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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四章

癌人 王晋康 24493 2018-03-14
蘇瑪把汽車停在爸爸的庭院裡,女僕維姬打開車門,幫助3歲的小丹尼爬出來。約翰已經在門口等候,丹尼像隻小鴨子似的跑過去,叫著“外公,外公。” 蘇瑪幾乎每個月都要回到蒂尼克姆島一次,爸爸退休後的生活非常孤單,她願意多陪陪爸爸。小丹尼和外公非常親近,可以看出,每次女兒和外孫的回家是老約翰的一大樂事。約翰的頭髮已經全白,濃眉下的鷹目失去了往日的銳利,但棱角分明的方下巴仍顯出當年的風采。有時蘇瑪不帶感情色彩地想,也許,直到現在,海拉事件還在影響著周圍每個人的生活。爸爸剛過65歲就退休了,不能說這和海拉行動的失敗無關;保羅沒能回到他的專業,靈長目研究所的斯蒂芬老師倒是誠心邀他回去,但保羅知道自己已經被同行們從精神上開除了,便婉言謝絕了老師的好意。現在他在PPG公司技術部門工作,研究藥品對人體的長期影響。他幹得不錯,但和當年的飛揚蹈厲顯然不可同日而語;她自己呢,她接受了父親贈予的公司股份,但從不參加董事會。她找到了自己的工作,現在是成功的因特網推銷商。這一切變化都是很自然的,但蘇瑪知道,在其深層的因果關係中,始終藏有海拉的影子。老約翰抱起外孫,丹尼趴在他臉上親親,嚷著要去外邊玩蹦床。他們來到院中,約翰和蘇瑪守在蹦床兩邊,小傢伙高高興興地跳起來,技術已經相當熟練了,一邊跳一邊喊:“媽媽,你也上來!外公你也上來!”

“你自己蹦吧,外公可跳不動了。” 丹尼跳得很好,不需要認真守護了。蘇瑪走到蹦床對邊,站在爸爸旁邊,遲疑地說:“爸爸,我看見了海拉……”她苦笑道,“我怎麼老是失口,我是說,我見到了一個與海拉酷似的黑人女孩。”約翰立即轉過頭:“在哪兒見的?” “在紐約123街,是保羅看見的,當時她……”蘇瑪不情願地說:“在街頭拉客。她吸毒。”約翰很久沒有作聲。 “孩子,我已經退休了,退休後心境有了很奇怪的變化。雖然直到現在,我也不認為當時的癌人計劃是錯誤的;但我也感到奇怪,當時為什麼那樣衝動,為什麼沒有多考慮它可能帶來的陰暗面。”他乾笑著,“儘管我不願意承認,但8000億美元的誘惑肯定乾擾了我的判斷力。不過現在我已經變了,不是說變成反對派,但至少喪失了勇往直前的氣概。孩子,”他加重語氣說,“不是我幹的,這第二個癌人——如果確實是癌人的話——不是PPG公司幹的。”

蘇瑪笑了:“你說哪兒去了,我根本沒懷疑到這一點。保羅曾把那個女孩領到飯店,同她談得很融洽,要幫她戒毒,幫她追查自己的出身。她非常感激地答應了。可惜,等我連夜趕到時,那個女孩竟然逃走了!我們在紐約找了很久,也沒見到她的踪跡。” 約翰看出女兒的苦澀,沒有再問下去。丹尼忽然一聲驚叫,臉朝下摔下來,蘇瑪忙跳上蹦床,但沒等她走近,丹尼已經格格笑著跳了起來。 午飯後,丹尼睡著了,蘇瑪向爸爸講了此事的詳細經過。 “是海拉幹的?”約翰問,他也早就知道海拉沒有死。 “是海拉克隆了自己?” “有這個可能,不過我不敢相信。我願意相信她能活到現在,但她赤手空拳怎麼能做到這一點?”電話響了,屏幕上出現了保羅的黑面孔:“蘇瑪,我猜你就在你父親家裡,豪森在我這兒,他帶來一條重要消息。”

豪森出現在屏幕上:“蘇瑪,我見到了和海拉酷似的一個女孩,從處表看大約十四、五歲,不不,不是你們見過的傑西卡,是另一個。我們馬上趕到你那兒再詳談。” 他和保羅似乎都面有憂色,蘇瑪猜想他們肯定還掖著一些壞消息。 20分鐘後兩人趕到了,豪森跳下車,由衷地稱讚道:“蘇瑪,你還是像當年那樣漂亮。你好,羅伯遜先生。你好,小丹尼。”他朝遠處的丹尼喊道。 丹尼睡眼惺鬆地站在臥室門口,他看見保羅,急忙跑過來,保羅抱上他,幾個人來到院裡。約翰請他們在噴水池邊的涼椅上坐好,喚維姬送上黑咖啡,說:“你們談吧,我回屋去。”保羅忙止住他:“你不必離開的,我們希望你也參加談話。”約翰又坐下來,豪森沒有耽擱,開始了正題:“我在巴爾的摩腫瘤醫院偶然碰上一個女孩,叫艾薩,我當時驚呆了!她和海拉太像了。”蘇瑪的臉白了:“腫瘤醫院?”

豪森避開了她的目光:“對,是腫瘤醫院,幾天后她就去世了,身上長滿了無名癌腫,就像梅花鹿身上的斑點。” 談話變得很沉重,四個人都不說話,他們的憂慮是一樣的——耽心海拉遭到同樣的命運。豪森清清嗓子說:“也有一條好消息,她的父母很爽快地說出了女孩的來歷:是從國外走私來的,中間人是紐約哈萊姆區一個叫獨眼埃德的黑人。沒有此人的詳細地址,但他們說這人應該很容易打聽到。”蘇瑪抬起頭:“那咱們明天就去?” “好的,我們三人都去,希望能從這人身上追查到一些海拉的消息。羅伯遜先生,有什麼消息我們會及時向你通報。” 尋找獨眼埃德很順利,第二天中午,三人和埃德坐在一家意大利餐館裡,吃著意大利小牛肉和通心粉,喝著威士忌。埃德痛痛快快地、一點也不打頓地倒出了他知道的所有情況,他已經給加達斯倒過一次啦:50歲左右的外國女人,西班牙口音,混血兒,500美元的補貼……這些情報對三人沒有太大的用處,最後埃德說:“就這些了,一點也沒有了。兩個月前,一個叫加達斯·比利的記者領著一個叫傑西卡的女孩來我這裡,問了同樣的問題。”

“傑西卡?”蘇瑪驚喜地問,她原想問完艾薩的情況後再提傑西卡的。 “你認識傑西卡?” “沒錯。談話時她的毒癮發作了,還是我,”他壓低聲音嘻皮笑臉地說,“救了她的急呢。” “她住在哪裡?” “肯定在紐約,應該離這兒不遠,但我不知道她究竟在哪兒。而且,現在她不會在家的,我聽那位比利先生說,要送她到中國雲南去戒毒,因為那兒的費用比較低。對了,他說他曾到中國的戒毒所採訪過,寫過一篇報導。” 保羅高興地說:“一定是我看到過的那篇報導。謝謝你,埃德。”他留下自己的名片和50美元,“如果還想起什麼,請盡快通知我。” “樂意效勞。加達斯也是這樣交待的。”埃德咧著嘴說。 三個人隨即到附近的一家網吧,通過網絡,很快查到兩個月前華盛頓郵報那篇報導,作者是加達斯·比利,他所報導的戒毒所在中國雲南景洪。接下來,查找戒毒所的電話比較費周折,不過一個小時後電話也掛通了。屏幕上是一個40歲左右的中國女醫生,她用十分流利的美式英語回答了這邊的問題:“對,兩個月前,我們收治了從美國來的傑西卡·穆爾科克。她吸毒的時間不長,毒癮不算太深,而且本人也很努力,現在已經基本脫癮了,當然還不能說完全戒斷,至少還要兩個月的鞏固治療。”

“她身體好嗎?比如說……身上沒長硬塊吧。” “什麼硬塊?”女醫生不解地問,“你是指癌腫?沒有。入院時我們為她進行過全面體檢。”蘇瑪鬆口氣:“能讓她接個電話嗎?” “請問你們……” 保羅不想多費口舌——即使多費口舌也無法講清幾個人的關係,因為英語和漢語都還沒有創造出適用於克隆人親屬關係的詞彙。他簡捷地說:“我們是傑西卡失散多年的生父母,請喚她來吧。”女醫生露出懷疑神色:不錯,這個黑人男子同傑西卡確實相似,但那位唇紅齒白的白人女子會是傑西卡的生母?她很有禮貌地藏起這些懷疑,說:“好吧。” 保羅和豪森把蘇瑪推到攝像鏡頭前,他們能感受到蘇瑪的焦灼。屏幕空白了足足有10分鐘,可能病人到這兒比較遠,也可能病人走出隔離區需要某種手續。熬過漫長的等待後,屏幕上忽然出現了海拉(!)的面孔,那女孩瞪大眼睛看著這邊,失聲叫道:“媽媽!”

