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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七章

發條女孩 保罗·巴奇加鲁皮 10934 2018-03-14
無眠的夜晚已經過去了多少個?一個?十個?一萬個?齋迪完全不記得了。月亮在清醒中走過,太陽在睡夢中走過,一切都被用來計數,一個個的數字累積起來,成為他度過的天數,而希望也在這個過程中慢慢磨滅。和解和道歉都沒有得到應答。算命者做出預言,將軍們提供保證。明天就行。三天之內必有消息。這些都是關於一個女人的所在,這就是他能得到的唯一的安慰。 耐心。 堅持。 冷靜。 徒勞。 公開道歉,在報紙上成為千夫所指。自己親手寫下自我批判的文章。承認更多關於越權和腐敗的不實指控。他永遠還不起的二十萬銖。傳單上的評論與指責。他的仇人們散佈各種不堪的故事:將非法得來的錢花在妓女身上,私自儲藏尤德克斯大米以防飢荒,將手中的權力當成謀取私利的工具。曼谷之虎再也不是什麼英雄,只是又一個腐敗的白襯衫。

他被處以罰款,個人財產全部剝奪,家裡的房子也被燒毀。他的岳母和被剝奪了姓氏的兩個兒子都在現場。老人哀號哭喊,孩子們則喪魂失魄地看著這一切。 根據官方的判決,他不能在附近的寺院中度過苦修期。他被發配到帕·克里提蓬隱修的森林。在那裡,象牙甲蟲的肆虐已經毀掉了原本豐饒的土地,新型的銹病仍從緬甸方向不斷侵襲過來。他被驅逐到廢土去思考人生的真諦。他的眉毛也被剃光,整個頭現在光溜溜的。如果苦修期結束後還能活著回來,他會終生在南方的臨時拘留所看守黃卡人:成為最低賤的白襯衫,做最低賤的白襯衫的工作。 即便如此,查雅仍舊杳無音信。 她還活著嗎?還是已經死了?是貿易部幹的?還是另有其人?比如某個被齋迪的魯莽行為激怒的黑道老大?環境部的人不也有可能下此毒手嗎?布羅姆伯卡迪不是對齋迪無視協議的行動極為不滿嗎?究竟是綁架還是蓄意謀殺?她是不是已經在試圖逃脫時死去?她是否仍舊在照片上的那間水泥屋裡,在這城市的某座廢棄的大樓中汗流浹背,等著他去拯救她?她的屍體是否已經成了某條小巷中柴郡貓的食物?她的遺體是否漂浮在昭披耶河中,成了環境部繁育得極為成功的2.3版菩提鯉魚的口中餐?除了無窮無盡的問題,他什麼都沒有。他向井中呼喊,卻沒有一點回音。

他現在坐在巴皖李威提寺的一間禪房裡,等著帕·克里提蓬的修道院發來消息,看他們是否願意接受他去改造,讓他重新做人。他穿著代表新人的白色僧袍。他不能穿橘色的。永遠不能。他不是真正的僧侶,而是接受苦修懲罰的人。他的眼睛盯著牆上銹色的水跡,還有一團團的黴菌。 在一面牆上畫著一棵菩提樹,佛陀坐在樹下悟道。 苦。生即是苦。齋迪定定地望著那棵菩提樹。那是歷史保留下的又一件遺物。環境部設法人工保存了幾株下來,它們沒有在像牙甲蟲繁殖造成的內部壓力下爆碎開來。那些甲蟲在菩提樹虯結的樹幹中挖洞做窩,直到菩提樹碎裂,然後它們就會飛走,找到下一株菩提樹,然後再下一株,再下一株……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即使是菩提樹也不能長存。

