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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一章

發條女孩 保罗·巴奇加鲁皮 18871 2018-03-14
“不!我不要山竹果。”安德森·雷克身體前傾,手指著他看中的東西,“我要那邊的那個。Kaw pollamai nee khap。那個長著綠毛的紅果子。” 農婦微笑著,露出被檳榔染黑的牙齒,指著自己腳邊的一堆水果,“Un nee chai mai kha?” “對,就那種。Khap。”安德森點著頭,擠出一個微笑,“這叫什麼?” “Ngaw。”因為怕他這個外國人聽不懂,她特意說得清清楚楚,還遞給他一個樣品。 安德森接過水果,皺起眉頭,“這是新品種?” “Kha。”她點頭表示肯定。 安德森來回翻轉著手中的果子,仔細研究。說是水果,這東西的模樣倒更像一株花里胡哨的海葵,或是一隻長著毛髮的河豚。粗糙的綠色卷鬚從表皮各處生長出來,刺得他的手掌微微發癢。果實的表皮透出銹紅色,像生了皰狀銹病,但他嗅了嗅,卻聞不到腐爛氣味。總之,這是一顆非常健康的水果,儘管外表不大像。

“Ngaw。”農婦又說了一次,然後,像讀到了他心裡的想法,“新的。不是銹病。” 安德森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周圍是熱鬧喧囂的曼谷早市。散發著濃烈氣味的榴蓮堆放在巷子裡,水盆裡是腦袋像蛇的魚和長著紅鰭的魚,不時濺起水花。頭頂上方是塗了棕油的油布,在熱帶的烈日下鬆鬆垮垮地掛著,手繪的快船貿易公司標誌和尊貴的幼童女王的頭像於是在市場各處投下陰影。一個男人從人群中擠過來,手里高舉著幾隻冠子鮮紅、因即將被送去屠宰而拼命掙扎鳴叫的雞。女人們穿著色彩明艷、價格低廉的方裙,微笑著跟攤主們討價還價,希望能以優惠價買到盜版的尤德克斯大米和新推出的變種番茄。 這一切都無法影響到安德森。 “Ngaw。”農婦抱著做成生意的希望又說了一遍。

那顆水果的長卷鬚刺得他的手心癢癢的,似乎在笑話他辨不清這東西的來歷。泰國的基因破解又一次成功了。這種水果,連同旁邊攤子上的番茄、茄子、紅番椒,無不證明著該國基因破解技術的強勁。就好像教派聖經上的預言實現了。就好像聖弗朗西斯本人在墳墓裡睡不安枕,帶著那些已經消失的富含卡路里的作物,昂首闊步地返回現世。 “他將在號角聲中歸來,而伊甸園亦將重現……” 安德森將這顆奇異的水果在手裡轉來轉去察看著。沒有二代結核病菌的惡臭,沒有銹病的紅斑,果皮上也沒有基因黑客製造的象鼻蟲留下的囓咬痕跡。世界上所有的觀賞植物、蔬菜、樹木和水果,都裝在安德森·雷克的腦子裡,儘管如此,他遍尋腦海也找不到可以幫助他辨認這顆果實的信息。

Ngaw。真是夠神秘的。 他打了一番手勢,表示自己想嚐一嘗。農婦拿回果子,用棕色的手指很輕鬆地撕開長著長毛的果皮,露出紋理突出、色澤蒼白的半透明果肉。看上去就像在德梅因的研究俱樂部裡用來配馬提尼酒的醃洋蔥。 她將果子遞回給他。安德森試著嗅了一下,是甜蜜的花香。 Ngaw,這東西不該存在。就在昨天,整個曼谷還沒有一家水果攤賣這種水果,然而現在它們卻在這個攤子上堆積如山,蹲坐在油布陰影下的骯髒的農婦周圍全是這種水果。她脖子上掛著一個金光閃閃的護身符,上面的圖案是殉道者。這種護身符用來保佑她不被卡路里寡頭們放出的農作物瘟疫所侵害。 安德森很希望能觀察到這種水果的自然生存環境,是掛在樹上還是隱藏在灌木的樹葉底下?如果有更多信息,他或許能猜出這東西在生物學分類上屬於什麼科、什麼屬,或許還能從這種水果中察覺到泰王國打算開發的某種基因的來源。但現在,沒有更多線索。他將光滑透明的球形果肉送入口中。

一股醇厚甜美的滋味攫住了他的味覺。一瞬間,馥郁的果肉佔據了他的舌頭。這一刻讓他回想起了在愛荷華州的高發公司實驗田,他從中西部聯合體的一位農學家手中得到第一塊小小的硬糖時的感覺。那時候他還只是個農家小男孩,打著赤腳走在玉米地中間的小徑上。那是一種嚐到從未嚐過的美味——真正的美味——的震撼感。 陽光毫無顧忌地直射下來。市場上,人們摩肩接踵,討價還價,但這一切都影響不到他。他閉著眼,讓果肉在嘴裡轉動,品味著那個逝去的年代:在那個二代結核菌、日本造基因修改象鼻蟲、銹病和瘡痂黴菌還沒有在大地上肆虐的時代,這種水果定然曾經繁盛一時。 他站在熱帶的驕陽下,周圍充斥著水牛的呻吟和將死的雞的鳴叫。然而這一刻,他如同上了天堂一般。如果他是個格拉漢姆派教徒,他真的會雙膝跪地,虔誠地感謝這一來自失落的伊甸園的美味。

安德森微笑著,將黑色的果核吐到手心裡。他讀過歷史上一些植物學家和探險家的遊記,這些勇敢的人深入世界各地的叢林與荒野,試圖尋找新的物種——但他們的所有成就都比不上這一顆果實。 那些人的成果只能算是發現,而他找到的是救贖。 賣水果的農婦看出這筆生意是做成了,面露喜色。 “Ao gee kilo kha?(要多少?)” “這些水果安全嗎?”他問。 她指著平鋪在她身邊的礫石上面的環境部認證書,特意用手指在頒發日期下面比畫著。 “最新變種,”她說,“頂級品。” 安德森仔細打量著證書上那些閃閃發光的大印。能得到所有這些印章,多半是因為這個農婦賄賂了那些穿白襯衫的官員,不大可能當真走完了確保食品對第十八代銹病免疫、並對二代結核菌111.mt7型和mt8型有抵抗力的檢查程序。諷刺之處在於,他並不在意這些印章究竟是怎麼來的。這些蓋得亂七八糟、在太陽下光芒閃爍的印跡其實沒什麼意義,只能起點安慰作用,在這個危險的世界上給人們稍微帶來一些安全感。說實話,要是二代結核病再次爆發,這種認證根本不會有任何用處。新的爆發肯定是新的變種,老式的檢測方法不會有任何效用。人們會向帕·色武布和泰王拉瑪十二世陛下的畫像祈禱,在城市之柱神殿獻上貢品,最後落得個把肺咳出來的下場——無論他們的證書上蓋了多少枚環境部的大印。

