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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三章

癌人 王晋康 25781 2018-03-14
加達斯乘坐一家巴西地方航空公司《聖保羅航空公司》的班機,到達貢戈尼亞斯國際機場是當地時間下午4點。出了機場,看見滿街都飄揚著綴有綠地、鑽石和藍色地球的巴西國旗,他猛然悟到,今天是9月7日,巴西的獨立節。 他拎著唯一的行李——一隻公文包,在機場門口喚了一輛出租。司機是個圓頭圓腦的卡弗佐(巴西的習慣用語,意指黑人與印弟安人的混血種),捲曲的黑髮,厚嘴唇,深褐色的皮膚,穿著巴西人愛穿的彩色襯衫和短褲。他唱歌似地喊道:“請上車,尊貴的客人,到哪兒?” “聖保羅飯店。” 司機在機場門口擁擠的人群中穿行著,開到高速公路上。他扭過頭問客人:“是第一次到巴西嗎?” “不,第二次。上一次是到里約。我7歲時曾跟父母來巴西過狂歡節。”

“對,巴西的狂歡節是世界上最瘋狂的節日,里約熱內盧又是狂歡節最熱鬧的城市。” “不錯,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滿街的人群,彩車上的國王皇后,幾千人的桑巴舞陣,陌生姑娘會摟著你親吻……我覺得巴西女人比吉普賽姑娘更大膽奔放。” 司機狡猾地笑道:“那次來時你太小,肯定沒嚐到巴西女人的味道哩。狂歡節中,她們會把自己中意的男人毫不猶豫地領到床上。不過現在不行了。”他回頭看看客人,簡單地解釋道,“艾滋病。”加達斯笑笑,沒有答話。司機耐不住寂寞,熱情地詢問客人明天的日程:“聖保羅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像州立公園,那裡有近4萬種名貴的熱帶蘭花;塔塔雷拉公園,那裡有各種珍貴的樹木;布坦坦研究所,是世界上最大的毒蛇研究機構。到世界聞名的伊瓜蘇瀑布也不遠,只有幾百公里。我願為你效勞……”加達斯截住了他的話頭:“不,我的日程很緊,我想採訪聖貞女孤兒院。知道這個地方吧。”

“當然!誰不知道聖貞女孤兒院呢,它才建立5年,已經世界聞名了。告訴你吧,自從有了聖貞女孤兒院,聖保羅,不,整個巴西都再沒有棄兒了!” “是嗎?” 司機認為客人的這句話是表示懷疑,立即賭咒發誓地說:“聖母作證,我若昂一點也沒誇大。孤兒院院長是魯菲娜·阿爾梅達嬤嬤,我們都尊敬她,連總統和主教大人也常去拜訪她。還有一個同樣可敬的人,是孤兒院的匿名資助人。想想吧,建造這麼大的孤兒院——它在全國有9個分院呢——收留這麼多孤兒,又送走這麼多孤兒,每個孤兒送走時還要資助500美元,她每年為孤兒院花多少錢哪。”加達斯很高興司機的饒舌,問:“她是誰?是個什麼樣的人?” “不知道,只聽說是個女的,有人說她有30歲,有人說她有70歲。聽說她小時候是個棄兒,發財後立誓幫助全世界的孤兒。真的,現在不少非洲國家——就是那些最愛打仗的國家——成千上萬的孤兒都用飛機接來,住在這兒,然後為他們尋找合適的領養人家。但是一直沒人見過這個資助人,從來沒有。她行了善,又不讓別人知道她是誰,聽說能見到她的只有魯菲娜嬤嬤一個人。”

“你怎麼這樣清楚?” “我去過5次,兩次是送孤兒,3次是領剛果、埃及和印度的客人去參觀。孤兒院離市區很遠呢,過了聖保羅北的坎塔雷拉山才到。”出租車已進了市區,這兒簡直是水泥建築的大海,叢林似的高層建築盡力向天空伸展,爭奪著陽光。滿街湧動著喧囂的汽車,湧動著服裝鮮豔的、匆匆而行的男女,街上瀰漫著咖啡的香氣,穿著短褲的警察在街上溜達。前邊已經能看見聖保羅飯店圓柱形的高樓,若昂回頭笑道:“明天還坐我的車吧,我十分欽佩魯菲娜嬤嬤和那個匿名資助人,凡是到聖貞女的客人一律按6折收費。” “好吧,明晨7點來飯店接我,我們盡量早點出發。” “放心吧,絕誤不了你的事。”他把出租車停在燈光輝煌的門口,一位穿紅色制服的男侍者恭敬地拉開車門,請客人下車,又接過司機遞過來的行李。

