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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章

發條女孩 保罗·巴奇加鲁皮 11324 2018-03-14
“五百,一千,五千,七千五百……” 保衛泰王國免遭自然界的侵蝕——這種事就像努力用漁網撈起大海。你可以撈起一定數量的魚類,但大海始終不變,它從網眼中漏過去了。 “一萬,一萬兩千五百,一萬五千……兩萬五千……” 齋迪·羅亞納素可猜上尉對此再清楚不過了。他站在一艘法朗飛艇寬闊的中部,四周是悶熱得喘不過氣的暗夜。飛艇的大功率螺旋扇葉在他頭上旋轉著,產生呼呼作響的大風。飛艇的貨物散亂地堆放著,一些箱子和盒子已經破裂,其中的物品散落在停泊板上,就像被小孩胡亂丟棄的玩具。各種貴重物品和禁運品扔得到處都是。 “三萬,三萬五千……五萬……” 他現在所在的曼谷飛艇起降場最近剛完成擴建翻新。鏡塔上的高亮度甲烷燈照亮了整個起降場:這是一片廣大的綠色區域,到處都是停泊板,很多停泊板上漂浮著法朗的巨大氣球。起降場的邊緣是長得又高又密的高發公司竹子以及帶刺的鐵絲網,它們劃出了這塊國際區域的邊界。

“六萬,七萬,八萬……” 泰王國正被鯨吞。這很明顯。齋迪漫無目的地巡視著,那些箱子正是他授意手下們破壞的。在他看來,泰王國正在被一種類似大海的東西所吞噬。幾乎所有箱子裡都有些值得懷疑的東西;事實上,這些箱子不過是九牛一毛。問題是普遍存在的:各種來路不明的化學溶液在查塔楚克市場上公開交易;人們在黑夜裡駕著小艇來往於昭披耶河兩岸,船上全是走私的第二代菠蘿。一波波的花粉從半島上吹過來,帶來農基公司和純卡公司的最新重組基因;柴郡貓掉落的皮毛通過垃圾影響到支渠和下水道中的蜥蜴,從而對夜鶯和孔雀的蛋造成毀滅性的後果。面對二代結核菌、銹病和發紺病在蔬菜中的蔓延,人類只能蜷縮在天使之城中,而鎬艾叢林中的象牙甲蟲卻在肆意擴展著地盤。

這就是他們飄蕩其中的大海——變幻莫測的生命媒介。 “九萬……十萬……十一萬……十二萬五千……” 像普雷姆瓦迪·斯利薩提和阿披查特·庫尼空這樣的偉大人物,或許會為哪種保護措施最好而互相爭論;也可能會討論泰王國邊境上普遍使用的紫外線殺菌防護欄的功德問題,以及先發製人的基因改造變種是否明智等等。但在齋迪看來,他們只是些空想家。大海還是不為所動地從網眼中流過。 “十二萬六千……十二萬七千……十二萬八千……十二萬九千……” 齋迪從坎雅·齊拉希瓦中尉的身後走過,斜身瞥了她一眼。她正在數賄款。兩名海關巡查員姿態僵硬地站在一邊,等著收回他們的權利。 “十三萬……十四萬……十五萬……”坎雅不為所動地繼續數著,聽起來就像一首為財富、為沾滿油脂的貨板、為古老國家的新生商業而唱的讚歌。她的聲音清澈,錢也數得仔細。只要是她數的錢,數目就絕不會錯。

齋迪露出微笑。充滿善意的小禮物看來沒什麼問題。 在200米外的另一個停泊板處,巨像們正嘶叫著從飛艇的貨艙中將貨物拉出來,並將貨物分類堆放,以便海關部門檢查和批准。螺旋扇掀起強風,讓巨大的飛艇穩定在停泊板上方。乾癟的氣球在空中旋轉著。齋迪的那些穿白襯衫的手下已排成一列準備就緒,強風將巨像糞便的氣味吹到他們周圍。坎雅的手緊緊握住她正在數的泰銖。齋迪的手下面無表情地等待著,在強風之中,他們的手落在彎刀的刀柄上。 螺旋扇帶來的強風消退了。坎雅繼續數:“十六萬……十七萬……十八萬……” 海關的人全身都汗濕了。雖然現在天氣比較熱,但也不至於流這麼多汗。齋迪就沒有流汗。不過話說回來,他也不是那個被迫再交一次保護費的人,而且保護費的數目比第一次還多。

