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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發條女孩 保罗·巴奇加鲁皮 9306 2018-03-14
齋迪對於潮州華人懷有某種程度的敬意。他們的工廠既龐大又有序。他們數代人都在泰國紮根,對幼童女王陛下非常忠誠。他們與從馬來亞湧入的華人難民完全不同,他們講泰語,取泰國名字,而且對王室十分忠誠。在齋迪看來,他們甚至比某些真正的泰國人還要忠誠,特別是阿卡拉特和他在貿易部豢養的那些部下。 因此,齋迪對他們要心慈手軟一些。即便這些潮州商人穿著白色長衫、鬆垮的棉布褲子和涼鞋,在他面前踱來踱去,抱怨自己的工廠因為超出了煤炭使用限額而被關閉。他們抱怨說自己明明付了錢,因此齋迪無權關閉工廠。面對這樣的情況,他總是會對他們產生一些同情心。 因此,當那人叫他“王八蛋”時,他仍然對這名商人抱有同情。齋迪知道在漢語中這是一句極為難聽的罵人話,這的確是令人難堪的稱呼。就算如此,他依然忍耐著這名商人的情緒。華人的天性是有一點衝動。他們會出現這種情緒爆發的現象,但泰國人永遠不會這樣。

不管怎麼說,齋迪對那人還是抱有同情心的。 但對於在咒罵他的同時還反復用手指戳他胸口的人,他卻不會有任何同情。因此,齋迪現在坐在那人的胸口上——手中的黑色警棍頂著對方的喉管——並向他說明如何更好地對白襯衫表示尊重。 “你好像認錯人了,把我當成別的什麼人了。”齋迪評論道。 那人的喉嚨裡發出咕咕聲,想掙脫出來,但頂在喉嚨上的警棍讓他不能如願。齋迪注視著他,“你當然明白,我們需要限制煤炭的使用量,因為我們的城市位於海平面以下。你的碳排放限額早在好幾個月之前就超出了。” “咯咯呵呵。” 聽到如此回答,齋迪思索了一會兒,然後惋惜地搖搖頭。 “不。我認為我們不能允許這樣的情況繼續下去了。這是拉瑪十二世陛下的敕令,現在的幼童女王陛下也表示認同。我們永遠不會拋棄這座天使之城,不會任由它被上漲的海水吞沒。我們不會像阿育陀耶的那些懦夫,在緬甸人進攻時落荒而逃。我們要守衛天使之城。一旦讓水侵入到城內,我們就沒辦法把它排出去了。”他看著正在流汗的那人,“因此我們都要出一份力。我們必須一同戰鬥,就像挽拉曾的村民那樣,不讓侵略者進入我們的街道。你不這樣認為嗎?”

“咯咯呵咯呵呵呵……” “很好。”齋迪露出一個微笑,“很高興我們取得了進展。” 有人清了清嗓子。 齋迪壓下心中的不快,抬頭看去,“什麼事?” 一名身穿嶄新白色制服的年輕士兵恭敬地站在那裡等待著。 “齋迪上尉?”他行了個合十禮,低頭以手觸額,並保持這個姿勢不動,“很抱歉打擾您。” “有什麼事嗎?” “普拉查將軍要求您去見他。” “我正忙著。”齋迪說,“我們這位朋友似乎終於冷靜下來了,願意以通情達理的態度來與我們進行交流了。”他低頭朝那個商人露出友好的微笑。 小伙子說:“我需要告訴您……我得到的指示是,是……” “說吧。” “我需要告訴您,您應當讓您的,您的——非常抱歉——'沽名釣譽的屁股'——非常抱歉——立刻回到總部,不得有誤。”他畏畏縮縮地說完了這番話,“如果您沒有自行車,可以騎我的。”

齋迪皺皺眉,“啊。是這樣。那好。”他從商人身上站起來,朝坎雅點點頭,“中尉,你來跟我們的朋友好好談談。” 坎雅臉上露出迷惑的表情,“出什麼問題了?” “看來普拉查終於準備沖我發火了。” “要我跟你一起去嗎?”坎雅瞥了商人一眼,“地上這條蜥蜴可以改天再處理。” 齋迪對她的關心報以笑容,“別擔心我。把這兒的事做完。不知道咱們是不是會被流放到南方邊界。回來後我會把結果告訴你。” 他們一同走向工廠大門。室外的太陽潑灑著酷熱的光芒。剛才對付那個商人時,齋迪已經在出汗了,現在又是令人不快的似火驕陽。他站在一株棕櫚樹下,等那個傳口信的小伙子把自行車騎過來。 看著齋迪汗流滿面,小伙子不無擔心地說:“您要休息一下嗎?”

