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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

發條女孩 保罗·巴奇加鲁皮 8036 2018-03-14
惠美子在下午的悶熱中醒來。她舒展了一下肢體,在如同火爐般灼熱的五人間中淺淺地呼吸著。 北邊有個發條人聚居的地方。這條消息令她心中激動不已。這是個活下去的理由。 她舉起一隻手,按住她床鋪上方的木板,觸摸木材上的節疤,想起自己上一次感到如此滿足的時候。她回憶起了日本,還有岩戶先生在遺囑中送給她的奢侈品:她自己的公寓;在炎熱潮濕的夏季仍可保持涼爽的氣候控制設施;會發光的觀賞魚,還會根據速度的不同改變發光的顏色,游得慢時是藍色,快時則是紅色。那時,她經常去敲玻璃魚缸,看著這些魚兒在黑暗的水中發出紅光,讓這些發條生命發出最艷麗的光芒。 那時候的她也同樣散發著耀眼的光芒。她設計完美,受過良好訓練,了解作為床伴、秘書、翻譯和觀察者的行事方式。她為主人提供的服務極其出色,讓他更加寵愛她,就像寵愛一隻鴿子那樣將她放歸藍色的天穹。她曾擁有那樣的榮耀。

木板上的節疤向下俯視著她,那是這塊木板上僅有的裝飾。這塊板把她的舖位與上鋪分開,阻擋周圍的人扔下的垃圾。木板散發出亞麻籽的惡臭,在五人間的炎熱環境中讓她感到噁心欲嘔。在日本,嚴格的法律限制此種木材用於人類居所的建設。但在這高樓中的貧民窟,沒有人會在意這些。 惠美子的肺似乎要燃燒起來了。她淺淺地呼吸,聽著其他人發出的鼾聲和咕噥聲。簡陋的設施擋不住其他舖位的聲音。普恩泰肯定還沒有回來。不然的話她現在就該在挨打,或遭到拳打腳踢,或被強姦。她幾乎每天都受到這種虐待。普恩泰還沒有回來,也許他已經死了。她上次看到他時,他脖子上的菜花狀病變體已經長得非常深了。 她慢慢挪動身體,從自己的舖位中爬出來,在五人間與門口之間的狹窄過道中站直。她舒展了一下身體,然後伸手摸到放在舖位裡的塑料瓶。瓶子因年頭太長變成了黃色,也比以前薄了很多。她艱難地喝下如血一樣溫熱的水,幾乎要吐出來。她渴望能得到一些冰塊。

兩段樓梯之上有一扇破門,門外就是屋頂。她衝到屋頂上,陽光和炎熱空氣包圍了她。即便是在直射的陽光下,也比那五人間裡涼快。周圍到處都是晾衣繩,繩上晾曬著方裙和褲子,它們在海風中發出沙沙的聲音。太陽已經開始下落了,寶塔和寺院的尖端閃爍著光芒。運河和昭披耶河的水面也在閃閃發光,扭結彈簧小艇和快速帆船在紅色的鏡面上滑行。 朝北方看去,燃燒糞便的煙氣和空氣中的水分結合成的橘色煙霧遮擋了她的視線。但如果那個皮膚蒼白、脖子上有疤的法朗值得相信的話,那個方向的遠方應該有一個發條人的聚居地。越過那些為煤炭、翡翠和鴉片打仗的軍隊,她的族群在等待著她。她從來都不是日本人。她只是一個發條人,一直都是。而現在,她真正的族群在等著接納她,只要她能去到那個地方。

她充滿渴望地朝北方眺望了一會兒,然後走到水桶旁邊。樓上沒有水——水管中的壓力不足以將水送到高處,而她又不能冒險在公共水泵旁邊洗澡。因此每天晚上她都要費盡力氣,提著水桶爬上樓梯,把水桶放在這兒,以備白天使用。 在這戶外落日下的隱私之處,她清洗著自己的身體。這是一種儀式般的過程,她仔細地淨化自己。一桶水,一塊小小的肥皂。她蹲在桶邊,用水杓將水倒在自己身上。這是一件極為精細的事情,就像序之舞一樣,巧妙地設定好一連串的動作,每一個動作都經過精心編排,體現出對稀缺之物的尊崇。 她將一勺水倒在頭上。水順著她的臉流下來,流到她的胸口、肋間和大腿,最後滴落在炙熱的水泥上。接下來的一勺水浸透了她的黑髮,沿著她的後背流到臀部。再一勺水像水銀一般在她的皮膚上形成一層膜。這時就該使用肥皂了,她先是打一點在頭髮上,然後是身子。她要清洗前一晚所遭受的侮辱,直到全身泛起肥皂沫的白色光澤。接下來又是水桶和水杓,按照與之前一樣的順序沖淨泡沫。