這個突兀的稱唿把蘇瑪的心震碎了,淚水刷地流下來。傑西卡在喊了這一聲後也是哽咽無語,兩人隔著半個地球淚眼相望。傑西卡氣色很好,目光清徹底純真,已經不是當年在街頭拉客的吸毒女了。很久,蘇瑪才從悲喜中走出來,笑道說:“傑西卡,我可能算不上你的生母,保羅更算不上你的生父。我不知該怎樣向你解釋……” “我知道,但我還是想喊你媽媽。我可以嗎?” “當然,我很樂意有你這個女兒。聽說加達斯先生在追查你的來歷,有消息了嗎?” “他一個月前來過電話,說他正在採訪巴西的聖貞女孤兒院,還說追查有了很大進展。但他沒有詳細講,以後也再沒來過電話。” “聖貞女孤兒院?” “對,在聖保羅市附近。聽說那兒向各國送出了很多孤兒,其中就有和我……同樣出身的人。”保羅接過話筒:“孩子,安心在那兒戒毒,我和蘇瑪也會幫你追查。如果有了結果,而且你能夠出院的話,我們會帶你到巴西,去看看……那位海拉。”

傑西卡的淚水又流出來:“謝謝爸爸,謝謝媽媽,我一定徹底戒斷毒癮。”已經是傍晚了,三人開上車,在附近找到一家旅館,開了三個單人房間。晚飯後他們聚在蘇瑪房間裡討論著今後的安排。 “你們不要拒絕我,”豪森說,“我也要一塊去巴西。我已經不開偵探事務所,妻子又過世了,正好有時間乾一點我想幹的事情。而且,我的偵探經歷肯定對調查有用處。” 保羅看看蘇瑪:“好吧,三人同行。” 豪森沉思著問:“那位叫加達斯的年青人從哪兒挖出了走私嬰兒的源頭?他有什麼高層關係嗎?加達斯·比利,我記得,那位參與危害海拉的參議員布萊德·比利有一個兒子,那時還在夏威夷大學上學。”他搖搖頭,“或許我記錯了。噢,等一等。” 他掏出自己的電子備忘簿,找出幾個地址,匆匆打了幾個電話。 “我的直覺是對的,”打完電話他苦笑道,“不是巧合。布萊德參議員的兒子正是加達斯,在華盛頓郵報當記者,目前正在巴西執行一次採訪任務。聽說好長時間他未同報社聯繫,而他父親對失去消息的兒子似乎一點也不擔心。還有,你們還記得我那位軍中同伴吧,那個專為政治家們處理麻煩事的、殺害海拉的劊子手?”保羅和蘇瑪都點點頭,“他不在國內,正好也在巴西!我的直覺又不安分了,它告訴我巴西正在發生某種事情。”蘇瑪的臉色又變白了:“你是說,布萊德早就得到了有關海拉的消息?”

“這不奇怪,他身處高位,肯定比我們消息靈通。” “那麼加達斯……很可能負有某種秘密使命?” “完全可能。” 三人的心頭都很沉重。他們又像是回到了8年前,3輛FBI的監聽車在別墅外轉悠,殺手杜塔克潛入室內,海拉在逃跑途中同父母吻別……看來,新一輪的追捕又開始了,但願仁慈的上帝再次眷顧我們的海拉!保羅斷然說:“這麼說,我們更需要去了。明天回家分別做一些準備,後天就出發,我去定機票。”三人又商量了一些細節,豪森站起來說:“時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休息了。”他用異樣的目光看看保羅和蘇瑪,保羅同時起身告辭,回到自己的房間。 蘇瑪洗了熱水澡,躺在床上,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入睡。海拉,聖保羅的孤兒院……她忽然想起,8年前,當她剛剛得知海拉安然無恙的那天晚上,她曾夢見海拉在亞馬遜密林中,成了一個乳房飽滿的女頭人,是牧羊犬瑪亞領自己去的。而現在,各種跡象顯示她確實可能住在巴西。也許母女之間真有心靈感應?海拉,我的海拉。這會兒你在哪裡?你是在用這些克隆女孩向我傳達你的信息?她痛苦地回想起那個夢的結尾:她沒能與海拉在一起,沒能把她抱在懷裡,觸摸到熟悉的身體。最后海拉和她的部族消失在密林中了。如果夢景的前半部分變成了真實,那麼後半部分呢?

