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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一章分享

記憶傳授人 洛伊丝·劳里 4587 2018-03-14
十二月就要到了,喬納思開始感到恐懼。不對,不是恐懼,喬納思心裡想著,恐懼是指對即將發生的事情深感不安。一年前,一架來路不明的飛機在社區上空盤旋了兩圈,當時他確實覺得恐懼。那兩次,他都親眼所見。當時他瞇著眼睛望著天空,看見那架外型優美的噴氣機快速飛掠而過,飛機的身影遠去後,才聽到它轟轟的聲響。過了一會兒,同樣一架飛機,又再次從另一端疾飛而來。 起初,他只是單純地被吸引,因為平常飛行員飛越社區上空是有違規定的,所以以前從沒機會這麼近距離打量飛機。有時候飛機載運補給品,橫越河面後降落在河對岸,孩子們就會騎著自行車,來到河岸,著迷地看著飛機卸貨、起飛,最後朝西方遠離社區的地方飛去。 但是,一年前的那架飛機不一樣。它不是那種外型矮壯、肚子圓鼓鼓的貨機,而是一架機頭尖尖、單人駕駛的噴氣機。當時喬納思焦慮地四處張望,看見其他人包括大人和小孩,也跟他一樣,通通停下手邊的工作,困惑地等待著,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接著所有的居民接到指令,進入最近的建築物,不准隨意走動。擴音器里傳出刺耳的聲音:“立刻行動,把自行車留在原地。” 喬納思不假思索,馬上把自行車丟在家後頭的小徑上,跑進屋子裡,獨自留在屋內。他的父母都外出工作了,妹妹莉莉那時正在幼兒園消磨她下課以後的時光。 他從前面的窗戶看出去,街道上空無一人。平常在這時刻,往來頻繁的清道夫、環境美化人員和食品送貨員,這會兒都不見了。路邊到處是被匆忙扔下的自行車,有輛自行車車輪朝天,還在旋轉著。 那時他真的害怕,他強烈地感覺到整個社區劍拔弩張的氣氛。他的胃不禁劇烈地翻騰起來,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跟著發抖。 可是,什麼也沒發生。幾分鐘之後,擴音器再度響起,這次語氣較緩和、輕鬆,廣播員解釋說:有位正在受訓的駕駛員讀錯了航行指示說明,所以轉錯了彎,飛錯了方向。

“不用說,他會被解放的。”擴音器裡的播音員在播送最後這條消息時,語氣帶著嘲諷,彷彿自己都覺得有點兒好笑。雖然喬納思深深明白這種聲明背後的嚴肅意涵,卻也不禁微微一笑。對於在社區中奉獻心力的市民來說,解放就是最後的判決,是一種可怕的懲罰,一項令人驚懼的失敗聲明。 如果孩子們在玩遊戲時,用這個詞語來嘲笑玩伴接球失誤或賽跑時跌跤,是會被大人斥責的。喬納思以前就有過一次這種經歷,那次亞瑟犯下一個不該發生的錯誤,害得他們球隊輸了比賽,他對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大叫:“就這樣,亞瑟!你被解放了!”結果他馬上被帶到旁邊去,教練嚴厲地批評了他一頓。他低頭認錯,非常慚愧,賽后還跟亞瑟道歉。 現在,他一邊沿著河邊小徑騎著自行車回家,一邊回想起那種恐懼的感覺。

他記得那次飛機在天空快速飛行,帶給他一種難忘的、胃痙攣的恐懼,這跟現在十二月緩緩逼近所帶給他的感受大不相同。他努力尋找最精確的字眼,好形容自己的感覺。 喬納思對遣詞用字一向小心翼翼。不像他的朋友亞瑟,老是說得太快,又夾七夾八的,單字和詞組亂用一氣,說到最後,讓大家聽也聽不懂,還很有“果笑”。 喬納思微微一笑,想起那天早上,亞瑟跟平常一樣又遲到了。當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教室時,大家正在唱頌早晨的《聖歌》。等全班同學唱完最後一段愛國者的讚美詩,回到自己的座位時,亞瑟仍舊杵在那兒,按照規定向大家道歉。 “很抱歉,我給共同學習的班級添了麻煩。”亞瑟一邊喘氣,一邊快速地說了一遍標準道歉語。老師和全班同學都耐心地等待他的解釋。有的同學則在竊笑,因為大家已聽過太多次亞瑟的解釋了。