清水沖掉了肥皂沫和污垢,甚至帶走了一些恥辱。如果她想把自己徹底洗乾淨,哪怕洗上一千年也沒用;但她太累了,沒辦法在意這些,而且她已經對無法沖洗掉的傷疤感到習慣了。汗水、酒精、又黏又鹹的精液,這些她可以洗掉。這就足夠了。她太累了,沒辦法用力擦洗。她總是這麼熱,這麼累。 沖洗結束之後,她高興地發現桶裡還剩了一點水。她舀起一勺,大口喝了下去。然後,她以一種明知道很浪費卻無法抑制的衝動,將剩下的水從頭上倒下,那是讓人極度愉快的大傾瀉。在這一刻,她的全身都被水包圍了,水在她腳趾邊濺起水花——在這一刻,她從裡到外都是潔淨的。 在外面的街道上,惠美子嘗試融入白天的街頭活動。三隅老師訓練她以特定的方式行走,以使她身體的不流暢動作變得美麗,並強調這種美麗。但如果她非常小心地克制自己的天性和所受訓練的話——如果她身穿方裙,並且雙臂不擺動——她幾乎可以做到和一般人一樣。

在街道兩旁,做針線活的婦女坐在沙發椅上,等著晚上的生意,旁邊是她們的踏板縫紉機。賣小吃的人將剩下的食品堆得整整齊齊,等待白天的最後一批顧客。夜市大排檔已經在街道上擺出竹凳和桌子,大街被佔意味著白天的結束,而對於這座熱帶城市而言,一天的真正生活才剛剛開始。 惠美子盡量不盯著別人看。她已經很久沒有冒險在白天的街道上行走了。羅利剛剛為她租到五人間的時候,就給她下達了嚴厲的指示。他不能讓她住在奔集區——即便是妓女、皮條客和癮君子也是有底線的。因此他將她安置在貧民窟,那裡的賄賂費比較便宜,而住客對於其他渣滓也不會過於挑剔。但他的指示仍舊嚴厲:她只能在夜間出門,時刻利用陰影隱蔽,直接前往俱樂部,離開俱樂部就直接回家。如果不按照這些指示去做,她就很難活下來。

她在人群中穿行,後頸被太陽曬得發痛。大多數人不會注意到她。白天出門的好處在於,人們都忙著自己的生計,就算偶然看到了她的古怪動作,也沒空去理會她。在深夜,沼氣路燈的綠光下,窺視的眼睛是少了一些,但那都是些無所事事的人,處於剛嗑過藥的興奮狀態,他們既有時間、又有精力去尋找他們的獵物。 一個售賣經過環境部認證的木瓜切片的女人懷疑地盯著她。惠美子強迫自己不露出絲毫恐慌,繼續邁著小碎步沿街道走下去。她試著說服自己,相信自己看起來只是有一點古怪,不會被認出是修改了基因的罪人。她的心臟簡直快要從胸腔裡跳出來了。 太快了。要慢下來,你有足夠的時間。或許沒有希望的那麼多,但足夠你問問題了。慢一點。耐心一點。不要暴露自己,不要過熱。

她的手心裡全是汗,這是她整個身體唯一感覺到涼爽的部位。她將手掌一直張開,像風扇那樣,好讓自己稍微舒服點。她在一處公用水泵前停了下來,將水潑到皮膚上,又痛飲了幾口。讓她感到欣慰的是,新人類幾乎從不懼怕任何細菌或寄生蟲的感染。對於那些東西,她不是個合適的宿主。至少,這為她的行動提供了一些便利。 如果她不是新人類的話,她可以直接去華南蓬車站,買一張扭結彈簧列車的車票,乘車到清邁的廢墟,再從那裡進入荒野。非常簡單。但現在她必須絞盡腦汁。道路上會有守衛。任何一條通往東北方向和湄公河地區的道路上,都充斥著在首都與東部前線之間來回調動的武裝人員。新人類無疑會引起注意,特別是考慮到越南方面在戰爭中使用了軍用型新人類。