那個夢景在眼前流動,而且越來越真切可見。她還記得,那次夢醒後她想喚身邊的保羅,才想起保羅已經不能同她同床而眠——他是在妻子維多利亞那裡。在阿巴拉契山中的三年裡,他們過著沒有性生活的“夫妻”生活,現在她奇怪當時怎麼能夠熬過來。 她體內泛起一波又一波強勁的慾望,也許是心靈上的感應,電話鈴恰在這時響了,而且,在拿起話筒前,她已經知道這是保羅打來的。聽得出,保羅說話時努力抑制著自己的激情:“蘇瑪,睡不著,我想到你那兒去,可以嗎?” 她欣慰地說:“來吧,我一直在等你呢。” 幾秒鐘後,保羅輕輕扭開門鎖走進來。蘇瑪迎過去,敞開兩人的睡衣,把兩具赤裸灼熱的身體貼在一塊兒。 他們暫時拋開心中的憂慮,度過了繾綣的一夜。第二天凌晨他們幾乎同時醒了,保羅吻吻她,把頭埋在她的胸前。蘇瑪輕聲問:“這是咱們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對嗎?”保羅從她的雙峰夾峙中抬起頭:“對,只用這一次就能補償一切了。我會永遠記住這一天。”蘇瑪把他摟到胸前,“我也會記住這一天的。”她忽然淚流滿面。 “沒什麼,”她勉強笑著向保羅解釋道,“我只是想起那晚,海拉把你的睡具搬到我的床上……” 海拉啊。 加達斯這些天是在亢奮的等待中度過的,父親的囑託和報社的任務都成了比較遙遠的事。他現在唯一關心的,是海拉從某個秘密營地向他發出的召喚。海拉真是個行事怪僻的女子——她把愛情的成敗建立在“能否懷孕”上!不過,加達斯能理解此中的苦澀和恐懼。 已經20天了,仍然沒有她的消息,加達斯真正是急不可待了。這天,他在焦燥無奈中來到聖保羅東方街去消磨時間。這兒仍是青石板鋪就的路面,兩邊的店鋪招牌上是中國、朝鮮和日本的方塊文字,東方式的假山和盆景觸目可見。他駕著海拉留下的卡迪拉克,穿過車輛擁擠的大街,忽然車內電話響了,是院長嬤嬤親切的笑臉:“比利先生,請即刻到孤兒院來,可以嗎?” “當然!我馬上去。”加達斯驚喜地喊著,撥轉車頭。院長嬤嬤笑著點點頭,在屏幕上慢慢隱去。按照上次若昂走過的路線,加達斯急如星火地趕路。路上,他的心一直在車廂外面扑騰,海拉再不會從他身邊消失了。她既然來了電話,說明她肯定懷孕了,已經懷上了自己的孩子。而在此前,他非常擔心那個黑天使會撲著翅膀,在叢林中一去不回。 4個小時後,他匆匆趕到孤兒院,衝進院長辦公室:“嬤嬤,海拉呢?她在哪裡?”院長微笑著迎過來:“跟我來,有人會帶你去。” 她領著加達斯走到一個房間,扭開門鎖,側身道:“請進。”門在加達斯身後輕輕關上了,屋內並沒有海拉,只有一個印弟安男人。屋內有長沙發,有硬木座椅,但此人一直肅然立在屋子中央。加達斯認出他就是那架隱形飛機的駕駛員,留著普通的短髮,穿著普通的襯衫和短褲,黑髮,古銅色的皮膚。他開口說話了,說的是英語,但速度很慢,似乎這些單詞是從記憶中一個個篩選出來的:“我帶你去,請脫下全部衣服。” 加達斯順從地照辦。現在,他赤身裸體地站在那兒,印弟安人走過來,不客氣地在他身上檢查一遍:腋窩、檔部和口腔,然後送來一套柔軟的衣服。加達斯穿好後,他又托過來一片藍色的藥片:“請服下這片安眠藥,你只能在熟睡中進入那裡。” 加達斯開始冒火了,那個看似木枘的印弟安人機靈地看出這一點,隨即加了一句解釋:“你是第一個進入那兒的外人。” 這句話滿足了加達斯的自尊心,他笑了,順從地服下藥品,在印弟安人的導引下躺到長沙發上。藥效很快達到他的大腦,眼前的一切逐漸沉入黑幕中,他只記得,“那兒”是一個絕秘的基地,海拉在等他。他的海拉。懷孕成功了。 有人用陌生的語言簡短地發著命令,他被抬起來,放到什麼東西上。輕微的轟鳴和震動……他完全失去了知覺。 他悠悠醒來。 現在他躺在一張簡樸的木床上,窗外是雪亮的燈光,而燈光後是黑暗的天幕。已經到了深夜?不過他馬上悟到,很可能這是在地下,他所看到的黑暗天幕只是洞穴中的黑暗。 有女聲輕聲問:“你醒了?”仍是那種音節非常緩慢的英語,聽起來非常甜美。加達斯從遠處收回目光,看到一個燦爛的笑臉,這是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全身赤裸,乳胸高聳,黑髮梳成小辮散在腦後,古銅色的皮膚,只在腿檔處垂著一綹用烏魯魯草織成的紅色流蘇,笑容天真無邪。加達斯很快意識到,面前是一個半開化的印弟安部族姑娘,而不是紅燈區的賣春女郎。 姑娘輕輕拉住他的手:“來吧,海拉說,等你一醒就把你帶去。” 海拉!她也知道這個名字,這意味著這兒是海拉王國的核心地區。他高興地跟在姑娘身後,用絲毫不帶肉慾的眼光欣賞著她健美的身體和輕盈的步態。他們走過一長段無人的甬道,姑娘推開一道門,用手勢請他進去。 加達斯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駕駛員,他已恢復了本部族的裝束,也就是說全身赤裸,下身處綴著一塊流蘇,身上塗著紅黑兩色的油採,肌肉凸起,古銅色的皮膚閃著油光,胳臂上拴著一撮五顏六色的羽毛。他正畢恭畢敬地同一個女人談話,當然是海拉。海拉也是同樣打扮,只是在乳胸前多綴了兩塊紅色流蘇。印弟安人看到加達斯進來,立即結束談話,默不作聲地退出去。 加達斯愣了片刻,幾乎感到膽怯。現在他面前的是一個最“原始”的海拉,但是不知為什麼,這具黑得發亮的胴體——這具胴體他那麼熟悉——似乎籠罩著一圈光環,顯得雍容、神秘和聖潔。海拉微笑著,目光十分溫暖:“加達斯,我這身時裝怎麼樣?”她平和地開著玩笑,“我十分喜歡瓜哈里博斯人,他們真誠,沒有矯飾,沒有罪惡感。所以在這兒,在整個地下世界都實行瓜哈里博斯人的風俗。不光是這種時裝,連這裡的語言也是在他們的語言基礎上設計的,我們稱為新雅諾馬米語。” “你這身時裝漂亮極了,可是海拉,你……” 海拉執著他的雙手:“你肯定猜到了這個好消息——我懷孕了!” 她真的懷孕了。如果此時仍是在伊瓜蘇瀑布附近的雪松林中,加達斯一定會跳起來,把海拉擁到懷裡狂吻,然後一點也不耽擱地向她求婚,這是一路上在他的腦海裡多次預演的場景。但這時他只是遲遲疑疑地說:“是嗎?真是好消息。” 海拉責怪地說:“你是怎麼啦?為什麼不高興?這當然是好消息,尤其是對於我。直到現在,我才確信自己有人的自然屬性,而不是一個逼真的膺品。我有了愛情,有了性慾,還能用自然方法生育。加達斯,這些都是你給我的,我對此感激不盡。可是,你為什麼不大高興?” 加達斯嘆口氣:“我怎麼能不高興呢。你懷孕了,我也可以向你求婚了,我簡直要樂瘋了。可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好像置身於這里之後,你身上就籠罩著一種威嚴,一種王者之氣。你是這個地下世界的女王,而我只是一個地位卑微的情人。我要仰著臉看你。” 海拉快樂地縱聲大笑:“純粹是胡說!胡說!這裡沒有王朝,也沒有女王,只有一個喜不自禁的小母親。” 