齋迪笑了起來,“別擔心,我只是上了年紀。那個廢物挺難對付的,我也不是從前的那個拳手了。要是天氣稍微涼爽一點兒,我也不至於出這麼多汗。” “您贏過很多場比賽。” “是贏過一些。”齋迪咧嘴笑著,“我訓練的時候,天氣比現在還熱呢。” “這些工作您的副官也可以做,”那小伙子說,“沒必要自己動手。” 齋迪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搖搖頭,“那樣的話我的手下會怎麼說?他們會覺得我很懶。” 小伙子倒吸一口氣,“沒人會那樣看您,絕對不會!” “等你到了我這位置,你就明白了。”齋迪露出寬容的微笑,“如果你凡事都能身先士卒,他們就會用忠誠來回報你。我不會讓我的手下浪費時間來給我的吊扇上發條,更不會像貿易部的蠢貨那樣讓手下用棕櫚葉搧風。我雖然是領導者,但我們都是兄弟。答應我,等你到了我這位置也會這麼做。”

小伙子的眼睛炯炯發光。他再次行合十禮,“遵命,Khun。我決不會忘記的。謝謝您!” “好小子。”齋迪抬腿跨上小伙子騎來的自行車,“等坎雅中尉幹完活兒,她會用我們的串聯式自行車載你回去。” 他加緊蹬了幾下車子,鑽入車流。在這個少雨的炎熱季節,沒人願意暴露在直射的陽光之下,除非是瘋子或是迫不得已的人。人們大都躲在有遮蔽的拱門之下或是小巷裡,形成售賣蔬菜、調料和衣服的市場。 途經納帕蘭路的城市之柱神殿時,齋迪雙手撒把,朝神殿行了個合十禮,同時口中喃喃念誦經文,求神佛護佑曼谷的宗教中心。當年,泰王拉瑪十二世陛下就是在此地首次宣布,王室不會在逐漸升高的大海面前拋棄這座城市。此時,神殿裡的僧侶正在為城市的守護設施詠唱經文,誦經的聲音在街上也清晰可聞,讓齋迪的內心感到平靜。他以手觸額,如是者三,而途經此地的其他騎車人也無一例外地這麼做了。

十五分鐘後,環境部的總部出現在眼前。這是一個貼著紅色瓷磚的建築群,被繁茂的竹子、柚木和雨豆樹所環繞,又高又斜的屋頂從雜樹叢中露出來。總部的外圍是高聳的白牆,其上有迦樓羅和神獅的浮雕,老舊的雨滴痕跡、黴菌和青苔讓白牆顯得有些斑駁。 齋迪曾經和其他幾個人乘飛艇環遊城市,從空中俯瞰過總部。那時候,環境部的部長還是猜亞努奇,白襯衫的影響力正處於巔峰——當時正是瘟疫席捲全球的時候,所有的莊稼都以超乎想像的速度迅速死亡,沒有人知道這世界上究竟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存活下去。 猜亞努奇記得瘟疫剛開始時的事情。很少有人能這麼說。齋迪那時候還是個新兵,他幸運地得到了在部長辦公室遞送急件的職位。 猜亞努奇了解他所面對的困境,也知道他必須做的是什麼事。什麼時候需要關閉邊境,什麼時候需要孤立政府的其他部門,什麼時候需要將普吉和清邁徹底摧毀——他從來不會猶豫。北部叢林出現瘟疫爆發式擴張時,他只有一條命令:燒掉它們,燒掉它們,燒掉它們。當他與國王陛下一起登上飛艇時,齋迪極其幸運地得到了和他一起上天的機會。

其實那時他們只是在做一些收尾工作。農基、純卡和其他公司運來了能抵抗瘟疫的作物種子,以此獲得巨額利潤;與此同時,愛國的基因破解者早已開始破解卡路里寡頭在其產品中設下的密碼,努力保衛王國的糧食安全——而這個時候,緬甸、越南和高棉已經全部崩潰了。農基公司及其同類以知識產權遭侵害為由發出了禁運威脅,但泰王國依舊活了下來。儘管當時幾乎沒人看好他們,但他們活下來了。其他國家都被卡路里寡頭踩在了腳下,但泰王國仍舊屹立不倒。 禁運!那時的猜亞努奇大笑著說道。禁運正是我們所希望的!我們根本不想與外部世界有任何交流。 因此,這個國家邊境上的障壁越來越高——石油的斷絕沒有建立起這些障壁,內戰和飢腸轆轆的難民也沒有讓它們升高——但是現在,一系列的障壁已經建成,保護王國免遭外部世界的攻擊。