但還有另一條路。早在她和岩戶先生在一起的時候,她就知道泰王國的大部分貨運是依靠河流進行的。 惠美子轉了個彎,沿孟固路朝碼頭和大堤的方向走去。她突然停下腳步。是白襯衫。她在牆邊瑟縮成一團,兩名白襯衫趾高氣昂地從她身邊走過。他們甚至沒有看她一眼——只要她不動,她和周圍的人就沒什麼兩樣——儘管如此,在他們離開她的視線之後,她突然很想趕快回到自己居住的那座大樓。在那裡,大多數白襯衫已經收取了賄賂並默許她的存在,而在這兒……她打了個寒戰。 又走了好一會兒,外國人的倉庫和交易站終於出現在她眼前,這是新建的商業區。她找到通向海牆上方的道路,走了上去。在海牆的頂端,她看到了在她面前展開的大海。快速帆船正在卸貨,碼頭工人和苦力拉拽著貨物,看像人則指揮巨像搬運最沉重的貨物。載著貨物的托盤從快速帆船上卸下,裝到巨大的老撾造橡膠輪貨車上,再運到倉庫中等待出售。關於從前的記憶一幕幕浮現在她眼前,與現實的景象相互融合。

遠方的海天線上有一處模糊的痕跡,那是安格里特島,隔離檢疫區。在那裡,外國商人和農產品高級經理蹲坐在大堆的食物之間,耐心等待糧食歉收或瘟疫打破泰王國的貿易壁壘。岩戶先生曾經帶她去過一次,那是一個由竹筏和倉庫組成的浮島。他們站在和緩擺動著的甲板上,她為他翻譯,而他則自信滿滿地將最新的航運技術賣給外國人,幫助他們將加強版大豆更快地播撒到世界各地。 惠美子嘆了口氣,俯身從“神聖絲線”下面鑽過去。這種受過祝福的絲線環繞整個海牆,兩邊都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每天早上都會有來自不同寺廟的僧侶對這條絲線進行祝福,為這道抵禦大海的堤壩附上精神的力量。 從前,岩戶先生相當縱容她,甚至允許她在城市中自由走動而不受懲罰,因此惠美子有機會看到一年一度的祝福大典。大堤、水泵和將這些東西聯繫起來的“神聖絲線”都在受祝福之列。惠美子親眼見過,當雨季的第一場大雨落下之後,尊敬的幼童女王陛下親手拉下槓桿,讓神聖的水泵開始咆哮,她的身影在她先祖創造的大型設備面前顯得那麼渺小。僧侶們詠唱著經文,將嶄新的神聖絲線從城市中央的祭壇——天使之城的宗教中心——向周圍各處牽拉,將環繞城市的全部十二座燒煤水泵一一聯結起來,然後祈禱,祈求這座脆弱的城市能夠繼續存續下去。