她攀住加達斯的脖頸,吻吻他的嘴唇——加達斯揶揄地想,我並沒有說錯;就連這個熱吻也像是女王對情人的施捨。他的雙手捉到了那雙撞人的乳房,心旌一陣搖曳,渾身燥熱,真想馬上把海拉抱到床上。但海拉已從他的懷中脫開:“吃飯吧,飯後我領你去參觀我的地下世界。我曾許諾過,把我的生活向你全部敞開。” 加達斯沒有料到地下世界如此壯觀,如此神奇。穹窿狀的岩洞一個接著一個,每個穹窿的規模都不亞於悉尼歌劇院或羅馬大劇場,穹頂很高,連建築區雪亮的燈光也不足以照明它們,就像遠古的蠻荒世界,而世界的核心卻是像貝殼一樣精緻光滑的建築。房屋的外觀有龜殼形、貽貝形、海葵形……它們綿亙不絕,組成一條流蕩不定的音樂之河。更令人驚嘆的是,每一處牆壁和地板都像是貝殼一樣毫無瑕疵,閃著迷人的光澤。 “我們使用的是新型的生物建築材料,”海拉輕描淡寫地說,“願意和我合作嗎?我會讓你成為世界最大的建築商。”她笑著說。 “謝謝。不過我不想接受女王的恩賜。”加達斯淡淡地說。海拉聽出他的不滿,抬頭看看他,笑著挽上他的胳膊。 形狀別緻的建築一幢連一幢,幾乎沒有盡頭。這裡很安靜,只有磁流體發電機輕微的嗡嗡聲。 “我們是利用岩漿能作為主要能源。”海拉說。牆壁發出的生物螢光柔和明亮,映照著各個房間中的儀器,有超級電腦、質譜儀、掃描隧道顯微鏡等。大部分儀器加達斯不認得。他悶悶地說:“天哪,你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這些工程絕不亞於胡夫金字塔,而你到巴西不會超過8年。我想你一定得到了外星人的幫助。” “沒有外星人。”海拉笑道,“請你記住,現在不是胡夫的時代了,用高科技建造這些易如反掌,只要你有足夠的錢。” 加達斯小心地問:“聽說你們通過電腦網絡盜取了上百億美元,看來不是謠傳吧。”海拉微微而笑:“我們積累原始資本時曾使用過這種方法,現在已經不用了。美國一位大亨說過,當你的財產積聚到10億之後,它就會自動生長,你想擋都擋不住。” 遊覽開始前,海拉曾婉轉地問他,願不願換上此地的裝束:“換裝後,這兒的人會覺得你是自己人。不過,你不願換裝也行。”當時加達斯想了想,答應了,脫光衣服,綴上那塊流蘇。此後,在各個建築物中巡行時,他總是覺得自己的後背和屁股涼嗖嗖的。不過他馬上被地下世界的壯觀所懾服,沒有閒心去顧及自己的光屁股了。 這兒的工作人員很少,偶然有幾個印弟安人或黑人在房間中進出,當然他們都穿著同樣的“服裝”。看見海拉和他身邊的客人,他們都尊敬地點頭致意,避在一旁。海拉領他走過一間穹廬,這兒孤零零地矗立著一個巨大的半球形建築,門緊閉著,沒有窗戶。加達斯原想海拉肯定會領他進去的,但海拉說:“今天參觀這兒來不及了,明天吧。” 正在這時,半球的門開了,一個十四五歲的黑人少女步態優雅地走出來——又一個特麗。但肯定不是她,因為這位姑娘顯然是第一次見到加達斯。她尊敬地向海拉點頭致意,對加達斯卻視而不見。她出來時順手帶上了門,所以加達斯沒能看見屋內的模樣。黑人少女在拐角處消失了,加達斯回過頭,用敬畏的目光端詳著這座建造精緻的巨塔。很顯然,這裡一定隱藏著克隆人的核心機密,不過加達斯不著急,海拉會讓他觀看的。 晚飯在一間很小的餐廳,只有他們兩人,沒有侍者。海拉說,只用對著自動烹調機吩咐一聲,飯菜就會自動送過來。 “你想吃什麼?要不要來點瓜哈里博斯人的飯食?” 加達斯問是什麼,她說是一種叫“奇巴”的野果、螞蟻卵和一種名字很怪的昆蟲。加達斯笑道:“不行,我沒有足夠的勇氣。海拉,我已經在衣著上隨俗,是否可以在吃食上保留自己的習慣?” “當然可以。我也陪你吃美國式快餐吧。” 送物口送出了雞肉麵條、比薩餅、家常奶酪和加蘇打水的蘇格蘭威士忌。加達斯一邊切著餅,一邊斜睨著海拉:“海拉,我很榮幸,成了地下世界的第一個客人。我能否問一些問題?如果不便回答,你只須佯裝著沒聽見就行。” 海拉笑著說:行啊。 “這兒當然是亞馬遜叢林之下了,對吧。” 海拉含煳地說:“是在亞馬遜流域。我知道有不少人在覬覦著這兒,不過我不擔心。這兒的地層上复蓋了有效的屏蔽,遙感衛星是無能為力的,無論是用紅外遙感還是用重金屬光譜探測都無法探測到。所以,”她半開玩笑地說,“你最好不要知道這兒的詳細位置,因為我不想把你終生囚禁在這裡。”這種口氣使加達斯微有不快,但海拉目光中笑意盈盈,於是他很快把這點不快拋到腦後了。他又問:“海拉,知道我為什麼到巴西嗎?我在費城附近的幾個城市見到了5個面貌酷似的女孩,想來總數更多。她們都是你的克隆體嗎?” 海拉痛快地承認了:“嗯,不錯。我有意把她們散佈在費城附近,希望我的三個親人能看到她們。” “你說的親人是指保羅和蘇瑪,還有豪森,對吧,我知道8年前的那個事件。”海拉沉默片刻,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感情,嗓音微微發抖:“對,是的,我很想念他們。” “你為什麼不直接和他們聯繫呢?或者,你願意我來充當信使嗎?” 海拉蒼涼地搖搖頭:“不,我和他們已經不屬於同一個世界了。” 加達斯心頭一凜:那麼,你和我屬於同一個世界嗎?也許,這一次相聚後就是永別?他沒把這些話說出口,問道:“我想你可能知道,有些小'海拉'的境況相當困窘,甚至有吸毒及賣淫的。”使他驚奇的是,海拉對此並不在意。 “我知道,我完全有能力幫助她們,但不能這麼幹,我不想破壞自然的進程。懂我的意思嗎?我是說,我的後代應在各種社會環境和自然環境下去闖蕩,去生根開花。” “還有一個叫帕梅拉的女孩已經死於癌腫。” 海拉沉默了。她知道這些情況,但努力不去想它。她已經能完全控制癌人的克隆技術,但她知道,離完全破譯生命之秘還遠著哩,還有多少深層的機理、程序和規則她毫無所知?癌人的譜系在蓬勃發展,但它會不會在一個早晨突然崩潰,就像帕梅拉那樣?有時她十分羨慕正常人,他們絕不會有這種折磨人的自我懷疑,因為人類已經存在幾百萬年了,這本身就是最好的證據啊。 達摩克里斯之劍一直懸在頭頂,目前她還沒有辦法解決。 加達斯覺察到她的沉悶,於是中斷了這個話題。他們吃完飯,把碗盤扔到回收口中,加達斯動情地把她擁入懷中,赤裸的皮膚互相接觸,他又感到那種熟悉的電擊感,想到不久前的銷魂時光,他已經開始想像今晚的快樂了。今晚海拉當然會同他共度良霄,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但海拉輕輕推開他:“我還有些工作,不能陪你了。祝你睡個好覺。” 加達斯感受到深深的屈辱,慢慢鬆開懷中的海拉:“好的,我樂意聽從你的吩咐。”他冷淡地說。加達斯洗過熱水澡,換上睡衣,覺得睡衣還是比幾綹烏魯魯草愜意多了。他翻來复去難以入睡,和海拉分手後的20多天裡,他天天期盼著這次重逢。在他的想像中,只要一見面,海拉一定會像隻母豹一樣兇猛地撲入他的懷中——誰能想到竟是一夜孤宿?對海拉的極度渴望(不僅僅是情慾)像烈火一樣燒烤著他的全身,他幾次想跳下床,出去找到海拉的臥室,粗暴地把她攬到懷裡。