齋迪幾乎對他們感到同情了。這些可憐的傢伙不知道上層的權力結構發生了什麼改變:賄賂的線路是否已經更改;齋迪是否代表著某個新的權力人物,或者轉投了曾經的對手;他們不知道他在官僚機構中處於哪一層,對環境部的政策有多大影響。他們能做的只是付錢。這種突襲檢查的情況下,他們還能湊出這麼多現金,他對此感到驚訝。想必當白襯衫們砸開海關辦公室的大門並搶占起降場的時候,海關的人也會這麼驚訝吧。 “二十萬。”坎雅抬頭看著他,“都在這兒了。” 齋迪咧嘴笑著,“我告訴過你,他們會付錢的。” 對於他的笑容,坎雅並未理會,但齋迪不會讓這點小事壞了心情。這是個非常不錯的炎熱的夜晚,他們搞到了一大筆錢,順便還看了海關官員汗流浹背的模樣。這是坎雅的老問題了:面對突如其來的好運,她總是難以接受。她年輕時的遭遇使她失去了歡欣鼓舞的能力。那是東北部的飢荒。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在那場飢荒中死去。經過艱難跋涉,她來到這座天使之城。就是在這段經歷中的某處,她從此再也無法感受到歡樂了。對於任何形式的sanuk——也就是歡樂,她都沒有反應,甚至對於sanuk mak這樣極致的歡樂也都一樣,比如說他們成功地擊潰了貿易部、潑水節慶祝這樣的事情。因此,坎雅從貿易部拿到二十萬泰銖時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當然更不可能笑了,她只是在灰塵吹過來時微微瞇起眼睛。不過,齋迪不會讓這種事影響自己的情緒。坎雅沒有感受歡樂的能力,這是她因緣的業報。

儘管如此,齋迪還是對她抱有某種程度的憐憫。最窮困的人也會有歡笑的時候,而坎雅則幾乎從來不笑。這是相當違背自然規律的事。無論她是尷尬、惱怒、憤慨還是歡樂,她都不笑。這讓其他人感到不舒服,所以她完全沒有社交生活——這正是她最終來到齋迪這一組的原因。除了他,沒有人能忍受她這樣的人。於是他們兩人成了一對奇怪的搭檔。齋迪總能找到讓自己發笑的事情,而坎雅則是冷面冷心,她的臉像是用翡翠雕出來的一樣,幾乎總是一個表情。齋迪再一次露出微笑,默默祝福自己的這位副手,“那麼,咱們把它裝起來吧。” “你這是越權行為。”一個海關官員低聲說道。 齋迪滿不在乎地聳聳肩,“一切可能威脅泰王國安全的因素均在環境部管轄範圍內。這是女王陛下的旨意。”

海關官員的眼神很不友善,但他強迫自己露出愉快的笑容,“你懂我的意思。” 齋迪咧嘴笑了笑,試圖打消對方的惡意,“別擺出一張苦瓜臉。我完全可以把要價提高一倍,而你們還是得照價付錢。” 坎雅把收來的錢裝進箱子,而齋迪則用他的刀尖挑開一個已經破損的箱子。 “看看這些,這就是你們竭力保護的重要貨物!”他從箱子裡翻出一捆和服。這也許是某個日本經理人的老婆的貨物。他把這堆價值超過他一個月薪水的貨物翻得亂七八糟。 “我們可不想讓那些貪婪的官員把這些東西都據為己有。”他咧嘴笑著,朝坎雅那邊瞥了一眼,“你想要幾件嗎?這些可是真絲製品。日本人還在養蠶,你知道的。” 坎雅連頭也沒抬,繼續整理現金,“尺碼不合。那些日本經理人的老婆都很胖。農基公司的基因改造食物使她們攝入了過多的卡路里。”

“你們還打算偷東西?”海關官員的臉上仍然掛著禮貌的笑容,掩飾著一觸即發的怒火。 “暫時沒這打算。”齋迪聳聳肩,“我副手的品位顯然比日本人高多了。不管怎麼說,你們的利潤還是會回來的,這我能保證。今天這事兒對你們來說,不過是個小小的不便罷了。” “那這些損壞的貨物怎麼辦?我該怎麼解釋?”另一個海關官員朝一個索尼風格的折疊屏幕揮揮手,這東西有半邊已經摔破了。 齋迪仔細觀察著這個物品。據他猜測,上面表現的應該是22世紀晚期一個類似於武士階層的家庭:背景中,某種類型的發條工人在一片田野上勞作,一個三下機械流體動力公司的經理人在監督他們,以及……等等,那些發條工人有十隻手嗎?這種對自然的公然褻瀆讓齋迪打了個冷戰。在這片田野邊拍照的這個自然人家庭看起來並沒有對此感到困擾,但話說回來,他們是日本人。他們甚至讓自己的小孩玩發條猴子。

