “沒什麼,只是難度極大。”哈里說,“製造一個重力場需要巨大的能量,而且,需要生成的能量隨重力場的半徑呈幾何級數增加。他們很有可能創造了很多小的重力場,而不是一個很大的重力場,只是我們看不出來罷了。但即便如此,製造出咱們豆莢轎廂裡的重力場也需要巨大的能量,很有可能比你的家鄉一個月所需的照明能量還多。” “這我可沒概念,”杰茜說,“我來自聖安東尼奧,我們那兒沒電。” “好吧,那咱們就說他的家鄉好了。”哈里說著,一根拇指戳了戳我,“但關鍵是,這是對能量的極大浪費。大多數需要人造重力的地方採用的都是輪狀結構,只要旋轉輪子,讓人和貨物始終待在內緣就行了。這樣更簡單,也便宜得多。一旦輪子旋轉起來,只需要向系統中增加極小的附加能量來抵消摩擦力即可;相反,製造人工重力場則需要持續、大量的能量輸出。”

他指著亨利·哈德森號,“看,哈德森號旁邊有一架交通艇。以它為參照,我估計哈德森號應該有800英尺長、200英尺寬、150英尺高。在那個傢伙周圍製造一個人工重力場,肯定能讓一個城市的燈光暗下來。就算是製造多個小重力場也會極大地消耗能量。因此,他們要么有一個能同時支持重力場和飛船的推動系統、生命維持系統以及其他系統的能量源,要么就是發現了某種新的低耗能方法來生成重力。” “也許這種做法並不便宜,”我說著,指指亨利·哈德森號右側的殖民運輸飛船,“看那艘殖民飛船,它採用的就是輪輻設計。殖民空間站也在旋轉。” “看樣子,殖民地把他們最先進的技術留給了軍隊。”杰茜說,“這艘飛船還只是用來運載新兵的呢。我想你說得對,哈里。我們對於自己所加入的組織真是一無所知。”

哈里咧嘴笑了,扭頭望著亨利·哈德森號慵懶地繞著轉動的殖民空間站打圈,“能說服別人,這是最讓我高興的事兒。” 我們的專員再一次領著我們排成隊列,以便登上交通艇。我們在交通艇門口將證明身份的卡片遞給殖民聯盟官員,讓他將我們的名字登記入一張名單;旁邊一名官員則將一台掌上電腦(PDA)遞給我們。 “你忘了說一句話:謝謝你們來到地球,請接受這份可愛的告別禮物。”我對他說。他似乎沒聽懂這個笑話。 交通艇沒有配備人工重力。我們的專員讓我們係好安全帶,警告我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試圖打開鎖扣;飛行期間,為了確保我們當中某些有幽閉恐懼症的人不出岔子,安全帶的鎖扣不受我們控制——這個問題就此解決。專員們還將塑料發網分發給頭髮較長的乘客。失重狀態下,長頭髮會四下飄飛。

他們還說,要是有人感到噁心,請使用座位側袋裡的嘔吐袋。專員還強調說,不要憋到最後一秒鐘才使用它。在失重狀態下,嘔吐物會四下飄散,惹惱別的乘客,讓嘔吐的人在餘下的航程、甚至可能在接下來的軍旅生涯中都極其不受歡迎。話音剛落,就有好幾個人窸窸窣窣地準備起來。坐在我旁邊的女人把她的嘔吐袋攥得緊緊的。我在心裡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謝天謝地,沒有人嘔吐。通往亨利·哈德森號的一路上風平浪靜。重力消失時,我的腦海裡嗡的一聲:該死,我掉下去了。接下來便感覺像是坐在平穩緩慢的過山車上。大約五分鐘後,我們來到了飛船邊。停靠、入塢花了一兩分鐘,緊接著,交通艇停靠區的一扇門打開了,交通艇飛進去,門關上了。接下來又是幾分鐘的等待,空氣被泵回停靠區。一陣輕微的刺痛後、重力突然重現——人工重力發揮作用了。