第二天,他們趕往聖貞女孤兒院。若昂已經有經驗,提前準備了麵包和飲料,兩人在車上對付了早飯和午飯。一路上若昂開得飛快,速度表的指針幾乎沒有低於80英里。到下午,路面開始變壞了,而且越來越糟糕。在7歲的巴西之行的記憶中,除了奔放的桑巴舞、熱情漂亮的混血姑娘外,加達斯也清楚記得城市周圍的貧民窟,那簡直是淒慘的地獄世界。這些年,巴西經濟騰飛後,這種極度的貧困已經消失了。不過在這次行程中,他發現“富裕”和“現代化”還未擴散到遠離城市的鄉村,路邊的種植園還保留有100年前的舊房舍。 “到了,已經到了。”若昂興高采烈地說,一路辛苦好像沒有使他疲勞。孤兒院位於坎塔雷拉山的淺山區,顯然是一個過去的種植園改建的。樹木鬱鬱蔥蔥,有巴西南部的雪松、巴拉那松,也能看到野扇棕、卡托萊娜椰子樹、野蕉樹,其它一些樹木加達斯就不認得了,若昂介紹說有肥豬樹和巴西堅果。孤兒院佔地極寬,綠樹叢像無邊的海洋,其間撒著一些簡樸的平房,還有一些印弟安風格的圓頂草屋。進了莊園的大門,汽車又開了很長時間,在一棟三層小樓前停下來。這兒顯然是過去種植園中叫做“大廈”的主建築,是種植園主住的地方。若昂熟門熟路地奔進去,上到二樓,快活地喊著:“魯菲娜嬤嬤,我又給你送來一位尊貴的客人!”

他們來到院長辦公室,一個瘦小的女人含笑迎過來。她顯然是一個卡博克洛(白人同印弟安人的混血種),大約50歲,頭髮已近乎全白了。加達斯曾聽獨眼埃德說她可能是修女,一路上若昂也一直在稱魯菲娜嬤嬤,所以,加達斯已經把她認定是修女了。實際上她不是。她穿著色彩強烈的連衣裙,巧克力色的皮膚,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同她握手時能感到手心的厚繭。她的動作很輕快,不像50歲的年齡,睿智的目光中充滿笑意。 她久久地同客人握手:“歡迎你,遠方的客人。” “你好,魯菲娜嬤嬤。”加達斯也使用了若昂的稱唿。 “我是美國華盛頓郵報的記者加達斯·比利,聽說了聖貞女孤兒院的善舉,想對貴院作一個詳細的報導。” “謝謝,希望你的報導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為孩子們尋找養父母。若昂對這兒已經很熟悉了,讓他領你參觀吧。晚上請住我們的客房,若昂知道在哪兒。等參觀過後,如果有什麼問題再來找我吧。”

“謝謝。” 若昂第二天沒有走,領著加達斯參觀。孤兒院確實很大,加達斯用一個上午只參觀了很少一部分。這兒分成許多家庭,規模大小不等,每個家庭有一個“媽媽”領著,孩子們大都在3~8歲之間。參觀的第一個家庭,家長是年輕的尤蒂娜媽媽,管理著30個小孩。 “他們是前天剛從非洲送來的,還不能適應這兒的生活。”尤蒂娜解釋說。的確,這30多個黑人孩子骨瘦如柴,有的肚腹膨大,顯然是營養極度不良。他們的表情都是膽怯的、畏縮的,呆呆地坐在地上,尤蒂娜耐心地鼓勵他們參加遊戲。另一個家庭有60多人,年邁的約娜媽媽微笑著坐在一旁,孩子們正分成幾撥玩“捉野牛”,吵嚷得像一池青蛙。他們衣著簡單,但膚色健康,顯然與前一撥孩子大不相同。若昂又領他到了一座類似非洲部落議事廳的寬敞的草屋中,屋內沒有什麼家具,只有一地玩具。幾十個4~5歲的小猴崽們或坐或趴,非常專注地玩著。多少有點特別的是,這兒到處都是螺絲刀、尖嘴鉗等常用工具,不少玩具被拆得四零五散。 “大部分拆散的玩具他們都能裝起來,”這個家庭的齊安諾媽媽自豪地說,“實際上孩子們還發明了不少小專利呢。比如電子狨家庭——你知道巴西的狨吧,是世界上最小的猴子——電子狨不需要人去'餵養',而是在互相關懷下長大,會自動建立起群體的秩序。只有在秩序向惡化的方向發展時,才需要小主人去教育它們。”

