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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三章

發條女孩 保罗·巴奇加鲁皮 12243 2018-03-14
惠美子啜了一口威士忌,等著坎妮卡發來輪到她前去受辱的信號。她希望自己喝醉了才好。她心裡的某一部分仍然對此非常抗拒,但其餘的那些部分——穿著露小腹的迷你夾克以及緊身方裙、拿著一杯威士忌的肉體——已經沒有餘力去反抗了。 然後她又開始思索:自己難道從前就有抗拒的那一部分嗎?維持著自尊幻象的那一部分是否正是想要毀滅自己的那一部分?是否她的這具肉體;由細胞和人造DNA——帶來更強烈、更實際的慾望——組成的肉體,才是讓她活下來的部分,是生存的信念才讓她存活下來的呢? 如今的她坐在此處,聽著棍棒的抽打聲和泰國雙弦琴奏出的如泣如訴的樂聲,女孩們在發光蟲的照耀下痛苦地翻滾,而男人和娼妓則在一邊觀看叫好。她忍受著這一切,不正是這具身體的意願嗎?是因為她缺乏尋死地意願,還是因為她太固執而不能容許這種意願產生?

羅利曾說一切都是反复的輪迴,就像沙美島海灘上的海水一樣潮起潮落,又或者像擁有漂亮女孩的男人的那東西一樣起起落落。羅利拍著女孩們的光屁股,為新來的外國人鬧出的笑話哈哈大笑。他告訴惠美子,不管那些人要對她做什麼,錢才是最重要的,太陽之下沒有新鮮事。也許他說得沒錯。羅利的那些要求都不是他首創的,坎妮卡想出的那些傷害她、讓她失聲痛哭的事也沒有什麼新奇的;只除了一點,她是在迫使一個發條女孩哭叫和呻吟。至少這件事還算新奇。 看啊!她幾乎和人類沒有區別! 以前,岩戶先生總是說她比真正的人類還要好。他會在做愛之後撫摸她黑色的長發,說他很遺憾新人類不能得到更多的尊重,並說她的動作永遠不能變得流暢實在太糟了。但她有什麼好抱怨的呢?她不是還有完美的視力、完美的肌膚和能抵禦任何疾病和癌症的基因嗎?至少她的頭髮永遠不會變成灰白色,她也不會像他那樣很快老去,儘管他在用手術、藥品、油膏和藥草來保持自己的青春。

他曾輕撫著她的頭髮說:“雖然你是新人類,但你真的很美。不要覺得羞恥。” 惠美子鑽到他的懷抱裡,“不,我沒覺得羞恥。” 但那是在京都,新人類在那裡很常見,他們能為人類提供很好的服務,有時還能得到相當程度的尊重。雖然,他們在那裡同樣不被視為人類,但她起碼不會像在這個野蠻的文明中這樣遭受威脅。當然,新人類不是格拉漢姆教派宣揚的那些不信教者將遇到的魔鬼,不是佛教僧侶想像中從地獄裡跑出來的沒有靈魂的生物,也不是那種沒法獲得靈魂、甚至連涅槃和因果輪迴都無法參與的造物,更不是那些綁綠頭帶的人信仰的經書中所描述的敵人。 日本人是很現實的。老齡化社會在各方面都需要年輕的工人,即便他們是在實驗室中用試管育成、在保育院中長大的,那也不是什麼罪過。日本人就是這麼現實。

那不就是你坐在這裡的原因嗎?不就是因為日本人是如此現實嗎?儘管你看起來像日本人,說話帶著他們的口音,儘管京都是你唯一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但你不是日本人。 惠美子雙手摀住頭。她想知道自己是否能得到一份預約,或者是否可以整夜都獨自待著;然後她又開始思索這兩者之間自己究竟更喜歡哪一個。 羅利說陽光下面沒有新鮮事,但今晚,惠美子指出她是個新人類,以前從沒有過的新人類。羅利笑了,並說她說得很對,她很特別,或許那意味著一切皆有可能。然後他拍拍她的屁股,告訴她到舞台上去展示一下今晚的她有多麼特別。 惠美子將濕潤的酒吧指環戴到手指上。溫熱的啤酒,汗濕的光滑指環——像酒吧里女孩們和男人們那樣光滑,像她的皮膚那樣光滑。她的皮膚上塗抹了油,好讓它看起來閃閃發光,當男人碰到它的時候它會像黃油一般順滑,就像真正的皮膚那樣柔軟——或許更柔軟。儘管她一頓一頓的動作像閃光燈泡一樣奇特,引人注目,但她的皮膚卻比完美更完美。就連她那經過增強的視力也很難看到自己皮膚上的毛孔。如此微小,如此精細,堪稱最漂亮的皮膚。但這種皮膚是針對日本的氣候以及富人的天氣控制環境所製造的,並不適合這裡。在這裡,她雖然感到很熱,但卻只出很少的汗。

