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發條女孩

第3章 第二章

發條女孩 保罗·巴奇加鲁皮 11813 2018-03-14
“用力抬!”福生喊道。波姆、努、克利和坎達用身體頂著搖搖欲墜的轉軸,試圖把它從支架中抽出來,就像從巨人身上往外拔刺一樣。他們要將轉軸抬高,以便讓一個叫阿邁的女孩進入下面的洞中。 “我看不見!”她叫道。 波姆和努用盡全力,努力阻止轉軸自動歸位。福生單膝跪地,將一支手搖電筒遞給女孩。她的手指與他的略微相碰,然後她從他手裡取過電筒,隱沒在黑暗之中。這電筒比她還值錢,因此他真心希望那幫工人別在她還沒出來的時候就吃不住力。 “怎麼樣?”過了一分鐘,他朝下面喊道,“裡面壞掉了嗎?” 下面沒有回答。福生希望她最好別被什麼東西卡住。他安靜地蹲坐在地上,等待她完成檢修工作。工廠裡的其他人都在忙著恢復廠房的秩序。巨像工會的工作人員帶著明亮的彎刀和四英尺長的骨鋸,圍在巨像的屍體旁,分解那座肉山。他們的手上沾滿紅色的鮮血。毛皮被剝去後,巨獸露出如大理石一般的肌肉,大量的血流了出來。

看到此情此景,福生不由得戰栗了一下:他想起那些被毀壞的工廠,想起那些被屠殺的同胞——同樣被肢解,但流出的是人類的鮮血。倉庫被摧毀,人們失去生命。這裡發生的一切都令他不禁想起那些扎著綠色頭帶的人,手提彎刀,燒毀他的倉庫。黃麻、羅望子、扭結彈簧,全部在火焰中化為灰燼。火光在彎刀上映出妖豔的紅色。他轉開目光,撇開回憶,強迫自己深呼吸。 巨像工會一聽說他們的財產損失,立刻派出了專業的屠夫。福生曾要求他們將屍體拉到外面,在街上完成他們的工作,以便騰出空間來修理能源鏈,但工會的人拒絕這麼做,好像嫌這裡還不夠亂似的。於是,在工人清理現場的同時,血液招來了大量的蒼蠅,屍體散發出的惡臭氣味也越來越濃烈。

隨著屍體上的肉被逐漸剔去,骨頭慢慢露了出來,就像在一片紅肉的海洋中露出的一塊珊瑚礁。鮮血從巨像的身體裡淌出,匯集成一股血流,向排水溝奔湧而去,最終將到達曼谷的煤動力水位控制泵。福生看著這股血流在眼前流過,心中不由得有些酸楚。巨像的體內不知有多少加侖的血液,這裡面損失的卡路里簡直無法計算。屠夫們的動作麻利,但就算如此,要把屍體徹底分解完大概也要到明天凌晨了。 “她還沒檢查完?”波姆喘息著問道。福生的注意力被拉了回來。波姆他們幾乎耗盡了力氣,快承受不住轉軸的重壓了。 福生再一次朝洞裡喊話:“你看見什麼了,阿邁?” 她的話聽起來模糊不清。 “那你先上來!”他又回到蹲坐的姿勢,伸手擦了擦臉上的汗。這工廠比煮飯的鍋裡還熱。現在,所有的巨像都返回了獸欄,因此不管是工廠的生產線也好,還是換氣用的風扇也好,全都失去了動力。潮濕悶熱、夾雜著死屍惡臭味的空氣像毛毯一樣蓋在所有人的身上,簡直就像是置身孔提區的屠宰場。福生極力遏制嘔吐的衝動。

工會屠夫那邊傳來一聲叫喊:他們已經把巨像的腹部切開了,一大串腸子流了出來。收集下水的人——糞肥巨頭的員工——衝上前去,將這些玩意兒搬到手推車裡。這相當於幸運地獲得了一大筆卡路里。巨像死前沒有任何傳染病,因此這些內臟很可能用來飼養糞肥巨頭在周邊農場中養的豬,或者進入黃卡人的食物儲藏庫,提供給那些居住在擴張時期大廈中的馬來亞難民食用,他們都受糞肥巨頭的保護。連豬和黃卡人都不吃的東西則丟入沼氣池,與城市每天產生並收集起來的果皮、糞便等物混在一起,在裡面慢慢變成肥料和沼氣。沼氣的一部分會用作路燈的燃料,用綠色光芒照亮城市的路面。 福生輕撫著他的“幸運痣”,腦海中不停地思索著。糞肥是個典型的壟斷行業,糞肥巨頭的影響遍及城市的諸多方面。考慮到這一點,那位巨頭沒能當選首相還真是意外。當然,如果他想的話,以這位教父的教父、偉大的“聖王”的影響力,他可以得到一切他想要的東西。

但是,他想要我提供的東西嗎?福生思考著。他會對一個好的商機感興趣嗎? 阿邁的聲音終於從地下傳出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壞掉了!”她喊道。過了一小會兒,她手腳並用地從洞裡爬出來,身上全是汗和灰塵。波姆等人鬆開麻繩,轉軸落入坑洞,地板為之一震。 聽到這聲音,阿邁朝身後瞥了一眼。福生相信自己看到了那一閃而過的恐懼,這女孩明白轉軸完全有可能把她壓成粉末。但恐懼神情來得快,去得也快。她是個適應能力很強的孩子。 “怎麼樣?”福生問道,“是核心裂開了嗎?” “是的,Khun。裂縫很大,我的手能伸進去這麼多。”她的手指在接近手腕的位置比畫著,向他示意,“另一邊也有裂縫,跟這邊一樣大。” “他媽的。”福生用漢語罵道。損壞情況和他預想的差不多,但他還是忍不住出口成“臟”。 “傳動鏈呢?”