但他知道這樣作太不紳士了,會被海拉輕看的——而且,他也不知道海拉睡在哪裡。 這個錯綜複雜的地下世界不是屬於他的。 但海拉為什麼這樣冰冷?是她在地下世界的地位壓抑了她的天性? ……忽然門開了,加達斯驚喜地仰起身,但不是海拉,是他最先見到的那個漂亮的印弟安姑娘。她剛剛沐浴過,身上散發著宜人的清香,渾身赤裸,連那綹烏魯魯草流蘇也沒有佩帶。她甜甜地笑著,不等邀請就上了床,仍用音節緩慢的英語說:“我來陪你,好嗎?” 姑娘很漂亮,是一種自然的美,健壯的美,皮膚像絲緞一樣光滑,肌肉飽滿且富有彈性。如果在平時,加達斯可能會喜悅地接納她,但此時他的心已被海拉所充填,容不得別的女人了。他親親她,笑道:“謝謝。但今晚我累了,請你回去吧。” 女孩直率地問:“你不喜歡我?” “怎麼會呢。你這樣漂亮,連機器人也會動心的。” 女孩猜到了他的心思:“你在想海拉嗎?她不會生氣的,是她讓我來陪你,她不能來。”加達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海拉?是海拉讓你來的?” “對。她是我們的神——雖然她從來不讓我們這樣說。” 加達斯的憤怒慢慢升起,並逐漸高漲:“她是你們的神,所以她讓你來陪一個陌生的男人睡覺,你就高高興興地來了,對吧。” “對——當然啦,我本來就喜歡你,一見面我就喜歡你啦。” “我想,即使她讓你去死,你也會高高興興地去死,我沒說錯吧。” “當然,我們都樂意為她獻出一切。” 加達斯冷笑著:“很好,很好——可惜我不樂意,我不願意接受這個勞什子女王的賞賜。請原諒,我不是針對你的,我很喜歡你,換個場合,我會努力去追求你的。但是現在請你快點離開吧。”女孩惶惑的離開了。加達斯苦笑著想:也許這個女孩很難過,但並不是為了女孩的自尊,而是因為沒有完成海拉的托咐。 第二天早飯時,海拉微笑著說:“昨晚睡得好吧,我為昨晚的事道歉。”但她到此就住口了,也沒有為今晚做出什麼許諾。加達斯不快地說:“應該道歉的是我,我傷害了那麼好的一個姑娘。不過……地下世界的所有人都是你的臣僕?” 海拉笑了:“怎麼會是這樣呢,我們都是平等的,你肯定聽見,他們對我都是直唿其名。” “那不過是個形式,從心理上說,你們是平等的嗎?”加達斯尖利地問。海的沉思片刻,委婉地說:“也許不完全平等,財富和智力的不平等是客觀存在,我不能完全消除它。” “那麼,從你內心來說,是否有這種不平等?” “不,我沒有。我是在美國長大的,不是印度土王或阿拉伯酋長的公主。” “真的嗎?那你是否在這兒的男人中尋找過情人或丈夫——我不是說你是否找到,而是你嘗試過嗎?”這些尖刻的詰問使海拉受到震驚,沒錯,這幾年她一直想找一個男人來完成她的“自然繁衍”,但在潛意識的思考中,她從沒把周圍的印弟安男人考慮在內。她為什麼喜歡加達斯?當然有很多理由,但首先一條,加達斯在精神上與她是平等的。現在,正是這個與她平等的男人尖銳地指出了地下世界的君臣關係。她不快地說:“你到這兒只是為了指責我嗎?我想這些指責可以推遲幾天,等到你對地下世界多了解一點再說,那時你會公平一些客觀一些。” 加達斯走到飯桌對面,把海拉攬到懷裡:“請原諒,也許是因為昨晚沒得到你,使我的心情太壞。以後我不會妄加指責了。” 海拉領會到這是隱晦的求愛,但她嫣然一笑,輕巧地滑過去:“好的,開始今天的參觀吧。”今天他們開始參觀克隆工藝的具體過程,出乎加達斯的預料,這個工藝是極簡單的。在一間試驗室裡,加達斯又看到一個同樣面貌的黑人女孩,她正在一個球形玻璃器皿前觀察著。加達斯打量著她,她回頭嫣然一笑。加達斯突然知道她是誰了:“你是特麗?孤兒院的特麗?” 對方笑了:“對,我是昨天來的。你的眼力真好。” “不不,我只是猜到的,這不是眼力,只是一種直覺。” 身後的海拉解釋道:“她是我的第一批後代之一,這批克隆人只留了兩個,負責地下系統和聖貞女孤兒院中最關鍵的技術工作。” “特麗,你這會兒在幹什麼?” 特麗笑嘻嘻地說:“這是克隆人的第一步:細胞的活化,其實這工作是很容易的。你肯定知道,多莉羊的克隆技術是把細胞核抽出,注入空卵泡,靠卵泡內的化學物質激活細胞核。但我們已經不用走這條彎路了,海拉破譯了這種催化物質,並配成一種'生命液',只用把需要激活的細胞浸泡到裡面就行。呶,你看。” 她指著那個不大的球形容器,裡面是略帶綠色的溶液,浸泡著肉眼不易看見的分散的細胞。她解釋說溶液是加壓的,壓力不高,催化物質在壓力下更容易滲透到靶細胞中去。 “加達斯,你想發財嗎?如果你帶走50毫升生命液,就會有人出1000萬美元來買它。” 加達斯並不認為她是開玩笑,的確,有人會以1000萬美元甚至更高的價錢來買這種神秘的生命液。太不可思議了!他想起某位諾貝爾獎獲得者說過,科學發展的頂峰便是返樸歸真,因為生命本身就是在極度簡化的環境中誕生的,因此生命系統最深層的機理只能是最簡單的。海拉在身後問:“還有什麼問題嗎?” 加達斯壓低聲音說:“我不敢問得太詳細——如果我掌握了你的核心機密,你會放我走嗎?”海拉笑著說:“我並不准備把這些秘密壟斷50年,100年,就像中世紀威尼斯的工匠們守護製鏡工藝的秘密。說到底,我只是比世人早走了二三十年,即使我守住這些秘密,二三十年後人類也能達到的。”加達斯又是心中一凜,幾乎脫口問:“人類?那麼你是自外於人類了?”但想起早上的爭吵,他忍了下來。剛才特麗的介紹使他震驚,一小瓶綠色的生命液,就能代替男女之間的愛情、交合,代替大自然在40億年的進化中錘煉出的程序!也許若干年後,克隆人會成為幼兒園的遊戲:“傑克哥哥,今天咱們玩什麼?” “我們造個克隆人吧。”於是傑克從爸爸書房裡偷偷拿來一瓶生命液,從口腔中刮幾個粘膜細胞放進去…… 他搖搖頭,趕走這些荒誕的、帶著恐怖味道的瞎想。上午他們參觀完了地下世界的東區,房舍到這兒中止了,前邊是一圈3米高的密密的鐵柵欄,柵欄外就是蠻荒的岩洞世界。柵欄顯然是帶電的,上面掛著一條蛇,已經被燒焦了。他不知道這兒距地面有多深,也許,蛇是這兒唯一的野生生物。他在這兒意外地看到了牧羊犬瑪亞,這兩天他一直納悶著瑪亞為什麼沒露面呢。瑪亞謹慎地蹲伏在離柵欄兩米遠的地方,呆呆地看著外邊,看來它肯定知道柵欄是帶電的。後邊的腳步聲使它抖了抖耳朵,但沒有回頭,加達斯大聲喊:“瑪亞!”瑪亞立即跳起來,急急跑到兩人身邊,親親熱熱地蹭著他們。海拉笑著說,瑪亞也要作母親了,你看它的腹部已經開始顯形。加達斯看看它,淡淡地問:“瑪亞是否想到外面世界去?你看它呆呆地看著外面。” “不,它已經習慣了。” “地下世界的所有人都習慣了?” “對,他們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 加達斯忍不住說:“那他們太可憐了,換了我,決不會在洞中呆上一生的。”他想這句話肯定會剌傷海拉的,但海拉隱藏了自己的不快,沒有說話。 