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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

發條女孩 保罗·巴奇加鲁皮 10982 2018-03-14
福生怎麼知道他媽的起降場會被關閉?他怎麼知道賄賂會因為曼谷之虎的出現而白費了?想起和雷克先生見面的情景,福生不由得皺起眉頭。那時,他跪在那個蒼白的洋鬼子麵前,就好像拜神一樣;他恭順地向那洋鬼子磕頭,後者不斷地吼叫、咒罵,還將報紙劈頭蓋臉地扔向他——每張報紙的頭版都是齋迪·羅亞納素可猜的模樣。曼谷之虎。他不由得暗自咒罵。這傢伙簡直跟泰國人信奉的那些魔鬼一樣邪惡。 “Khun……”福生試圖申辯,但雷克先生粗暴地打斷了他的話。 “你說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吼道,“給我一個不把你炒掉的理由!” 福生被吼得蜷縮成一團,強迫自己不要反抗。他試著盡量保持理性,“Khun,所有人都有損失。這是卡萊爾公司造成的,卡萊爾先生和貿易部的阿卡拉特走得太近了。他不斷地惹火白襯衫,反复侮辱他們……”

“別轉移話題!海藻培養槽早在上週就該過關了。你說你已經支付了賄款,而現在我發現你在私吞我的錢。不是因為卡萊爾,是因為你。這是你的失誤。” “Khun,是曼谷之虎幹的。他就像自然災害,像地震、海嘯一樣無法預測。您不能責備我無法預測……” “我討厭被騙。你覺得我是法朗,所以我就很傻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怎麼記賬的?你是如何暗中操縱、如何騙我、如何偷偷摸摸地……” “我沒有騙您……” “我不想听你的藉口!解釋就是掩飾!你的話狗屁不如!我不管你說什麼,也不管你怎麼想,我只看結果。本月之內,把生產線的可靠程度提升到百分之四十,否則就給我滾回黃卡人住的大樓。選擇權在你手上。在我炒掉你之前,你有一個月的時間。”

“Khun……” “聽明白了沒有?” 福生痛苦地盯著地板,他不想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表情,“當然,雷克先生。我明白了。事情會如您所願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那個洋鬼子已經大步走出了辦公室,將福生獨自丟下。經歷瞭如此侮辱,福生考慮是不是該用酸液來弄開那個保險櫃,直接將圖紙偷走就好了。在熾烈的怒火驅使下,他走到保險櫃旁邊。但他很快又冷靜下來,恢復了理智。 如果工廠出了什麼問題,或者說保險櫃遭盜竊,他肯定會是頭號嫌犯。如果他希望在這個國家生存下去,就不能給自己留下任何不良記錄。白襯衫只要找到點理由,就會輕易終止黃卡人的居留資格,一腳將他們踢到邊界另一邊,任其落入原教旨主義者手中。他一定要有耐心,一定要在這個他媽的工廠裡繼續存活下去。

因此,福生將壓力施加到員工身上,驅使他們拼命幹活,修復工作花費了大量資金,他甚至將自己私藏起來的現金也拿出來救急。這一切都是為了達成雷克先生的要求,以免那個他媽的洋鬼子毀掉他的一切。他們反複測試生產線,拆開老舊的驅動鏈接,在城市中四處搜尋用於製造轉軸的柚木。 他通過笑面詹向全體黃卡人發出消息,如果有擴張時代的建築倒塌,並從廢墟中收集到了可用的材料,提供信息的人就能獲得獎賞。由於要等到雨季到來、河流水位上漲後,才能從上游運來新的柚木,所以在這之前,為了讓生產線全力運行起來,他們必須找到可以臨時用作轉軸的材料。 福生緊咬牙關,心中萬分沮喪。多年的努力眼看就要結出碩果,然而現在,他的命運卻係於一條從沒正常工作過的生產線,和一群從沒成功過的人身上。這幾乎將福生逼上了絕路,迫使他使用最後一招。他可以告訴他媽的洋鬼子,由於老顧的通風報信,他知道雷克先生在業餘時間都做了些什麼。他知道雷克先生去過的每一個地方,知道他去過曼谷的多處圖書館和古老家族的駐地。他還知道雷克先生對種子的狂熱愛好。