她搖搖頭,“我能看到的鏈條都扭曲了。” 他點點頭,“去把林、涅還有川給我叫來……” “川已經死了。”她朝地上的一攤污跡揮了揮手,那是被巨像踩死的兩個工人。 福生皺起眉頭,“是的,沒錯。”死了的還有蓮、卡皮蓬,以及不幸的質檢部負責人班雅,他永遠不會聽到安德森關於海藻培養槽遭污染的指責了。又是一筆費用。死亡的普通工人,其家屬將得到一千銖的補償金;班雅的補償金則是兩千銖。他再次露出愁容。 “那就找其他人吧,從清潔組那邊找個像你這樣個兒小的。你們得到地下去。波姆、努,還有克利,你們把轉軸弄出來。全部弄出來。我們得對主驅動系統來一次徹底的大檢查。要不然根本不用考慮開工的問題。” “幹嗎那麼急呢?”波姆笑道,“我們要再開工那可有的等了。老闆得付出大量的鴉片,否則工會才不會同意回到這里工作;他可是把一頭巨像給打死了。”

“等到工會回來的時候,這兒也不會有四號轉軸了。”福生訓斥道:“要重建轉軸就得砍伐一棵這麼粗的樹,這種事要耗費很長時間才能得到王宮方面的批准,然後還得在北邊放排,讓它漂到這兒來——假定今年的雨季還會到來的話。這麼長的時間我們都得在動力不足的狀態下工作。想想看吧。你們之中的某些人根本就不用工作了。”他朝壞掉的轉軸點點頭,“只有工作最賣力的人才能留下來。” 波姆掩蓋怒氣,露出歉意的微笑,行了個合十禮,“Khun,我失言了。我沒有冒犯的意思。” “那好吧。”福生點點頭,轉身離開。雖然臉上神情嚴肅,但他私底下並不認為那工人的話有什麼錯。的確,要想再利用巨像的巨力來推動工廠的轉軸,必須付出大量的鴉片和金錢用於賄賂,而供能合同也必定要重新商定。資產負債表上的又一筆紅字。這還沒算僱請做法事的僧侶、婆羅門、風水專家或是通靈者所需的費用;如果不讓這些人來驅散此地的冤魂並從中大賺一筆的話,工人們絕不會安心地在這個充滿厄運的工廠中繼續工作……

“陳先生!” 聽到這句用漢語喊出的話,福生抬起頭向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那個“洋鬼子”安德森·雷克坐在工人儲物櫃旁的一張長凳上,一個醫生正在處理他的傷口。最初他想讓醫生在樓上為他縫合,但福生說服了他,讓他在車間裡所有工人都能看到的地方處理傷勢。他那一身白色熱帶服裝上沾滿鮮血,看上去就像一個從墳地裡跑出來的冤魂。但他並沒有死,也沒有害怕。這樣能為他爭得很多面子。洋人無所畏懼。 安德森正喝著一瓶湄公威士忌——他命令福生去買的酒,彷彿這個老華人只是他的僕人。福生則指派阿邁去買,結果買回來的是一瓶中檔牌子的假酒,省下了不少錢。如此聰明伶俐的表現使得福生多給了她幾個泰銖,他緊盯著她的眼睛說:“記住,這是我賞給你的。”

她對他嚴肅地點了點頭。要不是他過往的生活經歷,看到這種表態,他肯定會相信他已經收買了她的忠心。但如今的他只是希望,如果泰國人突然開始對付黃卡難民,把他們全部驅趕到銹病橫行的叢林裡,到了那個時候,她不會立刻想要殺掉他就行。或許他為自己買到了一點點時間,也可能什麼都沒買到。 他朝安德森走過去的時候,詹醫生用漢語喊著:“你們這些洋鬼子真結實。都這樣了還亂動哪。” 她和他一樣是個黃卡人。像他們這樣的難民本來是不能得到工作來養活自己的,但和他一樣,她也是靠智慧和手藝謀生。如果被白襯衫發現她在搶泰國醫生碗裡的飯……這想法讓他感到窒息。幫助同胞是值得的,哪怕只是一天的活兒。也許可以算是對過往的一種補償。