齋迪做了個鬼臉,“我確定你們可以找到藉口,也許就說這東西被運貨的巨像踏了一腳。”他拍著海關官員的背以示鼓勵,“別灰心喪氣!發動你們的想像力!把這當成積功德好了。” 坎雅把錢收起來了。她把針織小包扣好,斜挎在肩上。 “搞定了。”她說。 起降場的遠端,又一艘飛艇開始緩緩降落,巨大的扭結彈簧風扇用僅餘的能量操控巨大的艇身落向停泊板。拴著鉛塊的線纜像蛇一樣從飛艇的腹部落下來。停泊板工人伸出雙手,等著抓住這些線纜,好引導飛艇降落到他們的巨像組所在的位置,那姿勢就像在對某種巨神祈禱。齋迪興致勃勃地瞧著這一幕,“不管怎麼說,我代表環境部退休職員聯合會感謝你們,感謝你們做出的貢獻。”他舉起彎刀,轉身面向他的手下。

“先生們!”他在飛艇風扇的蜂鳴聲和拉貨巨像的嘶叫聲中高喊道,“我給你們提出一個新的挑戰!”他用彎刀指著那艘正在降落的飛艇,“誰第一個從那艘新來的飛艇上找到一個箱子,我就獎給他二十萬銖!就那一艘!快去!” 海關官員們驚得目瞪口呆。反應過來後,他們連忙開口說話,但他們的聲音被飛艇風扇轉動的噪音蓋過了。看口型,他們在拼命地抗議:“Mai tum!Maitum!Mai tawng tum!不不不不不!”同時絕望地揮舞著手臂。但齋迪早就一馬當先地衝了過去,手中的彎刀閃閃發亮。他吼叫著奔向新的獵物。 在他身後,他手下的白襯衫們彷彿變成了一道波濤。他們閃過擋在面前的箱子和苦力,跳過停泊板,從巨像肚子下面穿過。這些都是他的人,他忠誠的孩子們,只要他一聲呼喚就會跟來。他們是聖人和女皇的愚蠢的追隨者,不會被別人收買,時刻將環境部的榮耀銘記在心。

“那一艘!那一艘!” 他們像白色的老虎一樣在起降場上不斷加速,被撞倒的日本貨物箱倒在他們身後,亂得像剛經歷過一場颱風。海關官員們的呼叫聲早已消失,齋迪離他們已經很遠了。他感受著兩條腿有力地蹬踏地面,新出現的獵物讓他感到快樂。他越跑越快,他的手下緊隨其後,與目標的距離在腎上腺素的急速分泌之下快速縮短。這是一種純粹的戰鬥慾望。他們舉起手中的彎刀和斧子,指向那龐大的機器——它正在空中逐步下降,看起來就像傳說中有一萬英尺高的惡魔之王托薩坎,陰沉沉地向他們壓下來。飛艇比最大的巨像還要大,其側面有幾個法朗的文字:卡萊爾公司。 齋迪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口中發出一聲興奮的呼叫。卡萊爾公司。那個該死的法朗,隨隨便便地就說要改變排污信用系統、撤銷檢驗檢疫環節——這些都是保護泰王國的重要措施,他想讓王國像其他國家那樣崩潰。這個外國人在貿易部部長阿卡拉特和攝政王殿下面前都很吃得開。這次真是發了。齋迪心中滿是捕獵的慾望。他伸手拉住著陸線纜,而他的手下也迅速沖了過來,他們更年輕、更靈活,也更充滿狂熱的激情。所有人都伸出手來,要抓住這個獵物。 但這艘飛艇比之前那艘機靈得多。 飛行員一看到白襯衫朝自己預定的降落位置衝過來,馬上重新調整了飛艇的螺旋扇。一陣狂風吹得齋迪睜不開眼睛。所有的螺旋扇都尖叫著,瘋狂地轉動,飛行員耗費數億焦耳的能量,抵抗地球的引力。飛艇上伸出的著陸線纜迅速收回,在空中打著旋儿——就像章魚收回觸手那樣。螺旋扇全力旋轉所發出的狂風把齋迪吹倒在地。 飛艇開始上升。 