她有時候會想,如果她是另外一種動物,比如一隻毛茸茸的沒有思想的柴郡貓,她會不會感到涼快些。這並不是因為變成柴郡貓的話毛孔就能更有效率地擴張,皮膚的通透性更好,而是因為她會變得沒有思想,不用再思考了。她不需要意識到自己是困在一個令人窒息的完美皮囊裡——當她還在試管裡的時候,某個該死的科學家就調整了她的基因,使得她的皮膚如此光滑,而她的內部卻如此酷熱。 坎妮卡一把抓住了她的頭髮。 受到突然的攻擊,惠美子大口喘息起來。她想尋求幫助,但其他顧客顯然對她毫無興趣,他們正盯著台上的女孩們。惠美子的同僚們正在為顧客服務。她們手拿一杯高棉威士忌,坐在顧客們的大腿上,用另一隻手撫摸男人們的胸膛。而且無論如何,她們對她也並無友愛之情;就連那些相對好心、喜歡像她這樣的發條人的顧客也絕不會來管這種事。

羅利在與一個外國男人交談,他時而微笑,時而大笑,但他那雙蒼老的眼睛始終盯著惠美子,看她會作何反應。 坎妮卡再次猛拽她的頭髮,“Bai!” 惠美子順從地從酒吧凳上爬下來,以她那種發條人的方式蹣跚地走向圓形舞台。在座的男人都大笑著,對這個來自日本的發條人指指點點,嘲笑她那不自然的步伐。這是她從家鄉帶來的古怪風俗,在那裡她從小就被要求走路時要低頭鞠躬。 惠美子試圖讓自己不去注意將要發生的事情。她接受的訓練要求她對這種事情保持冷靜。在她出生並接受訓練的那家保育院裡,人們對於新人類可能具有的多種用途不抱任何幻想,即使是一個經過改進的新人類。他們認定新人類只應用於服務,而不該提出任何問題。她走向舞台,步伐小心謹慎,就像一個高級的名妓。那些具有個人風格的微妙動作都是在基因的基礎上、經過數十年的改進而培養出來的,用於強化她的美麗和與眾不同。但這些用在眼前的觀眾身上只是浪費,他們注意到的只有那種發條式的動作。她是一個笑話,一個來自異國的玩物。一個發條人。

他們叫她自己扯光所有的衣服。 坎妮卡將水拍到她那油光閃閃的皮膚上。身上掛著水珠的惠美子散發出迷人的光彩。她的乳頭變硬了。發光蟲在她頭上扭曲著身體,發出吸引異性交配的磷光。男人們朝她發出淫邪的笑聲。坎妮卡拍打她的屁股,讓她向他們鞠躬。坎妮卡又再次拍打她,力道大得讓她感覺到火辣辣的疼痛,這是在告訴她要更深地鞠躬下去,向這些渺小的男人表示她的敬意,讓這些自詡為新擴張時代先驅的男人心滿意足。 男人們狂笑著向她揮手,並要了更多的威士忌。羅利躲在自己的角落裡無聲地笑著,這位“討人喜歡的大叔”總是樂於將舊世界的行事方法教給新來者——一些對於跨國投機的神話非常感興趣的傢伙。坎妮卡示意惠美子跪下來。 一個距離惠美子只有幾英寸的外國人仔細地觀察著她。此人留著一把黑鬍子,臉上的皮膚是古銅色,這是長期在快速帆船上工作的水手的特徵。惠美子與他的目光交會。這男人的雙眼透出熱切的神情,就好像在通過放大鏡觀察一隻昆蟲一樣:狂熱而著迷,但同時又有著不敢接近的意味。她有一種衝動,她想要怒斥他,迫使他觀察她本人,看到她本人——而不是將她視為一塊基因垃圾。但她沒有這麼做,她只是順從地深深彎下身體,將前額觸在柚木的舞台上,與此同時,坎妮卡用泰語向觀眾們講述惠美子的生平:她曾是一個富有的日本人的玩物;而現在,她是他們的了。一個供他們玩弄甚至毀壞的玩具。

然後,坎妮卡抓住惠美子的頭髮,把她的頭拉起來。惠美子喘息著,跪在地上的身子彎成了弓形。她瞥到那個留鬍子的人,他驚訝地註視著這突然發生的暴力行為,以及她所承受的屈辱。一道閃光照亮人群,天花板上掛著裝有發光蟲的籠子。坎妮卡用力向後拉她的頭髮,迫使她的乳房展示在人群面前。隨著身體向後彎曲的弧度越來越大,為了保持平衡,她的兩條大腿也不由自主地分開了。她的後腦勺碰到了舞台,身體形成完美的拱形。坎妮卡朝人群說了些什麼,下面哄笑起來。惠美子的背和脖子都疼得要命。她能感覺到人群在盯著她,那目光實實在在地觸摸著她的身體,猥褻著她。她完完全全地暴露在這些目光之下。 大量的液體傾倒在她的身上。 她想要站起來,但坎妮卡把她按了下去,把更多的啤酒澆在她臉上。惠美子的喉嚨裡發出咯咯的聲音,她感覺自己快要被淹死了。終於,坎妮卡放開了她,惠美子立刻彈起身來,開始咳嗽。啤酒產生的白色泡沫從她的臉上流到脖子和乳房上,最後流到她的下身。