而最為古怪、最令人震驚的是不久前發生的一件事。事發不久,老顧就急忙找到福生說起這事。一個發條女孩。一個非法入境的基因垃圾。一個讓雷克先生像喝醉了一樣瘋狂迷戀的女孩。老顧低聲說雷克先生和那個女孩上了床,而且不止一次,他每天都在盼望這事。 讓人震驚。也讓人噁心。 但很有用。 不過這一招最好留到最後關頭使用,如果雷克先生真的要把他趕出工廠的話。目前最好還是讓老顧繼續觀察、聆聽,收集更多信息。早在福生安排老顧擔任雷克先生的專用車夫時,便已埋下了這條暗線。他絕不能因為心中的怒火就浪費掉手上的優勢。因此,儘管福生的臉色像在地板上狠摔了一跤一樣難看,他卻還是像隻猴子一樣四處蹦跳,就為了讓那洋鬼子開心。

福生苦著臉,跟在阿吉身後穿過工廠,走向另一處發出抱怨的地方。問題。總是會有更多的問題。 在他們周圍,各種維修工作發出的聲音在工廠中迴響。埋在地板下的傳動鏈有一半被拉出來重新設置。九名和尚在工廠的另一邊沒完沒了地念經,把神聖絲線拉得到處都是,懇求在此出沒的鬼魂——大概多半是收縮時代的鬼魂,他們對泰國人為法朗工作的事感到憤怒——請他們允許工廠正常運轉。福生看到這些和尚,想起了他為此付出的費用,不禁一陣皺眉。 “又出了什麼問題?”福生問。兩人穿過切壓機之間的空隙,從生產線的下方鑽過去。 “就在這兒,Khun。我帶您去看就知道了。”阿吉說。 海藻散發出的溫暖、潮濕、咸腥氣味越來越濃厚,這氣味瀰漫在空氣中,揮之不去。兩人站在潮濕的架子之間,阿吉指向海藻培養槽。有三十多個表面敞開的培養槽,正在培養不斷繁殖的海藻,裡面的水都呈現墨綠色。一名女工用網子掃過水面,從水的表層撈起海藻。她將海藻平攤在一塊大約一人大小的板子上,然後用麻繩將其吊到半空中,上面已經吊了數百塊板子。

“培養槽被污染了。”阿吉說。 “是嗎?”看到那些培養槽,福生強忍著心中的不快,“很難解決嗎?” 健康的培養槽,表層的海藻厚度會超過六英寸,呈現柔軟而充滿活力的深綠色。它們會散發出誘人的海水和生命氣息。水滴從透明的培養槽外側滿溢而出,滴在地面上散發出潮氣,水分蒸發後留下白色的鹽花。源源不斷的活海藻由傳送帶送往銹紅色的鐵質碾磨機裡,並最終隱沒在黑暗中。 海藻中有豬的DNA,還有些其他的……應該是亞麻,福生思索著。耶茨先生一向認為亞麻的DNA是這種海藻優良性狀的關鍵,使得這種海藻成為優良的附著劑。但福生一直對其中的豬蛋白質抱有好感。豬象徵著幸運,因此這種海藻也應該是幸運的。但到目前為止,儘管它的潛力頗大,帶來的卻只有麻煩。

阿吉緊張地微笑著,向福生指出幾個出問題的培養槽:產量降低、海藻的顏色改變,還發出臭魚般的味道。與其他健康的培養槽散發出的鹹腥氣味相比,這些培養槽聞起來更像用死了一段時間的蝦做成的蝦醬。 “班雅說這些培養槽不能再用了。他說我要等替換品運來後才能生產。” 福生髮出粗啞的笑聲,搖了搖頭,“我們沒法替換掉它們了,曼谷之虎在起降場上燒毀了所有貨物。你必須利用現有的條件來繼續生產。” “但它們被污染了。而且問題可能會傳染到其他培養槽。” “你確定會發生這樣的事?” “班雅說……” “班雅被巨像踩死了。再說,要是咱們沒法讓生產線開動起來,法朗老闆會把咱們全部趕出工廠,讓咱們餓死在街頭。”

“可是……” “你知不知道?你這份工作有五十個泰國人在盯著,另外還有一千個黃卡人。” 阿吉閉上了嘴。福生嚴肅地點了點頭,“讓生產線開動。” “如果白襯衫來調查我們,他們會發現培養液不干淨。”阿吉用手指擦去培養槽邊緣上的灰色泡沫,“這東西不該出現的。海藻的顏色應該更為明亮,而且不應該有這種泡沫。” 福生陰鬱地盯著這些培養槽,“如果不能讓生產線如期開動,咱們就都得挨餓。”他正準備再說些什麼,那個名叫阿邁的女孩跑進了房間。 “Khun,有個男人找你。” 福生不耐煩地瞥了她一眼,“是關於新轉軸的消息嗎?不會是從某個寺廟偷來的柚木吧?”阿邁的嘴一張一合,如此對神佛不敬簡直讓她驚呆了,但福生對此漠不關心。 “如果那個男人沒有轉軸的消息,我就沒空見他。”他又轉向阿吉,“你能否想辦法把營養液抽出來,給培養槽來個徹底清洗?”