齋迪還是一名年輕新兵的時候,充滿活力的環境部常常讓他感到震驚。這裡就像一個大蜂巢,白襯衫們在辦公室和街頭之間來回奔波,盡量及時準確地掌握各地的疫情。在政府的其他任何部門都見不到這種強烈的緊迫感。瘟疫不等人。即便僅僅是在某個遠郊發現一隻基因修改象鼻蟲,也需要在幾小時內做出迅速反應,白襯衫們會乘坐扭結彈簧列車奔向疫情的中心。 環境部需要處理的公務範圍很廣。瘟疫不過是最新出現的危害王國社稷的問題。首要的大敵乃是不斷上升的海平面,以及隨之而來的城市防護大堤的建設問題。接下來是對供能合同、污染份額的交易和違反氣候法規的行為進行監管。白襯衫接管了甲烷生產的許可審核工作。接下來是對漁業及其累積毒素的監管,這是王國最後一個尚未被攻陷的卡路里資源(幸運的是,卡路里寡頭的思維方式是內陸型的,他們對漁場的攻擊缺乏系統性)。還有對於民眾的健康、病毒和細菌的跟踪觀察,主要警惕的是:H7V9,二代結核菌111型b變種、c變種、d變種,發紺病,鹹水貝類以及各種被病毒感染後可以輕易侵入內陸的變種,銹病……環境部的職責無窮無盡。

齋迪看到路邊有一個賣香蕉的婦人。他不由自主地跳下自行車,買了一根香蕉。這是環境部快速反應復原組研究出的最新變種。生長速度快,對蟎蟲也有抵抗力。那種蟎蟲會在香蕉的花上產下黑色的卵,使之染病,不能結果。他一邊推車,一邊剝開香蕉皮,大口吃了起來。如果有時間能好好品嚐一下就好了。他把香蕉皮丟在一棵雨豆樹的樹根旁。 所有的生命都在產生廢物。生存活動本身就會產生消耗、災難以及垃圾問題。於是,環境部就成了一切生命活動的中心:減少、管理並監督普通人產生的廢物,以及調查那些貪婪短視、希望快速獲得利潤而無視公共利益的違法者。 環境部的標誌是烏龜的一隻眼睛——它意味著長遠的眼光,也就是說,任何輕易或快速得來的東西背後都隱藏了代價。如果有人稱他們為“王八部”,如果那個潮州華人咒罵白襯衫為“王八蛋”,只因為他超出了份額,不能得到繼續生產扭結彈簧車的許可——隨他們去吧。如果法朗拿烏龜的緩慢速度來取笑——隨他們去吧。環境部是國家得以維持下去的保障,齋迪對它過往的榮耀只有敬畏。

然而,當齋迪在環境部的大門外跳下自行車的時候,一個男人怒氣沖沖地盯著他,一個女人不快地轉過身背對著他。即使是在他們自己的大門外——或者說尤其是在這裡——他正在保護的人們卻不願意麵對他。 齋迪皺起了眉頭,再度跳上自行車,從門衛身邊騎了過去。 環境部的大樓仍舊像一個充滿活力的大蜂巢,但和他加入時比起來已經很不一樣了。建築的牆上開始生黴,藤本植物下面的牆面開始破裂脫落。一株古老的菩提樹斜倚在牆上,它正在腐爛,就像在宣示他們的失敗。這棵樹在這兒已經腐爛了十年,卻沒有什麼人注意到它,因為這期間死掉的東西太多了。這地方聞起來有一種頹靡的氣息,似乎叢林準備重新奪回這塊原屬於它的地盤。在另一個時代,在環境部被人民視為英雄的時代,情況與現在完全不同。那時候,人們對環境部的官員致以最高的禮節——三次跪拜,像對待僧侶一樣尊敬他們,他們的白色制服能引起人們的敬佩和膜拜。