交通艇停靠區的門打開了,一名完全陌生的專員出現在眼前。 “歡迎來到殖民防衛軍亨利·哈德森號。”她說,“請解開安全帶,帶上隨身行李,沿燈光指示的通道走出交通艇停靠區。七分鐘後,空氣將被準時抽出停靠區,以便讓這艘交通艇離開,給另一艘交通艇騰空泊位。所以,請大家動作快一點。” 所有人的動作都快得驚人。 接下來,我們被帶到了寬敞的亨利·哈德森號大廳,受邀喝些咖啡、吃點油炸圈餅,稍事休息,很快就會有一名官員來給我們解釋一些事情。在我們等待時,新兵們擠滿了整個大廳,他們可能比我們先上船;一個小時後,周圍大約有好幾百新兵在亂轉。我從沒在同一時間和地點見過這麼多老人。亨利也是。 “感覺就像星期三早上置身於全世界最大的。”他說著,又給自己弄了些咖啡。

正當我的膀胱通知我咖啡飲用過量時,一名身穿殖民外交官藍色制服、相貌堂堂的先生走了進來,朝大廳正前方走去。大廳裡的音量開始降低。終於有人來告訴大家這他媽的究竟是在幹什麼了,看得出大家都鬆了口氣。 那人站了幾分鐘,等大廳里安靜下來。 “大家好。”他說道,我們全都嚇了一跳。他的聲音從牆上的揚聲器里傳了出來,他一定戴著胸麥。 “我叫山姆·坎貝爾,是殖民聯盟委派給殖民防衛軍的助手。雖然從編制上講,我並不是殖民防衛軍的成員,但我得到了授權,代表殖民軍對你們進行培訓。因此,在接下來的幾天裡,你們可以把我當做你們的長官。好了,我知道你們當中有不少人是剛乘坐最後一艘交通艇過來的,很想休息一下;而另外一些人已經在飛船上待了將近一天了,很想知道接下來要幹什麼。為了照顧這兩組人,我的話不會很長。

“大約一小時後,殖民軍的亨利·哈德森號就要脫離軌道,準備進行第一次躍遷,前往鳳凰星系。我們將在那裡做短暫的停留,以補充能量,然後前往β羅盤座Ⅲ,你們將在那裡開始培訓。別擔心,我並不指望你們能聽懂我這番話。你們需要知道的是,我們再過兩天多一點才會開始第一次躍遷,在此期間,我的手下將為你們進行一系列的心理和身體測評。現在,你們的時刻表正下載到你們的PDA上,請在方便的時候看一下。如果你們想去什麼地方,你們的PDA也會引導你們,所以不必擔心迷路。剛踏上亨利·哈德森號的人還可以在你們的PDA上找到房間分配表。 “今天晚上,除了找到路回各自的房間以外,我不希望你們幹別的事。很多人已經趕了很久的路,為了明天的測評,希望你們好好休息。對了,現在該讓你們適應船上的時間了。這裡採用的是殖民星球通用標準時間。現在的時刻是——”他看了看他的表——“殖民地時間。你們的PDA已經調成了船上的時間。明天的早餐從0600點到0730點,這是第一步,緊接著是身體測評和體能增強。早餐不強行要求——你們還沒開始受軍隊時刻表的約束——但明天一整天都會辛苦,所以我強烈建議你們吃早餐。

“有什麼問題的話,你們的PDA可以接入亨利·哈德森號的信息系統,利用人工智能界面來幫助你們。只需要用觸筆將問題寫下來或是對著PDA的麥克風說出來就可以了。客房區的每一層甲板上都能找到殖民聯盟的工作人員,請向他們求助。根據你們的個人信息,我們的醫務人員已經掌握了你們的身體狀況,有可能已經跟你們約好了時間,今晚會到你們的房間探視,查一下你們的PDA就知道了。你們還可以隨時去船上的醫務室。今晚大廳將整夜開放,但明天將開始按正常運作時間開放。再說一遍,請從你的PDA上查找時刻表和菜單。最後,所有人明天都應穿著殖民軍的新兵服飾,軍服正送往你們的房間。” 坎貝爾頓了一秒鐘,我想他一定認為朝所有人瞪這麼一眼很重要。 “我代表殖民聯盟和殖民防衛軍,歡迎大家成為我們的新成員和保衛者。願上帝保佑你們,讓你們未來平安。 “如果你們想看脫離軌道的情景,我們將在瞭望甲板的劇院裡播放錄像。劇院非常大,能容下所有新兵,因此不必擔心沒座位。