中午瑪亞跟他們回到小餐廳,送飯口送出中國式的飯菜。下邊還有一個送飯口,送出瑪亞的食盤,它很快吃完,安靜地臥在主人的身邊。吃飯時兩人不停在聊著,尋找著話題。但他們都清楚地感到了兩人之間的疏離。海拉知道這是為什麼,加達斯肯定在這兒感到無形的威壓,他狂熱愛戀的女子又冷淡地把他拒之門外…… 海拉感到歉然。她感激加達斯,是加達斯的愛撫誘導出她“女人的慾望”,使她懷了孕,證明了她也具有“人類的自然屬性”。但懷孕後,她體內的性慾迅速消退了,徹底消退了,就像是退潮的海水。她沒辦法回到加達斯的懷裡,繼續那些可笑的遊戲。也許這更符合生物的自然本性?眾所周知,幾乎所有雌性動物的發情期都是短暫的,只要懷孕成功,發情期就告結束,人類是動物中唯一的例外。她確實很抱歉,她曾想盡力補償,但派去的印弟安女孩反倒更深地剌傷了加達斯。現在她有些後悔,也許不該帶他到這裡來,不該在情熱中答應向他“公開自己的生活”。也許,在伊瓜蘇瀑布的銷魂之夜後就同他訣別是更好的選擇。 餐桌對面的加達斯已喝完了杯中的馬提尼:“海拉,下午的日程是什麼?是不是參觀那個大球?”海拉遲疑地說:“好吧。” 加達斯懷疑地看看她,微嘲道:“你好像不想帶我看那兒,是不是裡面有什麼我不該看的超級機密,或是什麼血淋淋的東西?” 海拉笑道:“什麼也沒有。那隻是克隆人生產線的一個標准設備而已。不要把它想得太神秘,要不看後會失望的。” “那好,咱們現在就去吧。” “好的。”海拉站起身,就在這時,一個隱藏的麥克風響了,是用完全陌生的語言說的,加達斯聽不懂。但他發現海拉聆聽時越來越亢奮,甚至透著緊張,透著渴望,這不大像海拉的風度。她急急說了幾句,回頭對加達斯說:“真對不起,參觀要推遲了,我要上去處理一件急務,最多兩三天就趕回來。”加達斯注意地盯著她的眼睛:“也許你遇到了什麼麻煩?按照人類世界的規矩,這時男人們應衝上前去保護自己的妻子,不過也許我沒有資格這樣說。” 海拉笑了,繞過桌子吻吻他的額頭:“你當然有資格,不過我沒碰上什麼麻煩,而是一個喜訊。請你耐心等我回來,好嗎?” 她匆匆走了。少頃,加達斯聽到輕微的深長的嗡嗡聲,這些天他已猜測到,這是一部巨大的電梯開動的聲音。此時海拉大概已經到地面上,坐上那架黑色的幽靈飛機。他嘆息一聲,回到自己沉悶的房間。 薄暮中,海拉匆匆走進院長辦公室:“魯菲娜,他們現在在哪兒?” 魯菲娜感慨地看著她。在她的印象裡,海拉一直是冷靜莊重,喜怒不形於色,似乎天生具有歷盡滄桑的成熟感,像今天這樣的亢奮是絕無僅有的。她笑道:“在會客室。他們是上午到的。我一聽到他們自報名字,便立即通知你。下午我領他們參觀了孤兒院,他們一直在小心地打聽著你的情況。”她一邊說一邊打開一個隱蔽的按鈕,對面的一堵牆立即變成屏幕,她切換到會客室,現在,三個人的面容出現在屏幕上了。 三個親切的、令海拉朝思暮想的面孔。 保羅、蘇瑪和豪森。 幾年來她一直追踪著他們的生活,案頭常常放著錄有三人形貌的錄相和電子照片。但今天不同,雖然同為電子圖像,但她知道三個人就在10米外的房間裡坐著,她可以立即衝到那間屋裡,把電子圖像變成活生生的人。 爸爸沒有大的變化,更顯得睿智和成熟;媽媽在生下丹尼後變得稍為豐滿,但體形仍很健美;只有豪森伯伯明顯蒼老了,鬢邊已長出白髮。三人在會客室裡漫聲談論著,等待著,從容的神態中也有隱隱的緊張。豪森則像一個機警的老獵犬,不動聲色地仔細搜索著屋內,可能他在尋找隱藏的攝像鏡頭吧。院長輕聲問:“海拉,你要見他們嗎?” 是啊,當然要見他們,沒有任何理由不見他們。他們一直苦苦思念著女兒,甚至專程尋到巴西來。這些年來,我一直把自己的克隆體送到美國,送往費城附近的城市,不就是為這一天作準備嗎?但她最終苦澀地搖搖頭。不,她和父母們已經分割在兩個世界了,她不由想起此刻還在地下世界等她回去的加達斯,他倆曾在“地上”共度了25天的時光,7天狂熱的作愛……但是,等她履行諾言把加達斯帶到“地下”時,兩人之間卻莫名其妙地產生了隔閡,變得冷淡了。 不,並不是“莫名其妙”,關鍵還是那一點:他們已經分屬於兩個世界,彼此的心理、習俗和愛憎已經不可能一致了。如果父母和豪森伯伯看到她的真實生活,是否也會把熾熱的思念化為冷淡和疏離?她不能失去這三個親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是她最堅固的、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精神支柱。但她也清楚,不失去他們的辦法就是保持距離,這真是一個令人無奈的悖論。 “魯菲娜,你去吧。”她聲音沙啞地說,“告訴他們我很好,很想念他們。其餘的……你自己想辦法去說圓吧。” “她是在這裡嗎?我們能不能見到她?”蘇瑪輕聲問。 “我想她在這裡。”保羅與其說是回答蘇瑪,不如說是告訴屏幕後的某個人。從豪森的示意中,他知道這個屋子安有秘密攝像系統,至少是竊聽器。 5天前,他們來到巴西,立即開始了緊張的調查。他們找到了加達斯在聖保羅的房間,但加達斯本人已經失踪了。在他離開飯店後,有人付了足夠的錢,把這個房間保留下來,直到加達斯回來。三個人很著急,因為從這些跡像看,加達斯似乎已經接近了海拉的秘密,也就是說,海拉正處在危險中。隨後,他們租了一輛汽車,一路打聽,來到聖貞女孤兒院。保羅說:“一踏進這家孤兒院,我就嗅到了海拉的味道。你們難道沒發現,魯菲娜院長對咱們有特殊的親切感?不必懷疑,這家孤兒院肯定和海拉有關。但我不知道她是用什麼辦法作到的,在我的心目中,她還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 門開了,院長嬤嬤笑容滿面地進來。 “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她與三個人寒喧著,開始這場困難的談話。 “應你們的要求,我已經盡力同我的資助人聯繫過,很可惜,她因種種原因不能來。不過我已經得到了她的許可,可以向你們透露一些她的個人資料。這些資料一直向新聞界嚴格保密,因為她不想成為公眾人物。但我的資助人說,相信你們會為她保密。” “我們當然會的。請講吧。” “她是……”魯菲娜斟酌著詞句,“她確實是個黑人女子,今年30歲左右。”保羅和蘇瑪興奮地交換著目光,“她的身世很奇特,有一對深愛她的生母養父,她也深深地愛著他們。但由於外界的原因,她不得不離開父母遠走異鄉。” 蘇瑪哽聲說:“是海拉,是海拉!” “她也記得一位風趣善良的鄰居伯伯,一直在懷念著他。” 豪森目中有了淚光。 “她很想回到親人的身邊,但由於種種原因,這不可能實現。她寧願把兒時的最美好的回憶一直保留下去。她說她永遠記得分別時的話,她愛他們,也愛所有的人,決不會對社會報復,請親人們相信她的諾言。”魯菲娜抱歉地說,“我知道的只有這些了,很可能她不是你們所尋找的海拉,只是兩人的身世有某些相似之處。” 