而現在,齋迪從平民身邊走過時,他發現他們在畏懼地顫抖,甚至遠遠跑開。 他是個打手,他心酸地想。只是個在一群溫順的水牛間耀武揚威的打手,儘管他努力用親切仁慈的方式對待它們,但他卻一次又一次發現,自己依然揮舞著恐懼之鞭。環境部的人都是這樣——至少,那些明白他們面對的危險處境、相信他們必須保衛這座城市的官員是這樣。 我是一個打手。 他嘆了口氣,將自行車停放在行政辦公樓前——這裡的外牆急需粉刷,但由於預算不斷縮減,所以一直未能實現。看著面前這座建築,齋迪不禁想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環境部陷入的困境,是因為做得太過頭?還是因為過於成功?人們不再懼怕外部世界,已經喪失了警惕性。環境部的預算每年都在減少,而貿易部的預算則逐年增加。 齋迪在將軍的辦公室外找了一個座位。穿白襯衫的官員們從他面前走過,小心翼翼地裝作沒看見他。在普拉查將軍的辦公室門前等待,他應該對此感到高興。他很少得到這種大人物的召見。看來他是做了什麼正確的事。一個年輕人有些猶豫地向他走過來,行了個合十禮。 “齋迪上尉?” 齋迪點點頭,年輕人立刻咧嘴笑了起來。這個小伙子頭髮很短,眉毛淡淡的;他剛從寺廟還俗。 “Khun,我正猜著大概是您呢。”他猶豫了一下,然後掏出一張小卡片。上面是古老的素可泰風格的圖畫,描繪的是一個正在打拳的年輕人,他的臉上流著血,把對手打倒在場地上。拳手的面貌並非寫實,但齋迪看到自己的形象,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從哪兒搞來的?” “我就在現場觀看那場比賽,Khun。在那個村莊里。我那時只有這麼大——”他用手比了一下自己腰部的高度,“——差不多到這裡,也許更小些。”他有些難為情地笑著,“您讓我想成為一名拳手。蒂薩卡把您打倒的時候,您的血流得到處都是,我以為您不行了。我以為以您的體格根本不可能打倒他。他那麼強壯……”他停了下來。 “我還記得,那場比賽很精彩。” 年輕人咧嘴笑著,“是的,Khun。太了不起了。我當時就想,我也要成為戰士。” “喏,你現在已經是了。” 小伙子撫摸著光頭上剛長出來的頭髮茬,“啊。打拳比我想像的更難,可是……”他猶豫了一下,“您能為我簽個名嗎,簽在卡片上?我想把它送給我父親,他對您的拳風評價很高。” 齋迪微笑著簽下自己的名字,“蒂薩卡不是我遇見的最聰明的拳手,但他很強壯。我倒希望每一場比賽都能那樣利落。” “齋迪上尉!”一個聲音插了進來,“你和你的粉絲交流好了嗎?” 年輕人行了個合十禮,迅速逃開。齋迪看著他跑開的樣子,心想也許年輕一代未必都是廢物。也許……齋迪轉過臉來,面對將軍,“他只是個孩子。” 普拉查怒視著齋迪,齋迪卻咧嘴笑起來。 “再說,以前我是個好拳手,這恐怕不能說是我的錯吧。那時候環境部還給我提供過贊助呢,將軍。” “別'將軍'前'將軍'後的。我們認識這麼久了不必客套。進去吧。” “遵命,長官。” 普拉查皺起眉頭,揮手把齋迪往辦公室裡趕,“快進去!” 普拉查隨後進來,把門關好,在寬大的紅木桌後坐下。天花板上有個吊扇,有一下沒一下地轉著。房間很大,百葉窗都開著,所以室內的光線不錯,但幾乎沒有直射的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看出去,能看到院子裡崎嶇不平的地面。一面牆上掛著許多圖畫和照片,其中有一張是普拉查的軍校畢業紀念照。