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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六章

發條女孩 保罗·巴奇加鲁皮 5376 2018-03-14
福生看著對面的保險櫃,臉上滿是愁容。現在是清晨時分,他待在強力彈簧公司的辦公室裡。雷克先生還沒有到,這個時候他本來應該匆匆忙忙地做賬,但現在,他的注意力全被這個保險櫃吸引了。它蹲坐在那裡,就像在嘲弄他,繚繞的裊裊香煙並沒有請來把它打開的神佛。 自從起降場事件之後,這個保險櫃再也沒有打開過,而且那個叫雷克的洋鬼子總是在他身後窺視,過問賬目情況,試探性地問這問那。與此同時,糞肥巨頭還在等著。福生在那次會面之後又見了他兩次。他一直顯得很有耐心,但福生還是能感到不耐煩的情緒在逐漸增長,或許他更願意由自己來接手做這件事。機會的窗口正在關閉。 福生在賬本上潦草地寫下數字,掩蓋他從購買臨時用轉軸的資金中中飽私囊的行為。他是否應該冒著成為頭號嫌犯的風險,用最簡單的辦法打開保險櫃?工廠裡有些工具可以在幾個小時之內破開鐵皮。比起讓糞肥巨頭繼續等待,這個辦法會不會更好呢?或許那位教父中的教父正在謀劃親自來處理此事。福生猶豫不決。兩種選擇都有極大風險,讓他毛骨悚然。如果保險櫃遭破壞,貼在路燈柱上的通緝令上肯定會出現他的臉,而現在成為“洋鬼子”的敵人將會十分糟糕。貿易部的勢力正在上升,法朗也隨之雞犬升天。每天都有白襯衫受辱的消息傳來。曼谷之虎現在已經剃了光頭,成為僧侶,他的家庭和財產都被剝奪。

如果雷克先生被徹底清除又會如何?也許他走在街上的時候,一把不知從何而來的匕首刺入他的胸腹?這個辦法更簡單。甚至不用花什麼錢。只要有1 5銖做報酬,笑面詹會很樂意接這件活兒。這樣的話,那個“洋鬼子”就再也不能給福生造成任何麻煩了。 敲門聲驚醒了陷入沉思的福生。他挺直身子,將新做的賬本塞在辦公桌下,“什麼事?” 敲門的是阿邁,生產線上的那個瘦小女孩。她低頭行禮,福生的心情略微放鬆了些。 “Khun,有麻煩了。” 他拿起一塊布擦掉手上的墨水,“是嗎?什麼麻煩?” 她的眼睛飛快地掃了一眼整個房間,“最好您能來看一下。就您一個人。” 她身上散發出明確的恐怖氣息。福生後頸的毛髮幾乎都立起來了。她比孩子大不了多少。他曾給過她不少恩惠,她爬到傳動鏈的狹小通道中調查損壞情況的時候,他還給了她額外的獎金……然而她現在的行為中,有一些東西讓他想起了馬來人開始對付他的同胞時的舉動。那個時候,他的工人一直很忠誠,懷有感恩之心,但突然之間,他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如果他夠聰明,他那時就應當看出風頭的變化。

現在又是這個阿邁,看起來一副心裡有鬼的樣子。這是否意味著他們準備對他下手了?派一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小女孩來當誘餌?這就是黃卡人的終結嗎?是不是糞肥巨頭已經準備好對付他了?福生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眼睛緊緊盯著她,坐在椅子上的身體略微挺直。 “有什麼事要說的話,”他低聲道,“那就現在說,在這裡說。” 她猶豫了一下,恐懼表露得更明顯了,“法朗在這兒嗎?” 福生看了一眼牆上的鐘。六點整。 “一兩個小時之內他應該不會到。他很少早來。” “求您了,您一定得親自過來。” 看來非去不可。他微微點頭,“好吧,我跟你去。” 他站起來,走向她。好一個俊俏的姑娘。當然,他們是得派一個俊俏點的來。她看起來毫無威脅。他撓了撓後背,把襯衫的下擺拽出來,拔出藏在裡面的匕首,將那隻手藏在背後,逐步向她接近。他等待著,直到最後一刻……