“請盡量讓他活著。”福生微笑著說,“我們還得讓他簽報酬票據哪。” 她哈哈笑起來,“挺麻煩。我很長時間沒使針線了,不過既然你這麼說,我可得把這醜八怪救回來。” “要是你技術那麼高超的話,哪天我得了二代結核病就找你來治。” 洋鬼子用英語插話道:“她在抱怨什麼?” 福生看著他,“她說你總是動。” “她太慢了。告訴她快點。” “她還說,你實在是太幸運了。就差一厘米,碎片就會割斷你的動脈。到時候你的血可就全都噴在地上了。” 讓福生吃驚的是,雷克先生聽到這話竟然笑了笑。他的眼睛瞟向那座正逐漸縮減的肉山,“一塊木頭碎片嗎?我還以為殺掉我的會是那頭巨像。” “沒錯。你差一點就死了。”福生回答道。要是他死了,那可真是一場災難。假如雷克先生的投資人喪失信心,放棄這家工廠的話……福生臉上露出愁容。這個洋鬼子比之前的耶茨先生難搞多了,但即使是這個固執的洋人,就算只是為了讓這工廠繼續存在,他也不能就這樣死掉。

這件事真是讓人生氣。曾經,他與耶茨先生的關係是那麼親近,但現在他與雷克先生卻是這麼疏遠。不光倒霉運,還遇到個固執的洋鬼子,他現在必須在這些不利的條件下重作打算:首先確保自身的存活,還要讓他的同胞重新興旺起來。 “我覺得,你應該慶祝自己倖免於難。”福生建議道,“為觀音菩薩和布袋和尚上供,感謝他們為你帶來了非同尋常的好運氣。” 雷克先生咧嘴一笑,那雙蒼藍色的如同惡魔之池的眼睛盯著他。 “你說得太他媽對了,我會照你說的做。”他手裡舉著那瓶已經喝掉了一半的假酒,“我會慶祝它整整一個晚上。” “你想讓我給你安排個伴兒嗎?” 洋鬼子的臉馬上變得僵硬了。他看著福生,臉色中帶著某種類似於厭惡的神情,“這不關你的事。” 福生臉色不變,心裡卻在暗罵自己的操之過急。他表現得太過頭了,結果搞得這傢伙又發起火來。他連忙雙手合十,表示道歉,“當然。我沒有侮辱你的意思。” 洋鬼子朝車間的另一邊看過去,剛才那一瞬間的好心情似乎已經消散了,“情況有多糟?” 福生聳聳肩,“至少轉軸核心損傷嚴重。裂縫了。” “主傳動鏈呢?” “我們得作一次詳細檢查。如果夠走運的話,可能只有支鏈受到影響。” “不太可能。”洋人說著,將酒瓶遞給福生。後者強壓下反感之情,只是搖了搖頭。雷克先生似有所覺地笑了笑,又喝了一大口,然後用手背擦了擦嘴。 工會的屠夫那邊又傳來一聲叫喊,更多的血從巨像的屍體中流出來。它的頭部與軀體相連的部位已經切斷了一半,形成一個怪異的角度。整具屍體看起來越來越像分開的各個部分,不再像一頭完整的動物,更像是小孩子玩的“搭巨像”組合玩具。 福生思索著:這些未受污染的巨像肉將被出售,有沒有辦法迫使工會將所得利潤分一點給他呢?考慮到對方宣示所有權的行動是如此迅速,這個可能性似乎不是很大,但也許在重新商定供能合同或者他們要求賠款的時候…… “你願意保留這顆頭顱嗎?”福生問道,“可以把它當作戰利品來收藏。” “不。”洋鬼子聽到這個問題似乎相當氣憤。 福生差點皺起眉頭,但還是忍住了。在這種人手下乾活真是讓人發瘋。他善變的性情中有著不變的攻擊性,像個小孩子,有時候很開心,過不了多久又發起脾氣來。福生強壓下鬱悶的心情:雷克先生就是這個樣子。他的前世因緣使他成了一個洋鬼子,而福生的前世因緣則使自己來到這個洋鬼子身邊。現在的情況犯不著抱怨,這就跟自己還在挨餓的情況下,卻抱怨尤德克斯大米的質量一樣毫無意義。 雷克先生似乎察覺到了福生的不快,開口解釋道:“這不是打獵,只能算是消滅罷了。當我射出的飛鏢擊中它的時候,它就已經死了。這裡面沒有任何值得炫耀的東西。” “啊,沒錯。您真是可敬。”福生強壓心中的失望之情。假如這洋鬼子要求得到死亡巨像的頭顱,他就可以用椰子油的合成物替換殘餘的象牙,再把象牙賣給巴皖李威提寺附近的醫生。現在就連這筆錢也沒了,真是浪費。福生考慮向雷克先生說明當前的形勢,向他解釋這些肉、卡路里和象牙的價值,但最終他還是決定不這麼做。洋鬼子不能理解這些,而且他還是個特別容易發火的人。 “柴郡貓來了。”雷克先生說。 福生朝洋鬼子指點的地方看去。在血泊的外圍出現了皮毛油光發亮的貓科動物,屍體的腐臭味引來了這種能讓光與影扭曲的生物。洋鬼子的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但福生對這種惡魔般的貓科動物卻懷有某種程度的尊敬。它們生性狡猾,儘管幾乎所有人都厭惡它們,但它們依然在這些地方掙扎著生存下來了,那種求生的韌性超乎想像。有時,他甚至覺得它們在鮮血還沒有潑灑出來的時候就能嗅到血腥的氣味。它們好像有一點預知未來的能力,能提前知道下一餐會在什麼地方出現。這些貓科動物向黏稠的血泊潛行過去。一個屠夫將其中一隻踢開,但柴郡貓的數量太多,根本不可能真正與它們戰鬥。屠夫的攻擊顯然徒勞無功。 雷克先生又灌下一口劣質威士忌,“我們永遠沒法擺脫它們。” “有些孩子樂意捕殺牠們。”福生說,“只要很少的賞金。” 洋鬼子臉上露出鄙視的表情,“我們在中西那會兒也有賞金。” 我們的孩子們比你們的更靈活。 但福生並沒有反駁洋人的話。不管怎麼說,他都會懸賞獵貓。任由那些柴郡貓在此逗留的話,工人就會傳播有關柴郡貓幽魂引發災難的謠言。這些惡魔之貓已經在附近出沒了。花斑色的、黃色的、像暗夜一樣黑的——各種顏色的貓都在視野中出現又消失,消失又出現,這是因為它們的身體能夠根據周圍環境改變顏色。它們甚至能在撲進血泊後,讓周身變成紅色。 福生以前聽說,這種柴郡貓是某個卡路里公司的高層創造出來的——很可能是純卡公司或是農基公司的人,用於慶祝女兒的生日。據說那小公主當時剛好跟路易斯·卡洛爾筆下的愛麗絲一樣大。這種貓在生日派對上成了小朋友們的寵兒。 出席派對的孩子們將新寵物帶回家,後來它們與普通的貓交配,不到二十年,惡魔之貓就遍布各大洲,而家貓則完全滅絕,新基因鏈的百分之九十八以上都是現代才創造出來的。馬來亞的綠頭帶組織對華人和柴郡貓同樣仇視,但據福生所知,這種惡魔之貓仍能在那裡生存。 詹醫生把針再次刺入洋鬼子的皮膚,他疼得縮了一下,馬上對她擺出一副難看的表情。 “趕快結束。”他對她說,“快點。” 她小心翼翼地行了個合十禮,將恐懼隱藏起來。 “他又在動了,”她低聲對福生說,“麻醉劑的效力不足。比我以前習慣用的那種要差。” “別擔心,”福生回答道,“這就是我把威士忌給他的原因。做好你的工作,我來對付他。”他轉過頭來對雷克先生說,“她馬上就做完了。” 洋人又露出難看的表情,但至少沒有再威脅她。而醫生也終於完成了縫合。福生把她帶到一邊,將一個裝著報酬的信封遞給她。她向他合十致謝,但福生卻只是搖著頭。 “裡面還有一筆獎金。我希望你能順便幫我送一封信。”他又將另一個信封交給她,“我想與你那座樓的老大談談。” “那個'狗日的'?”她臉上的表情很是厭惡。 “如果他聽到你這麼叫他,肯定會把你的家人全殺了。” “那人很難搞。” “只要把我的信送給他就行。” 她疑慮重重地接過信封,“你對我們家有恩。鄰居也都在說你的好話。他們還燒香祈福,為了……你失去的那些。” “我做得還不夠。”福生擠出一個微笑,“不管怎麼說,我們華人得團結起來。在馬來亞的時候,咱們有的是閩南人,有的是客家人,還有的是第五撥移民,但在這兒,咱們都是黃卡人。我只是為我不能再做更多而感到遺憾。” “你做得已經比其他人多很多了。”她模仿當地的文化向他合十致意,然後告辭離開。 雷克先生盯著她遠去的身影,“她是個黃卡人。不是嗎?” 福生點點頭,“是的。在事變之前,她在馬六甲當醫生。” 那男人安靜地坐著,似乎在思索這一信息,“她比泰國的醫生便宜?” 福生瞥了這洋鬼子一眼,想弄清他希望聽到怎樣的回答。