每個人都在放聲狂笑。一個叫阿成的姑娘已經給鬍鬚男倒上了新鮮的啤酒,他本人也正在嘿嘿笑著,手上佔著那姑娘的便宜。惠美子的身體因恐慌而抽搐著,她不停地咳出肺裡的液體,每個人都在嘲笑她。她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個傻乎乎的牽線木偶,那可笑的一頓一頓的動作——動一下停一下,動一下停一下——再沒有了她在保育院時三隅老師訓練出來的那種優雅風格。如今她的動作中已經沒有所謂的高貴典雅或是小心謹慎,只有由她的DNA所塑造的身體被粗暴地展示出來,供所有人觀賞、嘲笑。 惠美子繼續咳著,肺裡的啤酒讓她想要乾嘔。她的四肢抽動著,揮舞著,讓所有人都能看到她真正的本性。終於,她恢復了正常的呼吸,抑制住那些不正常的動作。她又擺出平靜的姿態,跪在舞台上,等待接下來的羞辱。

在日本,她是一個奇蹟;而在這兒,她什麼也不是,只是個最普通的發條人。男人們嘲笑她古怪的姿態,甚至只要看到她,臉上就會露出厭惡的表情。在他們看來,她是一個不該存在的生物。如果可以把她丟進沼氣池,泰國人毫無疑問會很樂意那麼做。假如她和一個農基公司或者其他卡路里寡頭的僱員一起站在他們面前,很難判斷泰國人會先把哪一個丟進沼氣池。這裡還有外國人。她不知道這些人當中有多少人加入了格拉漢姆教派,並曾發下誓言,要毀滅一切像她這樣的東西;她的存在就是對自然的一種侮辱。然而如今,他們滿足地坐在這裡,興致勃勃地觀看她蒙羞的過程。 坎妮卡再次抓住她,前者已經脫掉袍子、抓著一根鑲玉的人造陰莖。她把惠美子麵朝下推到在地。 “抓住她的手。”她說。那些男人飢渴地上前來抓住惠美子的手腕。

坎妮卡掰開她的雙腿,將陰莖刺進她的體內,惠美子痛得大叫起來。惠美子把頭別開,等著後續的凌辱;坎妮卡看出她想逃避,用一隻手擰著惠美子的臉強迫她抬頭,讓男人們都能看見坎妮卡的“服務”效果。 男人們催促坎妮卡,用泰語數著:Neung(一)! Song(二)! Sam(三)! Si(四)! 坎妮卡滿足他們,加快了節奏。男人們冒著汗觀看這場表演,喊著要付錢插一腳。更多人壓住惠美子的腳踝和手,讓坎妮卡能恣意施暴。惠美子的身體痛苦扭動、顫抖,以發條人的方式痙攣,這也正是坎妮卡最擅長引發的反應。男人們大笑著,對這魔鬼般的節奏、閃光燈式的動作議論紛紛。 坎妮卡的手指探進惠美子雙腿間。惠美子感覺更加羞恥,嘗試把臉別向一旁——男人們在四周靠攏,瞪大眼聽惠美子呻吟。坎妮卡心照不宣地低聲竊笑,對人們說了些什麼,手指擺動更快,惠美子被身體出賣,呻吟、哭喊、拱起身體,依照被試管科學家特意設計的方式運作——不管她多麼鄙視自己,也控制不住反應,科學家連一絲反抗都未給予她。接著,她高潮了。 觀眾叫好鼓譟,嘲笑她源自基因設計的怪誕抽搐。坎妮卡模仿她的動作,彷彿在說:“瞧,看看這頭怪物!”然後跪下、俯身到惠美子的頭上,嘶聲說惠美子一無是處、一文不值,說這個骯髒的日本鬼子終於得到了應有的對待。 惠美子想告訴她,自尊自愛的日本人不會像這樣淪為玩物,她想說坎妮卡肆意玩弄的不過是一件可丟棄的日本玩具,一件日本人的聰明才智所創造的根本微不足道的小玩意,用完即棄,就像松下替腳踏人力車製造的織維素握把——但惠美子之前這樣回答時,只是讓自己處境更加惡化,所以她只能維持沉默,反正虐待很快就會結束。 儘管她是個新人類,但,陽光之下的確沒有新鮮事。 黃卡苦力們轉動著扇片寬闊的風扇,將新鮮空氣送到俱樂部之中。汗水從他們臉上滴下來,背後的汗流則如同閃閃發光的小溪。儘管他們在拼命地消耗著卡路里,但午後太陽的餘暉仍然使得俱樂部內如同烤箱一樣炎熱。 惠美子站在一架風扇旁,盡可能使自己涼快下來。