阿吉含糊地聳聳肩,“可以試試,Khun。不過班雅說過,如果不用新的營養液,那污染還是沒有消除。因為我們必須重新使用從這些培養槽中抽出來的營養液,所以問題很有可能會復發。” “我們不能想辦法把營養液弄乾淨嗎,過濾什麼的?” “培養槽和營養液都不可能完全弄乾淨。最終它們必定會成為傳染源,其他的培養槽也會被污染。” “最終?這就是你要說的?最終?”福生滿面怒容地盯著他,“我才不管什麼'最終'。我只知道這個月要是不能恢復生產,咱們就沒機會擔心你說的這個什麼'最終'了。你呢,就得滾回吞武里翻檢雞腸,每天祈禱自己不會感染上流感,而我就得滾回黃卡大樓。別擔心明天的事了。想想雷克先生會不會今天就把你丟到街上才是正經的。動動腦子,想個辦法讓他媽的海藻繁殖起來。”

福生再一次暗自咒罵:和泰國人共事真是太困難了。他們缺乏華人那種全身心投入工作的進取精神。 “Khun?” 還是阿邁,她並沒有離開。他怒氣沖衝的模樣嚇得她直往後退。 “那個男人說,這是你的最後一次機會。” “我的最後一次機會?帶我去見那個混蛋。”福生一把拽開提純室的簾子,大步走向大廳。大廳中,巨像靠在轉軸的搖把旁休息,這簡直是在燒錢——可況他們現在並沒有錢;福生突然停下腳步,拍掉手上的海藻粉末,感覺自己就像個被嚇壞了的傻瓜。 “狗日的”站在工廠中間,像春節慶典中的二代結核病患者一樣礙眼。這傢伙看著正在進行各項測試的生產線,“老骨頭”和“馬面”站在他的身邊。三個人看起來都自信滿滿的樣子。他們對黃卡人沒有絲毫憐憫,也不害怕警察。 一切全憑偶然的運氣:雷克先生正在樓上查書,而阿邁直接過來找到了他,並沒有去找那洋鬼子。阿邁跑在前面,把他帶向他的未來。 福生示意“狗日的”跟著他去往樓上的觀察窗看不到的死角,但令人發瘋的是,“狗日的”站在那裡不動,繼續打量隆隆作響的生產線和沒精打采的巨像。 “真是讓人印象深刻!”他說,“這就是你們製造那種超級扭結彈簧的地方嗎?” 福生瞪了他一眼,示意他趕緊跟上到工廠外面去,“我們不應該在這裡談這事。” “狗日的”像是沒聽見一樣。他的眼睛轉了轉,看到了樓上的辦公室和觀察窗。他抬頭盯著那扇窗,眼神中透出狂熱,“那就是你工作的地方,樓上那裡?” “要是那個法朗看到你,我也就不用在那兒工作了。”福生勉強擠出個禮貌的微笑,“請吧,我們還是到外面談比較好。你的出現會引來別人的疑慮。” “狗日的”還是沒動,只是盯著樓上的辦公室,如是良久。福生有種感覺,這人的目光似乎已經穿透了牆壁,看到了蹲伏在那兒的鐵製保險櫃,以及其中保護的極有價值的秘密,這讓他感到緊張不安。 “請跟我走吧。”福生低聲說,“工人會說閒話的。” 突然,那惡棍轉過身來,點頭示意他的手下跟上。福生心裡的石頭落地,連忙跟在他們身後。 “有人想見你。”“狗日的”說,朝外面的大門打了個手勢。 是糞肥巨頭。什麼時候不好,非選這個時候。福生朝觀察窗瞥了一眼。如果他無故離開,雷克先生會發火的。 “好的。”福生說著就要往辦公室的方向走,“我稍微整理一下文件就來。” “馬上走。”“狗日的”說,“從來沒有人要他等著。”他示意福生跟上,“馬上走,否則就不用去了。” 福生略微猶豫了一下,然後朝阿邁招了招手。他跟著“狗日的”走向工廠大門時,那小姑娘飛奔過來。福生俯下身來低聲說:“告訴安德森先生,我出去一下,暫時不會回來……告訴他我找到製作新轉軸的材料了。”他狠狠地點點頭,“就這麼跟他說。轉軸的材料。” 阿邁點點頭,正要轉身,但福生抓住她的肩膀,又把她拉近過來,“記得要慢慢地說,用詞要簡單。