“我知道,”加達斯很有興趣地說,“我還答應為妹妹買這樣的玩具呢,原來是這兒的專利。” “你妹妹喜歡嗎?” “簡直入迷了!她已經擁有幾十隻了。” 兩人在這個家庭中和孩子們一塊兒吃了晚飯。晚飯是粗食,是巴西人過去愛吃的苦薯粉糕餅、黑豆、烤玉米和甜山芋。若昂吃得津津有味,他告訴加達斯,“這兒講究回歸自然:吃粗食,住不帶空調四面敞開的草屋。院長嬤嬤說用這種辦法讓孩子們恢復原始人的強健。你看,這兒的孩子們多健康!等我有了兒子,也要送到這兒過幾年。” 晚飯後他們來到客房,是四面敞開的草屋,房頂用8根柱子支撐著,屋內擺著竹床。兩人在門外作了冷水淋浴,躺到床上,加達斯說:“我想在這兒多留兩天,你明天先回聖保羅吧。我會付給你空程費,謝謝你的導引,若昂。”

若昂收車費時真的打了6折。 “回去還用我的車嗎?你打電話我就來。” “好的,走時我唿你。” 第二天早上,若昂很早就開車走了。早飯後,加達斯直接去找院長。昨天參觀後初步印像很好,這些孩子來自世界各地,有白人、黑人、印弟安人、各種混血種人,也有少量亞裔人,其中沒有發現與傑西卡、帕梅拉們容貌相似的女孩。 魯菲娜親切地同他打招唿:“昨晚睡得好嗎?” “很好,謝謝你的招待。若昂走了,他建議我參觀貴院的電腦遊戲室,可以嗎?” “當然,你可以參觀院中任何一個地方。正好這會兒沒事,我領你去吧,就在樓上。”院長領他上樓時,他笑著請求道:“魯菲娜嬤嬤,我有一個唐突的請求:能讓我見見貴院的資助人嗎?若昂一路上都在談她,我對她十分敬佩,不,十分崇拜。我殷切盼望著見她一面。”院長溫和地拒絕了:“很遺憾,她不願讓新聞界知道自己的名字,連我也從未見過她。”院長也說的是“她”,這麼說,資助人確實是個女性。加達斯笑道:“你也從未見過她?那你至少聽過她的聲音吧。”

院長承認了:“對,她是用電話同我聯繫。” “那麼,從聲音聽來,她是怎樣一個人,是年輕還是年老,說英語還是西班牙語?” “對不起,加達斯先生,我什麼也不能透露。我只能說,在我聽來,她的聲音和聖母的聲音是一樣的。” 加達斯無奈地聳聳肩:“可惜我從未與聖母交談過,不知道聖母說拉丁語還是希伯萊語。”他知道從守口如瓶的院長嘴裡探聽不出什麼,便住嘴不問了。 電腦遊戲室在3樓,是很多舊房間打通後合在一起的。屋內有20多名孩子,與昨天見過的孩子們相比,這些孩子年齡較大,多在8`~15歲之間。十幾個孩子正痴迷地玩一個遊戲“探索巴納德星系”,宇宙飛船在屏幕上倏然來去,在冰凍的星球上降落,鑽探,尋找外星人。他們都帶著耳機,屋內沒有一點兒噪音。看見院長和客人進來,他們只是點頭打個招唿,仍非常投入地玩下去。