亨利·哈德森號的速度很快,在明天早飯前,地球將變成一個很小的圓盤;到晚飯前,它將只是天空中的一個亮點。這很有可能是你們觀看自己星球的最後一次機會了。如果你們想再看看它,去劇院看吧。” “餵,你的新室友怎麼樣?”在瞭望甲板的劇院裡,哈里邊問邊坐到我身邊的座位上。 “我真的不想提這件事。”我說。我用PDA查找路線,來到自己的房間,發現我的室友已經在整理行李了:列昂·狄克。他瞥了我一眼,“哦,瞧啊,原來是《聖經》怪物。”從那以後,他故意無視我的存在——在一個十英尺見方的房間裡,這樣做頗費周章。列昂佔了下舖(對於使用期長達七十五年的膝蓋來說,這是個理想的舖位);我把行李扔在上鋪,帶著PDA去找在同一層甲板上住的杰茜。她的室友是一位名叫瑪姬的和善的女士,和我打了個招呼以後就出去看亨利·哈德森號脫離地球軌道了。我跟杰茜說了誰是我的室友,她哈哈大笑。 她把這件事告訴了哈里,再一次笑了個不亦樂乎。哈里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別太難過,忍耐,抵達β羅盤座Ⅲ以後就好了。” “也不知道那裡到底在哪兒。”我說,“你的室友怎麼樣?” “我沒法告訴你。”哈里說,“我到房間的時候他已經睡著了。他也佔了下舖,這個狗東西。” “我的室友可愛極了。”杰茜說,“我遇見她時,她給了我一塊家裡烤的曲奇餅乾。她說那是她孫女為她做的臨別禮物。” “她可沒給我吃曲奇餅乾。”我說。 “嗯,但她又不是跟你住在一起,對吧?” “餅乾的味道怎麼樣?”哈里問。 “硬得像麥片做的石頭,”杰茜說,“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們三個當中,我的室友是最好的,所以我高出你們一頭。看,地球在那兒。”她指著劇院的大型熒屏說。地球就懸在那兒,栩栩如生。製造這面屏幕的人幹得真棒。 “真希望我從前也有這麼一面屏幕,放在起居室裡。”哈里說,“那樣的話,我就能舉辦整個街區最受歡迎的橄欖球超級杯派對了。” “看吧,”我說,“那就是我們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我們認識或愛過的每一個人都在那兒。而現在,我們正離它而去。你們就不傷感嗎?” “我感到興奮,”杰茜說,“還有悲傷。但也不是太悲傷。” “顯然不是。”哈里說,“反正,留在那兒也沒什麼好做的了,只有漸漸衰老、死亡。” “但你還是很可能會死。”我說,“你這是參軍啊。” “沒錯,但我不會因為衰老而死。”哈里說,“我將重新獲得一次機會,死於年富力強的時候,留下一具美麗的屍體。這就能彌補錯過第一次機會的遺憾了。” “你可真是個浪漫主義者。”杰茜面無表情地說。 “一點沒錯。”哈里說。 “聽,”我說,“咱們已經開始脫離軌道了。” 劇院的揚聲器中傳來亨利·哈德森號同殖民空間站的通訊對話。它在離港,緊接著是一陣低沉的敲擊聲,伴隨著極其輕微的震動,我們只能通過座椅勉強有所感覺。 “引擎。”哈里說。我和杰茜點了點頭。 地球開始在熒幕上慢慢縮小。它仍然很龐大,呈明亮的藍白雙色,但它在屏幕上佔據的空間顯然正無情地逐步縮減。所有新兵都在這兒,靜靜地看著它漸去漸遠。我望向哈里,剛才還高談闊論的他沉默著;杰茜的腮幫上掛著一顆淚珠。 “嗨,”我握住她的手說,“剛才不是還說並不太傷心嗎?” 她微笑著握住我的手。 “嗯,”她啞著嗓子說,“不是太傷心。但儘管如此,儘管如此……” 我們繼續坐在那裡,看著曾經熟知的一切在熒屏上退去。 