安德森把果核揣進兜里,“我要一千克。不,兩千克。Song。” 他將一個麻袋遞給那農婦,完全不打算砍價。不管對方要多少錢,他都覺得是自己佔了便宜。在他看來,這神奇的水果就是無價之寶。任何能夠抵抗卡路里瘟疫,或者能更有效地利用游離氮的特殊基因都足以讓利潤如火箭般攀升。就在這個時候,如果他掃視一下這個市場,他所看到的一切都能證明這一事實。這條小巷中,匆匆忙忙的泰國人在購買各種基因改造產品,既有基因破解版的尤德克斯大米,還有鮮紅色的變種家禽。但所有這些東西都是老早以前的產品,均以農基公司、純卡公司和全營養素基金會的早期基因破解工作為基礎。這都是舊時代科學的成果,中西部聯合體的實驗室製造出來的貨色。

這種叫Ngaw的水果則不一樣。它不是中西的產品。泰王國精明能幹,其他國家則不是如此。印度、緬甸、越南,在忍飢挨餓地向卡路里寡頭乞求新科技成果的過程中,這些國家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了,但泰國卻存續至今。 一些人在安德森身邊停下腳步,似乎也對這種水果感興趣。儘管安德森認為價格實在便宜,其他人還是覺得這種水果過於昂貴,又紛紛離開了。 農婦將Ngaw遞過來的時候,安德森差點笑出聲來。這種長著毛皮的水果根本不應當在這世界上出現;這就像背著一袋子三葉蟲一樣不可思議。如果他對於此物來歷的猜想無誤,那就表明一種業已滅絕的物種又重新出現,帶來的震撼絕不會亞於一頭霸王龍走在素坤逸路上。但另一方面,這市場上堆得到處都是的馬鈴薯、番茄和紅番椒無一不是如此;已經有數代人未曾見過茄屬植物長得如此繁盛,所有這些蔬菜都能以豐富的產量供應城市居民。在這個地勢低窪的城市裡,似乎一切皆有可能。水果和蔬菜滅絕後重又復生,早已絕種的花卉在大街上怒放;而在這些成就的背後,環境部就像變魔術一般,用近百年前就已失卻的基因材料造就了這一切。

安德森背著一袋子水果,穿過擁擠的小巷來到大街上。迎面而來的是喧囂的人流與車流,早通勤高峰期的拉瑪九世大道就像氾濫的湄公河,自行車、人力車、深藍色的水牛和蹣跚而行的巨像擠滿了整條街道。 看到安德森的身影,老顧小心翼翼地掐滅手上的香煙,從一座廢棄的辦公大樓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又是茄屬植物,到處都是。其他地方沒有這種東西,但在這裡它們實在是太多太多了。老顧把抽剩下的一截香煙塞進破爛的襯衫口袋裡,大步走向安德森。 這個年老的華人衣衫襤褸,骨瘦如柴——但他還是幸運的。和他一起來到這兒的馬來亞難民像待宰的雞一樣被塞進悶熱的擴張時代的大樓,他卻得到了一份工作。老顧雖瘦,肌肉卻很結實。相比其他持黃卡的難民,他簡直如國王般幸運。

老顧跨坐在人力車的鞍座上,耐心地等候安德森笨拙地在後座上坐穩。 “辦公室,”安德森說。 “Bai khap。”然後又換成漢語,“走吧。” 老頭子腳踩踏板,身子立起,人力車迅速淹沒在車流和人流之中。周圍的人顯然對他們的出現感到不滿,自行車鈴聲在他們身邊炸開了鍋,就像二代結核病患者那催命的咳嗽聲。老顧無視這些噪音,只是駕著人力車,陷入到車流中更深的地方去。 安德森伸出手,想再拿一個果子吃,但立刻又縮了回去。他應當把它們留下來。如此珍貴的東西不容他像個貪嘴的小孩一樣大啖。泰國人已經找到了發掘已滅絕生物的新方法,而他只想著把作為證據的美食給享用了?他的手指在袋子外面輕輕叩擊袋裡的水果,努力克制自己貪嘴的慾望。

為分散注意力,他掏出一支香煙點燃。深吸一口,品味著香氣,他回憶起自己最初發現泰國已經變得如此成功、茄屬植物極大繁盛時的那種驚奇感。他吸著煙,又想到了耶茨。他想起了他倆面對面坐著,重獲新生的物種在兩人之間散發出煙霧的情景,以及那個人的失望之情。 “茄屬植物。” 在強力彈簧公司那幽暗的辦公室裡,劃燃的火柴將耶茨的臉映得通紅。他湊近火焰點燃香煙,然後深吸一口。捲菸紙畢畢剝剝響著。煙頭閃爍著紅光,耶茨噴出的煙霧直沖天花板,很快被緩慢旋轉的吊扇吹散。 “茄子。番茄。紅番椒。馬鈴薯。”他手夾香煙,眉毛怪異地抖動著,“還有煙草。” 他又吸了一口煙,瞇著眼睛望著燃燒的煙頭。周圍,辦公桌和踏板計算機靜靜地蹲伏在陰影裡。到了晚上,工廠關閉後,那些空蕩蕩的辦公桌確有可能導致誤解,讓人以為工人們也許只是回家休息,期待著新一天的辛苦勞作,然而,椅子和踏板計算機上覆蓋的灰塵打破了這一假象。此時,陰影覆蓋了各種家具,月光從紅褐色的百葉窗縫隙中滲入。在這昏暗的環境中,不難想像出這裡曾有過的輝煌歲月。 頭上的吊扇依舊有氣無力地轉著,老撾產橡膠傳動帶有節奏地吱嘎作響,天花板上的傳動設施正從工廠的中央扭結彈簧中緩慢而穩定地汲取著動力。 “泰國人在實驗室裡很走運。”耶茨說,“而你也來到了這裡。假如我是個迷信的人,我會認為是他們用番茄下咒把你給召喚來的。每個有機系統都需要消費者,我能理解。” “你該向上面報告他們取得的進展。”安德森說,“你的責任並不只是管理這座工廠。” 耶茨皺起眉頭。他的臉顯示出典型的熱帶萎陷特徵,雙頰上損壞的血管呈玫瑰色暴露出來,鼻頭上也全是紅點。他回望著安德森,一雙藍眼睛眨動著,濕潤得就像這城市臭氣熏天的空氣。 “我早該知道你是來開除我的。” “不是針對你個人。” “對,這只是我一生的工作。”他乾笑著,喉嚨裡發出咔咔的聲音,讓人聯想到二代結核病的早期症狀。包括耶茨在內的所有農基公司人員都注射過抵抗最新變種的疫苗,若不是安德森知道這一點,恐怕一聽到這種聲音他就要逃到房間外面去了。 “我花費了多年時間才把這裡建成,”耶茨說,“而你卻說這不是針對我個人。”他朝辦公室的窗戶揮了揮手,透過窗玻璃能看到樓下的工作車間。 “我發明的扭結彈簧只有拳頭大小,卻能儲存十億焦耳的能量,容重比是市場上其他同類產品的四倍以上。我保護著能源儲存的革命性進展,而你卻準備將它一腳踢開。”他坐在那裡,身體前傾,“自從汽油枯竭以來,這是最具備便攜性的能源。” “問題在於這東西你還不能生產出來。” “已經很接近了。”耶茨堅持道,“唯一的難點只剩下海藻浸出液。” 安德森沒有說話。耶茨似乎將他的沉默視為一種默許,“基礎理念是毋庸置疑的。