我可不想讓那個法朗誤會我的意思,把我趕到街上去。要是我被趕走了,你也好不了。記住了。” 阿邁咧嘴一笑,“Mai pen rai。我會讓他知道你在十分努力地工作,他會很高興的。”她說完就飛快地跑回工廠。 “狗日的”回過頭來一笑,“我還以為你只是黃卡人的國王呢,沒想到你在這兒還有個漂亮的泰國姑娘這麼聽你的話。這對於黃卡國王來說可不壞哦。” 福生撇了撇嘴,“黃卡人國王可不是值得羨慕的名頭。” “糞肥巨頭也不是。”對方回答,“名字掩蓋了太多東西。”他掃視了一下工廠的院子,“我從來沒進過法朗的工廠。”他說,“真是讓人震撼,看來錢挺多的。” 福生擠出一個微笑,“花錢如流水,那法朗都快瘋了。”工人們的目光如刺,扎得他後頸生痛。不知道這裡有多少人認識“狗日的”?有那麼一刻,他甚至為工廠中沒有僱用黃卡人而感到慶幸。那些人會在一瞬間認出這個正和他打交道的人。福生強壓下心中的惱怒和恐懼。毫無疑問,“狗日的”就是想讓他失去冷靜,這是談生意的一部分。 你是陳福生,新三帆船公司的老闆,別讓這些小伎倆給戲弄了。 他一直默念著這句可以給自己帶來信心的咒語,直到他們走到大門外。福生突然停了下來。 “狗日的”一邊大笑,一邊為福生打開車門,“怎麼了?沒見過汽車嗎?” 福生強壓下掌摑這人的衝動。他實在太囂張、太愚蠢了。 “你真是個傻瓜。”他輕聲說道,“你不知道這樣會讓我暴露嗎?這麼個傢伙大搖大擺地停在工廠門前,人們會怎麼談論這事?” 他矮身鑽進車裡。 “狗日的”隨後上車,依舊不以為意地呵呵笑著。他帶來的手下也都上了車。 “老骨頭”對前面的司機打聲招呼,汽車引擎啟動了,車身開始震動起來。 “這車是燒柴油的?”福生問。他不由自主地放低了說話的聲音。 “狗日的”咧嘴笑著,“老闆為減少碳排放做出了很多貢獻……”他聳聳肩,“這點奢侈也是可以接受的。” “但這費用……”福生自己把話停了下來。要讓這鐵製巨獸加速跑起來,費用無疑是極高的。這是不合情理的浪費,但也正是糞肥巨頭實力的體現。即便是福生在馬來亞最富有的日子,他也從未考慮過這樣的奢侈品。 儘管車裡溫度很高,他卻在瑟瑟發抖。這東西有一種古老的質感,它顯得那樣沉重、那樣巨大——很可能以前就是一輛坦克。他感覺自己就像是被鎖在公司的保險櫃裡,與世隔絕。幽閉恐怖吞噬了他。 正當福生竭力控制自己情緒的時候,“狗日的”笑了起來。 “我希望你不是在浪費他的時間。”他說。 福生強迫自己與“狗日的”對視,“我想如果我失敗了你會更高興。” “你說得對。”“狗日的”聳聳肩,“要是我說了算,我們肯定會讓你們這些人死在邊境的另一邊。” 汽車開始加速,福生被壓在皮革座椅上。 車窗外面,天使之城的景物飛快地向後退去,最後根本就看不見了:那些被太陽曬得黝黑的人群、臟兮兮的拉車動物和像魚群一樣熙熙攘攘的自行車。汽車飛速通過的時候,每個人都將目光轉向它。人們朝它指指點點,有的還張大了嘴,似乎在呼喊,但他卻聽不見聲音。 這台機器的速度實在是太驚人了。 黃卡人聚集在大樓入口。這些來自馬來亞的男男女女正在等待工作機會,儘管現在已是炎熱的下午,得到僱用的機會已經很渺茫了,但他們仍舊擺出富有活力的樣子,以此顯示他們那瘦骨嶙峋的四肢中仍有可用的卡路里,只要有人需要它們燃燒。 糞肥巨頭的汽車到來時,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看著。車門打開後,人們紛紛下跪,對汽車的主人謙卑地行著最高的禮節——三拜九叩。