齋迪摸了摸自己的眉骨,用手指撫摸眼睛上方那塊蒼白的半月形區域,那是眉毛曾經生長的地方。他仍然沒有習慣這種光頭。一切都在改變。他抬起頭來,盯著那棵菩提樹和佛陀。 我在沉睡。我一直在沉睡,根本就沒有理解。 但就在此刻,當他盯著那棵神聖的菩提樹時,有些東西改變了。 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永存。一間禪房就像一間牢房,而這一間牢房是更大的一座監獄的一部分。他坐在一座監獄裡,而那些抓走查雅的人快樂地生活著,喝酒、嫖妓、歡笑。沒有什麼是永恆的。這是佛陀教義的核心。職業、機構、妻子、樹……一切都在變化。變化是唯一的真理。 他朝那幅畫伸出手,細細撫摸著正要剝落的顏料。或許畫這幅畫的人是照著一棵活的菩提樹畫的——如果他夠幸運,活在那個還有活的菩提樹的時代——也可能是照著一張照片畫的。複製品的再复制。

再過一千年,還會有人記得菩提樹曾經存在過嗎?尼沃和素拉特的玄孫是否知道還有其他榕屬樹木與菩提樹一同消亡?他們會不會知道曾有許許多多的樹,分為許許多多不同的種類?不是只有一種蓋茨柚木和一種純卡公司的基因破解型香蕉樹,而是有許許多多種其他的樹? 我們的反應不夠迅速,也不夠聰明,所以沒能拯救這些樹木。這一點他們能夠理解嗎?他們會不會理解我們必須做出的抉擇? 在曼谷街頭佈道的格拉漢姆教徒談論他們的《聖經》和其中關於救世主的故事。關於挪亞菩薩的故事。挪亞菩薩用他的巨大竹筏拯救了所有的動物、樹木和花朵,幫助它們渡過大水。世界的碎片堆在他的竹筏上,而他則駕著竹筏尋找陸地。但現在已經沒有挪亞菩薩了。只有帕·色武布,他感受到失去的痛苦,但卻沒有辦法阻止;還有環境部的泥塑小佛像,曼谷至今未被水淹純屬運氣。

菩提樹的形像變得模糊了。齋迪的雙頰被淚水打濕。儘管如此,他仍舊定定地盯著菩提樹和佛陀,保持冥想的姿勢。誰能想到那些卡路里寡頭竟然會攻擊榕屬植物?誰會想到菩提樹也會死去?法朗除了錢什麼都不關心。他擦去臉上的淚水。認為什麼東西會永久保存下去,這種想法本身就很愚蠢。甚至,也許佛陀的教義都是會消亡的。 他站起來,拉緊白色的新人僧袍。他朝正在剝落的佛陀畫深施一禮。 外面月光明亮。在寺院的大門口,一排排經過基因修改的柚樹枝繁葉茂,幾盞甲烷街燈發出的綠光並沒有把道路照得很清楚。想抓住已經失去的東西——這是愚蠢。一切東西都會消亡。他已經失去查雅了。這就是變化。 大門沒有人看守。人們認為他很順從,認為他會為了查雅能夠歸來的一點點希望而苦苦哀求,會允許自己的一切都被污損。他不確定是否真的有人在意他的最終命運。他已經被他們利用過了,他們用他狠狠地打擊了普拉查將軍,整個環境部都大失臉面。他待在這裡,還是離開,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走了出去,來到天使之城夜間的街道上。他沿著人口較少的街道向南方走去,朝昭披耶河、王宮和明亮的城區走去,朝保護這座城市不被法朗的詛咒淹沒的堤壩走去。 城市之柱祭壇在他前方慢慢升起,它的屋頂發著光,佛陀的形象連同各種供奉都被照亮,焚香的氣息撲面而來。拉瑪十二世陛下就是在此宣布,天使之城不會被放棄,不會像許多個世紀之前、阿育陀耶落入緬甸人手中那樣落入法朗的手中。 在九百九十九名穿著藏紅色僧袍的僧侶詠唱聲中,國王陛下宣布,這座城市將會得到拯救。從那一刻起,他指定環境部負責這座城市的防禦,建設高大的堤壩,以及用於抵抗雨季洪水和颱風大浪的潮水池。天使之城將屹立不倒。 齋迪繼續前行,耳旁繚繞著僧侶的誦經聲——他們在召喚神靈的力量來幫助曼谷。他本人也曾跪在祭壇之下清涼的大理石上,對這座城市的支撐之柱頂禮膜拜,祈求先王陛下、各路神靈以及不管什麼只要能提供力量的東西來幫助他,支持他繼續自己的工作。城市之柱確有神力,它曾給予他信念。