他抓住她的頭髮,把她拽了過來,匕首的刀刃頂在她的喉嚨上。 “誰派你來的?糞肥巨頭?白襯衫?是誰?” 她大口喘息著,但她沒法掙脫,只要動作稍大一點,匕首就會割破她的喉嚨。 “我自己來的!” “你以為我是傻瓜嗎?”他略微用力,刀刃劃破了她的皮膚,“究竟是誰?” “真的是我自己來的!我發誓!”她的身體因恐懼而劇烈顫抖,但福生沒有放開她。 “你到底想說什麼?你對我瞞著什麼秘密嗎?現在就說。” 脖子上的匕首帶給她莫大的壓力,她劇烈地喘息著,“不!Khun!我發誓!沒有什麼秘密!但……但是……” “如何?” 她靠在他身上,“白襯衫,”她低聲說,“如果白襯衫發現的話……” “我不是白襯衫。”

“是阿吉,阿吉生病了。還有斯里芒。他們倆都病了。求您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不想丟掉工作。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求您別告訴法朗。人人都知道法朗可能會關閉工廠。求您了。我的家人需要……求您了,別告訴法朗。”她開始抽泣,緊緊地靠著他,向他乞求,好像他是她的救星,根本沒有意識到他正用刀子威脅她。 福生皺起眉頭,將刀子收了起來,突然覺得自己老了。這就是生活在恐懼中的代價。他竟然懷疑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以為她會把他引向死亡。他感到一陣噁心。他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早該說的,”他用粗啞的聲音說道,“傻孩子。這種事明說就好了。”他翻起襯衫,把匕首收入鞘中,“帶我去看你的朋友。” 她小心翼翼地擦乾眼淚。她不會記仇,她和其他年輕人一樣,適應能力很強。如今危機已過,她順從地領他離開了辦公室。

下面的車間裡,工人正陸陸續續前來上班。大門敞開著,陽光灌入巨大的大廳。糞便的氣味和塵埃一起在陽光下打轉。阿邁領他穿過提純室,走過灰白色的殘渣,進入切割室。 頭上懸掛著正在陰乾的海藻,散發出海水的腥氣。她帶領他走過切割機,從生產線下面鑽過去。另一邊是成排的海藻培養槽,散發出鹽和生命的氣息。超過一半的培養槽都顯露出產量下降的徵兆,海藻幾乎不能覆蓋表層水面。在正常情況下,培養槽中的海藻層厚度,一夜之間至少應該長到四英寸。 “在那裡。”阿邁用手指著一個方向,低聲說道。阿吉和斯里芒靠在牆邊躺著。這兩個人抬起頭來,用呆滯的目光看著福生。福生在他們身邊單膝跪下,但沒有碰他們。 “他們是不是一起吃過飯?”

“我想沒有吧,他們不是朋友。” “二代結核病?銹病?不是。”他搖搖頭,“我這傻老頭,不中用了。應該不是這兩種病,他們嘴唇上沒有血跡。” 阿吉呻吟著,試圖坐起來。福生趕緊退開,克制住用襯衫擦手的動作。那個叫斯里芒的人看起來情況更糟。 “這人是負責什麼的?” 阿邁猶豫了一下,“我想他是負責給培養槽增加營養的,往培養槽裡倒大袋的魚食。” 福生的皮膚上泛起了雞皮疙瘩。為了取悅安德森先生,全力生產,他下令恢復使用被污染的培養槽。而現在,這兩個病人就躺在這些培養槽旁邊。這是巧合嗎?他打了個冷戰,雙眼不安地在房間中搜索著可疑的跡象。培養槽中溢出的水打濕了地板,在生鏽的排水道口處匯聚成小小的水窪。一團團海藻散落在潮濕的地板上,靠殘餘的養分生存。如果真是培養槽出了問題,這裡就到處都是傳染源了。