至於現在,旱季還沒有結束,神聖絲線看起來已經相當破舊了,而水泵也大多沒有發出聲音。浮動碼頭、駁船和小艇在夕陽的紅色餘暉中柔和地隨波搖擺。 惠美子慢慢走下去,來到繁忙的港口上,四處觀察人們的臉。她希望能發現一張看起來比較友善的臉。她看著人們從她面前走過,身子保持不動,這樣就不會暴露自己的天性。終於,她鼓起勇氣,叫住一個路過的工人:“您好。請幫幫我,先生。你能否告訴我,往北邊去的船最遠能到哪裡?” 這男人渾身是汗,在工作中沾染了許多粉塵,但他還是露出友好的笑容,“你想去哪兒?” 她嘗試著說出一個城市的名字,儘管她完全不清楚這個城市與那個外國人所說的地方究竟有多遠,“彭世洛?” 他皺了皺眉,“現在沒有哪艘船會去那麼遠的地方,一般都只到阿育陀耶北面一點。河水的水位太低了。有些人用巨河馬拉縴才能去到更北邊的地方,但也走不了太遠。扭結彈簧小艇能走得更遠點,可現在正在打仗……”他聳聳肩,“如果你要去北邊的話,我想至少一段時間內陸路還是足夠乾燥的。” 她將失望掩藏起來,小心地行了個合十禮。沒辦法走水路了。要么走陸路,要么什麼都不做。如果能走水路,她還可以隨時讓自己涼爽下來。而走陸路……她想像著在旱季的熱帶陽光下步行那麼長的距離。也許她應該等到雨季再出發。雨季到來之後,氣溫會下降,河水的水位也會上漲…… 惠美子回到海牆頂端,開始往下走。她穿過碼頭工人居住的貧民窟,不時還會遇到逃過檢疫上岸取樂的水手。那麼,還是走陸路吧。來碼頭真是愚蠢。她要是能乘坐扭結彈簧列車就好了,但那需要有許可證才行,僅僅是上車就需要得到各種各樣的許可證。如果她賄賂某些人,無票偷乘……她皺起眉頭。一切方法最終都歸結到羅利身上。她必須和他談,乞求那老烏鴉給她一些他完全沒理由會給的東西。 她從一個男人面前走過。男人的肚子上文著龍,肩膀上文著藤球圖樣。他用呆滯的目光盯著她。 “發條蠢貨。”他低聲喃喃道。 聽到這句話,惠美子的腳步沒有慢下來,她甚至沒有轉身,但她的皮膚開始一陣陣地刺痛。 那男人跟在她身後,“發條蠢貨。”他又說了一次。 她回頭瞥了一眼。他的臉看起來很不友好,而且她驚恐地註意到他缺了一隻手。他將沒有手的殘肢伸出來,推了她的肩膀一把。她下意識地彈開,是那種一頓一頓的動作,暴露了她的本性。他笑起來,露出被檳榔染黑的牙齒。 惠美子轉了個彎,進入一條小巷,希望能擺脫這人。他再一次在她身後喊道:“發條怪物!” 惠美子鑽進一條迷宮般的小巷,加快了行進的速度。她的身體開始發熱,雙手黏黏的都是汗。她急速喘息著,試圖由此排出身體中的熱量。但那個男人還是跟在她身後。他沒有再喊她,但她能聽到他的腳步聲。她又轉了個彎,一群柴郡貓被她驚散,它們的顏色在變幻中閃爍,就像身上爬滿了蟑螂。如果她能像它們那樣變色該有多好,她可以躲在牆邊,讓那個男人從她身邊走過卻視而不見。 “你要去哪兒啊,發條人?”那男人喊道,“我只是想好好看看你。” 如果她還和岩戶先生在一起,她就敢面對這個人。她會自信地站在他面前,因為她擁有進口的簽章、證明她是合法財產,而且受到領事館的保護,她的主人還能威脅說要給予對方懲罰。是的,她是一件物品,但就算如此,她仍是受尊重的。有了簽章和護照,她就不再是違反自然的罪惡證據,而是一件極有價值的財產。 小巷的出口就在前方,外面是一條滿是外國人的倉庫和貿易站的大街,但她沒能逃到那裡,那個男人抓住了她的胳膊。她的身體很熱,恐懼感已經佔據了她。她絕望地盯著外面的街道,但那裡只有低矮的小房子、乾貨攤和幾個外國人,那些人不會幫助她。她現在最不想遇到的人就是格拉漢姆教徒。 那男人將她拖回小巷,“你覺得你能跑到哪兒去,發條人?” 他的眼睛明亮而冷酷。他嘴裡嚼著什麼東西——一根安非他明。