“我準時出門,但是騎車到養殖場附近,看見工作人員在為鮭魚分類,我實在憂心如焚,就立在旁邊呆呆地看著。” “我向所有的同學道歉!”最後亞瑟說完,將皺巴巴的袍子撫平,坐了下來。 “亞瑟,我們接受你的道歉!”全班整齊劃一地念誦標準答复,許多同學咬住嘴唇,以免笑出聲來。 “亞瑟,我接受你的道歉。”老師也微笑著說,“此外,我還要感謝你又提供一個機會,讓大家上上語文課。用'憂心如焚'這個詞來形容對鮭魚分類的擔心,太強烈了一點。”他轉身在黑板上寫下“憂心如焚”四個字,接著又在旁邊寫出“有些擔心”四個字。 喬納思快到家了。一想起這件事,不禁又笑了起來。他一邊想著,一邊把自行車停進門邊窄窄的停車位。他也知道用“恐懼”這個詞來形容自己的感覺是不對的。現在十二月就要到了,這個形容詞太強烈了。

這個別具意義的十二月,他期待已久。既然日子就快到了,他也不用再恐懼了。但是他很……急切——沒錯,就是這個字眼,他急切地希望日子快點到。當然,他也很興奮,所有十一歲的孩子對未來要做什麼,都很興奮。可是一想到可能發生的狀況,他不禁又緊張得哆嗦了一下。 焦慮,喬納思決定了,用這個字眼來形容自己目前的心境最準確。 “今天晚上誰第一個志願分享他的感覺?”在晚餐的最後分享時段,喬納思的爸爸問。 每天晚上分享他人的感覺,是每戶人家的例行活動。有時候,喬納思和妹妹莉莉會為了誰先講話而起爭執。他們的雙親也會在每天晚上說說他們的感覺,不過,就像所有的父母、所有的大人一樣,他們不會為了誰先誰後費心思。

喬納思今晚也不會,今天晚上他的感覺太複雜了。他想跟大家分享這些感覺,但是即使他知道爸媽會給他協助,他也還不急著跟大家述說自己錯綜複雜的情緒。 “你先,莉莉。”他對妹妹說。莉莉才七歲,還非常小,她正不耐煩地坐在椅子上扭來扭去。 “今天下午,我好生氣,”莉莉開始說話,“我們幼兒園這一班原本在遊樂場玩,突然來了另一個也都是七歲孩子的班級。他們完全不遵守規則。其中有個不知道叫什麼名字的男孩兒,直接插隊到最前面去溜滑梯,根本不管我們這些排隊等候的人。我很生氣,就把手握成拳頭,像這樣。” 她把手握緊,變成拳頭狀。家人看她做出這個挑釁的動作,不禁微笑了起來。 “為什麼你會覺得那些孩子不守規矩呢?”媽媽問。

莉莉想了一下,搖搖頭:“我不知道,他們的行為就像……就像……” “動物?”喬納思猜著,然後哈哈笑起來。 “沒錯,”莉莉也哈哈笑起來,“就像動物。”沒有一個孩子確切地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不過大家常用這個字眼來形容沒有受過教育、笨拙或環境適應能力不良的人。 “那些孩子是從哪裡來的?”爸爸問。 莉莉皺皺眉頭,努力回想。 “老師說過,但是我想不起來。我想我沒有很專心聽。他們是從另一個社區來的,他們很早就出門,必須在巴士上吃午餐呢。” 媽媽點點頭:“你想,會不會是他們的規矩跟我們的不一樣?所以不知道你們遊樂場的規矩?” 莉莉聳聳肩,點點頭:“可能是吧。” “你們不是也拜訪過其他社區嗎?”喬納思問,“我們班上常有這種活動。”

莉莉又點點頭:“我們六歲時,曾經去另一個社區參觀,一整天都跟他們六歲的班級一起生活。” “在那裡你有什麼感覺?” 莉莉皺皺眉頭:“我覺得很奇怪,因為他們的方法跟我們很不一樣。他們學習一些我們還沒學過的習俗,所以我們覺得自己像笨瓜。” 爸爸興味十足地聽著。 “我想,莉莉,”他說,“那個男孩兒為什麼不守規矩,你看,那個男孩子來到一個新地方,完全不懂這裡的規矩,他會不會也覺得很奇怪,覺得自己像笨瓜?” 莉莉想了一會兒,最後說:“會。” 喬納思說:“我覺得他蠻可憐的,雖然我不認識他,但是想到有人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對什麼都好奇,又時時覺得自己很笨,我就為他感到難過。” “你現在有什麼感覺呢,莉莉?”爸爸問,“還在生氣嗎?”