福生下意識地想把手擦乾淨,但又突然停了下來,皮膚上又一次泛起雞皮疙瘩。提純室的灰白色粉末粘在他的手上,方才他推開簾子的時候,已經在簾子上留下了印跡。他的身邊到處都是潛在的傳染源。頭上懸掛著正在陰乾的海藻,一排排掛在那裡,讓整個房間變得如倉庫般陰暗。其中一塊板子上滴下了一滴水,在他腳邊的地板上摔得粉碎。看到這滴水,他突然聽見了一種聲音,當工廠里人聲嘈雜的時候,他從未註意過。但在這寧靜的清晨,這種聲音似乎無處不在:那是從晾海藻的板子上落下的水滴,就像小雨落在地上發出的聲響。福生猛然挺直身子,與心中的恐慌激烈搏鬥。 別傻了。你不能確定那是海藻的問題。死亡到來的方式多種多樣。那可能是任何一種疾病。

一片寂靜中,阿吉急促的呼吸聲聽起來相當古怪。他的胸膛一起一伏,發出類似風箱的聲音。 “您覺得這病會不會傳染?”阿邁問。 福生惱火地瞪了她一眼,“別說那種話!你想招來惡魔還是白襯衫?要是這消息傳出去,他們會查封工廠。我們會像黃卡人那樣挨餓。” “可是……” 工廠的主廳傳來人們話語聲的回音。 “別說話,孩子。”福生示意她保持安靜,自己則急速思考。白襯衫來調查的話,那將是一場災難。那正是“洋鬼子”雷克先生需要的完美理由,這樣他就能關閉工廠,並且炒掉福生。他會被送到黃卡人居住的大樓挨餓而死,儘管他已經走了這麼遠,離他的目標這麼近。 工廠其他地方傳來工人們互相打招呼的聲音。一頭巨像在呻吟。門軸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有人開始進行生產線試運轉,主飛輪開始運動起來。

“我們該怎麼做?”阿邁問。 福生看了一眼周圍的培養槽和機器。這個房間還沒有人進來。 “你是唯一知道他們生病的人?” 阿邁點點頭,“我進來的時候只看到他們倆。” “你確定?你來找我之前,沒和任何人提起過?沒有其他人進入這個房間?沒有人和你一起在這裡,或者可能在下班的時候見到這兩個人?” 阿邁搖搖頭,“沒有,我是自己來的。我在城邊搭了一個農民的船。他用長尾小船沿著運河把我送到這裡。我一直來得很早。” 福生低頭看著這兩個病人,又看了看這個女孩。房間裡有四個人。四個。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這數字太不吉利了。四,就是死。為什麼不是一個好點的數字,比如三,二…… 或者,一。 對於秘密,一是理想的數字。福生心裡想著這個女孩的事,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腰間的小刀。那樣做會是一團糟,但至少不會比四這個數字更糟。