一旦我們能夠大規模地生產浸出液……” “當你第一次看到市場上出現茄屬植物的時候就應該通知我們。泰國人至少在五個季度之前就能夠生產馬鈴薯了。他們顯然已經佔據了種子庫的製高點,而你沒有給我們傳回任何信息。” “那些事不歸我負責。我是做能量儲存的,不是做生產的。” 安德森哼了一聲,“如果糧食作物歉收,你哪兒來擰緊彈簧所需要的卡路里?現如今,銹病每三個季度就變異一次,基因黑客正在破解我們的全營養素小麥和加強版大豆,我們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高發公司的玉米對象鼻蟲只有百分之六十的抵抗力,而現在我們突然聽說你屁股下面正坐著一座基因金礦。人們正在挨餓……” 耶茨哈哈大笑起來,“別跟我講什麼濟世救人的大話了。芬蘭的種子庫發生了什麼事我很清楚。” “種子庫不是我們炸掉的。沒人能想到芬蘭人竟然這麼瘋狂。” “你去街上隨便找個傻瓜他都能預料到。卡路里寡頭早就臭名遠揚了。” “事情又不是我辦的。” 耶茨再次大笑起來,“這就是我們一直在用的藉口,不是麼?只要公司在某個地方乾了點什麼事,我們就趕緊抽身,把手洗乾淨,假裝清清白白的樣子。公司將加強版大豆撤出緬甸市場的時候,我們全都站在遠處,聲稱知識產權爭端不歸本部門負責。但人們還是一樣地餓死了。”他把煙放到嘴裡狠狠地抽了一口,“我真不知道像你這種人晚上怎麼能睡得著覺。” “很簡單。我先向挪亞和聖弗朗西斯做一些禱告,再為我們仍然走在銹病的前面而感謝上帝。” “那麼事情定了?你準備關掉工廠?” “不。我當然不會那麼做。扭結彈簧的生產將會繼續進行。” “哦?”耶茨滿懷希望地傾身向前。 安德森聳聳肩,“這能起到不錯的掩護作用。” 煙頭燒到了安德森的手指。他鬆開手,煙蒂隨即落入車流之中。老顧蹬著車穿行在擁擠的街道上。安德森揉搓著被灼傷的拇指和食指,曼谷——天使之城——的街景在他眼前掠過。 穿著橙黃色長袍的僧侶打著黑色的陽傘走在人行道上。在寺院學校讀書的孩子們在上學路上一群一群地瘋跑,互相推搡,又是笑又是叫。街頭的小販們張開雙臂,胳膊上掛著用於在寺廟中祭拜的萬壽菊花環,手里高舉著金光閃閃的高僧形象護符——據稱能抵抗各種作物疾病。流動食品車處傳來嘶嘶之聲,飄來的煙霧中帶著煎炸小吃和發酵魚的香氣;而柴郡貓在顧客們腳邊繞來繞去,等著他們掉下的食物殘渣,它們的身影不斷地出現又消失、消失又出現。 街邊是曼谷在擴張時代修建的塔狀高樓,如今已被藤本植物和黴所覆蓋。窗子早就在爆炸中損壞了,只剩下建築物的骨架。這些建築裡沒有空氣調節設施,也沒有電梯,因此實際上並不適宜居住。它們只是在太陽下被暴晒。黑煙從高樓的縫隙中飄散出來,這是非法燃燒糞便引起的。既然有黑煙,就說明馬來亞難民還在裡面心急火燎地烤著印度飛餅、煮著貓屎咖啡,白襯衫隨時會來掃蕩這些悶熱的高樓,並以一頓痛打作為對他們違法行為的懲罰,難民們必須趕在這之前把事做完。 在大道的正中央,從北邊來的煤炭戰爭難民俯臥在地上,手心朝上伸著,極為恭謹地擺出乞討的姿態。自行車、人力車和巨像拉的車從他們兩邊繞過,就像河水繞過河道中的巨石。發紺病造成的菜花樣病變體在乞丐們的鼻子和嘴巴上生長著。他們的牙齒因咀嚼檳榔而被染得漆黑。安德森將手伸進口袋裡,掏出一些硬幣拋到難民們的腳邊,難民們不斷地雙手合十表示感謝,他只是微微點頭,人力車的速度並沒有絲毫放緩。 沒過多久,他就看到了工業區那些用石灰水刷白的牆壁和小巷。倉庫和工廠在這裡擠成一堆,聞起來有一股成成的臭魚氣味。零散分佈在巷子兩邊的小販們搭起油布和毛毯來遮擋烈日,看起來就像巷子里長的疥癬。在巷子的盡頭處,隱約能看到拉瑪十二世海防工程的影子,整個堤壩和水閘系統都用於防止藍色的海水灌入這座城市。 凡是居住在這裡的人,都會忍不住去想這些高高的堤壩和堤壩外面的巨大水壓。天使之城實際上是一個注定發生災難的地方,只是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發生罷了。但是泰國人極端頑固,他們堅決要保衛這座尊貴的王都,絕不會讓它被大海淹沒。憑藉以煤炭為燃料的水泵和高大的堤壩,以及對卻克里王朝領導人遠見卓識的無比信賴,到目前為止,他們成功地保住了曼谷,沒有讓它像紐約、仰光、盂買和新奧爾良那樣被海水吞噬。 老顧駕著人力車飛速沖進一條小巷,同時不耐煩地撥響車上的鈴鐺,驅趕堵在路中間的苦力——防風雨材料製成的箱子在他們的背上晃動著;潮州產的中國扭結彈簧、松下牌防菌手把、波洛牌陶瓷濾水器的標誌在眼前擺來擺去,節奏慢得讓人昏昏欲睡。工廠牆壁上到處都是佛祖傳經圖和尊貴的幼年女王畫像,跟以前畫上去的泰拳比賽的場景擠在一起。 穿過這塊交通擁堵的區域,強力彈簧工廠就出現在眼前。它看起來就像一座有著高大城牆的要塞。牆壁上部有個巨大的扇形物從孔中伸出來,緩緩地轉動著。工廠的對面是一家潮州人開設的自行車廠,兩者之間的支路上擠滿了大量的手推車——它們通常聚集在工廠的入口處,為廠裡的工人提供午餐及小吃。 進入到強力彈簧工廠的庭院中,老顧將人力車減速,並在工廠的大門口停了下來。安德森爬下車,抓起裝著Ngaw的袋子,站在那裡盯著寬達八米、便於巨像出入的大門發了會兒呆。這座工廠似乎還是改名叫“耶茨的愚行”比較合適。那傢伙是個無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他的耳邊似乎還迴盪著耶茨同他爭辯時的話語,講述著經過基因改造的海藻的奇妙之處;與此同時,他的眼前也浮現出耶茨一邊抗議一邊在辦公桌的抽屜裡翻找圖表和筆記的場景。 “你不能僅憑大洋豐產計劃的失利就否認我的工作成果。只需經過恰當的改進,這種海藻對扭力的吸收作用就會有指數級的提升。先別提它在卡路里方面的潛力,只說它在工業上的應用。只要你能再給我一點時間,我就能把整個能源儲存市場都交到你的手上。在作決定之前,你至少應該先試下我的彈簧發條樣品……” 安德森走進工廠,巨大的噪音立刻把他吞沒了,耶茨最後的絕望的咆哮聲也從他耳邊消失。 巨像呻吟著,推動轉軸上的搖把。