她現在是在給顧客端酒的工作中略微休息一下,所以她希望不要被坎妮卡發現。 不管什麼時候,坎妮卡只要看到她,就會把她拽到所有男人都可以仔細觀察她的地方,讓她以傳統的日本發條人的方式步行。為了強調那種獨具風格的動作,坎妮卡會讓她來迴轉身,然後男人們就會高聲開她的玩笑,有很多人都想在熟人離開後把她買下來。 在主廳的中心,男人們邀請穿著方裙和短款夾克的年輕女孩到舞池中去,踏著慢悠悠的舞步在鑲木地板上翩翩起舞;這個時候,樂隊會演奏收縮時代的樂曲。這些都是羅利從記憶中搜尋出來,然後改成適合傳統泰國樂器演奏的曲子。這些樂曲透著一種奇特的來自過去的傷感,就像他的那些長著薑黃色頭髮和圓眼睛的孩子一樣奇特。 “惠美子!” 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這是羅利的聲音,他示意她到他的辦公室去。她走過吧台,男人們注視著她那一頓一頓的怪異動作。正與男伴耳鬢廝磨的坎妮卡抬起頭來。惠美子走過她身邊時,她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惠美子初到這個國家時就听說,泰國人有十三種不同的微笑。她懷疑坎妮卡的這個微笑恐怕不懷好意。 “快點。”羅利不耐煩地說。他領著她穿過一道簾子,簾子後面是姑娘們換工作服的地方;然後又穿過一道門。 他的辦公室的牆上掛著三代人的記錄。有些泛黃的照片上,曼谷的照明還是由電力供能;還有一張照片是羅利本人穿著北邊某個野蠻部落的傳統服裝。羅利讓惠美子坐到台子上面的一張墊子上,這個台子是他辦私事的地方。另外一個傢伙早已盤踞在此,這是一個皮膚蒼白、金發藍眼的高大男子,脖子上有一道嚇人的傷疤。 當她走進房間時,那男人非常驚訝。 “耶穌和挪亞在上,你可沒說她是個發條人。”他說。 羅利笑了笑,坐在他自己的墊子上,“我還不知道呢,原來你是個格拉漢姆教徒。” 聽到這奚落,那男人差點笑起來,“留下她風險很大啊……你這是在與銹病共舞呢,羅利。白襯衫隨時可能衝進來把你抓走。” “只要我付錢,環境部才不會管呢。在這周圍巡邏的人又不是曼谷之虎。他們只想拿點錢,晚上好睡覺。”羅利笑著說,“換個角度看,給她買冰都比賄賂環境部的人更費錢。” “冰?” “毛孔結構的問題。她總是處於過熱狀態。”他臉上現出怒容,“我要是事先知道的話,就不會買她了。” 房間裡泛著鴉片的氣味,羅利在裝填煙斗。他宣稱是鴉片使他保持年輕和活力,但惠美子懷疑他恐怕經常坐船去東京,接受和岩戶先生一樣的治療。羅利將鴉片送到燈火上。鴉片發出嘶嘶的燒灼聲,他用針來回翻動融成球狀的鴉片,把焦油挑出來,直到它變成黏稠狀。然後他迅速把它滾成球狀,將其塞入煙斗裡。他將煙斗伸到燈火上,深深吸了一口變成煙霧狀的焦油。他閉上眼睛,將煙斗遞向那個皮膚蒼白的男人。 “謝謝,我不吸。” 羅利睜開眼睛,笑了幾聲,“你該試試這玩意兒。這是少數幾種不受瘟疫影響的植物之一。對我來說真是幸運。以我的年紀,我很難想像沒了這東西還怎麼活下去。” 那男人並沒有回話。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注視著惠美子。她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就像全身的細胞被一個個地分解開來。這不是說他在用眼神剝光她——這種事她每天都在遇到:男人的眼神就像尖利的飛鏢,穿透她的皮膚,垂涎並鄙薄她的肉體——但這個男人的目光卻是平靜而超然的,如果其中有飢渴,至少他掩飾得很好。 “就是她嗎?”他問。 羅利點點頭,“惠美子,把那天晚上我們那位朋友的事情告訴這位先生。” 惠美子有些為難地看著羅利。她確信自己從來沒有在俱樂部裡見過這個蒼白的金發外國人,至少他從來沒有觀賞過特別表演。她也沒有給他送過加冰的威士忌。她在記憶中努力搜尋。不,如果她見過他,一定會記得。他臉上有被曬傷的痕跡,在蠟燭和鴉片燈的暗淡光芒下相當顯眼。他眼睛的顏色也非常淡,令人感到不舒服。她應該會記得他的。 “說啊,”羅利催促道,“把你對我說的都告訴他。那個白襯衫。你跟著一起出去的那個小伙子。” 一般來說,羅利相當注重保護顧客的隱私。他甚至說過要專為熟客建一道隱蔽的樓梯,僅僅是為了讓他們進出奔集大廈的時候不會被人看到。而現在,他卻要求她透露這麼多秘密。 “那個小伙子?”她試著拖延時間,羅利急於揭發客人的做法讓她害怕,更不用說這客人還是個白襯衫。她又瞄了一眼那個陌生人,對他的身份感到好奇,她想知道他手中握著爸爸桑的什麼把柄。 “說吧。”羅利叼著鴉片煙槍,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他湊到鴉片燈前,又吸了一口煙。 “他是個白襯衫。”惠美子開始說道,“是和一群當官的一起來的……”他是個新人。他的朋友們帶他來到這裡。他們縱聲大笑,催促他快點跟上。這些人都是免費喝酒,因為羅利知道最好不要收他們的錢,獲得他們的好意比酒的價值大得多。那個年輕人喝醉了,在酒吧里高聲笑著,拿她取笑。後來,他私下獨自返回這裡。 蒼白的男人皺了皺眉,“他們會和你干那事?像你這種……?” “是的。”惠美子點點頭,對於他的這種輕蔑的態度,她絲毫沒有表現出自己內心的想法,“白襯衫和格拉漢姆教徒都會。” 羅利輕聲笑起來,“性和偽善,秤不離砣。” 那個陌生人用犀利的眼神瞥了羅利一眼,惠美子想知道羅利是否看出了那雙淡藍色眼睛中的厭惡,還是說他已經沉迷於鴉片帶來的快感,完全注意不到這些了。那蒼白的男人傾身向前,將羅利擋在談話圈子外,“那麼,這個白襯衫告訴你什麼了?” 他眼中閃過的是著迷的眼神嗎?她是否激起了他的好奇心?還是說僅僅是她所要講的事情讓他感興趣? 儘管並非出於她的本意,惠美子仍舊感覺到深藏於基因之中的衝動開始活躍起來,她想要取悅他。自從她被拋棄以來,她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這男人身上的某些東西讓她想起了岩戶先生。儘管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像是裝滿酸液的水池,他的臉像歌舞伎的臉一般蒼白,但他也有一種威嚴的神態。那種權威感相當明顯,古怪的是,這讓她感到寬慰。 你是一名格拉漢姆教徒嗎?她思考著。你會在用過我後,把我丟進沼氣池嗎?她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在乎這。他並不漂亮,也不是日本人。他什麼都不是。儘管如此,他那雙令人畏懼的眼睛卻擁有和岩戶先生同樣的威力。緊緊地抓住了她。 “您想知道什麼?”她低聲問。 “那個白襯衫提到過一些關於基因破解的事。”那個外國人說,“你還記得嗎?” “是的。我想他也許非常自豪。他拿來了一袋最新設計的水果,送給所有的姑娘作為禮物。” 那個外國人顯得更感興趣了。這讓她感到溫暖。 “那種水果什麼樣子?”他問。 “我記得是紅色的。上面長著……毛,長長的毛。” “綠色的毛?大概這麼長?”他用手指比出大約一厘米的長度,“很濃密?” 她點點頭,“是的,就是那樣。他將它們稱為Ngaw。他說這是他姑媽造出來的。他的姑媽將會受到幼童女王的保護者——頌德·昭披耶殿下的接見,獎勵她為王國做出的貢獻。他對他的姑媽感到很自豪。” “他和你一起出去了?”那男人說。 “是的。但那是後來的事,他的朋友們都走了以後。” 男人不耐煩地搖了搖頭。他並不關心這樁韻事的細節:那個小伙子緊張的眼神,他是如何與媽媽桑接洽,惠美子是如何被送到樓上去,她在那裡等待,他在一段時間後返回,從而不讓其他人注意到其中的聯繫。 “有關他的姑媽,他還說了些什麼?”他問。 “他只說了他姑媽是為環境部工作。” “沒說別的?沒說她在哪兒工作?實驗田在哪裡?這類事情都沒說?” “沒有。” “就這樣?”那個外國人有些惱火地看了羅利一眼,“你把我叫到這裡來就為了這個?” 羅利好像剛睡醒一樣,“那個法朗,”他提示道,“告訴他關於那個法朗的事。” 惠美子別無他法,只能表露出自己的疑惑。 “抱歉?”