女孩的黑色長發盤在頭頂,形成一個圓形的髮髻,以免捲進運行中的設備。她的脖子完全暴露在外。她眼中有著信任的眼神。福生轉過目光,再次打量那兩個躺在地上的人,心裡算計著那個不祥的數字。四,四,四。死。一顯然更好。一是最好的。他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定。他伸出手來向她示意,“過來。” 她有些猶豫。他朝她皺起眉頭,示意她再走近一點,“你想保住工作,對吧?” 她緩緩地點頭。 “那你就過來。這兩個人得送去醫院,對吧?我們在這兒幫不了他們。再說兩個病人躺在培養槽旁邊,對我們誰都沒好處。咱們還得吃飯呢。把他們弄起來,到側門找我。別從大廳走,走旁邊的門。帶他們從生產線下面鑽過去,走員工專用通道,從側門出來,你懂了嗎?” 她有些遲疑地點著頭。他雙掌一拍,女孩馬上動了起來。 “快點開始!快點!必要的話,你得使勁拽他們!”他朝兩個病人打了個手勢,“工人就快來了。這樣的秘密一個人知道已經嫌多了,而我們這兒有四個人。我們至少得把它變成兩個人的秘密。怎麼都比四好。”四,就是死。 她驚慌地吸了一口氣,然後便下定決心地瞇起眼睛。她蹲下身來,開始拖動阿吉的身體。福生盯著她,確認她開始工作了,這才俯身鑽出這個房間。 工廠的主廳裡,人們還在存放他們的午餐飯盒,說說笑笑。沒有人急著工作。泰國人很懶。如果是黃卡華人,他們早就在工作了,而一切都將暴露。福生頭一次為自己和泰國人共事而感到高興。這意味著他還有一點時間。他從工廠的側門跑了出去。 外面的巷子是空的。工廠的高牆擠在狹窄的道路兩旁。福生朝霍斯里街方向跑去,那條街上滿是早餐小攤和衣衫襤褸的小孩。一輛人力車在路口處一閃而過。 “餵!”他大聲喊道,“Samloh!Samloh!等一等!”但他離得太遠了。 他拖著受過傷的膝蓋,一瘸一拐地跑到街口,恰巧看到另外一輛人力車。他朝車夫揮手。那名車夫回頭看看有沒有搶生意的同行,然後無精打采地踩著踏板,借助街道上的小斜坡,毫不費力地朝福生這邊駛來。 “快一點!”福生喊道,“快一點,你這狗日的!” 車夫直接忽略了咒罵,把車子停下來,“您叫我嗎,Khun?” 福生爬上車,朝巷子裡揮揮手,“我有客人要讓你送,不過你得快點。” 車夫咕噥了一句什麼,朝狹窄的巷子裡駛去。自行車上的鏈條不緊不慢地響著。福生緊咬牙關。 “我出雙倍報酬。你給我快點,快點!”他催促著車夫。 那車夫裝腔作勢地踩著踏板,但車子依舊像頭巨像那樣舉步維艱。前方出現了阿邁的身影。有那麼一會兒工夫,福生有些擔心她會不會太蠢,在人力車到位之前就把兩個病人暴露出來,但他視野中並沒有阿吉的身影。直到人力車已經足夠近了,她才溜回門裡,把其中一個已經語無倫次的工人拖了出來。 看到那個工人的身體,車夫不由得一涼,但福生從他身後靠過來,用嘶啞的聲音說:“三倍報酬。”他一把抓住阿吉,把他放到人力車的座位上,車夫甚至還沒來得及抗議。阿邁的身影再次鑽入門中。 車夫看著阿吉,“這人怎麼了?” “喝多了。”福生說,“他和他的朋友。如果老闆看到就會解僱他們。” “他看起來不像喝醉了。” “你看錯了。” “沒有。這人看著像是……” 福生盯著車夫的眼睛,“如果白襯衫會抓我,他們當然也會抓你。他現在坐在你的座位上,你已經在他的呼吸範圍以內。” 車夫的眼睛瞪大了。他立刻向後退縮。福生滿意地點點頭,但他依舊緊盯著車夫,“現在抱怨也沒用,我說他們喝醉了就是喝醉了。等你回來時給你三倍報酬。” 阿邁又出來了,拖著另一個工人。福生幫手把他放到座位上,又催促阿邁跟著兩個病人一起坐上人力車。 “去醫院。”他說,又向她傾過身子,“但不要送到同一家醫院,懂了嗎?” 阿邁很快點頭。 “很好,聰明姑娘。”福生退後一步,“那就走吧!快走!” 車夫立刻拼命踩踏板,車速比之前快了很多。福生看著他們離開,三個乘客和一個車夫,凹凸不平的卵石路面讓他們的腦袋上下顛簸。他再次皺起眉頭。又是四,絕對是不吉利的數字。他極力趕走恐慌的情緒。最近這些天,他的頭腦幾乎沒法思考什麼策略。他成了個看到陰影都會驚跳起來的老頭子。 要是阿邁、阿吉還有斯里芒淹沒在昭披耶河的渾濁河水中,成了紅鰭魚的口中餐,他會不會感覺好一些?如果他們被飢餓的魚群撕成誰也認不出來的小塊,他豈不是更安全一些嗎? 四,就是死。 他又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病魔離他那麼近,他下意識地把手在褲子上來回擦了擦。他非洗個澡不可,用氯仿漂白劑擦洗全身,但願能有效。載著病人的人力車已經看不見了。福生走回工廠。生產線試運轉的隆隆聲,還有人們互相打招呼的聲音使得車間裡生機盎然。 一定是巧合,他祈禱著。一定不能是生產線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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