它們低垂著巨大的頭顱,慢慢地繞著動力轉軸轉圈,象鼻在地上發出難聽的刮擦聲。這種經過基因改造的動物構成了整個工廠驅動系統的心臟部分,為傳送帶、排風扇和製造機器提供能量。隨著它們奮力前行的步伐,它們身上的挽具發出有節奏的叮噹聲。穿著紅色和金色制服的工人們在他們負責的動物身邊來回走動,對著它們大聲喊話,偶爾也替換過於疲累的牲畜,總之盡其所能地驅使這種由大象改造而來的動物,讓它們發揮出更多的力氣。 在工廠的另一邊,生產線不斷吐出剛剛包裝好的扭結彈簧,將它們傳遞到質保科,再繼續送往包裝處。在那裡,這些產品將被碼垛堆積起來,等待合適的時機出廠。安德森所到之處,工人們都停下手中的活兒,用泰國的傳統禮節——雙手合十並抬到額頭高度——向他致意。 質保科的負責人班雅微笑著快步走過來,向他行了個合十禮。 安德森草草回禮,“質量如何?” 班雅微笑著,“Dee khap。好。更好。來,看。”他給生產線發了個信號,當日輪值工頭納姆立刻敲響警鈴,命令生產線全面停止。班雅示意安德森跟著他,“有些有趣的事。你會很高興的。” 安德森雖然面帶微笑,臉上的肌肉卻繃得緊緊的。他很懷疑班雅所說的事情是否真的會令人高興。他從袋子裡掏出一個Ngaw,將它遞給班雅,“有進展?真的?” 班雅點著頭接過水果。他略微掃了一眼,便把果皮剝開,將半透明的果肉送入口中。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吃驚,沒有任何特別的反應,就這麼想都不想地吃掉了這該死的東西。安德森皺起眉頭。無論這個國家發生什麼變化,法朗總是最晚才知道——每當生性多疑的福生覺得安德森想炒掉他時,他都會毫不留情地指出這一事實。或許福生同樣早就知道這種水果的存在了,或者,如果安德森問起的話,他會假裝自己知道。 班雅隨手把果核扔進一個盛放巨像糞便的箱子裡,帶領安德森沿著生產線走下去。 “我們修復了切壓機的一個小問題。”他說。 納姆再次敲響警鈴,工人們馬上從工作位置上退開。第三次敲響警鈴時,看像人開始用竹條輕輕拍打他們看管的牲畜,巨像慢慢地停了下來。整個生產線的運行也變得緩慢了。在工廠的另外一端,工業用扭結彈簧發出滴答聲,同時工廠的飛輪嘯叫著轉動起來,將能量注入發條之中,等到安德森視察完畢後,這些能量將用於生產線的重新啟動。 班雅走在前面,安德森跟在後面,沿著安靜的生產線視察。穿著綠色和白色制服的工人們站在邊上,不斷地向他們行合十禮。推開塗了棕油的化纖簾子,兩人進入了提純室。耶茨的工業發現在這裡得以使用:這種從意外發現的基因珍寶中提取出的物質如今已所剩無幾,但還在被塗到新生產的扭結彈簧上。戴著三層過濾面罩的女工和童工抬起頭來,迅速拽掉面罩,向給他們食物的人行合十禮。白色粉末和汗水在他們的臉上形成一條條污痕,只有被面罩護住的鼻子和嘴周圍的皮膚還是黝黑的膚色。 安德森和班雅一起穿過這房間,走進悶熱的切割室。白熾燈發出紅色的光,洗滌池中散發出的海藻臭味凝聚在空氣之中。頭上是一排排烘乾架,上面捆著處理成長條狀的基因改造海藻。這些海藻在酷熱中滴著水,慢慢地扭曲、變黑,最後變成一團糊狀物。這條生產線上的技工們汗流浹背,幾乎什麼都沒穿——身上只有短褲、水罐和頭盔。儘管天花板上的吊扇發瘋般旋轉著,換氣設施也相當先進,這裡仍舊像個火爐。汗水從安德森的脖子上流下來,襯衫幾乎一瞬間就濕透了。 班雅指著一個地方,“這裡。看。”他用手指撫過主生產線旁邊一個被拆下來的切刀。安德森單膝跪地,仔細觀察這東西的表面。 “銹。”班雅喃喃道。 “我以為我們已經檢查過了。” “是鹽水。”班雅不安地微笑著,“大海離我們很近。” 安德森皺起眉頭,抬頭看著架子上滴水的海藻,“海藻罐和烘乾架都不管用。誰要是認為我們只用廢熱就能解決這問題,那才叫蠢呢。節能個屁。” 班雅只是露出尷尬的微笑,什麼都沒說。 “那麼你是把切割工具換了?” “現在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可靠性。” “提升了這麼多?”安德森敷衍地點著頭。他對工具組工頭打了個手勢,後者開始朝隔著一個提純室的納姆叫喊。警鈴再度響起,房間中的溫度變得更高了,隨著電力進入系統,白熾燈的光芒開始亮得刺眼。突如其來的熱浪讓安德森有些畏縮。這些電燈和壓榨機每次啟動都需要付出一萬五千泰銖的碳排放稅,這是泰王國的全球碳排放預算中分配給強力彈簧公司的部分,當然,公司為了得到這個交稅的權利也付了不少錢。耶茨在官僚機構的事務方面處理得不錯,至少他讓工廠有權使用國家的碳排放配額,但花在賄賂上的費用仍舊相當可觀。 主飛輪系統開始旋轉,地下設備啟動,整個工廠都戰栗起來。地板在震動。彈性勢能像腎上腺素一樣激發了整個系統,這是能量將要大量注入生產線的預兆。一頭巨像嘶叫起來,很快就被鞭笞得閉了嘴。飛輪的吱嘎聲變成了高亢的吼叫聲,然後突然中斷——表明能量已經進入了驅動系統。 工頭再度敲響警鈴。工人們向前邁步,進入自己負責的切割工具的工作位上。他們要生產出能儲存二十億焦耳能量的扭結彈簧。由於產品的體積縮小,要求的精度也就更高了。生產線的下一個環節是纏繞工序,液壓千斤頂嘶嘶作響,將切割機上新安裝的精密刀具抬升起來。 “,請。”班雅示意安德森退到防護欄後面。 納姆的鈴鐺最後一次響起,生產線開始旋轉和磨合。系統最終嚙合上的時候,安德森微微打了個冷戰。工人們蹲在地上,將防護盾擋在面前。在一系列高溫滾槓的驅動下,用來做扭結彈簧的金屬絲從凸緣和螺紋部件之間吐出來。臭烘烘的反應物被噴到銹紅色的金屬絲上,這樣才能將耶茨的海藻粉均勻地塗在上面。 切割機落了下來。這沉重的撞擊讓安德森感到牙根發酸。金屬絲被整齊地切斷,然後立刻被送到簾子另一邊的提純室中。 30秒後,覆蓋了一層海藻粉的金屬絲再度出現,呈灰白色,看起來臟兮兮的。它們又被放在另一系列高溫滾槓上面,進入塑造其最終結構的工序:它們被扭成螺旋形狀,機器與分子內部的結構力相對抗,最終將其緊緊地捲成一團。金屬被扭曲時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嘯聲。