他是個癮君子。苦力用這種藥品來持續工作,燃燒那些根本不存在於他們體內的卡路里。他抓住她的手腕,眼睛裡閃著光。他將她拉入小巷深處,拉到外面的人看不到的地方。她太熱了,沒法逃跑。就算她可以,也沒地方可逃。 “靠牆站著。”他說,“不,”他把她推得轉了半圈,“別看我。” “求求你別傷害我。” 他那隻健全的手裡突然出現一把小刀,刀刃閃著寒光。 “閉嘴。”他說,“待著別動。” 他的聲音帶有命令的意味,儘管她不願這樣,但基因設定的本能還是讓她不由自主地服從了。 “求你了,放了我吧。”她低聲說。 “我和你的同類打過仗。在北邊的叢林,到處都是發條人。他們是士兵。” “我不是那一類的,”她低聲說,“不是軍用型號。” “他們和你一樣,都是日本造的。你的同類害我丟了一隻手,還有我的許多戰友,他們都死了。”他向她展示自己的斷臂,並用剩餘的殘肢推她的臉頰。他灼熱的呼吸噴吐在她的後頸上,那隻殘肢已經環住了她的頸項,手上的小刀按在她的頸動脈上方。小刀緩緩地在她的皮膚上摩擦著。 “求求你,放過我吧。”她用臀部蹭著他的兩腿之間,“我願意做任何事情。” “你覺得我會那樣玷污自己嗎?”他將她用力按向牆壁,她痛得失聲叫喊起來。 “跟你這樣的畜生做愛?”他停頓了一下,然後說,“跪下。” 外面的街道上,人力車駛過卵石路,在晃動中發出哐當的聲音。人們高聲喊叫,詢問粗麻繩的價格以及祿非尼泰拳比賽開始的時間。小刀又開始在她的脖子上滑動,刀尖下的動脈顫抖著,“我親眼看著我的戰友們死去。死在叢林中,死在日本發條人的手下。” 她嚥下口水,低聲重複道:“我不是那一類的。” 他大笑起來,“你當然不是。你是另外一種生物。日本鬼子在河那邊的船塢裡豢養的種類。我的同胞正在挨餓,正是你這類東西奪走了他們碗裡的飯。” 刀刃壓迫著她的喉嚨。他會殺了她,她對此十分確定。他心中的仇恨太強了,而她,什麼都不是,只是一件垃圾。他既亢奮又憤怒,而且危險,而她卻什麼都不是。即使岩戶先生還在,在這種情況下也沒法保護她。她艱難地吞下口水,感到刀刃抵著她的喉頭。 你會以這樣的方式死去嗎?這就是你生命的意義?像一頭豬一樣把血流盡而死? 她胸中燃起憤怒的火焰,解除瞭如同附骨之蛆般的絕望。 你難道就不會試著活下去嗎?難道那些科學家把你造得這麼蠢,連自己的生命都快失去了,仍舊不敢反抗嗎? 惠美子閉上眼睛,向水子地藏菩薩祈禱,又向怪貓的神靈祈禱。她深吸一口氣,然後猛然一擊那隻握刀的手。刀刃劃過她的脖子,留下一條血痕。 “Arai wa?!”那男人叫喊起來。 惠美子狠狠推開他,俯身躲過他手上揮舞的小刀。她向外面的街道上沖去,聽見身後傳來砰的一聲和人咕噥的聲音,但她沒有回頭去看。她在街道上橫衝直撞,她已經完全不介意自己是否看起來像發條人了,也不介意如此快速的奔跑會不會讓她體溫過高而死。她只是不停地奔跑,下定決心要逃離身後追她的惡魔。她或許會因為過熱而死,但她絕不會像一頭豬那樣毫無反抗地被殺掉。 她沿著街道一路逃亡,躲開成堆的榴蓮,跳過盤在地上的麻繩。這種自殺性的逃亡毫無意義,就算如此,她也不會停下來。一個外國人站在一堆用麻布袋包裝的本地產尤德克斯大米前,與攤主討價還價,擋住了她的去路。她將外國人推到一邊,頭也不回地繼續向前奔跑,留下外國人在後面大喊大罵。 在她身邊,街道上的人流和車流似乎變慢了,慢得就像在爬行。惠美子輕巧地躲過一處建築工地上堆放的竹子材料。奔跑簡單得讓人奇怪。人們的動作慢得就像被包裹在蜂蜜裡一樣,只有她在自由行動。當她回頭看時,她發現追她的人已經被她遠遠地拋在了後面。他慢得讓她吃驚,簡直不敢想像她剛才居然那麼懼怕他。她大笑起來,嘲笑這個荒謬的慢吞吞的世界…… 她撞到一個工人身上,兩人都摔倒在地。