齋迪爬起來,在溫熱的風中瞇著眼睛,看著那飛艇逐漸隱沒在暗夜之中。他思索著:這頭消失的怪物是否得到了海關管控塔的警告?當然,也可能是飛行員夠聰明,知道白襯衫臨檢對他的老闆沒有絲毫益處。 齋迪的眉頭皺了起來。理查德·卡萊爾是個聰明過頭的傢伙。他總是與阿卡拉特會面;公開給二代結核病患者一些小恩小惠,丟些零錢給他們;總是談論著自由貿易的好處。還有十幾個法朗跟他一樣回到了這裡,就像苦水疫情后海蜇返回岸邊,不過,卡萊爾是其中最招搖的一個。他那噁心的笑容讓齋迪一想起就會生氣。 齋迪站直身體,撫平白色的亞麻襯衫。這無關緊要;那艘飛艇遲早會回來的,就像大海一定會將波濤打在沙灘上一樣。想要完全阻止法朗的侵入是不可能的,陸地與大海總是會互相侵蝕。那些追求利潤的人別無選擇,他們一定會衝進來,不管會遇到什麼後果。而他,也終將與他們對面交鋒。 這是他的因緣。 齋迪慢慢轉過身,看著那些已經檢查過的散亂的貨物,抬手擦了擦臉上的汗,因急速奔跑而變得急促的呼吸逐漸平復。他揮揮手,示意他的手下繼續幹活,“那邊!把那些箱子都給我打開!每個箱子都得仔細檢查。” 海關的人在等他。其中兩個人朝他走過來,他則視若無睹地用刀尖撬開一隻箱子。這些人就像狗一樣,除非你把他們餵得飽飽的,否則他們就在你腳邊轉悠。其中一個人試圖阻止齋迪揮舞彎刀砍向另外一隻箱子。 “我們付過錢了!我們會向上頭抗議,會有人來調查你的。這裡是國際領土!” 齋迪皺了皺眉,“你們怎麼還在這兒?” “我們已經付了一大筆保護費!” “的確,錢的數目很合理。”齋迪用肩膀擠開兩人,“但我不是來這兒跟你們討論這些問題的。你們有權抗議,但我也有權守衛我們王國的邊界。如果這意味著我必須要侵入你們的'國際領土',我就會那麼做。”他揮動彎刀,又一個箱子瞬間解體。防風雨木材散落在地。 “你的行為越權了!” “可能吧。不過你得找個貿易部的人,讓他親自過來跟我談。去找個比你厲害得多的人。”他慢慢轉過彎刀,一個意味深長的動作,“或者,你願意現在就跟我,還有我的手下談一談?” 那兩人畏縮了。齋迪覺得自己似乎看到坎雅的唇角露出了一絲微笑。他驚訝地轉頭看了一眼,但他的副手早就又擺出了那副公事公辦的表情。看到她的微笑真是令人愉快。齋迪甚至開始思考,究竟自己該做點什麼,才能讓這個向來不笑的下屬再次莞爾。 遺憾的是,海關的人似乎認清了自己的地位。在他的彎刀面前,他們只能選擇退縮。 “別以為你能這樣侮辱我們,然後毫髮無傷。” “當然不會。”齋迪用刀砍開另一個箱子,把裡面的東西倒出來,“不過我還是對你們的捐款表示感謝。”他抬頭看著他們,“你們投訴的時候記住,這一切都是我,齋迪·羅亞納素可猜做的。”他再次露出微笑,“還有,記得告訴他們,你們賄賂的是曼谷之虎。” 周圍,他的手下哄笑起來。海關的人聽到這個綽號,震驚地連連後退——他們到這時候才開始搞清楚對手的力量。 齋迪打量著身邊的破壞情況。木箱的碎片隨處散落。這些箱子的設計目標是在足夠堅固的前提下盡可能減輕重量。鏤空工藝使箱子變得輕便,同時足以承受其中的貨物——但如果有人用彎刀劈砍,那就另當別論了。 檢查工作進行得很快。他們從箱子裡拽出各種物品,然後分類擺放好。海關的人在他的手下身邊走來走去,記下這些白襯衫的名字。他的手下舉起彎刀驅趕他們。海關官員們趕緊退開,站在較為安全的距離上觀察他們。這情景讓齋迪聯想到為爭奪一具遺骸而打鬥的動物。他的手下只能得到這些外國物產的一點殘渣,而與此同時,各種食腐動物——烏鴉、柴郡貓和狗——都在一旁窺視,等待著自己的那一份腐肉。這個想法使他的心情稍稍有些陰鬱。 海關的人站在遠處盯著他們。 齋迪開始檢查分好類的物品。坎雅緊跟在他身後。