彈簧從機器中擠出時,潤滑劑和海藻粉的混合物從鞘狀結構中噴射出來,塗在彈簧的表面,連工人和設備都被濺到了。接下來,壓縮好了的扭結彈簧便被傳送帶送走,進入包裝盒中並送往質檢部。 一個黃色的LED指示燈亮了起來,表示危險解除。工人們從防護欄後衝出來,將切割機復位,與此同時,新一批銹紅色的金屬也從酷熱的房間裡嘶嘶地冒了出來。空轉的滾槓震顫著。潤滑劑管已停止噴射,但仍釋放出一股水霧進行自我清潔,以利於下次的使用。工人們將切割機重新復位後,再次躲避在防護欄後面。如果系統發生故障,未完成的扭結彈簧將失去控制,變成在整個生產車間中飛舞的高能利刃。安德森見過像熟透的芒果一樣被切開的頭顱、被切割的屍塊和飛濺的鮮血——都是生產系統的故障引起的。 切割機重重地落了下來,剪下用於製作下一個產品的金屬絲。這條生產線每小時能生產五十個扭結彈簧,根據估算,大約有百分之七十五的產品將在環境部的監督下銷毀。他們花了大價錢來製造的這些東西,卻又要花費更多的錢來銷毀它們——這玩意兒就是一把雙刃劍,而且還在不停地揮舞。耶茨把什麼東西給搞壞了,也不知道是意外事故還是有意破壞,他們用了一年多時間才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在這一年內,他們檢驗了對扭結彈簧產生革命性影響的海藻粉,重新研製使發條接觸面閉合的合成玉米脂,改變質檢部的工作流程,研究終年處於接近百分之百濕度的環境對生產流程具有什麼樣的影響。 簾子被掀開了,一團灰白色的煙霧衝進車間,緊隨其後的是一名從提純室裡跌跌撞撞地跑出來的工人。他黝黑的臉上是一道道混合灰塵和油沫的汗跡。簾子擺動時露出的縫隙中可以瞥見他的同事們,整個房間處在灰白色塵霧中,這是為了保證金屬絲完全暴露於海藻粉之中,以避免其在高壓下鎖死。所有這一切——血汗、卡路里、碳排放限額,都是為了給安德森提供一個可信的偽裝,幫助他揭開茄科植物和Ngaw的秘密。 只要是理性的經營者,必定會關掉這家工廠。安德森對於所謂的第二代扭結彈簧的生產並不太了解,他毫無疑問會這麼做。但如果他想讓他的工人、工會、穿白襯衫的官員和這個國家的諸多耳目相信他的確是個充滿野心的企業家,他就必須讓這個工廠運轉,而且是全力運轉。 安德森與班雅熱情握手,對他出色的工作表示祝賀。 真是遺憾,真的。這玩意兒確實有成功的潛力。當安德森看到耶茨的發條真正工作起來的情況時,他幾乎不敢呼吸。耶茨是個瘋子,但他並不蠢。安德森曾目睹數億焦耳的能量從一個小小的扭結彈簧盒中奔湧而出,連續滿負荷工作了數個小時——比它重兩倍的發條都不一定能儲存它四分之一的能量,能量輸入的時候,巨大的壓力很可能會讓發條的分子結構崩潰。有些時候,安德森也會覺得耶茨的夢想很誘人。 安德森深吸一口氣,貓著腰返回提純室。很快他又從提純室的另一端走了出來,帶出一團海藻粉和煙氣。他呼吸著滿是巨像糞便臭味的空氣,走向通往自己辦公室的樓梯。在他身後,一頭巨像又尖叫起來——動物只有在遭到虐待的時候才會發出這種聲音。安德森轉過身,凝視著下方的車間,將那個看像人記錄下來:四號轉軸。長長清單上的又一個待解決的問題。他打開門,走進管理人辦公室。 這個房間與他當初第一次來到這裡時沒有多大區別。依舊是光線暗淡,辦公桌與踏板計算機靜靜地蹲伏在暗影中,彷彿欲擇人而噬的怪獸。數道陽光如利劍般從百葉窗的縫隙中射進來,照亮煙霧繚繞的供品——不知道是供奉給哪些神佛的。不過,這些神佛並沒能拯救馬來亞的華人,亦即陳福生的同胞們。檀香散發出的香煙充斥了整個屋子,更多的煙霧從角落中神龕前面的香爐中散發出來。神龕中端坐的金色神像面帶微笑,俯視著面前的貢品——盛在盤中的尤德克斯米飯和爬滿蒼蠅的芒果。 福生老早就坐在他的計算機前。他瘦骨嶙峋的腿迅速而有力地踩著踏板,為微處理器和12厘米顯示器提供能源。在顯示器的灰色微光中,安德森可以看到福生眼中閃過的驚慌。那是一種對血腥大屠殺的恐懼,每當門被推開時,那些回憶都會浮上心頭。這個老頭的畏懼心理其實跟一隻柴郡貓的身影一樣虛幻——這一刻出現了,但下一刻就馬上消失,讓你對自己是否真的看到產生懷疑——但安德森對於這個黃卡難民已經很熟悉了,足以辨認出那強壓下來的恐懼。他關上門,將製造車間的噪音擋在門外,老人也鎮定下來了。 安德森咳嗽兩聲,用手扇開旋轉上升的煙霧,“我記得告訴過你別在房間裡燒這些東西。” 福生聳聳肩,腳上和手上的動作卻都沒停,“要不然,我把窗子打開?”低啞的聲音聽著就像竹子在沙子上劃過。 “上帝啊,別這樣。”安德森看到那透過百葉窗的熱帶陽光就不禁皺起了眉頭,“你在自己家裡燒吧。我不想在這兒聞到這種氣味。再也不想了。” “好吧。當然。” “我是說真的。” 福生的雙眼輕輕朝上一翻,然後再度轉到他面前的屏幕上。在顯示器的微光照耀下,他那高聳的顴骨和深陷的眼窩形成尖銳的對比,如蜘蛛足般細而長的手指仍舊噼劈啪啪地敲著鍵盤。 “這是為了求得運氣。”他喃喃道,隨之而來的是帶著痰音的低沉笑聲,“就算是外國鬼子也需要運氣。現在工廠有這麼多麻煩事,我想你應該需要布袋和尚的幫助。” “那也別在這兒燒。”安德森把剛買來的Ngaw丟在桌子上,自己一屁股坐進椅子裡,抬起手擦了擦額頭,“回家去燒。” 福生輕輕點了點頭表示知道了。頭上的吊扇依舊懶洋洋地轉著,竹子製成的扇片在悶熱的辦公室中吱吱呀呀作響。兩人坐在各自的椅子上,遙遙相對,周圍是耶茨留下的偉大藍圖。一排排空書桌和工作站靜靜地蹲伏著。在原來的計劃中,這一層應該坐滿了銷售人員、物流裝配人員、人力資源師和秘書。 安德森把袋子裡的Ngaw清點了一遍,然後拿出一個,“你見過這種東西嗎?” 福生抬眼一瞥,“泰國人管這東西叫Ngaw。”說完,他立刻又將注意力轉回自己的工作上,製作那些永遠不會填滿的數據表,統計那些永遠不會得到填補的赤字。 “我知道泰國人管它叫什麼。”安德森站起來,走向福生的辦公桌。當他把Ngaw扔在福生的計算機旁邊時,年老的華人明顯畏縮了一下:他看著這水果的眼神就像在看一隻毒蠍。安德森說:“市場上的農民都能告訴我它的泰國名字。