是這個人給了他們住的地方,整個天使之城唯一願意一肩擔負起他們帶來的沉重負擔,採取措施讓他們免遭馬來人的血紅彎刀殺害、不受白襯衫的黑色警棍毆打的人。 福生掃了一眼這群跪伏在地的黃卡人。他也許認得其中的一些人。有那麼一瞬間,他為自己竟然不是身處其間行著大禮而感到驚訝。 “狗日的”領著他走進黑暗的大樓。從上層傳來了老鼠嘰嘰喳喳的叫聲,同時還飄來一股滿是汗味的擁擠人群散發出的氣息。他們來到兩個電梯井前,“狗日的”打開一個暗啞的銅製傳話筒,朝里面輕快地喊了一聲,聲音中透出當權者的自信。他們等待著,相互盯著對方:“狗日的”表現出厭煩的情緒,而福生則小心翼翼地掩蓋心中的焦急。上面傳來一陣嘎嘎聲,那是金屬在石頭上摩擦發出的聲音。電梯的轎廂出現在眼前。 “狗日的”拉開柵欄門,走了進去。開電梯的女人鬆開制動器,朝傳話筒喊了句話,然後用力把門關好。 “狗日的”在門的另一邊咧嘴笑著,“在這兒等著,黃卡人。”電梯迅速上升,帶著他消失在黑暗裡。 過了一分鐘,裝著壓艙人的另一架電梯出現了。他們你推我擠地從轎廂裡出來,成群結隊地沖向樓梯。其中一個人看到了福生,顯然誤以為他是他們中的一員。 “沒地方了。他已經召集了足夠的人。” 福生搖搖頭,“不,我不是來幹這事的。”他低聲說道,但那些人早就消失在樓梯上方,他們腳上穿的涼鞋啪啪作響。他們正趕往樓頂,好讓壓艙用的電梯再次落下來。 他站在大樓內部,遠處有一塊矩形的熱帶陽光,不時被難民的身影所遮擋。那些難民盯著街道看,沒有事情可做,也沒有地方可去。幾個黃卡人拖著腳步在大廳裡來回走動。嬰兒微弱的哭聲在熾熱的混凝土之間迴盪。上面的某處傳來性交的呻吟聲。人們就像動物一樣在眾目睽睽之下性交,因為他們早已失去了隱私。這一切都是那麼熟悉。簡直不敢相信他本人也曾居住在這座大樓裡,也曾在這個奴隸圍欄之中發臭。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 “狗日的”還沒下來,也許糞肥巨頭改變了主意。福生眼睛的余光似乎看到什麼東西在動,他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但實際上那裡什麼也沒有。 有時候,在他的夢中,綠頭帶會變成柴郡貓,他們會隱匿身形,然後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時候跳出來——他往頭上潑水洗澡的時候,吃飯的時候,蹲茅坑的時候……他們在空氣中閃爍著出現,抓住他,把他的內臟挖出來,再把他的頭砍下來,扔在街上的人頭堆裡作為警告。就像那個名叫翠花的女孩和他第一個妻子的姐姐那樣。就像他的兒子們那樣…… 電梯井中發出嘎嘎的響聲。沒過多久,“狗日的”從上方降了下來。開電梯的女人不見了,“狗日的”自己操作制動器。 “很好,你沒跑掉。” “我不害怕這個地方。” “狗日的”略帶讚賞地看了他一眼,“是啊。你當然不害怕。你就是從這兒出去的,不是嗎?”他從電梯裡走出一步,朝大樓中的陰暗處打了個手勢。警衛們從福生原本以為只有陰影的地方走了出來。他強忍住尖叫的衝動,但“狗日的”還是發現了他身體的顫抖,並為此露出微笑,“搜他的身。” 一隻隻手拍打福生的側肋,摸索他的雙腿,輕戳他的下體。警衛搜完後,“狗日的”示意福生跟他進入電梯轎廂。他略微估計了一下兩人的重量,然後朝傳話筒喊了一句。 上方傳來壓艙人湧入另外一架電梯轎廂的聲音。他們開始上升,在一層層地獄中向上穿行。