最終,他開口說道:“是的,便宜得多。技術一樣好,甚至更好,但是便宜得多。他們不允許我們搶泰國人的工作機會,所以她沒有多少活兒可干,除非是為黃卡人看病——而黃卡人顯然沒有很多錢可以付給她。她很高興能得到這份工作。” 雷克先生點點頭,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樣子。福生很想知道他在想些什麼。這人是個謎。有些時候,福生覺得以洋鬼子如此愚蠢的素質,很難相信他們曾經一度統治了世界,現如今他們居然又走到了這一步。他們在擴張時期取得了成功,後來能源崩潰迫使他們退回了自己的土地,但現在他們竟然又回來了,帶著他們的卡路里寡頭、瘟疫、專利穀物……他們似乎得到了某種超自然力量的護佑。正常來講,雷克先生應該是死定了,他眼下本應跟班雅、蓮以及那個不知名的四號轉軸看像人——也就是那個讓巨像發狂的蠢貨——混成一堆血肉,難分彼此。然而現在這洋鬼子卻好端端地坐在這裡,抱怨那根細細的針,似乎不知道自己眨眼間就乾掉了一頭重達十噸的巨獸似的。洋鬼子果然是古怪的生物。比他想像的還要古怪得多,雖然他經常跟他們做生意。 “我們還得再給看像人一筆錢,要不然他們不會回來工作。”福生指出。 “好的。” “我們還得請些和尚來工廠做法事,這樣工人的情緒才能好起來。鬼魂一定要徹底驅散。”福生停頓了一下,“會很昂貴。他們會說你的工廠裡有一些惡靈,或者是選址不對,或者是靈房不夠大,也可能說工廠在建設的時候砍了一棵附有鬼魂的樹。我們得找一個占卜人,或者請風水師來看一下,讓人們相信這是個好地方。還有,看像人會要求我們付意外賠償金……” 雷克先生打斷了他,“我要換掉看像人。”他說,“所有的。” 福生倒吸了一口氣,“這不可能。巨像工會壟斷了城市所有的供能合同,這是政府授權的。白襯衫把能量專營權交給了工會。我們對工會無能為力。” “他們水平太差。我不想要他們,再也不要了。” 福生很想知道這外國佬是不是在開玩笑。他遲疑地笑了笑,“這是王室授權的。我還想把環境部給換掉呢。” “是個好主意。”雷克先生笑了起來,“我可以跟卡萊爾公司聯合起來,天天抱怨稅收和碳信用證的法律。讓貿易部的部長阿卡拉特來管我們的事。”他的目光定在福生身上,“但那不是你喜歡的做事方式,對不對?”他的目光突然變得冷酷,“你喜歡在陰影中行事,討價還價。低調做事。” 福生艱難地吞著口水。洋鬼子的蒼白皮膚和藍眼睛還真是嚇人,像惡魔之貓,不像普通的生物;在這充滿敵意的土地上,兩者都不能給他絲毫的慰藉。 “激怒白襯衫是不明智的舉動。”福生低聲說道,“出頭的椽子先爛啊。” “那是黃卡人說的。” “如果您願意的話可以這麼說。但我還活著,而其他人都死了。環境部的勢力很大。普拉查將軍和他手下的白襯衫總能對付針對他們的挑戰。就連12月12日的那次也一樣。您要與蛇共舞,就得做好被咬的心理準備。” 雷克先生似乎想要反駁,但最後還是聳聳肩,“我想你確實更了解這些。” “您就是為此才僱用我的。” 洋鬼子盯著死掉的巨像,“那畜生應該不可能掙脫鐵鍊才對。”他又喝下一口酒,“安全鏈都生鏽了,我檢查過。我們不會付一分錢的賠款,就這麼定了。這是我的底線。如果他們把畜生看好,我也就沒必要殺掉它。” 福生輕輕地搖了搖頭,雖然他心裡贊同這番話,但卻不會說出來,“Khun,我們沒有其他選擇。” 雷克先生露出冷淡的笑容,“是的,當然。他們是壟斷組織。”他皺起眉頭,“耶茨怎麼會把工廠建在這兒。真是愚蠢。” 福生感到一陣焦慮。這洋鬼子好像又突然變成壞脾氣的小孩了。小孩總是魯莽地惹怒白襯衫或者工會,有時候他們還會撿起自己的玩具跑回家去。這想法真令人焦心。安德森·雷克和他的投資人一定不能逃走。