蘇瑪肯定地說:“她一定是海拉,我知道一定是她!我想見見她,請你轉告她,我想見她一面,哪怕是遠遠的一面。” 保羅攔住她:“不必了,蘇瑪。這位女資助人既然不願和我們見面,肯定有她的理由,知道這些情況我們就很滿足了。院長嬤嬤,謝謝你。” “不必客氣,你們還有什麼要求嗎?我的資助人囑咐我,盡量滿足你們的所有要求。” “沒有別的要求。祝她健康,另外請她小心,有人在打她的主意。據我們所知,至少有兩個美國人在巴西轉悠,一個是加達斯,即布萊德參議員的兒子;一個是杜塔克,即8年前那次汽車爆炸的策劃人。這兩人肯定在打她的主意。” 聽到這些,院長嬤嬤只是微笑著:“謝謝,但我想她對這些都很了解,請你們放心吧。” “那再好不過,明天我們就想返回美國,以後不會來找她了,再見。” “再見。我代表我的資助人再次謝謝你們。” 他們說話時,豪森一直沉默著,這時他說:“我去方便一下。”他快步走出去,匆匆打量著樓道。憑多年的偵探經驗,他覺察到一些跡象,院長嬤嬤說話的口氣與上午不一樣,在談話中總給人一個感覺,似乎她在傾聽身後的某個聲音,或註意著身後的一雙眼睛。他相信海拉這會兒就在附近。在哪裡呢?他想到了不遠處的院長室,決定先到那兒看一看。推開辦公室門,看見一隻裙角在內門處閃了一下,他急忙過去。內室沒有一個人影,但他確信有人剛在這兒消失。他迅速掃視一番,沒有發現秘密門戶,他迷惑地走到窗邊,正好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快步走向一輛黑色轎車,轎車隨即起動,向茂林中開去。少頃,一架沒有燈光的輪廓模煳的飛機從林中浮出來,幾乎是擦著樹梢飛著,很快消失在薄暮中。 他趕回會客室時,院長正送兩人出門,她朝豪森掃過來一眼,但沒有流露出什麼表情。三人在院裡同院長告別,坐上從聖保羅租的汽車,蘇瑪淚眼模煳地盯著暮色中的林木和院落,真不願意就這樣離開。等到汽車駛出孤兒院的區域時,豪森才平靜地說:“蘇瑪,我想我看見了海拉。我們談話時,她就在10米外的院長室裡。” 蘇瑪又驚喜又痛楚地瞪大眼睛:“是嗎?你和她說話了嗎?” “不,我只看到一個背影。不要難過,蘇瑪。她既然不願見面,肯定有她的原因,我們只要知道她好好活著就夠了。” “對,我很滿意,她活著,也很平安。”蘇瑪笑著,淚水卻抑止不住。 深夜的地下世界十分寂靜。不是寂靜,是死寂。地上的紛紛擾擾的聲音被厚厚的岩層隔斷了,吸收了,無論是人群的喧鬧聲,車輛行駛聲,飛機轟鳴聲,還是自然界的風聲鶴唳,林濤水響。白天,這一點還不是太明顯,因為畢竟還有輕輕的行走聲,偶爾的低語聲,電腦的嗡嗡聲。現在連這些輕微的聲音也沒有了,只有側耳聆聽,才能聽到似有若無的電流的嗡嗡聲發生於岩脈深處。加達斯在床上輾轉難眠,心中燃燒著對海拉的極度渴望,有精神上的,也有肉體上的。他現在幾乎是痛苦地回味著那7天,回味著兩具肉體合為一體時的感受。在這種燒灼般的渴盼中,他也痛苦地承認,他與海拉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了,她是地下世界的女王,有無尚權威。這個世界有自己的語言,自己的風俗,自己的道德,它是向人類封閉的。加達斯想著他們近乎全裸的“時裝”,開始他對它看輕了,以為這僅僅是一種時尚。不,這不僅是一種時尚,這是對舊秩序的反叛,一種不事聲張的但充滿自信的反叛。加達斯曾非常相信兩人的愛情,但是現在,連這一點也動搖了。在那7天的熱戀中,海拉是一個天真開朗的女孩,傾倒於自己的男性魅力。但是,當他看到真實的海拉,一位冷靜自信、從容大度的女王時,他還敢相信當初的一見鍾情,還敢相信自己對海拉的魅力嗎? 也許他只是海拉做生物學試驗(試驗她是否具有人的自然屬性)時所選中的一件儀器而已。這些想法使他的心境晦暗,甚至產生了自暴自棄的念頭——忽然門開了,海拉悄然走進來。太突然了,加達斯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夢境中,不,不是夢境,她真的立在門口。今天,她沒有穿烏魯魯草的時裝,而是穿著那幾天穿過的彩色連衣裙,眉尖有抑止不住的喜悅在跳動。她笑著,步態輕盈地走過來。在這一剎那,加達斯用最刻毒的語言咒罵著剛才有過的混帳想法。他跳下床,迫不及待地把海拉摟到懷裡,他又感受到那具火熱的酮體,感受到高聳的乳峰,富有彈性的臀部。兩天來,她近在眼前又遠在天邊,所以,當加達斯又意外地得到她時,真是喜極欲涕。 他狂熱地吻著海拉,海拉一直喜悅地笑著,沒有熱情的回應,也沒有拒絕。加達斯小心地為她脫去衣裙,把她抱到床上,如醉如痴地撫摸著……但不久他的慾火就冷卻了。不錯,海拉順從地接受了他的愛撫,但她一直是冷靜的,被動的,就像是一具橡皮身體。最後加達斯苦笑著放棄了努力。海拉伏在他耳邊歉然說:“實在對不起,懷孕後我的性慾就完全喪失了,無論怎樣努力也喚不回它。這兩晚我一直沒來,我不願掃你的興。” 加達斯苦澀地安慰她:“不用道歉,這不怪你。不過,今天你為什麼這樣高興?我還以為你……”海拉欣喜地說:“我見到了我的父母!” “保羅和蘇瑪?” “對,還有豪森伯伯,他也是我的親人。” 加達斯為他高興,便把自己剛才的失敗感拋到一邊。 “真是個好消息。那你為什麼這麼快就返回?你該多陪陪他們。” 海拉沉默了:“我沒和他們見面。我怕他們不能接受現在的我。加達斯,知道嗎?除了我手下的人,你幾乎是我唯一交往的人了,我不願失去你。” 加達斯很感動,起身吻吻海拉濕潤的嘴唇。但海拉仍是那樣冷靜,就像是禁慾的修女,這使加達斯在性渴望中幾乎有一種犯罪感。他忙岔開思緒:“我同樣不能失去你,我無法想像,如果沒有你,這一生我該如何度過。” 海拉仍沉津在回憶中:“他們的變化都不大,只有豪森比較蒼老。要是現在我仍然和他們生活在阿巴拉契山中,那該多好啊。” 加達斯已經徹底冷靜了,對兩人的情愛不再抱幻想。他枕著雙手,微笑地打量著這位暫時變回少女的女王。海拉忽然坐起來:“你不是要參觀那個球形試驗室嗎?現在就去吧。” “現在?” “對,現在,那兒24小時都在運轉。” 她拉著加達斯跳下床便往外走,加達斯嚷道:“我們還光著身子呢,至少要穿上瓜哈里博斯人的時裝吧。” 說完他也笑了,那種時裝和裸體又有多大區別?只是一種象徵意義的遮羞罷了——其實人類的禮儀不就是“象徵意義”嗎?海拉沒有停步,笑道:“我們現在的穿戴便是最好的晚禮服,走吧。”夜深人靜,各個房間的燈光大都熄滅了,但螢光牆壁仍發出明亮的余光,足以照明道路,海拉跨著大步,喋喋回憶著當年在父母身邊時的瑣事,她忽然一揚手,一道紫色的電芒破空而去,在路階上留下一圈黑痕。 “這就是我當年愛玩的小紫蛇,”海拉自豪地說,“當年我還用它救過父親呢——也救過自己,從器官販子的手裡。”她忽然沉默了,少女的亢奮也到此結束,她又披上那件雍容威嚴的外衣。球形高塔孤零零地聳立在地下世界的中區,等兩人走近時,大門無聲地滑開了。