空氣中的熱量越來越濃厚。儘管身處這座建築的中心部分,卻仍如同暴露在熱帶陽光之下那樣炎熱。這裡簡直就是一個蒸籠。 福生還記得睡在這座大樓的樓道上,周圍的其他難民身上散發出惡臭的味道,把他熏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他記得他那時常常餓得前胸貼著後背。就在此時,他突然想起了手上黏稠而滾燙的鮮血。一個黃卡人向他伸出手,乞求他給予幫助,但那時的他抽出敲掉了瓶底的玻璃酒瓶,刺進了那人的喉嚨。 福生閉上眼睛,將這些記憶驅離腦海。 你那時候快要餓死了。沒有別的辦法。 但他很難說服自己相信這個理由。 電梯繼續上升。一陣清風吹拂著他。空氣變得涼爽了,還帶著木槿和柑橘的氣味。 一間寬闊的大廳一閃而過——這是一個散步場所,直接與外界空氣相通,裡面有精心設計的花園,酸橙樹種在寬闊的陽台邊緣。福生不由得思索,人們得把多少水提到這麼高的地方;還有這一切所需花費的卡路里。這也揭示了那個人所擁有的力量,讓人在震撼的同時不由得心生畏懼。他已經距離很近了。非常非常近。 他們抵達了大樓的頂層。整座沐浴在陽光下的城市在他眼前展開:王宮大殿的金頂——幼童女王在那裡召開宮廷會議,頌德·昭披耶則幕後操縱;位於山上的孟固寺的尖塔——如果海牆倒塌,那將是這座城市中唯一能露出海面的東西;遍布全城、搖搖欲墜的擴張時代的大樓。還有包圍這一切的,大海。 “景色不錯,你覺得呢,黃卡人?” 在寬闊屋頂的另一邊有一座白色的大帳篷,它在海風中發出悅耳的沙沙聲。帳篷下的蔭涼處,糞肥巨頭四肢張開坐在藤椅上。他很胖。自從柯珍珠在馬來亞市場上壟斷了抗銹病的榴蓮之後,福生還沒見過這麼胖的人。或許他還沒有在檳城賣甜品的阿鄧那麼胖,但就算如此,他的肥胖程度也夠讓人吃驚的了,畢竟現在能提供卡路里的食品相當匱乏。 福生慢慢地走過去,行了一禮:深深地低著頭,下巴碰到胸口;然後雙手合十,放到比頭頂還高一點的地方,以顯示他對這人的尊敬。 肥胖的男人看著福生,“想和我談生意的人就是你嗎?” 福生的喉嚨似乎一下子卡住了。他只能點點頭。對方耐心地等待著。一個僕人將冷的甜咖啡端過來,送到糞肥巨頭手上。他輕輕啜了一口。 “你要喝點嗎?”他問。 福生僅存的理性促使他連忙搖頭。糞肥巨頭聳聳肩,又啜了一口咖啡。他什麼都沒說。四個穿白衣服的僕人抬著一張餐桌走過來,桌上鋪著亞麻桌布。他們把餐桌擺在他的面前。糞肥巨頭朝福生點了點頭。 “來,別太拘束了。吃吧,喝吧。” 一張椅子塞到他的屁股下。糞肥巨頭招待福生的食品是炒尤德克斯寬麵條、一隻螃蟹、青木瓜色拉,以及豬肉糜、咖哩雞和蒸米飯,此外,他還遞過一盤切好的木瓜,“別害怕。雞肉是最新的基因破解產品,木瓜是剛從我東邊的種植園摘的。最近兩個季度都沒有一丁點兒銹病的跡象。” “怎麼……?” “我們燒掉了任何露出染病跡象的樹,它們旁邊的樹也都燒掉。另外,我們還把緩衝區擴大到五公里。再加上紫外殺菌,看來已經足夠了。” “啊。” 糞肥巨頭朝放在桌上的小小的扭結彈簧點了點頭,“十億焦耳?” 福生點點頭。 “你有現貨出售?” 福生搖搖頭,“我賣的是製造方法。” “你為什麼認為我會買?” 福生聳聳肩,掩蓋自己的緊張情緒。從前,這樣的討價還價對他來說是小菜一碟,就像是他的天性。但那個時候,他不像現在這樣絕望。 “如果你不買,我可以找別人。” 糞肥巨頭點點頭,喝光杯子裡的咖啡。一個僕人又給他倒上。 “為什麼先來找我?” “因為你很有錢。” 