她回憶著那個年輕的白襯衫,喋喋不休地說著關於他姑媽的事情。都是些他的姑媽將會得到一筆獎金,還有職位上的提升,獎賞她在製造Ngaw的過程中做出的貢獻……沒有提到法朗。 “我不明白。” 羅利將煙槍放在一邊,皺起了眉頭,“你告訴過我說他提到了法朗基因破解者。” “不,”她搖搖頭,“他沒有提到任何關於外國人的事。我很抱歉。” 外國人一臉惱火的表情,“下次你有什麼有價值的消息再聯繫我,羅利。”他伸手去拿自己的帽子,作勢要站起來。 羅利怒氣沖沖地瞪著她,“你說過有一個法朗基因破解者!” “沒有……”惠美子搖搖頭,“等一下!”她伸出手來阻止那個外國人離開,“等一下。Khun,請等一下。我明白羅利先生說的是什麼意思了。”她的手指拂過他的手臂。那個外國人被她碰到後迅速彈開,躲到她夠不著的地方,臉上露出厭惡的神情。 “求您了。”她乞求道,“我剛才沒明白。那個小伙子並沒有提到法朗,但他說起過一個名字……可能是法朗的名字。”她將目光投向羅利,向他確認,“您是這個意思嗎?那個奇怪的名字。它可能是外國話,對嗎?不是泰語,也不是漢語或者閩南語……” 羅利插了進來:“把你對我說的一切都告訴他,惠美子。這就是我要你做的事。全都告訴他。每一個細節都要講。就像你與客人單獨過夜之後給我講的那樣。” 於是她這樣做了。那個外國人又坐下來,懷疑地聆聽她的講述。她把一切都講出來了。那個小伙子是如何緊張、如何不敢看她,後來又是如何無法將目光從她身上轉開。他是如何說起他不能勃起的問題。他怎樣看著她脫掉衣服。他是怎樣談起他的姑媽。他試圖在一個妓女——一個新人類妓女面前藉此展示自己是個重要人物,而這樣的行為在她看來是那麼的古怪和愚蠢,她是如何掩蓋自己的這種感覺。然後,她終於說到了要緊的部分,這讓羅利露出微笑,而那個蒼白的男人則不由得睜大了眼睛。 “那個小伙子說一個叫Gi Bu Sen的男人給他們提供了藍圖,但那人很不可靠。這一次他的姑媽識破了那人的詭計,成功地破解出了Ngaw。在整個過程中,Gi Bu Sen幾乎什麼也沒做,最後的功勞都是他姑媽的。”她點點頭,“他就是這樣說的。這個叫Gi Bu Sen的人騙了他們,但他姑媽卻識破了那人的把戲。” 脖子上有疤的男人緊緊盯著她。冷酷的藍眼睛,蒼白如屍的皮膚。 “Gi Bu Sen。”他喃喃道,“你確定是這個名字嗎?” “Gi Bu Sen。我確定。” 他點點頭,又陷入了沉思。羅利的鴉片燈在靜默中發出輕微的劈啪聲。下面街道上,一個晚歸的賣水人在遠處叫賣,聲音穿過百葉窗和蚊帳傳進來,似乎打斷了那個外國人的沉思。他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再度盯著她,“如果你那朋友再來這裡,我很有興趣知道他又說了些什麼。” “事情結束之後,他顯得有些羞恥。”惠美子摸了摸臉上一塊用妝掩蓋的淤青,“我想他可能不會……” 羅利打斷她的話:“有時候他們會回來的,就算心裡感到有罪惡感也一樣。”他悄悄地給她使了個眼色,她立即點頭確認他的說法。那個小伙子是不會再來了,但如果能讓這個外國人以為他還會來,對大家都有好處。外國人和羅利都會高興。羅利是她的主人,她應當表示贊同,堅決地表示贊同。 “有時會的,”她勉強自己這樣說,“有些時候他們會回來,即便是感到羞恥。” 外國人看著他們倆,“你何不去給她拿些冰呢,羅利?” “還沒到給她用冰的時候,而且她馬上就要上台表演了。” “一切損失由我負責。” 羅利顯然希望留在這裡,但他夠聰明,自然也就不會去反駁。他擠出一個微笑,“當然。你們倆聊聊吧。”他離開的時候意味深長地看著她。惠美子明白羅利想讓她勾引這個外國人,用發條人特有的性愛方式去引誘他,然後聽聽他會說些什麼,再向羅利報告。羅利要求所有的姑娘都必須這麼做。 她向那個外國人靠近了一些,讓他可以看到她裸露的皮膚。他的目光掠過她的肉體,沿著大腿的曲線滑向被方裙掩蓋的身軀,觀察她的臀部在方裙上形成的輪廓。他把目光移開了。惠美子掩飾著心中的挫敗感。