齋迪問道:“都找到了些什麼,中尉?” “瓊脂溶液、培植營養液、某種培養槽、純卡公司生產的肉桂、一批我們不認識的木瓜種子,還有一種新的尤德克斯大米,這種大米可能會造成我們的一切變種大米絕育。”她聳聳肩,“情況就是這樣,與我們估計的相差不多。” 齋迪打開一個裝運容器的插銷,朝里面看了一眼。然後檢查地址,寫的是法朗工業區的某家公司。他試著讀出那些外國字母,不過很快就放棄了。他想自己也許見過這個標誌,但經過一番思索,他否認了這個可能。他用手摸著裡面的貨物,是一些袋子,裝的似乎是某種蛋白粉。 “看來沒有什麼值得特別注意的。農基公司和純卡公司的箱子裡也沒有蹦出新版銹病?” “是的,沒有。” “很遺憾,我們沒有抓到最後那艘飛艇,跑得還挺快。要是能查查卡萊爾先生的貨,那可真是開心。” 坎雅聳聳肩,“他們會回來的。” “那是當然。” “就像狗總會回到屍體旁邊。”她說。 順著坎雅的眼神看過去,齋迪看到那些海關官員正站在遠處觀察這邊。他們兩人對世界的看法竟然如此相似,這讓他覺得有些傷感。是他影響了坎雅還是坎雅影響了他?他從前總是能從工作中找到很多樂趣。但那個時候,工作比現在更鮮明快活。他不像坎雅那樣慣於行走在灰暗的世界裡,但至少他能從中找到更多樂趣。 他的思緒被打斷了。一個手下走過來,是頌猜,掛在他腰間的彎刀不停地晃動。這是個可靠的傢伙,年紀與齋迪差不多,但卻承受過更多的哀痛——那是在銹病第三次爆發時,僅在一個種植季裡,銹病就席捲整個北部。他是個好人,忠誠,而且聰明。 “有個人在看著我們。”頌猜靠近兩位長官時,低聲說道。 “在哪兒?” 頌猜的頭輕輕動了一下。齋迪的目光迅速掃過一片混亂的起降場。他身邊的坎雅則突然變得僵硬了。 頌猜點點頭,“你看到他了嗎?” “Kha。”她點頭表示肯定。 齋迪終於也看到了那個男人。他站得相當遠,能看到白襯衫和海關官員兩方面的人。他身上穿著一套簡單的橘色布裙和紫色亞麻襯衫,從裝束來看像是個苦力,但他卻沒有搬東西。他什麼也沒做。而且他看起來氣色很好,不像大多數苦力那樣瘦得肋骨外露、顴骨高聳。他只是靠在一個錨鉤上,神態輕鬆地看著這邊。 “貿易部的?”齋迪問。 “也許是軍隊的。”坎雅猜測說,“他看起來很自信。” 似乎感覺到了齋迪的目光,那男人轉過身。他和齋迪對視了好一會兒。 “媽的。”頌猜臉色陰沉,“他看見我們了。”他放棄掩飾,同坎雅和齋迪一樣直視對方。那男人表現得泰然自若。他吐出一顆紅色的檳榔,然後轉身慢吞吞地走開,很快就消失在忙碌的運貨大軍之中。 頌猜問道:“我是不是該追上他?審問他?” 齋迪伸長脖子,搜索著那人消失的地方,“你怎麼看,坎雅?” 她猶豫了一下,“我們今晚逗弄的毒蛇已經夠多了。” 齋迪微微一笑,“真是明智而又委婉的回答。” 頌猜點頭表示贊同,“貿易部會氣得發瘋的。” “這正合我意。”齋迪示意頌猜繼續檢查。他離開後,坎雅說道:“我們這次可能真的有些過分了。” “你是說我做得過分了。”齋迪露齒一笑,“你害怕了?” “不是害怕。”她的目光飄向那個觀察者消失的地方,“齋迪上尉,這裡有些大魚,比我們還大。這個起降場……”坎雅停頓了一下,顯然在思考自己的措辭。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道:“這是挑釁。” “你真的沒有害怕?”他繼續刺激她。 “沒有!”說出這兩個字,她立刻停了下來,抑制著將要爆發的情緒,維持冷靜的外表。她總是能夠冷靜地發表見解,齋迪私底下對此非常欣賞。而他的言辭和行動向來不太謹慎。他就像一頭巨像,先發起衝鋒,過後才尋找被踐踏在地的稻穗。他是個急性子,而不是冷靜派。至於坎雅…… 終於,她繼續說道:“這裡可能並不是最適合檢查的地方。” “別那麼悲觀。