至少現在還不行。 “那麼,我們現在的損失如何?”雷克先生問。 福生猶豫了一下,然後鼓起勇氣傳達壞消息,“算上巨像的賠償金,還有安撫工會的費用,也許要達到九千萬泰銖吧?” 遠處的阿邁喊了一聲,揮手叫福生過去。不用看他也知道不會是好消息。他又說:“我覺得下面的部件也有損壞。維修起來會很貴。”他稍微停頓了一下,接下來的話才是重點,“關於這件事您應該向您的投資人,格雷格先生和易先生做一個通知。我們很可能沒有足夠的現金用於維修。還有,新的海藻培養槽到位的時候,我們也需要一筆錢來進行安裝和調試。”他又停頓了一下,“我們需要更多的資金。” 他焦慮地等待著,想知道洋鬼子對此會做何反應。現金流過這個公司的速度像飛一樣快,以至於有時候福生會以為錢和水一樣是從天上來的;但儘管如此,他也知道這絕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對於支出,投資人有時會變得相當苛刻。耶茨先生在的時候,經常會因為錢的問題鬧得不愉快;雷克先生來了之後倒是很少這樣了。自從雷克先生到這裡來,投資人似乎就沒怎麼抱怨過,還有做夢都想不到的大筆金錢流入等著被花掉。要是福生本人在經營這家公司,早在至少一年之前就會關掉這個銷金窟。 但雷克先生聽了這話連眼睛都不眨。他只說了一句:“更多的錢。”然後轉向福生,“海藻培養槽和營養液什麼時候才能過關?”他問道,“到底要到什麼時候?” 福生的臉色變得蒼白了,“很難說。這裡面的水很深,環境部也很可能干預。” “你說你付了錢給白襯衫,讓他們給我們的貨放行。” “是的。”福生略一點頭,“所有的禮物都送出去了。” “那為什麼班雅會抱怨培養槽受污染的事?要是我們培育出了別的什麼有機體……” 福生連忙打斷他的話:“我們的貨都已經停靠在碼頭了。上週由卡萊爾公司送來的……”他下定了決心,這洋鬼子需要聽到些好消息,“各方面都已經打點好了明天就能過關。您的貨會載在巨像的背上送到這裡來,”他強迫自己露出微笑,“除非您打算現在就終止與工會的合作。” 洋鬼子搖搖頭,甚至還為這個玩笑露出了一點笑臉。這讓福生如釋重負。 “那麼就明天,確定嗎?”雷克先生問。 福生打起精神,點著頭表示毫無問題,畢竟他自己心裡也期待著這會成真。但就算如此,洋鬼子還是用那雙藍眼睛緊盯著他,“我們在這兒花了很多錢。投資人最不能接受的是無能。我也不能接受。” “我明白。” 雷克先生滿意地點點頭,“那好。我們等等再跟總公司聯絡。把新的生產線設備從海關那邊取回來後,我們再打電話。報告壞消息的同時也得讓他們聽到點好消息。我不想毫無成果就開口朝他們要錢。”他再次看著福生,“我們不想那樣,對不對?” 福生強迫自己點頭贊同,“您說得沒錯。” 雷克先生又喝了一口酒,“很好。去看看損壞狀況有多嚴重。明天早上我要看到報告。” 這表示他可以走了。轉軸檢查組還在車間裡等著他,於是福生朝他們那邊走去。他希望自己的說法是正確的,希望那批貨真的可以順利過關,那樣他就可以用事實證明自己。這是一場賭博,但不是壞的那種。再說,那洋鬼子此時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聽到更多的壞消息了。 當福生走到轉軸旁邊時,阿邁剛從洞裡爬出來,正拍打著身上的灰塵。 “情況怎麼樣?”福生問。現在這個轉軸已經完全從生產線上拆下來了,倒在地上的轉軸看起來就是一根巨大的柚木。裂縫非常大,一眼就能看見。他朝洞裡喊道:“損壞很嚴重嗎?” 過了一分鐘,渾身沾滿油脂的波姆從底下鑽了出來。 “通道非常窄,”他喘息著說,“有的地方我過不去。”他抬起一隻手臂擦了擦臉上的汗水和污垢,“支鏈毫無疑問是損壞了,至於其他部分,只有派小孩下去看才行。