你在馬來亞也見過這東西嗎?” “我……”福生剛一開口就停了下來。看得出來,他試圖控制自己,他的臉上閃現出了複雜的情感,但都是稍縱即逝。 “我……”他又一次嘗試說話,但還是停了下來。 安德森觀察著福生臉上不斷出現又消失的恐懼表情。在那次事變中倖存下來的馬來亞華人不到總數的百分之一。不管怎麼說,福生都稱得上幸運,但安德森對他只有同情。只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一個普通的水果,而這個老人看起來就像是又一次經歷從工廠中逃亡的事件一樣。 福生瞪著面前的水果,急促地喘息。終於,他喃喃說道:“馬來亞沒有這種東西。這方面只有泰國人精通。”然後他就又開始工作,雙眼緊盯著小小的計算機屏幕,將回憶再度封鎖。 安德森等待著,希望福生能告訴他更多的情況;但福生卻沒有再抬眼看他。 Ngaw的秘密看來還得保留一段時間。 安德森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開始翻看郵件。福生整理好的收據、稅單等文件資料整整齊齊地擺放在辦公桌的一角,這些都需要立即處理。他在巨像工會的工資單上簽名、在廢物處理提案上蓋下公司的公章。辦公室裡越來越悶熱潮濕,安德森扯開襯衫,不斷給自己搧風。 過了很久,福生抬起頭,“班雅一直在找你。” 安德森點點頭,繼續心不在焉地翻看表格,“他們發現切割機上有部件生鏽了。換了新部件後,可靠度上升了百分之五。” “那現在的可靠性是百分之二十五嘍?” 安德森聳聳肩,把環境部碳排放分配的文件翻過幾頁,在上面蓋下私章。 “他是這麼說的。”說著,他隨手將文件放回原來的信封裡。 “這種狀況仍然不足以贏利。你的發條都扭緊了,卻沒有釋放的機會。它們只是很好地保護著裡面的能量,就像攝政王保護幼童女王那樣。” 安德森的臉上露出不悅的表情,但他並沒有費口舌去指出這比喻的荒謬之處。 “班雅把培養槽的事也告訴你了嗎,”福生問道,“給海藻用的那些?” “沒有,他只說了生鏽的事。怎麼了?” “那些培養槽被污染了。有些海藻已經不能產生……”福生猶豫了一下,“那層膜。它們失去了生產上的作用。” “他根本沒提這件事。” 又是微微的停頓,顯示出說話者的猶豫,“我確定他嘗試過了。” “他說了這事有多嚴重嗎?” 福生聳聳肩,“沒什麼,只是那層膜不能達到特定的要求了。” 安德森滿面怒容,“我要解僱他。不敢把壞消息告訴我,這種質檢部經理要來何用!” “也許只是你沒注意聽他說話。” 對於那些試圖挑起話題卻不把話說完的傢伙,安德森有的是話來責罵他們,但他被樓下傳來的巨像的尖叫聲給打斷了。那聲音大得連窗子都為之震動。安德森停下來,仔細傾聽隨之而來的叫喊聲。 “是四號供能轉軸。”他說,“那個看像人完全不能勝任他的工作。” 福生繼續打字,連頭也沒抬,“他們是泰國人。泰國人都這樣。” 福生的評價使安德森禁不住想大笑,但他還是忍了回去。 “也許吧,不過這一個更糟糕。”他回到那一堆郵件旁邊,“我要換掉他。四號轉軸。記住了。” 福生放慢了踩踏板的節奏,“我看這事有些麻煩。在巨像工會面前,就連糞肥巨頭也得畢恭畢敬。如果沒有巨像的強大力量,你就得用人力。這可不是個有利的談判地位。” “我不管,一定要換掉那個人。萬一發生驚跑事件我們就完了。想個禮貌點的法子把他弄走。”安德森又拉過另外一堆等著他簽名的工資單。 福生再次嘗試說服他,“Khun,跟工會交涉是件很複雜的事。” “那就是我僱用你的原因。這叫做委派。”安德森繼續翻著手頭的文件。 “好吧,當然。”福生冷淡地回答道,“感謝您的指示。” “你一直說我不理解這裡的文化,”安德森說,“所以我把這事交給你負責。弄走那個人。我不在乎你是有理有節,還是搞得大家都沒面子,總之你得想個辦法把他開掉。讓這種人混在我們的能源鏈中是很危險的。” 福生抿緊雙唇,但並沒再表示反對。安德森覺得他應該會遵循命令了,於是翻開另一份環境部寄來的許可證,臉上又現出憂色。只有泰國人會繞這麼多彎,把索賄粉飾得像行政許可一樣。他們很有禮貌,就連要把你弄得崩潰的時候也是如此。或者是因為海藻培養槽有問題。班雅…… 安德森在辦公桌上把文件整理了一下,“福生?” 老華人沒有抬頭,“我會處理看像人的。”他邊打字邊說,“就算這會導致他們又問你要更多的獎金,我也會把這事辦妥。” “很高興你告訴我,但那不是我想問的事。”安德森用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你說班雅在抱怨海藻膜的事。出問題的培養槽是新的還是舊的?” “我……他沒說清楚。” “你不是告訴我說,我們換上的新設備是上周剛從碼頭運來的嗎?新的培養槽,全新配製的營養液?” 有那麼一會兒,福生敲打鍵盤的聲音放慢了節奏。安德森假裝翻找文件,儘管他知道貨款單和檢疫表格都不在這裡。 “我這兒應該有個單子。我記得你告訴我那單子很快就送來了。”他抬起頭來,“我越想越覺得不應該有什麼污染問題。既然能通過海關的檢查,安裝也順利,那新設備就不該出現這種問題。” 福生沒有回答,像根本沒有聽到一樣繼續敲打著鍵盤。 “福生?你是不是有什麼事忘了告訴我?” 福生的雙眼仍舊盯著發出灰色光芒的顯示器。安德森等待著。一片寂靜中,只有吊扇發出的有節奏的吱呀聲,以及福生踩踏板的聲音。 “沒有載貨單。”年老的華人終於開口說道,“貨還在海關那裡。” “上週就應當交清關稅了。” “有些延誤。” “你告訴過我不會有任何問題,”安德森說,“而且說得非常肯定。你說你會私下跟海關官員接觸,加快通關進程。我也給了你額外的資金用於你的私下活動。” “泰國人的時間觀念很拖沓。也許今天下午就能送來,也許是明天。”福生臉上的表情像是在笑,“他們和我們華人不一樣。他們很懶。” “你真的賄賂過他們嗎?貿易部也應該得到一份,再由他們去給那些穿白襯衫的檢查員打招呼。” “我付過錢了。” “付夠了嗎?” 福生抬起頭,眼睛瞇了起來,“我付過了。” “你沒有自己留下一半?” 福生髮出神經質的笑聲,“我當然是把所有的錢都付給他們了。” 