燈光從門中瀉出來,映出一個少女的裸影,是加達斯昨天見過的那個黑人少女。加達斯饒有興趣地打量著身前身後兩個型號不同的海拉,不由綻出一絲微笑。那個姑娘向兩人點點頭說:“你好,海拉。你好,加達斯。這兒一切正常,請進。” 她從門邊讓開,引導兩人進屋。多少年後,加達斯還記得進屋的第一眼印像。屋內波光瀲灩,幽明不定,中心區域矗立著一個巨大的透明球體,透明球內是透明的液體,其中浮著一個巨大的半透明的……子宮。透過子宮壁和羊水,能看到其中的幾百個胎兒。它們都用臍帶同子宮維繫著,臍帶的長度使它們能互相輕輕地碰撞,但不致纏攪在一起。子宮極大,幾百個系在壁上的胎兒只相當於壁上的一層茸毛,中間則是大大的空腔。這些胎兒並不像普通胎兒那樣蜷曲在子宮裡,而是自由自在地舒展著手腳。子宮的位置太高,加達斯無法精確估量胎兒的大小,但從面容和身形看,它們起碼相當於出生半年的嬰兒了。胎兒有各種膚色:白人、黑人、黃種人、棕種人。子宮不停地蠕動著,羊水不停地波動著,屋內的瀲灩波光便是由此而來。 加達斯目瞪口呆,許久說不出話,海拉很滿意這個場面對他的震憾力,微笑著解釋道:“這是克隆工藝過程中最主要的設備。實際上,用人造子宮來滿足天然子宮的理化條件是相當簡單的,上個世紀90年代,日本科學家就造出了羊子宮,但由於人類的迂腐,人類子宮的研究一直停步不前。我們這個人造子宮在性能上已經全面超過天然子宮。你想了解它的優點嗎?” 加達斯側過臉,呆呆地看著她。 “有很多優點。第一條當然是居室寬大了,胎兒再不用彎腰弓背地受10個月的體罰。他們可以從小就自由自在地舒展身體,並和這個集體家庭的同伴們作身體的接觸和語言上的交流。”加達斯喃喃地問:“語言上的交流?” “不錯。語言交流,我並不是失口。這牽涉到人造子宮的另一條優點,更為重要的一點。你知道嗎?人類嬰兒實際都是早產兒。這是因為,人類在進化過程中腦容量逐步增大,使頭骨尺寸超過了女性骨盆的開口尺寸。所以,進化之神不得不作出一種無奈的選擇:讓人類嬰兒早產,然後再用半年到數年的時間把大腦長足。這些先天性的根本無法克服的困難,在人造子宮中不值一提。你大概已經看到,這個人造子宮中的胎兒實際已經是嬰兒了,他們的大腦完全發育成熟了,所以,他們在子宮中就可以學習語言。你想听聽他們的談話嗎?”她按了一個按鈕,屋內立即響起吱吱的聲音,有點像是海豚的說話聲。海拉解釋說,“因為他們是在水中談話,聲音比較怪異。”她結束了介紹,“至於人造子宮的生產效率就更不用說了,它可同時容納1000個嬰兒。還有一個優點呢。這種辦法徹底免除了婦女們的分娩痛苦,她們再也不用承受上帝加給她們的原罪了。” 加達斯極為困惑地問:“那……你為什麼要懷孕?要費盡心機去證實你的自然屬性?”海拉笑道:“那是兩碼事,就像坐慣汽車的現代人更重視田徑一樣,這時生存技能變成了體育技能,變成了對人類潛能的一種證明。” “那麼,”加達斯費力地咽著唾沫,“這些胎兒或嬰兒也都是……癌人麼?”海拉用鋒利的目光從上到下剃過他的身體:“我對此沒有成見,我只對以下的因素感興趣:什麼樣的克隆人最強壯,最聰明,最有競爭力。” 加達斯苦笑道:“那當然是像你一樣的癌人了,而不是像我這樣又笨又迂腐的傢伙。”海拉當然覺察到他的敵意。其實,這些天她一直把參觀這兒的時間往後推,就是出於一種下意識的擔心——害怕失去加達斯。但是,她苦澀地想,該來的事情總是要來的啊。她冷冷地說:“也許我讓你來這兒是一個錯誤——高估了你的接受能力。我真不理解你們人類古怪的思維方式。”她鄙夷地說,“你們總是在自己面前劃上一道又一道禁行線,劃地為牢,自我囚禁,先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准毀傷',然後是不准更換器官;不允許搞試管嬰兒;不允許克隆人;等不得不接受克隆人的時候,又不允許使用人造子宮……只有當科學之車一次次軋碎你們自設的蕃籬後,你們才被逼著往前走一步。”她還想盡最後的努力來挽回加達斯的友情,苦惱地說,“加達斯,你究竟怎麼了?你並不是那些渾身散發著腐爛氣息的活死人,這些天,我見你平靜地接受了克隆人甚至克隆癌人的事實,但為什麼一見到這個人造子宮,就誘發了你的歇斯底里症?為什麼?它只不過是克隆技術的一種方法,絲毫不影響克隆的本質呀。” 加達斯厭惡地說:“對,你說的對極了,人類都是這種不可理喻的動物。就拿我來說,我和我父親一樣,決不會越過某個道德界限——儘管我和父親的那條線可能並不重合。我希望我的兒子、孫子和重孫子都是在媽媽腹中孕育,而不是來自這個該詛咒的集體子宮。”他已經轉身向外走,“海拉,咱倆之間的緣份永遠結束了,被這個邪惡的集體子宮吞掉了。而且,我勸你最好殺了我,否則,我發誓,只要能離開這兒,我就一定要回來找到它,把它炸成碎片——哪怕裡邊有我自己的兒子。”他決絕地摔門而去。屋裡的黑人少女十分吃驚,她不敢相信,竟有人會這樣粗暴地對待海拉。海拉在地下世界所有人心目中有如天人,她是克隆人的女性始祖,就像中國傳說中的女媧,而不像西方傳說中的亞當。現在,海拉呆立在原地,雖然面色平靜,但誰都能看出平靜下的悲傷和幻滅。少女走過去,輕輕握住海拉的手,同情地說:“海拉……” 海拉從迷茫中醒過來,揮揮手:“噢,沒什麼,我要走了。” “他……要處死嗎?” 海拉苦笑道:“殺死他?不,他曾是我的丈夫,也是我腹中孩子的父親。我怎麼能殺死他?由他去吧。”她匆匆離開這裡。 伊瓜蘇瀑布的轟鳴聲已漸漸遠去了。 12月的深夜很淒冷,山路上沒有車輛,偶爾有一隻獾或小鹿在大燈的光柱下跑過路面,隱沒在對側的松林中。巴西警方派來的佩雷拉開著車,杜塔克盯著定位儀上閃爍的紅點:“快到了,加達斯肯定還在老地方。”他說。 佩雷拉是新近才參與此事的,不知道此前的過程,奇怪地問:“什麼老地方?”杜塔克淫猥地笑了:“是加達斯為海拉'結結實實種上種子'的地方,嘿,那真是瘋狂的7天7夜。”汽車下了山路,開進雪松林中的一個空場。果然如杜塔克所說,一輛外觀破舊的卡迪拉克車停在那裡,沒有開燈,杜塔克的紅外夜視鏡中顯出發動機的清晰輪廓,顯出機身還未冷卻。杜塔克跳下車,警惕地看看四周的動靜,然後走過去用強力手電筒照照車內。加達斯躺在車後的臥舖上,還在夢鄉中,杜塔克格格笑著,屈指敲擊著車窗:“年輕人,醒醒,你被妻子扔到門外了!”加達斯慢慢睜開眼,奇怪地看看四周,他慢慢爬起來,擰開車門,在強力手電的晃動下捂著眼睛:“你是……杜塔克?這兒是什麼地方?” “聽見伊瓜蘇瀑布的水聲了嗎?這是你度蜜月的地方嘛。” “伊瓜蘇瀑布?今天是幾號?” “12月10日,你還能趕回美國過聖誕節呢。” 加達斯終於清醒了,將散落在腦海中的記憶碎片串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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