有一張猜亞努奇的照片,他是當代環境部的創始人。還有一張是幼童女王陛下的照片,她坐在王座上,顯得那麼弱小和脆弱。在房間的一個角落中,有一個供奉佛祖、帕·皮卡尼特和色武布·那卡沙天的神龕。神龕周圍擺放著香爐和金盞花。 齋迪朝神龕行了一禮,這才在普拉查對面的藤椅上坐下,“那張班級合照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什麼?”普拉查朝後看去,“哦。我們那時候多年輕啊!我在我母親那裡找到的。她一直收藏著呢,塞在一個壁櫥裡。誰能想到老太太這麼多愁善感呢?” “看到這張照片真讓人愉快。” “你在起降場的行為已經越界了。” 齋迪的注意力轉回到普拉查身上。辦公桌上散亂地堆放著一些報紙,在吊扇的微風下沙沙作響:《泰叻報》、《一針見血報》、《經理人日報》。大多數報紙的頭版上都有齋迪的照片。 “看來媒體並不這樣想。” 普拉查臉上現出怒容。他將所有的報紙都丟在紙簍裡。 “報紙喜歡的是英雄,這樣才有銷量。因為你跟法朗鬥爭,那些人就管你叫老虎。別相信他們。法朗是我們未來的關鍵。” 齋迪朝他的導師——猜亞努奇的肖像點了點頭,那幅畫就掛在女王的照片下面,“我不確定他是否會同意這個說法。” “時代在改變,我的老朋友。有些人正出價買你的腦袋呢。” “那你準備把我的腦袋交給他們?” 普拉查嘆了口氣,“齋迪,咱們都是熟人,我就直說了。我知道你是個鬥士。我也知道你有顆火熱的心。”看到齋迪似乎想說些什麼,他舉起一隻手阻止他,“是的,還有一顆善良的心,正如你的名字的涵義一樣。但你太魯莽了,一點也不冷靜。你喜歡鬥爭。”他的嘴唇緊緊抿著,“所以我知道,控制你也好,懲罰你也好,你還是會去戰鬥。” “那就讓我去做我的事。像我這種失控的大砲,能讓環境部得到不少好處。” “很多人被你的行動激怒了,不光是那些愚蠢的法朗。如今,空運的貨物並不全都屬於法朗。我們的利益範圍已經擴張了,那是我們泰國人的利益。” 齋迪注視著將軍的辦公桌,“我還真沒意識到,環境部檢查貨物,還要考慮到別人的方便。” “我在試著跟你講道理。我手上什麼樣的老虎都有:銹病、象鼻蟲、煤炭戰爭、貿易部的臥底、黃卡人、溫室氣體、發紺病大暴發……而你卻又給我添了一隻老虎。” 齋迪抬起頭來,“是誰?” “什麼意思?” “是誰把你嚇得尿褲子?叫你來說服我不要去戰鬥?是貿易部,對不對?貿易部的人抓住你的卵蛋了。” 有那麼一會兒,普拉查什麼都沒說。 “我不知道是誰。我希望你也不知道才好。如果你不知道對手是誰,你就沒法戰鬥。”他將一張卡片滑過桌面,“這是今天我在辦公室門下發現的。”他的雙眼牢牢盯住齋迪,令齋迪無法轉開目光,“就在這間辦公室,這個大院裡,你明白嗎?我們已經被徹底滲透了。” 齋迪將那張卡片翻過來。 尼沃和素拉特都是好小子。一個四歲,一個六歲。年紀還小,可已經是像樣的鬥士了。有一次,尼沃回家的時候鼻子流著血,眼睛卻閃閃發亮。他告訴齋迪,他榮耀地戰鬥,但被人狠揍了一頓。他準備好好訓練,下一次打倒那個混蛋。 查雅對此感到絕望。她指責齋迪老往孩子們的頭腦裡灌輸一些做不到的事情。素拉特跟在尼沃後面添油加醋,告訴尼沃說他不能被打敗;說他是一隻老虎,是出類拔萃的人;說他將統治天使之城,給家人帶來榮耀。素拉特自稱訓練師,他告訴尼沃下一次要打得狠一點。尼沃不怕打架,他什麼都不怕,他才四歲。 像這樣的時候,齋迪感到自己的心都碎了。在泰拳場上,他只害怕過一次。