如果主傳動鏈有損壞,整塊地板都得掀起來才能維修。” 福生皺著眉頭往洞裡看了看,這讓他想起了南邊叢林裡的那些隧道、老鼠和瑟瑟發抖的倖存者。 “看來我們得讓阿邁找一些她的朋友過來。”他再度檢查損壞情況。曾經,他也擁有過這樣的工廠,所有的倉庫都堆滿了各種貨物;而現在,瞧瞧他成了什麼樣子:一個洋鬼子僱用的雜工。他已經不年輕了,身體時時刻刻都處在崩潰的邊緣,而整個民族的複興計劃卻還在他的腦海裡盤旋。他嘆了口氣,強壓下失落的心情,“我要知道損壞的具體情況,然後我會和老闆談談。別再來'驚喜'了。” 波姆雙手合十,“是,Khun。” 福生轉過身向辦公室走去,頭幾步有點瘸,但很快他就強迫自己不能給病腿更多的照顧。經過了一天的忙碌,他的膝蓋很是疼痛,這是同樣的巨獸在他曾經擁有的工廠裡給他留下的紀念。走到台階頂端的時候,他忍不住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望著那頭巨像的屍骸,以及工人們喪命的地方。過往的回憶像群鴉一般在他身邊盤旋,撕咬著他,想把他的頭扯下來。那麼多朋友,那麼多親人,他們都死了。僅僅四年之前,他還是個大人物。現如今?什麼也不是。 他推開門走進去。辦公室裡非常安靜。空的辦公桌;昂貴的踏板計算機,由踏板和狹小的屏幕組成;公司的巨大保險櫃。他的目光掃過這房間,戴著綠色頭帶的狂熱宗教信徒似乎從陰影裡跳了出來,手中的彎刀上下翻飛——但這些只是回憶而已。 他把門關上,將屠宰和維修現場發出的噪音隔絕在外。他強迫自己不要走到窗邊去看下面的血泊與屍骸,也不要沉溺於回憶之中:馬六甲的下水道中奔流的鮮血,還有像待賣的榴蓮一樣堆起來的頭顱。 這裡不是馬來亞,他提醒自己。你在這兒很安全。 儘管如此,那些影像卻沒有散去,反而如照片或者春節的焰火一般清晰。就算那場事變已經過去了四年,他仍然需要藉助一定的儀式才能冷靜下來。情緒不佳的時候,幾乎所有東西都讓他感到危險。他閉上眼睛,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回憶那藍色的大洋,以及波濤之上屬於他的快速帆船艦隊……他再度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睛。整個房間又變得安全了,除了擺得整整齊齊的空桌子和落滿灰塵的踏板計算機之外別無他物。百葉窗將熾熱的熱帶陽光擋在外面。一團一團的塵埃與焚香的煙霧混在一起。 在房間的另一端,那陰影的深處,公司的兩個保險櫃反射出陰暗的光澤;那鋼鐵製成的物件蹲在那裡,似乎在向他挑釁。福生有其中一個保險櫃的鑰匙,那裡面裝著平時用的現金。但另一個,也就是那個較大的保險櫃,只有雷克先生才能打開。 已經很接近了,他心想。 那個保險櫃裡裝著藍圖,距他僅有幾英寸的距離。他曾見過它們攤開來放在他的面前。那裡面有經過基因改造的海藻的DNA樣本;存放在固態數據立方體中的基因圖譜;關於如何培養和處理這種海藻,並將它的膜製成粉末添加到潤滑劑中的說明書;如何對製造扭結彈簧的金屬絲進行必要的回火處理,以使其可以與新的外表塗層發生相互作用的詳細闡述。新一代的能源儲存技術就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而這新技術將為他本人,以及他的民族帶來新生。 一年多以前,福生用白酒把耶茨灌醉,聆聽他雜亂無章的敘說,並最終取得了他的信任和依賴。這一切全都白費了。現在那些東西進了這個他不能打開的保險櫃,這全是因為耶茨沒能力將自己的夢想變為現實,而且還愚蠢地激怒了投資人。 