那男人大聲叫喊:“Arai wa!走路看著點!” 惠美子勉強爬起來,雙膝跪在地上,兩手因擦傷而變得麻木,沒有了知覺。她想站起來,但眼前的世界突然變得模糊了。她倒在地上。但她還是搖搖晃晃地爬起來,像喝醉了一樣,身體內部的熱量已經讓她無法承受。地面彷彿在來回晃動,儘管如此,她還是站起來了。她靠在一面被太陽曬得滾燙的牆上,被她撞倒的男人在對她吼叫。他的憤怒對她毫無意義。黑暗和熱量就要將她吞沒,她似乎快要燃燒起來了。 在街上糾纏成團的畜力車和自行車之間,她的眼角瞥到一張外國人的臉。她努力眨著眼睛阻止自己昏過去,然後向前走了一步。她是不是瘋了?怪貓的神靈在戲耍她嗎?她用力抓著那個在對她吼叫的男人的肩膀,朝街道上望去,想確認自己的腦子是不是因高熱而產生了幻覺。那個工人被她抓得叫出聲來,朝後退縮著,但她完全沒有意識到。 那張臉又在車流中一閃而過。是那個外國人,曾在羅利那裡現身的那個皮膚蒼白、脖子上有疤的男人,那個告訴她可以到北方去的人。他乘坐的人力車只是略微露出一點兒就被一頭巨像擋住了。然後他再度出現,就在街道的另一邊。他在看她,他們的目光交會。就是那個人,她可以完全確定。 “抓住她!別讓那個發條怪物跑掉了!” 是那個攻擊她的人,他叫喊著,揮舞著手中的小刀,跌跌撞撞地從建築工地的竹製材料上爬過來。讓她震驚的是他的動作居然如此緩慢,超乎她的想像。她迷惑地看著他。難道戰爭讓他的腿也落下了殘疾?但顯然不是這樣,他邁步的姿態完全正常。這種感覺只是因為她周圍的一切都變得緩慢了,無論是人還是車。太奇怪了。那是一種超現實的緩慢。 那個工人抓住她的胳膊。惠美子沒有掙扎,只是在車流中全力搜索,希望能再次看到那個外國人。她是不是產生幻覺了? 在那裡!又是那個外國人。惠美子猛力掙脫,一頭鑽進車流。她用身體中僅剩的能量從一頭巨像腹下鑽過去,差點兒被那巨柱般的腿踩到。她順利地到了街道的另一邊,朝那個外國人坐的人力車跑過去,向他絕望地伸出手,就像乞丐…… 他用冷酷的雙眼看著她,完全不為所動。她差點摔倒在地,只能抓住人力車穩定身體,但她知道他會把她推開。她什麼都不是,只是個發條人。她是個傻瓜。她是如此愚蠢,竟然會認為他會把她當作一個人,一個女人,一件不是垃圾的物品來看待。 突然,他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車上。他朝車夫大吼,叫車夫趕快離開——趕快騎,快快快! ——叫他加速駛離這裡。他用三種不同的語言朝車夫大聲喊叫。他們的車開始加速,但是很慢。 攻擊她的人飛身一躍,跳上人力車。他手中的刀劃傷了她的肩膀。惠美子眼看著自己的鮮血灑在人力車的座位上,鮮紅如寶石般的血珠在陽光下迅速凝結。他再次舉刀準備行凶。她試著抬起一隻手來保護自己,朝對方反擊,但她實在太累了。疲憊與炎熱已經壓垮了她。那男人尖叫著,再度揮刀。 惠美子看著那把刀落下來,它下落得如此緩慢,就像在冬天潑灑出來的蜂蜜。如此緩慢,又如此遙遠。她的血肉被劃開了,熱量擴散出來。她的生命力在快速流失。刀子再次落下。 突然,那個外國人撲到他倆之間。他手上有一把閃閃發光的發條手槍。惠美子心中模模糊糊地感到好奇:為什麼他會攜帶武器呢?她看著外國人與癮君子搏鬥,畫面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遠。好黑啊……熱量最終吞噬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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