我將PDA的鬧鐘設置到0600點,小小的揚聲器發出輕柔的樂曲聲,音量漸強,直到我被喚醒。我關掉音樂,靜悄悄地從上鋪爬下來,打開衣櫥中的一盞小燈,翻找毛巾。衣櫥中掛著我和列昂的新兵軍裝:兩套殖民地淺藍色上衣和褲子、兩件淺藍色T恤衫、兩條藍色斜紋棉布繫帶褲、兩雙白襪子、款式簡單的內衣和兩雙藍色運動鞋。一看就知道,在抵達β羅盤座Ⅲ之前,我們不需要穿正式的製服。我套上褲子和T恤衫,抓過一條掛在衣櫥裡的毛巾,吧嗒吧嗒地沿著走道走下去沖澡。 等我回來時,所有的燈都開到了最亮,但列昂仍舊躺在被窩裡。燈一定是自動亮起來的。我把上衣罩在T恤衫外,又穿上襪子和運動鞋。準備好了,可以去慢跑,或是做這一天該做的其他事。第一步是吃早餐。出門的路上,我輕輕推了推列昂。他是個笨蛋,但就算是笨蛋也可能想吃飽了再睡。我問他想不想吃早餐。 “什麼?”他迷迷糊糊地說,“不吃。別煩我。” “真的嗎,列昂?”我問道,“你知道大家是怎麼評價早餐的吧?早餐是一天當中最重要的一頓飯,諸如此類。來吧,你需要補充能量。” 列昂抱怨道:“我媽已經死了三十年,而且據我所知,她並沒有附體到你身上。所以,請你滾出去,讓我好好睡覺。” 真高興看到列昂對我的態度並沒有絲毫軟化。 “好吧,”我說,“我吃完早飯再回來。” 列昂哼哼唧唧地翻過身去。 我自己娶的是一個擅長做早餐的女人,她的本領能讓甘地停止絕食。但我還是得說,早餐棒極了。我吃了兩塊金黃鬆脆的比利時華夫餅乾,沉迷在糖粉和糖漿的美味中。糖漿的味道很像真正的(如果你吃佛蒙特州楓糖漿的時候無法辨別出它的味道,那你肯定從來沒吃過真正的佛蒙特州楓糖漿)。方形的華夫餅中間有個凹陷的深坑,裡面填了一勺奶油,不多不少,剛好把坑填滿。雞蛋很嫩,配的是四片厚厚的紅糖火腿;橙汁新鮮極了,橙子顯然沒意識到自己已經被榨乾了;最後是一壺用剛採摘的咖啡豆研磨的新鮮咖啡。 我覺得自己已經死了,而且登上了天堂。我在地球上已經被官方認定為合法死亡,正搭乘一艘宇宙飛船飛過太陽系,所以我想,這種說法也不算太離譜。 “哦,我的天啊。”我剛放下盛得滿噹噹的托盤,坐在我身邊吃早餐的傢伙就說,“看看這一托盤上有多少油!你這樣會得冠心病的。我是個大夫,我知道。” “唔,哦。”我指著他的托盤說,“看樣子,你正在奮力消滅四隻雞蛋煎成的蛋捲,外帶一磅火腿和一磅。” “'照我說的做,而不是照我做的做。'身為一名內科大夫,這就是我的格言。”他說,“很多病人要是聽了我的話,而不是依樣畫葫蘆地盲目追隨我這個可悲的例子,他們現在都會活得好好的。這是給我們大家的一個教訓。順便說一句,我叫托馬斯·簡。” “約翰·佩里。”我說著,跟他握了握手。 “很高興認識你,”他說,“同時也很難過。因為要是你把這些全都吃下去,一個小時之內你就會死於心髒病。” “別聽他的,約翰。”坐在我們對面的女人說,她的盤子裡還留著一點薄煎餅和臘腸,“這麼說只是為了讓你分給他一些吃的,這樣他就不必再去排隊了。我的半數臘腸就是這麼損失的。” “這條指控雖然真實,但與我的診斷無關。”托馬斯義憤填膺地說,“我承認我覬覦他的比利時華夫餅,沒錯,我不會否認這一點。但如果犧牲我自己的冠狀動脈能夠延長他的生命,我的犧牲就值了。就當這是為我的戰友扑住一顆手榴彈吧。” “大多數手榴彈不是浸在糖漿裡的。”她說。 “也許它們應該被浸在糖漿裡。”托馬斯說,“那樣的話,捨己救人的行為就會大大增加。” “給你,”我說著,切下半塊華夫餅,“撲上去吧。” “我會一頭撲倒在上面。”托馬斯答應道。 “聽到你這話,真讓我們鬆了一口大氣。”我說。 坐在桌子另一側的女人做了自我介紹。