安德森仔細觀察著這個黃卡人,試圖判斷他說的是不是真話;但最後他還是放棄了,把文件丟在桌上。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在意這些跟自己不相干的事,真正使他憤怒的是這個老華人覺得他是個好騙的人。他又瞥了一眼那個裝著Ngaw的袋子。或許福生已經感覺到這工廠並不重要……他強迫自己趕走這個想法,再次向福生施壓,“那麼,確定是明天到?” 福生微微點頭,“很有可能。” “我很期待。” 對於這明顯的諷刺,福生沒有任何反應。安德森甚至覺得他根本沒有聽明白。福生的英語說得很好,但即使如此,他們還是經常遇到無法溝通的窘境,因為很多時候,語言並非簡單的詞彙組合,而需要相應的文化背景。 安德森又開始伏案工作。這邊一份稅單,那邊一份工資單。人工方面的費用本來可以縮減一半。這是與泰國打交道的另一個問題。泰國的工作機會要給泰國的工人。馬來亞的黃卡難民在街上挨餓,但他不能僱用他們。準確地說,就連福生也不應該得到工作,他應該在街上和所有事變的倖存者在一起。如果他沒有語言和會計方面的能力,或者沒有得到耶茨的庇護的話,他肯定也在挨餓。 安德森拿起另外一個信封,不由得停了下來。這是一封寄給他的私人信件,但封口明顯被打開過。福生似乎完全不能理解和尊重他人的通信隱私。他們兩人已經多次討論過這個問題,但福生還是不斷“犯錯”。 安德森從信封裡拿出一張不大的邀請卡。是羅利,他提議進行一次面談。 安德森用手中的邀請卡輕輕拍打桌面,心中緊張地思索著。羅利,擴張時代的遺民。在那個時候,石油還可以用便宜的價格買到,人們在幾個小時之內就可以來往於地球上的任何地方,而不像現在這樣動輒就要幾個星期的時間。羅利就是從那個時代經歷過來的人。 最後一架大型噴氣式客機轟鳴著從素萬那普機場起飛之時,羅利就站在齊膝深的、仍在不斷上漲的海水中,眼看著那些人逃走。他和他的女友們一起掙扎求存,後來他的女友都死了,他又找了新的女友。他的生活中充斥著芸香草、泰銖和上等鴉片。信不信由你,他經歷過政變和反政變、卡路里瘟疫和大饑荒,而且現在還活著。如今,這個老人像隻長滿皰疹的蟾蜍一樣蹲坐在他位於奔集的“俱樂部”裡,自滿地微笑著,指導初到此地的外國人學習失傳的收縮時代之前的墮落生活方式。 安德森將邀請卡扔到桌面上。不管這個老傢伙想幹什麼,邀請本身倒沒什麼害處。要是沒有點偏執狂的話,羅利恐怕也不會在泰王國生活這麼久。安德森微微一笑,抬眼瞥了瞥福生。這兩個老東西還真是登對:都是無根的遊魂,都是遠離故鄉,而且都是靠狡猾的智慧和偏執狂的性格才生存下來…… “如果你除了盯著我幹活之外沒別的事可做的話,”福生說,“巨像工會正要求跟你重新商討薪資問題。” 安德森比了比桌子上成堆的工資單,“我看他們不會那麼客氣吧。” 福生停了手頭的工作,“泰國人總是彬彬有禮,即使是在威脅你的時候也一樣。” 那頭巨像又開始尖叫起來。 安德森意味深長地盯著福生,“我想這又給了你一個談判籌碼。給我開掉四號看像人。見鬼,我真應該拒絕付錢,直到他們把那個雜種給我趕走。” “工會很有勢力。” 又一聲尖叫,震動了整座工廠,安德森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工會的人都是蠢貨!”他朝觀察窗那邊看了一眼,“他們在對那個可憐的畜生做什麼?”他朝福生打了個手勢,“去看看他們。” 福生的樣子看起來像是要反駁,但安德森怒氣沖沖地盯著他。老華人慢慢站起來。 福生還沒來得及抱怨,巨像又發出宏亮的吼聲。觀察窗劇烈地震動起來。 “他媽的怎麼……” 又一聲痛苦的咆哮震動了整座建築,緊接著是機械系統發出的尖銳嘯叫:供能鏈已被扭緊。安德森從椅子上跳起來沖向觀察窗,但福生卻後發先至。老華人睜大眼睛,張開嘴劇烈地喘息著。 如餐盤般大小的黃色眼珠升到了與觀察窗齊平的高度。巨像抬起兩條前腿,僅靠後腿站立,狂亂地搖擺著。出於安全考慮,它的四根長牙早已被鋸掉,但就算如此,它仍是一頭龐大的巨獸,不算頭部也有十五英尺高,超過十噸重的強健身軀充滿了怒火,搖搖擺擺地以後腿保持著平衡。它用力拉著將它綁縛在轉軸上的鍊子;這畜生張開大嘴,露出大而深的喉嚨。安德森趕緊用雙手摀住耳朵。 巨像的尖叫聲毫無阻礙地穿過玻璃。安德森被震得雙膝跪在地上。 “上帝啊!”他的雙耳轟鳴著,“那個看像人在哪兒?” 福生只是搖著頭。安德森甚至不能確定福生是否聽見了他的話。在他自己聽來,他的吼聲也是模模糊糊的,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他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向門口,用力把門推開。就在這時,那頭巨像用力撞擊四號轉軸。傳動轉軸開始搖晃起來,柚木的尖利碎片四處飛舞。安德森迅速後退,但還是被木頭的碎屑劃破了皮膚,傷口如針扎一般地疼。 車間裡的看像人們正在慌忙地解開捆綁巨獸的鎖鏈,將它們趕開,遠離那頭髮狂的畜生。他們又喊又叫,強迫這些大象形狀的動物按照他們的意志行動。巨像搖著碩大的頭顱,不情不願地哼哼著,甚至也開始試圖掙脫鎖鏈;生物性的衝動使它們更想去幫助它們的同類。其他泰國籍工人則在向車間外逃跑,眼下的情況街道上明顯比工廠裡更安全。 發狂的巨像再度對禁錮它的轉軸發起攻擊。輻條開始晃動起來。控制這頭巨獸的看像人如今已成了地上的一堆血、肉、骨頭的混合殘渣。 安德森以半蹲姿勢跑回辦公室。他繞過一張辦公桌,又滑過另一張的桌面,準確地落在公司的保險櫃前。 他撥動密碼鎖的時候手指都在顫抖。汗滴落到了他的眼睛裡。 23-右,106-左……他的手又移向下一個密碼盤,同時祈禱自己不要把順序弄亂,否則就得從頭再來一次。更多的木頭碎片從車間飛射出來,隨之傳來的還有離巨像太近的不幸者發出的慘叫聲。 福生出現在他身旁,同樣是半蹲的姿態。 安德森揮手示意他走開,“告訴他們趕緊出去!清場!所有人都出去!” 福生點點頭,但當安德森繼續與復合密碼鎖搏鬥時,他還原地不動。 