但現在,穿著白色僧袍的他就這樣走了過去,甚至沒有多看它一眼。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他沿著街道繼續前進,走向查洛恩運河旁邊住宅密集的地方。運河中的水靜靜地泛起波浪。現在已經很晚了,沒有人在黑暗的運河中撐船,但前方一座用簾子遮擋的門廊上方卻有搖動的燭焰。他悄悄走了過去。 “坎雅!” 他從前的副手轉過身來,似乎有些吃驚。她臉上的表情仍舊掩飾得很好,但在那之前,齋迪已經看出了她的震驚:這個已經被遺忘的男人,頭上沒有毛髮,連眉毛都沒有,他正站在台階之下,對她露出貌似瘋狂的笑容。脫掉腳上的涼鞋,穿著一身白袍的他像幽靈一樣沿著樓梯飄了上來。齋迪很清楚自己目前的形象會給人甚麼樣的印象,他不由自主地享受著這其中的幽默意味。他拉開屏風門,側身滑了進去。

“我還以為你已經去森林了。”坎雅說。 齋迪在她身邊坐下,理了理身上的袍子。他望著外面運河中骯髒發臭的河水。一株芒果樹的枝葉在銀色的月光下投下影子。 “找到樂意接收我這種人的寺院得花不少時間。就連帕·克里提蓬知道了我是貿易部的敵人之後,似乎也需要再三考慮。” 坎雅皺了皺眉,“人人都在談論貿易部目前的優勢。阿卡拉特公開宣稱要允許發條人進口。” 齋迪楞了一下,“這我倒沒聽說。有些法朗說過,可是……” 坎雅臉上露出苦澀的表情,“'對女王陛下同樣尊重,但發條人不會發起暴亂。'”她用力將拇指插入芒果的堅硬外皮。深紫色的外皮在陰暗中看起來像是黑色。她剝開外皮。 “陶拉匹在和他父親比較蹄印的大小。”

齋迪聳聳肩,“一切都變了。” 坎雅皺著眉頭,愁容滿面。 “誰能跟他們的金錢戰鬥?金錢就是他們的力量。當金錢像海牆外的大海那樣洶湧而來的時候,誰還記得自己的主人?誰還記得自己的責任?”她略微頓了一下,“我們不是在與上漲的海面戰鬥。我們在與金錢戰鬥。” “金錢很有吸引力。” 坎雅臉上現出苦澀的表情,“對你不是這樣。在被送入禪房之前,你已經是個苦修的僧侶了。” “也許那就是我做不好見習僧侶的原因。” “你現在不是應該在禪房裡嗎?” 齋迪咧嘴一笑,“那裡不符合我的風格。” 坎雅愣了一下,嚴肅地看著齋迪,“你不准備服從了?” “我是個戰士,不是僧侶。”他聳聳肩,“在禪房中靜坐冥想,不過是徒勞無益。我混淆了自己的身份。失去查雅讓我犯了糊塗。”

“她會回來的,我確定。” 齋迪向自己的副手露出一個悲哀的微笑。她充滿了希望和信念。真讓人驚訝,一個幾乎從來不笑、看起來滿是哀愁的女人,竟會相信這世上的事會轉向好的方面,而且是——特別是——這件事。 “不,她不會回來了。” “她會的!” 齋迪搖搖頭,“咱倆之中,我一直以為你才是懷疑一切的那一個。” 坎雅的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你已經做了一切可以表現屈服的事情。你已經顏面無存!他們一定得放了她!” “他們不會。我認為她當天就死了。我只是因為太迷戀她,才會認為還有希望。” “你不能確定她已經死了。他們很可能還關著她。” “就像你說的,我已經顏面無存。如果這是要給我一個教訓,那她現在就該回來了。他們所要傳達的信息並不是我們以為的那樣。”齋迪注視著運河中靜靜的水面,“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我一定幫你。” “借我一把發條手槍。” 坎雅瞪大了眼睛,“Khun……” “別擔心,我會還回來的。