但在工作中,他有好多次都被嚇壞了。恐懼是他的一部分,也是環境部的一部分。除了恐懼,還有什麼能讓他們關閉邊境,焚燒城鎮,殺掉五萬隻雞,然後把它們埋在乾淨的泥土和一層厚厚的石灰粉下面?吞武里的病毒來襲時,他和他的手下戴著極為簡易、根本起不到保護作用的米紙面具,把那些鳥類的屍體鏟到大坑里。那時候,恐懼就像鬼魂一樣如影隨形。病毒真的是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從那麼遙遠的地方傳來的嗎?會不會傳播到更遠的地方?會不會加速進化?這病毒會讓他們全都斃命嗎?他和他的手下被隔離了三十天,他們等待死亡的降臨,而恐懼是他們僅有的伙伴。齋迪所在的部門無法應付所有的挑戰,他每時每刻都在經歷恐懼。 他懼怕的不是戰鬥,也不是死亡,而是等待和不確定。令齋迪心碎的是,尼沃並不知道等待的恐懼,可等待的恐懼卻時刻籠罩著他們。有很多事情,你只能用等待的方式來戰鬥。齋迪是一個行動派。他在泰拳場上搏鬥,只需戴上自己的幸運項鍊——由白寺的阿姜·諾帕頓親自開光——然後上前應戰。在平息北碧的暴亂時,他只帶一根黑色的警棍,單槍匹馬就衝進騷亂的人群中。 然而真正重要的戰鬥卻是那些只能等待的戰鬥。他的父母在二代結核病的折磨下把肺都咳出來了;他的姐姐和查雅的姐姐都眼看著手上的皮膚變得越來越厚、越來越粗糙,長出發紺病的菜花樣病變體(那時候,環境部還沒能從中國人那裡偷來基因圖譜,製造出可以部分治愈發紺病的藥物)——在這種時候,他們能做的只有等待。他們每天向佛祖禱告,希望他們的兩個姐姐能夠投胎到好一點的世道,不會像現世這樣眼看著她們的手指變成僵硬的木棍,最後從關節處斷掉。他們只能禱告,然後等待,齋迪的心碎是因為尼沃不知道什麼叫恐懼,而且是素拉特把他教成這樣的。齋迪的心碎是因為他沒有去干涉他們。他為此咒罵自己。為什麼他非得毀滅孩子的幻想暱?為什麼一定要由他來做這件事?他本能地厭惡這個角色。 他所做的恰恰相反。他故意讓孩子們把他摔倒,嘴裡吼著:“啊,你們是猛虎的兒子!太厲害啦!比我還厲害!”他們開心地大笑,再次試著絆倒他,他有意敗給他們,然後把他在泰拳場上學到的技巧教給他們,那些都是街頭鬥士必須知道的技巧。街頭打鬥並沒有特定的規則,即使是泰拳冠軍,也有需要學習的東西。他教他們戰鬥——因為他只懂得戰鬥。而另外一件事——等待——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替他們做好這個準備。 當他翻過普拉查的卡片時,心裡轉的就是這些念頭。看到照片,他的心頓時凝固了,像一塊向內掉落的石頭,他的內心彷彿帶著所有的內臟跳入了深井中,只留下一個空空如也的軀殼。 查雅。 她蜷縮著身子靠在牆邊,眼睛被蒙住,雙手綁在身後,兩腳被捆在身前。在那堵牆上寫著“向環境部致以崇高的敬意”,字跡潦草,呈現出棕色,那是用血寫成的。查雅的臉頰上有一塊瘀傷。她身穿藍色的方裙,今天早上,她就是穿著這件方裙為他做了咖哩飯,笑容滿面地送他出門。 他沉默地註視著這張照片。 他的兒子都是鬥士,但他們不明白這種戰爭。面對眼前這種情況,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如何去戰鬥。