她叫蘇珊·瑞爾頓,此前一直住在華盛頓州貝爾維尤市。 “到目前為止,你覺得我們這次小小的宇宙冒險怎麼樣?”她問我。 “早知道這裡的烹飪水平這麼高,我可能幾年前就走後門參軍了。”我說,“誰想得到,部隊的伙食竟會是這樣。” “我想咱們還沒真正入伍呢。”滿口華夫餅的托馬斯說,“懂我的意思嗎,這裡就好比是殖民防衛軍的候見室。真正的部隊裡,食物會匱乏得多。還有,估計不會讓我們像現在這樣,穿著運動鞋逛來逛去。” “這麼說,你覺得他們是在讓我們逐漸適應嘍?”我說。 “是的。”托馬斯說,“喏,這艘飛船上有一千名彼此完全陌生的人,他們如今全都沒有了家庭、親人和工作。從精神上說,這可是一記重擊呀。提供美妙的食物來完全佔據我們的思緒,這是最起碼的。” “約翰!”排在隊列中的哈里發現了我,我揮揮手示意他過來。他和另外一個男人端著托盤走了過來。 “這是我的室友阿蘭·羅森索。”他介紹道。 “以前人稱'睡美人'。”我說。 “這個描述有一半很貼切。”阿蘭說,“我的確美得天翻地覆。”我將哈里和阿蘭介紹給了蘇珊和托馬斯。 “嘖嘖,嘖嘖,”托馬斯審視著他倆的托盤,“這麼多脂肪,眼看又是兩例心髒病。” “哈里,你最好扔幾條火腿肉給湯姆。”我說,“要不然,我們會被他永無止盡地騷擾下去。” “我憎惡這種暗示我能被食物收買的說法。”托馬斯說。 “他沒有暗示,”蘇珊說,“是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了。” “嗯,我知道你運氣不佳,沒攤上好室友。”哈里對我說,將兩條火腿肉遞過去,托馬斯一本正經地接受了。 “但我的運氣挺不錯。阿蘭是個理論物理學家,聰明絕頂。” “而且美得天翻地覆。”蘇珊插進來一句。 “謝謝你記住了這個細節。”阿蘭說。 “既然這裡坐了一桌子聰明的成年人,”哈里說,“那你們認為我們今天會幹什麼?” “他們安排我在0800點體檢。”我說,“我想咱們都得體檢。” “沒錯,”哈里說,“不過我問的是大家覺得體檢是什麼意思。你們覺得咱們今天就會開始接受年輕化治療嗎?從今天開始,咱們就能不再衰老了嗎?” “不再衰老的問題,我們誰都不知道。”托馬斯說,“這只是我們大家的想法,因為人人都覺得士兵應該年輕力壯。但你們仔細想想,我們當中沒有誰真正見過殖民防衛軍的士兵,這些都只是猜測而已,很有可能錯得非常離譜。” “高齡士兵能有什麼價值?”阿蘭問道,“要是他們打算讓我像這樣上戰場,我對任何人都沒什麼好處。我的脊背不好,昨天從豆莢轎廂走到飛船大門口就差點要了我的老命。我簡直難以想像背著背包和武器行軍二十英里會成什麼樣。” “我想咱們顯然都需要維修了。”托馬斯說,“但這跟重新變'年輕'不一樣。我是大夫,對這種事有點了解。在任何年齡都可以改善人體體質、提高身體機能,但一定的年齡有一定的能力底線。七十五歲的身體自然會速度減慢、靈活度降低,比年輕時更難修復。當然,它仍能做一些讓人吃驚的事。我不想誇口,但不瞞你們說,在地球上時,我定期參加十公里跑步比賽。不到一個月前,我剛跑過一趟,用的時間比五十五歲時還短。” “你五十五歲時是什麼樣子?”我問。 “嗯,關鍵就在這裡。”托馬斯說,“我五十五歲時是個無比肥胖的懶漢。直到做了一次心臟移植,我才開始保重身體。我的意思是說,一個身體硬朗的七十五歲老人其實能做許多事情,不必非要'年輕'才行,只要維持良好的身體狀態就可以了。也許這支軍隊對我們的要求就只有這些。也許太空中別的智慧種族全都不堪一擊。如果真是這樣,徵召老兵雖然古怪,但也還合情合理。