安德森憤怒地看了他一眼,“快去!” 福生默默地弓著身子跑到門口,在那里高聲呼叫,但他的聲音很快就被逃跑的工人發出的尖叫聲和硬木折斷的聲音淹沒了。安德森撥動最後一組密碼,用力拽開保險櫃:裡面是一些文件、各種顏色的鈔票、保密記錄,一支壓縮來复槍……一把發條手槍。 耶茨。 他臉上佈滿了陰鬱的怒火。這個老雜種今天簡直是陰魂不散,就像上了他的身一樣。安德森扭緊手槍的發條,把它塞進腰帶裡,又伸手取出那支來复槍,檢查了一下子彈——就在此時,外面又傳來一聲尖叫。至少耶茨為這種情況作了準備。那雜種雖然心理幼稚,但的確不蠢。安德森給來复槍壓上氣,提著槍大步走向門口。 在下面的車間裡,驅動系統和質量檢驗線都沾滿了血跡。很難分辨哪些人已經死了,應該不會只有那一個看像人。空氣中瀰漫著人類遺骸散發出的甜腥氣味。一根人類的腸子繞在瘋狂巨像的周身以及轉軸上面。那畜生再度抬起兩隻前腿,這座經過基因改造、充滿巨力的肉山開始對束縛它的轉軸發起最後的攻擊。 安德森將來复槍架在肩上,端平。在他視線所及的遠端,另一頭巨像也抬起前腿,發出共鳴的悲吼。看像人正在失去對局勢的控制。他強迫自己不去注意現場逐漸蔓延的混亂景象,只是將眼睛湊到瞄準鏡上面。 來复槍的準星在一堵滿是皺褶的銹紅色肉牆上飄移著。在瞄準鏡下,巨獸大到不可能打不中的地步。他將來复槍調整到全自動模式,深吸一口氣,然後扣動扳機,放出氣室的壓縮空氣。 大量飛鏢從來复槍中射出。巨像的皮膚上出現了星羅棋布的亮橘色斑點,這些都是被擊中的地方。農基公司研製的提純黃蜂毒素注入巨獸的體內,開始襲擊其中樞神經系統。 安德森放下槍。沒有了瞄準鏡的放大效果,他幾乎看不見巨獸身上的彈痕。但再過一小會兒,那畜生就會死掉。 巨像轉過身來,將注意力集中在安德森身上,眼中閃爍著更新世的狂野怒火。儘管安德森不願承認,但這頭巨獸的智能的確令他震撼。它的表現就好像知道他對它做了什麼。 巨像使足力氣,猛地掙脫束縛它的鎖鏈。鐵製的鏈條斷裂開來,呼嘯著飛了出去,掉落在傳送帶上。一個正往向外奔逃的工人被鎖鏈絆倒在地。安德森把來复槍扔到地上,抽出腰間的發條手槍。面對怒火沖天的十噸重巨獸,這玩意兒就是個玩具,卻是他僅剩的武器。巨像向他衝來,安德森連連開火,盡力用最快的速度扣動扳機。帶刃的飛盤在雪崩般兇猛的衝擊面前毫無用處。 巨像用象鼻從側面攻擊,將他撂倒在地。靈活的象鼻像大蟒蛇一樣捲曲起來,纏住他的雙腿。安德森拼命踢打試圖掙脫,同時努力嘗試抓住門把手。象鼻卻纏得更緊。他的大腦開始充血。這頭巨獸或許想將他拍死在地上,就像掐死一隻吸飽血的蚊子,他心裡想著。但就在這時,巨像開始把他拖向陽台。安德森極力把握最後的機會——抓了一下陽台的欄杆。緊接著,他的身體飛了起來。毫無阻礙地飛了起來。 巨像歡欣鼓舞的叫聲在工廠中迴響,而這個時候,安德森已經在空中飛出很遠了。工廠的地面沖向他。他撞在水泥地面上,無邊的黑暗立刻將他吞噬。躺著等死吧,一了百了。但安德森還是下意識地掙扎著。他想站起來,想打個滾,想隨便做點什麼——但他完全動不了。 視野中逐漸出現了彩色的色塊,似乎在嘗試組合起來。巨像已經很近了。他能聞到它的味道。 大片的色塊組合起來。巨像的身影還在逼近,那銹紅色的皮膚,包裹著熊熊燃燒的上古的怒火。它抬起一隻腳,要把他踩成肉泥。安德森向一邊滾去,但他的腿完全不能動彈。他甚至連爬都不能爬。他的手在水泥地面上急切地抓撓著,卻完全無法著力,就像在冰上爬動的蜘蛛。他的速度太慢了,沒法躲開。上帝啊,我不想這樣死掉。不想在這種地方就這樣死了……他就像一隻被抓住尾巴的蜥蜴,既不能起身也不能逃跑,只能等死,等著在巨像腳下變成一攤肉凍。 巨像呻吟著。安德森回頭看去。那畜生的腳已經放了下來,它開始如喝醉了一般搖搖晃晃,長鼻子噴著粗氣,然後,它的後半身再也支持不住身體的重量,像條狗一樣一屁股坐在地上,讓人在恐懼中生出荒謬之感。它的臉上似乎露出了迷惑的表情,那是發現自己不能再控制身體的驚訝。 巨像的前腿緩緩在它的腦袋前麵攤開。它呻吟著,整個兒倒在了稻草與糞便之中。巨像的眼睛落在與安德森齊平的高度。這雙大眼睛如人眼般凝視著安德森的雙眼,不斷的眨動顯示出它的困惑。那根象鼻再度向他伸來,笨拙地拍打著他的身軀;這象鼻仍如巨蟒般充滿了力量,但已失去了協調性。巨像張開大嘴,不住地喘息,口中呼出的甜腥熱氣吹過他的身邊。巨像的鼻子戳向他,推動著他,但沒法再把他捲起來。 安德森拖著身體,緩緩移出巨像可以夠到的範圍。他先是雙膝跪地趴著,然後強迫自己站立起來。他頭暈目眩,搖搖晃晃,但最終控制住了自己的雙腳,牢牢地站在地上。巨像的一隻黃眼睛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狂怒已經消散,長著長睫毛的眼皮眨動著。安德森想知道這動物心裡在想什麼。它能感到毒素正在破壞它的神經系統嗎?它是否知道自己馬上就要死了?或許它只是感到疲倦而已? 站在遠離巨像的地方,安德森對它產生了同情。四根被野蠻地鋸掉的象牙只留下粗達一英尺的橢圓形殘樁,表面灰暗且凹凸不平。巨像膝蓋上的瘡仍在流出膿液,連嘴裡也全是瘡痂。這即將死去的動物無聲無息,肌肉已被麻痺,只剩下胸口還在起伏。它只是一頭遭到虐待的動物,雖然充滿巨力,卻從來不以戰鬥為使命。 巨像呼出最後一口氣,身體徹底鬆弛下來了。 人們蜂擁至安德森的身邊,大聲叫喊著,用手拉扯著他。穿著紅色和金色工會制服的人、穿著綠色的強力彈簧公司製服的人,以及吃力地爬上巨像屍體的看像人,他們四處奔跑,試圖幫助傷者、尋找死者。 有那麼一瞬間,安德森似乎感到耶茨正站在他身邊,吸著香煙,幸災樂禍地看著這一團糟。 “你還說你一個月就走。”然後,福生出現在他身邊,低沉沙啞的聲音,單眼皮的黑眼睛,一隻瘦骨嶙峋的手伸向他的脖子,然後帶著一手的鮮血收回來。 “你在流血呢。”他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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