她是否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是感到緊張還是厭惡?她毫無頭緒。對於大多數男人,她可以輕鬆地分辨出他們在想些什麼。他們的想法都寫在臉上,表現都差不多。她想他可能是認為新人類很噁心,也可能他更喜歡小伙子。 “你在這兒怎么生存?”外國人問道,“白襯衫早該把你丟進沼氣池了。” “賄賂。只要羅利先生還願意付錢,他們就會當作沒看見。” “你得有地方住吧,也是由羅利付錢?”她點點頭之後,他又說,“很貴吧,我想?” 她聳聳肩,“羅利先生的賬本上記著我欠他多少。” 說到羅利,羅利就到了,還給她帶來了冰塊。他一進門,那個外國人就不再說話,只是不耐煩地等著羅利把杯子放在矮桌上。羅利猶豫了一下,疤痕男人對他置之不理,他只得嘟囔了幾句“好好玩”之類的話就再次離開了。她思緒重重地看著羅利離開,心想面前這個外國人究竟抓到了他的什麼把柄。她面前的冰水正冒著寒氣,看起來非常誘人。男人點點頭,她這才伸手抓起杯子,喝了下去。一陣痙攣的快感。她幾乎還沒有感覺到什麼,杯子就空了。她將冰涼的玻璃杯抵在臉頰上。 疤痕男人看著她,“這麼說來,你不是為熱帶氣候設計的。”他說。他傾身向前,仔細觀察她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你的設計者把毛孔結構修改成這樣。真是有趣。” 他的興趣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要退縮。但她鼓起勇氣,進一步向他靠過去。 “這是為了讓我的皮膚更加誘人,光滑。”她將方裙拉過膝上,露出大腿的一部分,“您想摸一下嗎?” 他瞥了她一眼,眼神中帶著疑問。 “請吧。”她點頭表示允許。 他伸出手來,輕輕撫過她的身體。 “感覺不錯。”他喃喃道。他的聲音讓她感到一陣滿足。他睜大雙眼,像一個見到新奇事物的孩子。他清了清喉嚨。 “你的皮膚很燙。”他說。 “是的。正如您所說,我不是為這種氣候而設計的。” 現在,他開始檢視她身體的每一部分了。他的雙眼如飢似渴地打量著她,就像在用目光來滿足自己對她的慾望。羅利一定會很高興。 “這就說得通了。”他說,“你這一型一定只賣給精英人士……他們有辦法控制小氣候。”他自說自話地點著頭,繼續打量她,“對於他們來說應該是挺值的。” 他抬起頭來看著她。 “三下機械?這麼說來你是屬於三下機械的?你肯定不是外交人員。考慮到王室的宗教立場,政府絕對不會派發條人來到這個國家……”他的目光與她的相接,“你被三下機械拋棄了,對不對?” 惠美子竭力抑制突如其來的羞恥感。他就像是把她剖成了兩半,在她的內臟中追查她的來源,顯得毫無人情味,而且無禮,就像研究二代結核病的醫學技術員在對死者進行屍檢一樣。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手中的玻璃杯。 “您是基因破解者嗎?”她問,“為什麼知道這麼多關於我的事情?” 他的表情立刻變了,一瞬間就從瞪大眼睛的狂熱神情轉變為微笑著的狡猾神態。 “我更樂意說是業餘愛好。”他說,“如果你願意的話,可以認為我是個基因記錄者。” “真的嗎?”她故意表現出一絲輕蔑,“您不是中西聯合體的人?不是為某個公司服務的?”她傾身向前,“不是那些卡路里寡頭的人?” 她用很低的聲音說出最後一句話,效果很好。那男人一下子彈了起來。他臉上的微笑還在,卻像是被凍結了一樣。他像貓鼬觀察眼鏡蛇那樣盯著她,眼中露出嚴肅的神情。 “真是有趣的想法。”他說。 儘管她有些羞恥,那種帶著防備的目光還是讓她感到高興。如果她足夠幸運的話,也許這個外國人會殺了她。至少那樣她就可以休息了。 她等待著,等待他的攻擊。沒有人會容忍新人類的不敬。三隅老師對惠美子的教訓是,絕不能露出一點點反抗的意思。她教惠美子遵從人類的意願,向他們磕頭、鞠躬,對自己的地位表示心滿意足。這個外國人試圖打探她過去的遭遇,這才使得她失去控制,說出那樣的話,但儘管如此,惠美子仍然對此感到羞恥。三隅老師一定會說,這不是她出言刺激這個男人的藉口。