“不生氣了,”莉莉肯定地說,“我想他的確很可憐。很抱歉我曾經氣得握拳頭。”她微微一笑。 喬納思也對妹妹笑了笑。莉莉的感覺非常直接、單純,也非常容易解決。回想自己七歲的時候,應該也是同樣的狀況吧! 接下來輪到爸爸說話了,雖然喬納思不夠專心,但仍禮貌地表現出聆聽的模樣。爸爸解釋當天因為有位新生兒成長得不太順利,讓他十分擔心。喬納思的爸爸是個養育師,每位新生兒在生命初期,不管是身體或情緒上的需求,都由像他這樣的養育師來負責照顧。這是一份非常重要的工作,但喬納思很清楚,他對這項工作始終不感興趣。 “小寶寶是男生還是女生?”莉莉問。 “男生。”爸爸說,“長得很討人喜歡,性情也很好。但是他的成長速度跟不上同齡的孩子,又睡得不安穩。我們把他轉到特別看護區,給他補充更多的營養和照顧。但是,委員會已經在考慮要將他解放。”

“天哪!不會吧!”媽媽同情地叫了起來,“我知道你一定會很難過的。” 喬納思和莉莉也同情地點點頭。解放新生兒總是傷感,因為他沒犯什麼錯,就喪失了享受社區生活的機會。 “解放”通常用來懲罰,只有兩種情況例外: 一個是對老年人的解放慶典,歡慶一生豐足圓滿;另一個就是新生兒的解放儀式,讓人有萬般無奈的感覺。對於養育師,比如像爸爸這樣的人來說,那無異於是宣稱自己的任務失敗了,幸好這種情況很少發生。 “不過”,爸爸說,“我會加把勁兒努力改善的。我想要求委員會允許我晚上帶他回家過夜,希望你們能同意。你們也知道那些夜班養育師的水準,我認為這個小傢伙需要特別的照顧。” “當然沒問題。”媽媽說,喬納思和莉莉也點點頭。他們以前就听過爸爸抱怨晚班工作人員的素質不佳。由於要求不嚴,所以晚班的養育工作都由一些缺乏興趣、技術較差或無法勝任白天工作的人來擔任。也因為這樣,有許多晚班的工作,是由申請不到配偶的人來擔任的,偏偏他們天生缺乏跟別人互動的能力,而這卻是建立家庭的必備素質。 “也許,我們可以把他留下來。”莉莉露出甜美的笑容,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喬納思很清楚,那表情是裝出來的,其他家人也都明白。 “莉莉,”媽媽笑著提醒她,“你明明知道規矩。” 兩個小孩——一男加一女,這是每個家庭的標準模式。 社區法則裡寫得清清楚楚。 莉莉咯咯笑了起來。 “好吧!”她說,“我還以為可以破例呢。” 接下來輪到媽媽說她的感受。媽媽在司法院地位很高,今天她審判了一位有前科的違規者。她原本希望這個人在上次犯規後,接受了公平的懲罰,會重新開始工作,融入家庭生活,沒想到他又被帶到她面前。她感到無比地沮喪和憤怒——她竟然對他的人生毫無影響,這一點甚至讓她覺得愧疚。 “我很替他憂心,”她傾訴著,“你們也知道,法則上明明白白地規定,沒有第三次機會了,如果第三次違規,就只有解放一條道兒了。”喬納思打了個冷戰,這種事發生過。在他十一歲的班上,有個男孩兒的爸爸在很多年前被解放了。 沒有人敢提這件事,因為不光彩的事是禁止討論的。這實在太難想像了。 莉莉站起來,走到媽媽身邊,輕撫著媽媽的手臂。爸爸從他的座位上伸出手,握住媽媽的手。喬納思則握住媽媽的另一隻手。 他們一個接一個安慰媽媽,很快地,媽媽重展笑顏,說謝謝大家,自己的心情好多了。 分享的儀式繼續進行,爸爸問:“喬納思,你今天是最後一個喔。” 喬納思嘆了一口氣。今晚,他寧可把自己的情緒隱藏起來,不過,當然嘍,這是違反規定的。 “我非常地焦慮。”他坦白道,一邊心底暗自高興,終於找到貼切的字眼。 “為什麼會這樣呢,兒子?”爸爸露出關懷的神情。 “我知道其實沒什麼好擔心的,”喬納思解釋說,“而且每位成年人都通過了這關。我知道爸爸是,媽媽也一樣。現在十二月就快到了,一想到典禮我就焦慮不安。” 莉莉睜大眼睛往上看,用敬畏的聲音小聲說:“十二歲的典禮哇。”即使是小孩,就像莉莉,或比她更小的,也都知道自己未來要經歷這道關卡。 “我很高興你說出自己的感受。”爸爸說。 “莉莉,”媽媽對小女孩招招手說,“去做該做的事,先把睡衣換上。爸爸和我留在這裡,跟喬納思再多談一會兒。” 莉莉嘆了一口氣,順從地爬下椅子:“是個別談話嗎?”她問。 媽媽點點頭說:“對,我們要跟喬納思單獨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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