我不需要你跟我一起去,我只需要一把好武器。” “我……” 齋迪咧嘴一笑,“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再說也沒必要連你的前途也給毀了。” “你要去對付貿易部。” “阿卡拉特得明白,老虎的牙齒還沒拔掉。” “你甚至不能確定是貿易部抓走了她。” “說實在的,不是他們是誰?”齋迪聳聳肩,“我樹敵頗多,這我清楚,但歸根結底,我的敵人只有一個。”他微笑起來,“貿易部和我勢不兩立。別人說我還有別的敵人,我相信了,我真蠢。” “我和你一起去。” “不。你要留在這裡,幫我看好尼沃和素拉特。這是我對你僅有的請求,中尉。” “請你別這麼做。我會去求普拉查,我會去……” 齋迪打斷了她。如果在從前,他會允許她在他面前丟臉,會允許她的歉意像雨季的瀑布那樣噴湧而出。但現在,他不會這樣做。 “我沒有別的期望了,”他說,“我很滿足。我會到貿易部去,讓他們付出代價。這一切都是因緣注定的。我本來就不可能永遠擁有查雅,她也不可能永遠擁有我。但我想,只要把握好自己的人生,我們仍舊可以做到一些事。我們都有自己的責任,坎雅,無論是對上,還是對下。”他聳聳肩,“我在一生中扮演了很多角色。我曾是一個男孩、一個泰拳冠軍、一個父親、一個白襯衫。”他瞥了一眼身上的白色僧袍,“甚至還是一個僧侶。”他咧嘴一笑,“不用擔心我。在我丟棄這一世的生命去見查雅之前,我還有一些事情要做。”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堅強,“我還有未盡的事業。在我完成它之前,我不會停下腳步。” 坎雅看著他,眼中充滿痛苦,“你不能一個人去。” “對,我會帶上頌猜。” 貿易部,它作惡多端卻不受懲罰,它輕易地嘲弄了他,擄走他的妻子,在他心中留下榴蓮那麼大的空洞。 查雅。 齋迪觀察著面前的這座建築。它的門前有很多盞燈,全都發出炫目的光芒,他感到自己就像荒野中一個未開化的人,像山中部落的巫醫般目瞪口呆地盯著一支正在前進的巨像騎兵隊。有那麼一會兒工夫,他心中的使命感甚至開始消退了。 我應該去看看孩子們,他告訴自己。我可以回家去。 然而他依舊潛伏在黑暗處,盯著貿易部門口的燈光:他們就這樣燒掉他們的碳排放配額,就好像收縮時代從未曾來臨,好像他們根本不需要阻止海水侵入的海牆。 在這座建築內的某處,有一個人坐在那裡謀劃著。那個在起降場觀察他的男人。那人吐掉檳榔,大搖大擺地走開,那樣子彷彿齋迪不過是只一腳就能碾碎的蟑螂。那人和阿卡拉特站在一起,靜靜地看著齋迪被毀滅的過程。那人將指引他前往查雅的埋骨之地。那個神秘男人是個關鍵人物。他就在那些發光的窗子之中的某處。 齋迪俯身回到黑暗之中。他和頌猜兩人都穿著深色衣服,去掉了衣服上的一切標誌和飾物,從而能夠更好地融入到暗夜之中。頌猜的速度很快,他是齋迪最得力的手下之一。他能迅速而安靜地接近目標,還懂得開鎖,而且和齋迪一樣,他有這樣做的動機。 頌猜同樣在觀察面前的建築,一派嚴肅。齋迪覺得他簡直像坎雅一樣嚴肅。坎雅的態度好像傳染給了他們每一個人,似乎是在工作之中潛移默化的結果。齋迪有些疑惑,或許泰國人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愛笑。每一次他聽到孩子們的歡笑,就感覺那像是一朵美麗的蘭花在森林中綻放。 “他們把自己給賤賣了。”頌猜喃喃道。 齋迪輕輕點頭,“我記得貿易部以前不過是農業部下屬的一個次級部門,瞧瞧它現在。” “你在炫耀你的年齡。貿易部一直是個很大的部門。” “不。它只是一個小部門,一個笑話。”這座新建的綜合大樓有高科技的氣體對流散熱系統、涼棚和柱廊,齋迪朝大樓揮了揮手,“這是新世界,再次出現了。” 