這已經不重要了,事情已然發生,而惠美子的靈魂早已死去。她樂意付出任何代價來滿足這個人的要求。 那男人卻只是說:“告訴我那天晚上你和那個小伙子之間發生的事。”他的眼中已經沒有了憤怒,取而代之的是像岩戶先生那樣難以捉摸的神情,“告訴我一切。”他說,“馬上。”命令的語氣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她。 她想反抗,但新人類基因卻迫使她服從命令,她表現出的反叛行為給她帶來了異常強烈的羞恥感。他不是你的主人,她反复提醒自己。但即使如此,他那種發號施令的語氣卻讓她感到自己必須去取悅他。 “他是上個星期來的……”她開始從頭講述她和那個白襯衫共度的那一夜。她盡量在故事中填充好每一個細節,為取悅這個外國人而盡心盡力地講述著,就像從前她為岩戶先生細心地彈奏三弦琴一樣,像一隻極其希望取悅主人的狗。她想叫他去吃染了銹病的食品然後去死,但這不符合她的天性,因此她只是順從地講述著那晚的經過。 他要求她重複一些細節,並提出更多的問題,回到她以為他已經忘掉的線索。他毫不留情地在她的講述中挑挑揀揀,並強迫她做出解釋。他提問題的技巧很好。從前,當岩戶先生想知道為什麼某艘船沒有按時到達的時候,他也是這樣質詢下屬的。這個外國人像一隻基因修改象鼻蟲一樣刨開所有的藉口,直指問題的本質。 最終,他滿意地點點頭。 “很好。”他說,“非常好。” 惠美子感到一陣快樂的浪潮席捲了她,並因此暗中鄙視自己。那個外國人喝完了杯中的威士忌,把手伸到口袋裡,掏出一沓鈔票,站起來的同時從中抽出幾張。 “這些是給你的,別讓羅利看到。我走之前會跟他把賬結清。” 她覺得自己應該表示感激,但實際上,她覺得自己被玩弄了。這個男人用問題和語言來玩弄她。他跟那些偽善的格拉漢姆教徒和環境部的白襯衫沒什麼不同。那些人侵犯她這種新奇的生物,與她這種不潔的生物性交,並被由此帶來的快感所奴役。他們本質上都是一樣的。 她用雙手接過鈔票。她所接受的訓練告訴她,她應當有禮貌,但他這自鳴得意的贈品讓她感到憤怒。 “這位慷慨的先生,您認為我用這些錢能做些什麼呢?”她問道,“買一件漂亮的首飾?出去吃一頓大餐?我只是一件財產,您還記得嗎?我是屬於羅利的。”她將錢扔到他的腳下,“有錢還是沒錢,對我來說毫無區別。連我本人都是屬於別人的。” 男人的一隻手已經放在推拉門上,又停了下來,“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逃跑呢?” “能逃到哪裡去?我的進口許可證已經過期了。” 她苦笑著說,“要不是靠著羅利先生的人脈關係,那些白襯衫早就把我活埋了。” “你不想逃到北方去,找那裡的發條人?”那人問。 “什麼發條人?” 那人微微一笑,“羅利沒跟你說起過嗎?許多發條人聚集在深山里。都是從煤炭戰爭中逃出來的,也有被釋放的發條人。” 見她面無表情,他繼續說:“那邊有好幾個村子,就在叢林邊上。在清邁以北,湄公河的另一邊。那裡物產貧瘠,各種基因改造生物把那裡禍害得不成樣子。但那裡的發條人沒有主人,不屬於任何人。煤炭戰爭還沒結束,但如果你真的對自己的現狀如此厭惡,除了羅利之外,去那裡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真的嗎?”她傾身向前,“你說的那些村子是真的嗎?” 他微笑著,“信不過我的話,你可以去問羅利。他本人親眼見過那些村子。”他停頓了一下,“不過話說回來,我想他大概不會告訴你這事,這對他沒有好處,這只會促使你掙脫他的韁繩。” “你說的是真話嗎?” 皮膚蒼白的陌生人隨手扣上帽子,“至少與你告訴我的一樣真。”他拉開推拉門走了出去,只留下惠美子一個人。她的心怦怦直跳,突然間,她又有了活下去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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