院長領加達斯繼續往前走,前邊是10名15歲左右的大孩子,每人趴在一台電腦前,顯然正在探索什麼東西。每人都緊鎖眉頭,緊張地思索著,時而敲幾下鍵盤。加達斯在這些人中仍沒發現目標,他發現,比起昨天見到的孩子,這些孩子更為自信從容,他們不是孤兒院的過客,而是不折不扣的主人。大孩子們看到了院長和客人,但幾乎無暇打招唿,仍然全神貫注地思考著。 魯菲娜聲音極低地解釋道,孩子們正在玩他們最愛玩的遊戲——破譯世界各國各種數據系統的密鑰。 “黑客?有組織的黑客?”加達斯吃驚地問。 “沒錯,他們自稱是POWER,知道這個組織嗎?它原是14年前美國一個有名的黑客組織,在他們的首領、18歲的史蒂夫·哈吉的帶領下,合力破解了美國國防部數據系統的五重密碼,當時曾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加達斯注意地看看院長,又看看那些在專注中微露焦灼的孩子們。他知道院長說的那位哈吉,綽號叫“分析家”,以色列籍美國人,當黑客時曾弄得眾多專家一籌莫展。後來他中了FBI設下的美人計而被捕,短暫地入獄。出獄後改邪歸正,成了國防部數據安全系統的頭號智囊。他奇怪魯菲娜竟坦然告訴他這兒的秘密,因為在各國,黑客活動都是非法的。 魯菲娜看出了他的疑問,溫和地笑了:“你不必奇怪,全世界只有這兒的黑客組織是合法的。他們每日每時都在努力破解某個系統的密碼,但破解後他們會立即通知對方,並在網上送去他們進入系統的方法,指出原防護系統的疏漏。他們是網絡上的遊俠佐羅,而各國軍事系統、金融系統和跨國公司的防守者都和這裡建立了良好的合作關係。” 加達斯搖搖頭:“我在美國從未聽說過這些情況。” 魯菲娜笑了:“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我們的孩子們不願炫耀自己,被破譯密鑰的人當然不去公佈自己的失敗。” 加達斯感到相當的震驚,頭天參觀孤兒院,給他留下的印像是質樸、淳厚和遠離文明,但這種印像在一瞬間變了,這位衣著簡樸、神態平易的嬤嬤原來牢牢騎在現代科技的背上。魯菲娜又補充道:"我們認為,禁止黑客是不可行的,是最愚蠢的做法,那就像是用堤壩去擋亞馬遜的河水,即使擋得一時,總有一天它會潰決。電腦網絡的防護只能在一輪又一輪的搏鬥中去完善。知道嗎?世界各地的受益者每次都對我們有所饋贈,這些收入已能支付孤兒院的全部開銷,包括屋內那台格雷Ⅳ型計算機。加達斯又是一驚,格雷Ⅳ型是相當先進的機型,每秒可計算3.6萬億次。在美國的出口管制清單中,它曾是嚴格控制的商品。當然,現在這些禁令早已解除了,但無論如何,孤兒院中配備這樣的電腦仍是異常的。他們用它幹什麼?僅僅為了孩子們的遊戲? 但魯菲娜坦然的笑容使你無法生疑。 忽然,電腦屏幕上閃出一個奇怪的圖形,是3只腦袋互相纏繞的禿鷹。孩子們中間爆發出一陣歡唿:“打開了!終於打開了!” 他們敲擊鍵盤迅速進入系統。屏幕上閃出滾滾的信息流,像是花名冊和每人的身體資料(體重、身高和血型等)。一個孩子向隔板後喊:“特麗!又進入第3層了!” 隔板後有一個清脆的女聲:“好,我馬上過來,你們繼續幹吧。” 後來加達斯才知道,他們進入的是美國國防部數據安全系統的第3層防護,那是美國政府花費數十億美元建立起來的銅牆鐵壁。當然,任何銅牆鐵壁都不是萬無一失的,14年前“分析家”哈吉曾闖入到這兒,擅自更改了美軍軍人的血型,鬧得眾多專家灰頭土臉。現在,正是14年前的那個黑客首領在負責設計國防部的密鑰,它幾乎是不可攻破的,但還是沒擋住這兒的小黑客。孩子們沒有改動系統內的數據,只是把網頁徽標改成一個稻草人,一個腦袋裡露著稻草的蠢傢伙,旁邊打了一行字:“分析家,你又輸了一個回合。” 