因為年輕人對社會更有用處,他們前面還有一生的時間,而我們是完全可以犧牲的。” “所以也許我們不會變年輕,只會變得非常非常健康。”哈里說。 “正是。”托馬斯說。 “好了,別再說了。這麼說很讓我洩氣。”哈里說。 “只要你把你的什錦水果給我,我就閉嘴。”托馬斯說。 “就算如你所說,我們被變成了身體狀態極佳的七十五歲老人,”蘇珊說,“但我們仍會繼續衰老。五年後,我們會成為身體狀態極佳的八十歲老人。作為士兵,那將是我們發揮餘熱的上限。” 托馬斯聳聳肩,“我們簽訂的入伍期限是兩年,也許他們只需要我們服役這麼久。七十五歲跟七十七歲的差別不像七十五歲跟八十歲的差別那麼大,甚至趕不上七十七歲跟八十歲的差別。每年有成千上萬的人入伍,兩年後,他們就會用一批'新鮮出爐'的士兵將我們取而代之。” “他們可以把我們的服役期限延長到十年,”我說,“這是入伍協議細則的規定。這一條表明,他們有辦法讓咱們的身體支持那麼久。” “他們手裡還有我們的DNA記錄,”哈里說,“也許他們已經為我們克隆了一批器官。” “沒錯。”托馬斯承認道,“但要從克隆體身上將單獨的器官、骨骼、肌肉和神經逐一移植到我們身上,這可是非常浩大的工程。就算這樣,他們還得勉強接受我們的大腦,那是無法移植的。” 托馬斯環顧四周,發現自己正讓滿桌子的人沮喪不已。 “我不是說我們不會被變得年輕起來。”他說,“單憑在飛船上見到的這些東西,我就相信殖民聯盟的技術水平比地球高明得多。但作為內科大夫,我很難看出他們能用何種方法來徹底逆轉衰老的過程,像大家想像的那樣。” “逆轉衰老是不可能的,熵的平衡就足以打消所有可能性。”阿蘭說,“我們有很多理論,都證明這是一條鐵的規律。” “但有一條證據顯示,無論用什麼辦法,他們都會大大改進我們的身體機能。”我說。 “趕緊告訴我,”哈里說,“湯姆關於銀河系裡最衰老的軍隊的理論正倒我胃口呢。” “胃口,就是這個。”我說,“如果無法修整我們的身體,他們不會給我們吃油膩到足以在一個月裡讓大多數人斃命的食物了。” “這一點非常正確。”蘇珊說,“你這個論證很有力,約翰。我已經覺得好些了。” “謝謝。”我說,“而基於這條證據,我相信殖民防衛軍將治好我所有的疾病。好了,我要回去一會兒。” “既然你要站起來,順便給我拿些煎薄餅吧。”托馬斯說。 “嗨,列昂,”我推了推他鬆弛的身體,“起床了,睡覺時間結束了。你八點鐘還有安排。” 列昂像一堆肉山似的躺在床上。我轉了轉眼珠,嘆了口氣,彎腰使勁推他一把,卻注意到他的嘴唇有些髮烏。 哦,真該死。我想,又接著晃了晃他。還是沒動靜。我抓住他的身體,將他從床上拖到地上。感覺像在拖一具死屍。 我一把抓起PDA,請求醫療援助,然後跪在他身邊朝他嘴裡吹氣、按壓他的胸膛,直到兩名醫務人員趕來,把我從他身邊拉開。 敞開的門外已經聚集了一小群人。我發現了杰茜,伸手將她拉進屋裡。一看見躺在地板上的列昂,她立刻用一隻手摀住了嘴。我把她摟在懷裡。 “他怎麼樣了?”我問一名正在查閱PDA的醫生。 “他死了,”他說,“已經死了大約一個小時。看樣子像心髒病突發。”他放下PDA,站起身來,低頭瞥了列昂一眼,“可憐的傢伙。都走到這一步了,心臟卻出了毛病。” “最後一分鍾志願加入了幽靈旅。”另一名殖民醫生說。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在這種時候開玩笑,實在太不應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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