只要福生能夠拿到那些文件,他就可以建起新的帝國。但他手頭只有不完全的抄本,當耶茨在的時候經常把文件攤開放在桌面,可這個整天醉醺醺的蠢貨後來卻買了那該死的保險櫃。 現在,隔在他和那些藍圖之間的是一把鑰匙、一系列密碼以及一堵鐵牆。這是個質量很好的保險櫃。福生對這種東西並不陌生。當年他自己也是個大人物,也有需要保密的文件,這種保險櫃的安全性同樣使他獲益良多。令人惱火的是——也許這是所有事情中最令人惱火的——洋鬼子們用的保險櫃與當年他自己在馬來亞的貿易帝國所用的是同一品牌:硬鐵牌保險櫃。華人製造的工具卻被洋鬼子利用了。他曾呆坐在這裡,整天凝視那保險櫃,思索其中裝著的那些知識…… 福生抬起頭,一個想法突兀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你把保險櫃鎖上了嗎,雷克先生?在當時的緊張情況下,你會忘了把保險櫃給鎖上嗎? 福生的心跳速度加快。 你會不會犯下這種小失誤呢? 耶茨先生有的時候就會這樣。 福生試著控制逐漸增長的興奮之情。他一瘸一拐地走向保險櫃,最終站在它面前。保險櫃就像一個神龕,一個值得膜拜的東西。這塊由鐵塑造而成的物體,除了耐心和金剛石鑽頭,沒有任何東西能夠穿透它。每一天,他坐在這物體的對面,都能感覺到它在嘲弄他。 事情會這麼簡單嗎?雷克先生真的有可能因為突然發生的災難而忘記鎖上保險櫃嗎? 福生猶疑不決地伸出手,握住門上的把手。他屏住了呼吸,向他的祖先祈禱,向像頭人身的卡尼特佛——泰國人信仰的除災祛難的佛祈禱,向他知道的所有神佛祈禱。他壓下了把手。 足有一千斤重的鋼鐵紋絲不動,每一個分子都在抗拒他的壓力。 福生呼出一口氣,向後退了一步,極力壓制心中的失落。 耐心。每一個保險櫃都有一把鑰匙。如果耶茨先生有足夠的能力,如果他沒有莫名其妙地惹火投資人,他本來會是那把完美的鑰匙。而現在,雷克先生必須取代他,成為那把鑰匙。 耶茨先生安裝這個保險櫃的時候,他還曾開玩笑說要用它來存放家裡的珠寶,然後自己哈哈大笑。福生那時候只是點頭、雙手合十、微笑,但他心中所想的只是這些藍圖的真正價值,以及責怪自己沒有趁著還能看到的時候快點把它們都抄下來。 現在耶茨已經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洋鬼子。這傢伙真是個魔鬼。藍色的眼睛,金黃的頭髮,臉上的線條很硬,不像耶茨那樣柔和。這危險的傢伙一再檢查福生所做的每一件事,讓所有的行動都變得如此艱難。福生必須想辦法讓他相信自己應該放棄公司的這個秘密。福生抿緊嘴唇。耐心,你一定要有耐心,那洋鬼子總有一天會犯下錯誤。 “福生!” 福生走到門口,朝著下面的雷克先生揮揮手錶示自己聽見了。但他並沒有立刻下樓,而是來到自己的神龕旁邊。 他在觀音像前跪倒,求她看顧他本人以及他的祖先,求她給他一個救贖自己以及家人的機會。在觀音像下面倒貼著一張福字,這樣福氣就能到他的身邊來。福生將尤德克斯大米供奉給觀音,並親手切開一個紅橙。橙汁沿著他的手臂流下來:這是一個新鮮的、沒有任何玷污的、昂貴的水果。對神佛不能太過吝嗇,他們喜歡供奉多的人,不喜歡供奉少的。然後,他點燃了一炷香。 繚繞的煙霧慢慢在靜止的空氣中化開,辦公室充滿了薰香的氣味。福生祈禱著。他祈禱工廠不要關閉;祈禱他的賄賂能讓新的生產線設備毫無阻礙地通過海關;祈禱那個洋鬼子會失去理智,給予他過多的信任;祈禱那該死的保險櫃會自動打開,讓他得知其中所有的秘密。 福生祈禱能夠得到好運,即使是一個年老的黃卡人也需要好運。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