好像要激怒他一樣,兩隻柴郡貓跳到一道欄杆上,梳洗自己的皮毛。它們的身形在視野裡忽隱忽現,完全不在乎是否會被人察覺。齋迪掏出發條手槍瞄準它們,“這就是貿易部給我們帶來的東西。柴郡貓應該被畫到他們的標誌上去。” “請別這麼做。” 他看了頌猜一眼,“這不算殺生。它們沒有靈魂。” “它們和別的動物一樣會流血。” “你也可以這樣說象牙甲蟲。” 頌猜低下了頭,沒有再說什麼。齋迪皺起眉頭,把發條手槍塞回槍套。不管怎麼說,射殺牠們不過是浪費彈藥。柴郡貓是殺不完的。 “我以前做過毒殺柴郡貓的工作。”頌猜終於開口說道。 “喏,現在是你在炫耀你的年齡了。” 頌猜聳聳肩,“我那時還有家人。” “這我可不知道。” “二代結核菌118.Aa變種。很快就死了。” “這個我記得。我父親也是因為這個死的。很可怕的變種。” 頌猜點點頭,“我想念他們。我希望他們能有好的轉世。” “一定是那樣的。” 他聳聳肩,“人總是可以懷有希望。為了他們,我做了僧侶。苦修整整一年。我為他們祈禱,供奉了很多東西。”他又說了一遍,“人總是可以懷有希望。” 在頌猜的注視下,那兩隻柴郡貓叫了起來。 “我殺了幾千隻柴郡貓。好幾千隻。我這輩子殺了六個人,我從沒為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感到過遺憾。但我殺了幾千隻柴郡貓,對此我一直良心不安。”他停頓了一下,撓了撓耳後一處已經停止擴張的發紺病病灶,“我有時會想,我家人的死亡是不是我殺死那些柴郡貓的報應。” “不會是報應。它們不是自然生物。” 頌猜聳聳肩,“它們繁殖,吃東西,活著,呼吸。”他輕輕微笑了一下,“如果你撫摸它們,它們還會發出呼嚕嚕的聲音。” 齋迪顯露出厭惡的表情。 “是真的。我摸過它們。它們是真實的,和你、我一樣真實。” “它們只是空洞的軀殼,裡面沒有靈魂。” 頌猜聳聳肩,“即便是日本人造的最邪惡的怪物,我想它們也是以某種方式活著。阿蓮、阿查、馬利和普利姆,我有些擔心他們會轉生到發條人的軀殼裡去。我們不是每個人都好得足以成為收縮時代的鬼魂。也許我們中的某些人成了發條人,在日本人的工廠裡一直工作、工作、工作,你知道嗎?我們的人口比以前少了許多,那些靈魂都去了哪裡?也許到了日本人那裡?也許進入了發條人的軀殼?” 頌猜的話讓齋迪感到不安,但他很好地掩飾了自己的感覺,“那是不可能的。” 頌猜再次聳肩,“不管怎麼說,反正我是沒辦法再獵殺柴郡貓了。” “那咱們來獵殺人類吧。” 在街道對面,一扇門打開了,一個工作人員走了出來。齋迪已經在向街道對面衝刺,試圖抓住那個人。他們的目標在一排自行車中找到自己的車,彎下腰來打開自行車的鎖。齋迪舉起手裡的棍棒。那人抬起頭來,驚慌地喘著氣。齋迪將他擊倒在地,揮舞著棍棒。那人只來得及抬起一隻手來抵擋。齋迪把那條胳膊推到一邊,在近距離用棍子擊打對方的頭部。 頌猜趕了上來,“對於一個老頭來說,你的速度還真快。” 齋迪笑了笑,“抓住他的腳。” 他們把此人的身體搬到街道對面,丟在甲烷街燈之間的暗處。齋迪搜了他的口袋。鑰匙發出叮叮噹當的響聲。他咧嘴一笑,舉起鑰匙串炫耀這次的戰利品。他把那人捆起來,蒙上眼,塞住嘴。一隻柴郡貓緩緩靠近,看著這一切,它身上不斷幻化出印花布、影子和石頭的顏色。 “柴郡貓會不會吃了他?”頌猜說。 “如果你關心這個,你就該讓我殺掉它們。” 頌猜想了想,沒再說什麼。齋迪把那人捆了個結結實實。 “走吧。”他們迅速穿過街道,來到那扇門前。鑰匙輕鬆地打開房門,他們進到樓內。 裡面是電燈的光,很亮。齋迪有一種衝動,想關掉電燈開關,讓整棟貿易部大樓陷入黑暗,但他還是克制住了。 “讓人們工作到這麼晚真是愚蠢,燒掉這麼多碳排放配額。” 頌猜聳聳肩,“這說明我們的目標可能仍在大樓中。” “如果他夠運氣的話,可能就不在這裡了。”話雖這麼說,但齋迪的想法和頌猜一樣。他不知道如果抓住了殺害查雅的人,他還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控制自己。 他們走過多條明亮的走廊。走廊中也有些其他人,不過沒人對他們的出現表示懷疑,也沒人多看他們一眼。他們走路的樣子很有威信,身上有一種能夠讓其他人敬畏和服從的上位者氣質。齋迪甚至還在經過這些人身邊的時候朝他們點一下頭。最終,他找到了他在尋找的資料室。頌猜和齋迪在玻璃門前面停下。齋迪舉起棍棒。 “玻璃的。”頌猜指出。 “你想試試?” 頌猜看了看鎖頭,拿出一套工具。他開始捅鎖孔,試探裡面的鎖芯。齋迪站在旁邊,不耐煩地等待著。走廊中的光亮得刺眼。 頌猜還在撥弄鎖頭。 “呃,算了吧。”齋迪舉起棍棒,“站遠點。” 玻璃立刻碎了一地。聲音在走廊裡迴盪、消失。他們等著腳步聲從遠處傳來,但並沒有出現。兩人迅速進入資料室,在文件櫃中翻找。過了好一會兒,齋迪才發現裝人事檔案的櫃子。他們仔細查看那些質量糟糕的照片,篩選出看起來有些眼熟的人。這個過程花費了很長時間。 “他認識我。”齋迪喃喃道,“他那時直直地盯著我看。” “人人都認識你,”頌猜指出,“別忘了你很有名。” 齋迪皺皺眉,“你說他是去起降場接收什麼東西嗎?或者只是他們內部的一次檢查?” “也許他們想要卡萊爾手裡的某樣東西。或者他們是想要那艘放棄著陸、轉而前往蘭納的飛艇上的東西。有無數種可能性,不是麼?” “瞧!”齋迪說,“就是這個人。” “你確定嗎?我覺得他的臉更窄一點。” “我很確定。” 頌猜從齋迪身後伸過頭來,看著這份檔案,不由得皺起眉頭,“一個低級工作人員,毫不重要,不是個有影響力的人。” 齋迪搖搖頭,“不,那隻是表象。他的權力很大。從他看我的眼神中就能看出,而且他還出席了我被解職的儀式。”他的臉色陰沉下來,“這上面沒有他的地址信息,只寫著'曼谷'。” 外面傳來腳步聲。兩個人站在破碎的門邊,手上都拿著發條手槍,“住手!” 齋迪皺起眉頭,把那份檔案藏在背後,“怎麼了?有什麼事嗎?”兩個保安走進門,察看辦公室內的情況。 “你們是什麼人?” 齋迪瞧著頌猜,“你不是說我很有名嗎?” 頌猜聳聳肩,“不是每個人都喜歡看泰拳比賽。” “就算如此,可每個人都下注啊。我想他們肯定在我身上投過賭注。” 兩個保安走了過來,命令齋迪和頌猜跪在地上。他們正要搜身,齋迪甩出一肘,打在一個保安的肚子上,接著一記膝撞撞在他頭上。另一個保安手中的發條手槍射出一道飛旋刃,但頌猜很快就打中了他的喉嚨。那人倒下了,手槍也落在地上,破碎的喉管中發出咯咯的聲音。 齋迪抓住那個還活著的保安,把他拉到面前。 “你認識這個人嗎?”他把目標人物的照片舉到保安眼前。保安瞪大眼睛,拼命搖頭,試圖爬向落在地上的手槍。齋迪一腳把手槍踢得遠遠的,然後用腳尖猛踢保安的側肋,“告訴我這個人的一切!他是你們的人,阿卡拉特的手下。” 衛兵搖著頭,“不!” 齋迪一腳踢在他的臉上,鮮血飛濺。他重重地倒在他的同伴身邊。 “告訴我,否則你會和他一樣。” 兩人的目光都飄向那個發出咯咯聲音的人,他正在被自己破碎的氣管扼死。 “告訴我。”齋迪說。 “你不需要那麼做。” 站在門口的正是齋迪苦苦追尋的那個目標。 大群保安從門口衝了進來。齋迪抽出手槍,但對方的人已經發射出刀刃,切入他持槍手臂的肌肉中。他的手槍掉落在地。鮮血飆射出來。