未露面的敵人伸出魔爪捏住他的喉嚨,撫摸他的下頜,低聲說“我可以傷害你”,但他連敵人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齋迪幾乎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久,他終於用粗啞的聲音說道:“她還活著嗎?” 普拉查嘆了口氣,“我們還不知道。” “是誰做的?” “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 “如果知道的話,我們早就把她安全救出來了!”普拉查惱怒地揉搓著臉頰,然後怒氣沖沖地瞪著齋迪,“我們收到的對你的抱怨太多了,社會各界都有人投訴你,我們根本不知道是誰!任何被你惹怒的人都有可能。” 又一陣恐懼攫住了齋迪,“我的孩子們呢?”他跳了起來,“我得……” “坐下!”普拉查的身子越過辦公桌,一把抓住他,“我派人到他們的學校去了。派的是你的人,那些只效忠於你的人。現在,他們是我們唯一能夠信任的。你的孩子都很安全,他們很快就會被送到部裡來。你得冷靜下來,好好考慮你的處境。你肯定不想到處宣揚這事吧。我們不希望那些人被迫做出糟糕的決定。我們要查雅活著,完整地回到我們身邊。如果動靜太大,某些人就會丟面子,那樣的話,她的身體就會被切成血淋淋的碎片,送回到我們這裡。” 齋迪看著辦公桌上的照片。他突然站起來,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 “一定是貿易部幹的。”他的思緒回到了在起降場的那一夜,那個男人在遠處看著他和他的手下。他的動作隨意而傲慢。他吐出一顆像血一樣紅的檳榔核,然後消失在黑暗中。 “對,就是貿易部幹的。” “也可能是法朗,或者糞肥巨頭——他向來不喜歡你,因為你不願意和他休戰。還有可能是其他大佬,某個在走私行動中損失了錢財的黑道老大。” “他們都不會做這樣的事。就是貿易部。有個男人……” “別說了!”普拉查用手一拍桌子,“任何人都可能做出這樣的事!你樹敵太多了。甚至有一位昭披耶在宮廷會議上向我投訴你。他們任何人都可能做出這種事。” “你在為此責備我?” 普拉查嘆了口氣,“現在再去責備任何人都沒有用了。事情已然如此。你在外面樹敵;而我沒能阻止你。”他用兩手摀住頭,“我們需要你發表公開道歉,做些可以安撫他們的事。” “我不會那麼做。” “你不會?”普拉查苦笑一聲,“把你那愚蠢的驕傲收起來吧。”他用手指著那張查雅的照片,“你覺得他們下一步行動會是什麼?自擴張時代以來,我們還沒遇見過這樣的惡魔。他們捨得花錢,捨得付出任何代價來擊敗你。”他皺起眉頭,“到目前為止,我們仍然有機會把她救回來。但如果你還是這種態度的話……”他搖了搖頭,“他們肯定會殺掉她。他們根本就是畜生。” “你需要為你在起降場做下的事情公開道歉,而且,你會被降職,調離王都,也許會調到南方邊境去處理黃卡人的事務,管理那裡的收容所。”他嘆了口氣,再次觀察那張照片,“如果我們足夠謹慎、足夠幸運的話,也許查雅還能回到你的身邊。” “別那樣看著我,齋迪。如果你是在泰拳場上戰鬥,我會毫不猶豫地把我的每一個子兒都押在你身上。但這是另一種不同的戰鬥。”普拉查傾身向前,語氣幾乎是在乞求,“拜託了。照我說的做,在他們面前低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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