起降場可是塊大肥肉。那邊那兩條可憐蟲掏出二十萬銖根本不費力氣。要是他們誠實正直,哪來這麼多錢。”齋迪微笑著說,“我早就該來這地方,給這些賤人一點教訓。怎麼說也比在河上等著扭結彈簧小艇,以基因走私的罪名逮捕未成年的小屁孩要好。至少這是一份正義的活計。” “但這肯定會引來貿易部。從法律上說,這裡是他們的地盤。” “要是真講法律,這些東西一樣都不能進口。”齋迪輕蔑地一揮手,“法律不過是些迷惑人的文件,是對正義的阻礙。” “只要有貿易部摻和的事情,就沒什麼正義可言。” “這一點我們都很清楚。不管怎麼說,這一隊是我負責。你不會有任何事。就算你知道我們今晚準備去哪兒,你也不可能阻止我。” “我不會……”坎雅的話剛開頭就被打斷了。 “不用擔心。是時候給貿易部、還有在它身邊打轉的那些法朗上點眼藥了。眼下他們得意洋洋,咱們得提醒他們:按照法律,他們也得偶爾做點事情才行。”齋迪停頓了一下,又開始檢查那些損壞的貨物箱,“真的沒有黑名單上的東西?” 坎雅聳聳肩,“只有大米是真正的違禁品。其他東西理論上都沒什麼害處。沒有正在培植的樣本,也沒有禁運的其他基因產品。” “但是?” “許多東西可能會被濫用。比如說培植營養液,這東西的使用目的讓人懷疑。”坎雅又恢復了面無表情、令人沮喪的模樣,“要把它們全都帶走嗎?” 齋迪皺起眉頭想了想,最終,他搖搖頭,“不。把它們燒掉。” “抱歉,你說什麼?” “把它們燒掉。讓那些法朗去跟保險公司交涉吧。我們得讓他們知道,他們的行為是要付出代價的。”齋迪微笑著說,“都燒掉,一個箱子也不留。” 貨物箱在火中劈啪作響,防水油脂在地上流淌,火花像人們的禱告那樣飄向天空——這時,齋迪滿意地看到了坎雅的微笑,這是今晚的第二次。 齋迪回到家時,天已經快亮了。持續不斷的知了叫聲和蚊子發出的嗡嗡聲中,時而會混入下水道蜥蜴的唧唧叫聲。他甩掉鞋子,走上樓梯,柚木地板在他的踩踏下發出嘎吱聲。他悄悄地走在自己的吊腳樓裡,感受著腳掌下面光滑軟木的奇妙觸感。 他推開屏風式的房門,迅速鑽進屋裡,然後關好門。這地方離水渠只有幾米遠。水渠裡的水又髒又臭,蚊子成群。 屋裡只點著一支蠟燭,地板上鋪著一張長榻,查雅正在上面熟睡。她在等他。他露出柔和的微笑,很快走進浴室,脫掉衣服,往身上澆水。他盡可能快地洗澡,盡量保持安靜,但水落在木頭上的聲音還是很大。他又取了一瓢水,澆到後背上。在這沉寂的夜裡,空氣仍然悶熱,所以他並不介意水有些涼。在炎熱的季節,能涼快一點總是好的。 他洗完澡,圍上一條布裙就走了出來。查雅已經醒了,那雙深邃的棕色眼睛正盯著他。 “你回來得太晚了,”她說,“我很擔心。” 齋迪露齒一笑,“你這麼了解我,怎麼還擔心呢?我可是隻老虎。”他在她身邊躺下,溫柔地親吻她。 查雅皺了皺眉,把他推開。 “別相信報紙上說的。老虎!”她做了個鬼臉,“你身上好像有煙味。” “我剛洗完澡。” “我說的是你的頭髮。” 他站了起來,“這是個很不錯的夜晚。” 她在黑暗中微笑起來,白色的牙齒閃著光。她那像牙色的皮膚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出光澤。 “你為女王陛下打擊了敵人?” “我打擊了貿易部。” 她有些惶恐,“啊。” 他輕輕觸摸她的手臂,“以前我惹火大人物的時候你總是很高興的。” 她躲開他,站起來把墊子舖平。她的動作有些生硬,似乎在生氣,“那是以前。現在我只是擔心你。” “你不用擔心。”齋迪在她整理墊子的時候讓了讓,“我很吃驚你竟然會等我。換了我,我就去好好睡一覺,做個美夢。所有人都已經放棄了控制我的努力。對他們來說,我意味著一筆額外的支出。