糞肥巨頭聽到這話,哈哈大笑,差點把剛喝進嘴裡的咖啡都吐出來。他的肚腩顫動著,身體搖晃著。僕人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隨時準備去攙扶他。糞肥巨頭好不容易控制住笑聲,他擦了擦嘴巴,然後搖搖頭。 “這回答很合理。”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但我同時也很危險。” 福生剋服心中的膽怯,單刀直入地說:“這個國家的其他人不願接納我們這類人,你卻收留了我們。善良的女王陛下允許我們跨越邊境,但給我們提供安全住所的人是你。” 糞肥巨頭聳聳肩,“這些大樓反正也沒有人要用。” “而且,你也是唯一表露出同情心的人。這個國家的人都信奉佛教,但只有你庇護我們,而不是把我們趕回邊界的另一邊去。如果不是你的話,我現在已經死了。” 糞肥巨頭盯著福生看了好一會兒,“我的顧問都認為這麼做很愚蠢,會把我逼到白襯衫的對立面,使我成為普拉查將軍的對頭,甚至可能影響我的甲烷生意。” 福生點點頭,“但你的影響力足以冒這個風險。” “那麼,你想用這個出色的科技小成果來換取什麼?” 福生盡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穩定:“一艘船。” 糞肥巨頭抬起頭來,似乎有些驚訝,“你不要錢?翡翠?或者鴉片?” 福生搖搖頭,“我只要一艘船。一艘快速帆船,三下機械公司設計的。已經註冊過,能夠在泰國和南中國海周邊運輸貨物。並且可以得到女王陛下的保護,以及……”他略微停頓了一下,“你的惠顧。” “啊,聰明的黃卡人。”糞肥巨頭微笑道,“我還以為你真的感激我呢。” 福生聳聳肩,“你是唯一有足夠的影響力、能提供這種許可和保證的人。” “我也是唯一能讓黃卡人取得合法身份的人。我還是唯一能說服白襯衫允許黃卡船王自由發展勢力的人。” 福生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你為整座城市提供照明,那影響力是無與倫比的。” 糞肥巨頭突然吃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你說得沒錯,確實如此。”他轉過身,背著手緩步走到天台邊緣,看著下方的城市,“我想我仍然有些手段,能對某些部長施加影響。”他轉過身來,“但你要的東西太多了。” “我給出的東西更多。” “那要是你把這東西再賣給其他人呢?” 福生搖頭,“我不需要一支艦隊。我只要一艘船。” “陳福生,看來你是想在泰國重建你的航運帝國。”糞肥巨頭突然轉過身去,“也許你已經把它賣給其他人了。” “我只能發誓事情不是這樣的。” “你願意用你的祖先起誓?用你在馬來亞遊蕩著的家人的鬼魂起誓言?” 福生不安地挪動著身子,“我願意。” “我要看看你說的這個新技術。” 福生驚訝地抬起頭來,“你還沒給它上過發條?” “你何不當場示範呢?” 福生咧嘴笑著,“你害怕這是陷阱?也許是刀片炸彈?”他哈哈大笑起來,“我不耍什麼陰謀詭計。我只是來談生意。”他朝四周掃了一眼,“你這兒有上發條的人吧?讓我們來看看能輸入多少焦耳能量進去。只需要旋轉它,然後就瞧著吧。不過一定要小心。這東西不像普通發條那樣有彈性,因為所需要的扭力太大了。也不能把它掉到地上。”他指著一個僕人,“你來,把這個彈簧放到你的轉軸上,看看你能給它輸入多少焦耳能量。” 