他轉身想奔向辦公室的窗子,對方的人則紛紛衝上前去抓他。他們在濕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滑倒,所有人都糾纏在一起。齋迪聽到從遠處傳來頌猜的吼聲,他自己的手臂則被捆在身後,兩隻手腕被藤條緊緊地勒在一起。 “給他包紮一下!”那人命令道,“我不想讓他流血而死。” 齋迪低頭看去。他的手臂上血如泉湧,而抓住他的人正在止血。他感到頭暈眼花,他不能確定這種狀態是由於失血,還是複仇的慾望所致。他們把他拉起來。頌猜也被拉到他身邊,他緊閉雙眼,鼻子在流血,連牙齒都是紅的。在他身後的地上,有兩個人躺在那裡不再動彈了。 那人觀察著他們兩人。齋迪則回望過去,拒絕轉開目光。 “齋迪上尉,你本該作為僧侶去修行。” 齋迪試著聳肩,但沒有成功,“我的禪房太暗了。我想在這兒苦修也一樣。” 那人略微露出笑意,“我們可以安排。”他朝手下點點頭,“把他們帶到樓上去。” 保安拽著他和頌猜走出房間,進入走廊。他們來到一部電梯門口。這是真正用電的電梯,牆上有會發光的數字和拉瑪金圖案。每一個按鈕上都畫著一張魔鬼之口,還有正在演奏泰式三弦和泰式揚琴的豐滿女人。電梯的門關上了。 “你叫什麼名字?”齋迪問那個男人。 那人聳聳肩,“這並不重要。” “你是阿卡拉特豢養的畜生。” 那人沒有回應。 門開了。他們到了樓頂。有十五層樓那麼高。保安將他和頌猜推向樓頂的邊緣。 “往前走。”那男人說道,“在那裡等著。樓頂的邊緣,我們能看見你們的地方。” 他們用手中的發條手槍威逼,命令他繼續往前走,直到他和頌猜來到邊緣處,能夠看到下面甲烷街燈的微弱光亮。齋迪暗自在心中丈量著這段垂直距離。 那麼,這就是面對死亡的感覺了。他朝下望著那宛如深淵的空間。遠在下方的街道上,空氣正等待著他。 “你們對查雅做了什麼?”他朝那男人喊道。 那人笑了起來,“這就是你來這兒的原因嗎?因為我們沒能及時把她還給你?” 齋迪突然生出了一絲希望。難道他的預計是錯誤的? “你要對我做什麼都可以。但你得放了她。” 那人似乎猶豫了一下。是不是由於心中的內疚?齋迪離得太遠,無法判斷。那麼,查雅到底死了沒有? “只要你放了她,要殺要剮隨你便。” 那人仍舊一言不發。 齋迪開始懷疑自己來這裡是否明智。前來此處無疑是魯莽之舉。但他認為自己已經失去她了。這人並沒有做出任何承諾,也沒有表露出任何她還活著的跡象。他是否又做了件蠢事? “她還活著嗎?”他問。 那人輕輕一笑,“不知道她是死是活一定讓你倍受折磨。” “放了她。” “你不能感情用事,齋迪。如果一開始就有別的辦法……”那人聳聳肩。 她死了。齋迪現在可以完全確定。這一切都是某個計劃的一部分。他不應該相信普拉查說的還有救回她的可能。他應該當時就率領他的全部人馬發動攻擊,反過來給貿易部一個真正的教訓。他轉向頌猜,“我很抱歉。” 頌猜聳聳肩,“你是一頭真正的老虎,那是你的天性。我跟你來的時候就知道了。” “就算是那樣,頌猜,如果我們死在這兒……” 頌猜微微一笑,“你會轉生成一隻柴郡貓回到這裡。” 齋迪忍不住爆發出一陣大笑。他感覺很不錯,能發出這種帶著強烈感情的聲音。他發現自己停不下來了。笑聲充斥他的身體,他像是要飄起來一樣。就連保安也竊笑起來。齋迪偶然間一瞥,發現頌猜的嘴角也咧開了,這更讓他感到加倍的歡樂。 他們身後響起了腳步聲,然後是說話聲:“多麼有幽默感的組合。兩個竊賊能這麼開心,真不容易。” 齋迪勉強控制住自己的爆笑。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你一定是搞錯了。