我在人民中很受歡迎,他們不能把我怎麼樣。他們派間諜來盯我的梢,可並沒有阻止我的意思。” “你是人民的英雄,也是貿易部的眼中釘。對我來說,我倒樂意讓貿易部部長阿卡拉特成為你的朋友,而讓人民成為你的敵人。那樣更安全點。” “我們結婚的時候你可不是這樣想的。你喜歡我是因為我是個戰士。我在祿非尼體育館打贏了好多場拳賽。你還記得嗎?” 她沒有回答,只是又俯下身收拾墊子,拒絕轉過身來面對他。齋迪嘆了口氣,將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讓她轉過來,好讓他可以看到她的眼睛,“別管那麼多了,為什麼要提這些呢?我不是在這兒好好的嗎?” “他們用槍打你時,你就不會這麼好了。” “那是過去的事了。” “他們要求你待在辦公室裡,還讓普拉查將軍賠了款。”她伸出手,給他看她失去的手指,“別說你是安全的,我也在那裡。我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事來。” 齋迪撇了撇嘴,“無論怎樣,我們都不可能完全安全。如果不打擊貿易部,就會有銹病、二代結核病或者其他什麼更糟糕的瘟疫。現在這個世界可不像以前那麼完美。擴張時代早已過去了。” 她張開嘴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很快又閉上了。她把身子轉向一邊。齋迪等著她平息怒氣。當她轉回來的時候,她已經控制住了情緒,“是的,你說得對。我們都不安全。但我還是希望我們能安全地生活。” “你可以去佛牌市場買個護身符,聽說可以寄託所有的美好願望。” “我買了,是帕·色武布的護身符。可你從來不戴。” “那是因為這只是迷信。不管我發生了什麼事,那都是我的因緣。護身符也不能改變什麼。” “就算是這樣,它又不會傷到你。”她停頓了一下,“如果你戴上它,我會感覺好些。” 齋迪微微一笑,正打算用這話來取笑她,但她表情中的某種東西讓他改變了主意,“好吧。只要能讓你開心,我會戴上你的護身符。” 臥室里傳來噪音,那是一陣帶著痰音的咳嗽聲。齋迪的身體僵硬了。查雅不安地挪動身子,回頭向噪音發出的地方看去,“是素拉特。” “你沒帶他到叻她娜那裡去?” “她的工作不是給小孩看病。她一直在忙基因破解的事。” “到底帶他去了沒有?” 查雅嘆了口氣,“她說這病不是升級版的。不需要太擔心。” 齋迪鬆了口氣,“那就好。”咳嗽聲又響了起來。這讓他想起已經死去的納姆。他極力趕走心中的哀傷。 查雅撫摸著他的下頷,他的注意力又回到她身上。她對著他微笑,“那麼,尊貴的戰士,天使之城的保衛者,是什麼使得你的身上殘留著煙味呢?什麼事讓你這麼高興?” 齋迪微微一笑,“明天你看看傳單就知道了。” 她的雙唇緊緊抿了起來,“我很擔心你。真的。” “那是因為你有一副好心腸。但你不用擔心。他們已經對我下過重手了,上一次他們搞得很糟。報紙、傳單都非常喜歡這個故事。最尊貴的女王陛下已經對我的行為表示支持。他們現在會離我遠遠的。至少他們還尊重女王陛下。” “你還真是幸運啊,她很可能聽不到你的事蹟。” “就算是那個婊子養的攝政王,也不可能完全蒙蔽她。” 聽到此話,查雅的身體不由得僵住了,“齋迪,求你了。別說那麼大聲。攝政王耳目眾多啊。” 齋迪皺了皺眉,“瞧見沒?這就是我們的處境。一個整天想著怎麼才能佔據王宮內院的攝政王,一個與法朗合謀破壞貿易和檢疫法規的貿易部部長。而我們連大聲說話都不敢。” “我很高興今晚去了起降場。你真該看看那些海關官員怎麼大把大把地撈錢,他們只要站在那兒讓所有的東西進關就行了。