那個僕人似乎有點不知所措。糞肥巨頭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一陣海上的清風吹過這片空中花園,那個年輕人將這個扭結彈簧安裝在轉軸上,準備轉動。 福生的心突然被新出現的恐慌所佔據。他在班雅那裡確認過,自己拿到的是一個良品,通過了質量檢驗,不是那種經常會自己彈起或是扭幾下就壞了的次品。班雅向他保證說他可以從某一批次的貨中取一個,都是好的。但現在,那個僕人準備扭動轉葉的時候,他心中的疑慮開始爆發了。如果他選錯了,或者如果班雅說得不靠譜……而現在,班雅已經被發瘋的巨像踩死了,福生沒辦法進行最後的確認。儘管他確定……然而…… 那個僕人開始扭動彈簧。福生屏住了呼吸。僕人的前額上滲出了汗,他朝福生和糞肥巨頭各看了一眼,扭動彈簧所需要的巨力顯然讓他大吃一驚。他將輸出動力調到更高的一擋。轉葉開始旋轉,一開始很慢,後來稍微快了點。僕人一擋一擋地調高輸出動力,他的力量也逐漸加大,將越來越多的能量輸入這個小小的扭結彈簧。 看著這一幕,糞肥巨頭若有所思地說:“我認識一個在你那家扭結彈簧公司工作過的人。那是幾年前的事了。他不像你這樣到處散財,也不像你這樣總是給黃卡同胞提供些小恩小惠。”他停頓了一下,“我知道白襯衫把他弄死了,就為了他戴的那塊表。那傢伙在宵禁後還跑到外面去,白襯衫在街上把他狠狠揍了一頓,他身上的東西被剝得精光。” 福生聳聳肩,強壓下心中浮現的回憶:一個男人倒在卵石地面上,血肉模糊,伸出手來求他幫助…… 糞肥巨頭的眼神意味深長,“而現在,你為同一家公司工作。在我看來,這不像是個巧合。” 福生什麼都沒有說。 糞肥巨頭說:“'狗日的'應該更小心一點。你是個危險的傢伙。” 福生斷然搖頭,“我只是想找回自己。” 那個僕人仍舊在轉動轉葉,將更多的能量輸入那個小小的彈簧盒。糞肥巨頭看著它,想掩飾自己不斷增長的驚訝情緒,但他的眼睛還是比之前睜得更大了。轉葉轉動時,彈簧嘎嘎作響。僕人輸入的能量已經遠遠超過同樣大小的普通彈簧所能承受的極限。福生說:“要把它充滿,像他這樣的人恐怕得用整整一夜。你應該讓巨像來做這個。” “怎麼做到的?” 福生聳聳肩,“有一種新的潤滑方法,使彈簧可以壓縮得更緊,不會折斷或者鎖死。” 那個僕人繼續向彈簧中輸入能量。其他僕人和保鏢開始聚集起來,所有人都以一種近乎敬畏的目光看著這個小小的盒子。 “真是令人震驚。”糞肥巨頭低聲說。 “如果你用傳動鏈將它與效率更高的動物——比如說巨像或是巨河馬——連接起來,卡路里向焦耳轉換的過程中,損失的能量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福生說。 糞肥巨頭看著那個小盒子,而那個僕人仍然在用力轉動著轉葉。他微笑起來,“我們會繼續測試你的產品,福生。如果它釋放能量的過程也像上緊的時候這麼出色,你就能得到你的船。把計劃書和設計圖都帶來。我喜歡跟你這種人做生意。”他朝一個僕人打了個手勢,要了兩杯酒,“為新的生意夥伴,乾杯。” 福生渾身上下感到一陣輕鬆。許久之前,在一條小巷裡,那個人乞求他的幫助,卻仍舊難逃一死。鮮血沾滿了他的雙手。從那天以來,福生的血管中第一次有酒精在流動,他對此感到非常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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