我們在這兒工作。” “我不這麼認為。轉過身來。” 齋迪轉過身。貿易部部長站在他面前,是阿卡拉特本人。而在他的身邊……齋迪的興奮感就像從飛艇裡漏出的氫氣,一下子就無影無踪了。阿卡拉特身邊的保鏢是黑豹組的人,真正的王室精英。這意味著王宮已經賦予阿卡拉特調動黑豹組的權力。齋迪的心冷了下來。環境部沒有一個人有資格受到這種程度的保護,連普拉查將軍也沒有。 看到齋迪的震驚,阿卡拉特微笑起來。他打量著齋迪和頌猜,那種目光就像在打量市場上的羅非魚,不過齋迪並不介意。他的眼睛盯著阿卡拉特身後的那個無名者。那個貌似謙遜的傢伙。那個……拼圖終於完整了。 “你根本不是貿易部的人。”他喃喃道,“你是王宮的人。” 那個男人聳聳肩。 阿卡拉特說:“你現在好像有些膽怯了。你是齋迪上尉嗎?” “你瞧,我說過你很有名。”頌猜喃喃道。 齋迪幾乎再一次笑出聲來,儘管眼前的情況令他深感困擾,“你真的得到了王宮的支持?” 阿卡拉特聳聳肩,“現在是貿易部掌權了。頌德·昭披耶殿下更喜歡開放的政策。” 齋迪估量了一下自己和對方的距離。太遠了,“讓我驚訝的是,像你這樣的蛆蟲竟敢和你的敵人如此接近。” 阿卡拉特微微一笑,“我可不會錯過這個。你是一根代價昂貴的刺。” “那麼,你想親手把我們推下去嗎?”齋迪挑釁道,“要不要把我的死亡記錄在你的業因中,膽小鬼?”他朝兩人周圍的保安點了下頭,“還是說,你想把污點推給你的手下?讓他們轉世成蟑螂,被打扁一萬次才能得到更好的轉生?你想讓他們擔負冷血殺戮的罪孽,而原因就是你要牟取利益?” 保安們不安地扭動著,互相交換眼色。阿卡拉特臉上現出怒氣,“轉世成為蟑螂的人會是你。” 齋迪咧嘴一笑,“那你就過來。如果你還是個男人的話,把這個毫無反抗力的人推下去,讓他摔死。” 阿卡拉特猶豫著。 “你是只紙老虎嗎?”齋迪慫恿道,“快點過來。快點!在這麼靠近邊緣的地方等了這麼久,我的眼睛都快花了。” 阿卡拉特憤怒地盯著他,“你走得太遠了,白襯衫。這一次你真的走得太遠了。”他大步走上前來。 齋迪猛地跳起來。他抬起膝蓋,撞在貿易部部長的側肋上。保安們開始大喊大叫。齋迪再次躍起,他的動作就像當年在泰拳場上那樣靈活迅捷,好像他從未離開過祿非尼體育場,從未離開過狂吼的人群和賭徒。他的膝蓋踢中了貿易部部長的腿。 齋迪的關節咔咔作響,它們已經不能適應這種幅度的扭曲了。但即使雙手都被捆在身後,他的膝蓋依舊能夠發揮出泰拳冠軍的威力和效率。他再度踢出一腳。貿易部部長口中發出模糊不清的咕噥聲,跌跌撞撞地朝大樓的邊緣撞去。 齋迪抬起腳來,正要把阿卡拉特送下深淵,但後背突然一陣劇痛。痛楚急劇擴張,他的動作變得不連貫了。空氣中瀰漫著血霧。發條手槍射出的飛刃撕裂了他的身體。齋迪失去了平衡,大樓的邊緣向他衝來。他瞥到黑豹組的人已經抓住了他們的主人,正把他拽向遠處。 齋迪再次出腿,想再試試運氣,但他聽到更多飛刃在空氣中旋轉的聲音,以及手槍中彈簧轉動的聲音。這意味著很快就會有更多的飛刃來撕咬他的血肉。疼痛深邃、滾燙,他撞在大樓邊緣的牆上,雙膝跪地。他嘗試再站起來,但所有的發條手槍都重新上好了能量——許多保安一起向他射擊;能量被釋放時發出的高亢尖叫聲充斥了他的耳朵。他沒法站起來。阿卡拉特正在擦去臉上的血。頌猜在和另外兩個黑豹組的人搏鬥。 齋迪甚至沒有感覺到那隻把他推下去的手。 墜落的過程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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