下邊,他們開始用加密郵件發送此次破關的秘訣,這些東西加達斯完全看不懂。這時屋內響起低微而清晰的聲音:“院長嬤嬤,有人送苦薯粉來了,請你回辦公室。” 聲音是天花板的一個揚聲器裡發出來的。院長立即同加達斯告辭:“對不起,你自己隨便參觀吧,我要去簽收送來的貨物。” “不必客氣,你請便吧。” 加達斯把院長送到門口,等他返回時,一個黑人女孩已經坐在電腦前,她顯然就是剛才在隔板後的特麗。孩子們正請求她為那副稻草人圖面“加上最難解的密碼”,讓分析家哈吉多當幾天稻草人。黑女孩笑著答應了,異常快速地敲擊著鍵盤,20分鐘後笑著站起來:“行了,我想他至少要花費5天才能抹去這個畫面。” 看到她笑意融融的面孔,加達斯的心臟狂跳起來,幾乎失口喊出“傑西卡”。當然他知道這不是傑西卡,特麗的從容自信,恬淡高貴,和傑西卡的陰鬱頹唐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但她們的面貌酷似,這正是他要尋找的目標。 特麗15~16歲,當然這只是外表上的年齡。雖然已是秋天,又是氣候較冷的山區,但她只穿一件小背心和很短的短褲。回頭看見了客人,她嫣然一笑,算是打了招唿,不過沒有攀談的打算。加達斯抑住激動走過去:“你是特麗?” 特麗點點頭。電腦中忽然響起報時聲,屋裡幾十名孩子立即起身,一窩蜂向外面跑去。特麗歉然說:“這是規定的室外一小時活動時間,再見。” 寬敞的廳室中只剩下加達斯一個人,他想了想,走進剛才特麗所在的隔間,屋內確實擺著一架格雷Ⅳ型超級電腦,旁邊的桌上堆滿了資料卡和資料盤,亂得一塌煳塗。他在超級計算機旁思索著,從目前看來,這個孤兒院是十分開放的,連這台貴重的計算機也隨隨便便擺在一個敞開的隔間內,似乎不可能有任何秘密。但加達斯無法消除心中的疑慮。 至少有一點,這兒又出現了一個面貌酷似的克隆人,她肯定是一座巨大冰山的露頭。他無意中向窗外看去,樓下停著一輛小型的運貨車,一位穿著藍色工作褂的體型健美的黑人少婦正在卸貨,一隻高大的牧羊犬時刻不離她的左右,院長默默地立在她的身旁。這位少婦的動作很瀟灑,幹起活來像是在跳桑巴舞。遠遠看去,少婦的面孔似乎比較熟悉。加達斯從口袋裡掏出一具小型望遠鏡,調準了焦距,立即渾身一震——沒錯,她的笑臉是十分熟識的,又是一個大一號的傑西卡或特麗。只有這時,加達斯才悟到,剛才院長同他告別下樓時未免太性急,她的眼光中分明閃耀著抑止不住的喜悅。加達斯把鏡頭對準院長,院長默默不語,看著那個女人在忙碌,她臉上那種近乎虔誠的喜悅露了底:那絕不是對一個普通女工的表情。 加達斯的頭腦中如天門開啟,不會錯的,這個乾粗活的女工就是那個神秘的資助人,是這個孤兒院的真正主人,很可能也是那個克隆人系列的真正源頭。加達斯覺得自己的推理不算莽撞,至少,她是已知幾個“複製者”中年歲最大的,而且——這種身份該是多麼好的掩護!誰會想到一個乾粗活的女工會是那個家產百億的女慈善家呢。如果不是恰巧見過這麼多完全相同的面孔,自己也不會對她在意。那個黑人女子已經卸完了貨,和院長並肩進了主樓,牧羊犬仍緊緊跟在後邊。加達斯不再猶豫,飛步下樓,先趕到院長辦公室門口等著。可是等了很久,她們也沒有過來,他不敢再等,便到二樓和一樓的各個房間尋找:請問你見到院長了嗎?見到魯菲那嬤嬤了嗎?都沒有。 等他再度回到院長室,魯菲娜已端坐在屋中,一個黑人女子立在她面前。加達斯闖進去。不,這不是剛才那個女子,她們穿的衣服相同,身形也大略相似,但相貌顯然不同。魯菲娜寫好一封信,封好,交給那個女人:“請交給你的老闆,再見。” “再見。” 女子沒在意旁邊的加達斯,轉身下了樓。加達斯走到窗邊看著,片刻後,那女子開著貨車離開莊院。 “你在找我?”身後的院長問。