那些容器裡完全有可能裝著多發性黏液瘤病毒的新變種,而他們只會伸出手來索要賄賂。有些時候,我真覺得我們又回到阿育陀耶王朝末年了。” “別太誇張了。” “歷史總是在重複。沒有人站出來,為保衛阿育陀耶王朝而鬥爭。現在跟那時一樣。” “那麼這對你又有什麼影響?你以為你是某個挽拉曾的村民轉世?能力挽法朗入侵的狂瀾?戰鬥到最後一人?你是這麼想的嗎?” “至少他們戰鬥過!你更贊成哪一個?是抵抗緬甸人達一個月之久的農民,還是逃離王都、任憑首都遭外國人劫掠的高官?”他的臉色十分陰沉,“如果我是個聰明人,我早就該每天晚上去一趟起降場,給阿卡拉特和那些法朗一個真正的教訓,告訴他們還有人願意為天使之城而戰。” 他以為查雅會打斷他,會讓他火熱的心冷靜下來,但她沒有。她沉默著。過了好久,她終於問道:“你覺得我們會不會總是輪迴轉世到這裡?必須一次又一次地回來面對這一切?” “我不知道。”齋迪說,“坎雅倒有可能提出這種問題。” “她從來都不笑。我應該給她也買一個護身符,讓她笑一笑。” “她有點古板。” “我聽說叻她娜準備向她求婚。” 齋迪在腦海中幻想坎雅和漂亮的叻她娜在一起的情景。叻她娜在環境部設在地下的生物抑制實驗室工作,整天戴著呼吸面罩。 “我從不打探她的私生活。” “要是她有個男人的話,肯定會笑的。” “如果像叻她娜那樣的好人都不能讓她開心,恐怕也就沒人能做到了。”齋迪露齒一笑,“不管怎麼說,要是她有了男人,那男人大概會非常嫉妒那些受她指揮的小伙子。都是英俊的小伙子……”他傾身向前準備親吻查雅,但她卻把他推開了。 “呃,你身上還有酒味。” “菸酒不分家。我聞起來像個真正的男人。” “快去睡吧。別把尼沃和素拉特吵醒了。還有媽媽。” 齋迪把她拉到懷裡,在她的耳畔說:“她不會介意再多個孫子。” 查雅笑著把他推開,“要是你吵醒她,她肯定介意。” 他的手開始在她的屁股上游走,“我會很安靜的。” 她拍開他的手,但並不是很用力。他一把捉住她的手,摸索上面斷指的殘樁,輕柔地撫摸著。突然間,兩人冷靜下來。她深吸一口氣,“我們已經失去了太多。我不能再失去你。” “不會的。我是隻老虎,再說我也不蠢。” 她緊緊抱住他,“我希望如此,真心希望如此。”她溫熱的身體緊貼在他身上。他能感受到她的呼吸,裡面滿是對他的關切之情。她後退一步,嚴肅地註視著他。她黑色的眼睛裡充滿愛意。 “我不會有事的。”他又說了一次。 她點點頭,但似乎並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她看起來像是在仔細地觀察他,注視他眉骨的輪廓、他的微笑、他臉上的疤痕和斑點。這一刻似乎要持續到永恆——她黑色的眼睛認真地盯著他,想把他的一切都牢牢記住。最後,她輕輕點頭,就像她對她自己說了些什麼,她臉上擔憂的表情也退去了。她微笑著,把他拉入自己懷裡,將嘴唇湊到他的耳邊。 “你是隻老虎。”她像占卜人一樣低語道。她的身子似乎失去了力氣,完全靠在他身上。兩人緊緊貼在一起,他終於感覺到了一陣輕鬆。 他用了點力,把她抱得更緊了。 “我一直在想你。”他低聲說。 “跟我來。”她滑出他的懷抱,牽住他的手,一起走向他們的床。她拉開又輕又軟的蚊帳,鑽到床上。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過後,衣物都被丟在地上。隱藏在陰影裡的女人引誘著他。 “你身上還是有煙味。”她說。 齋迪拉開蚊帳,“還有酒味。別忘了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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