加達斯回過頭,院長正含笑看著他,神色仍是往常那樣謙和冷靜。加達斯唯有苦笑,他像是走進一個銜接自然的電影場景中,一切都安排得毫無破綻。如果不是剛才他用望遠鏡仔細觀察了那女子的相貌,如果不是口袋中還裝有傑西卡的照片,他也許真的相信下樓的女子就是剛才所見。 “對,我在找你,”他衝動地說,“我在找剛才卸貨的那個黑人女子……” “唐娜富拉娜?她剛剛從這兒離開……” “不是她,是另一位!”加達斯喊道:“我在樓上用望遠鏡看到了她的相貌,和特麗完全一樣!”他掏出袖珍望遠鏡放到桌上。 “我猜她是這個孤兒院的資助人!院長嬤嬤,帶我見見她吧,我沒有任何惡意。” 他盯著院長,院長的目光中沒有任何驚慌——連驚詫也沒有。很久,院長才輕聲說:“你需要看醫生嗎?這裡有一個很好的醫院,裡面有不少頗有造詣的醫生,包括精神科大夫。”加達斯苦笑著說:“我說的是瘋話嗎?那我會自己去找醫生的。謝謝。” “再見,有什麼疑難之處儘管找我。” 加達斯走到門口時忽然停住腳步,回頭說:“對。現在我就有一個疑問,一個小小的疑問。那位唐娜富拉娜上樓時帶了一隻狗,一隻黑底白花的牧羊犬。這條狗到哪兒去了呢?它為什麼沒有跟在剛才那位女人的後邊?” 院長的目光稍許有些尷尬。 “我不知道,我從沒有看見什麼牧羊犬。” “那麼,又是我看錯了,再見。”加達斯勝利地走出門。 他下到一樓,想了想,又折返身上了三樓。他想起那個也屬於克隆人系列的特麗,也許她也會突然消失?不,特麗沒有消失,她正坐在格雷Ⅳ型計算機前工作著,神情極為專注。加達站在她身後很久,她都沒有發覺。 加達斯看不懂她在幹什麼,屏幕上滾動著一屏一屏整齊的數字系列,令人眼花繚亂,也許她是在用窮舉法破譯某個數據系統的密碼。加達斯輕聲說:“特麗,我可以同你談一談嗎?”特麗回頭看看他,鎖定屏幕,轉過身來。 “可以的,我知道你是來採訪的華盛頓郵報記者,是昨天若昂送來的,對吧。” “對。”加達斯不知道從何問起。 “請問你的全名?” “特麗·阿爾梅達。你知道這是院長的姓氏,我沒有父母。” “你是從哪裡來,自己知道嗎?” “聽說我是從聖保羅郊外撿來的棄嬰。” “我知道你是POWER小組的頭頭,院長說你是網絡遊俠中最棒的。” 特麗笑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我們都不錯,我們是世界上最棒的黑客。” “請問,你有雙胞胎或多胞胎姊妹嗎?” “沒有——也許在聖保羅有,我不知道。我已經說過,我是個棄嬰。” “你在孤兒院見過和自己面貌相似的人嗎?” “沒有。我不注意這些,我的世界在這兒。”她指指電腦。 加達斯問了最後一個問題:“請問芳齡?”似乎對方沒有聽懂這句話,他改口問:“你幾歲了?”他對特麗的回答不抱什麼希望,估計她不會據實回答的,但事實恰恰相反。 “6歲。”特麗說,看到他的驚奇,隨之解釋道,“確實是6歲。醫生和院長都說我長得比別人快,但並不算是病態。你還有問題嗎?” “沒有了,謝謝。” 加達斯又在孤兒院中盤桓了兩天,沒有得到其它線索。他的印像是,孤兒院像是個巨大的吸音板,任何問詢落在吸音板上都變得無聲無息。兩天來他幾乎走遍這個巨大莊園的每一處,到處都是親切、友好和絕對的不設防。他也參觀了醫院,那是個一流的醫院,有小兒科、內科、外科、神經科,等等,各個大夫看來也都不俗。無論如何,這個孤兒院不像是陰謀家的巢穴。 第三天早上,他搭車到了附近的小鎮索維斯,想在這兒撞撞運氣。實際上他已在心中承認了失敗:爸爸,你不相信中央情報局的笨蛋特工,但你的兒子同樣無能! 當然也不能說毫無收穫,起碼說,他心中已經有了一個值得懷疑的對像。他走進一家酒巴,要了潘趣酒、蛋捲和炸鱈魚丸子,毫無心緒地吃著,隨意觀察著周圍的顧客。忽然有人突兀地坐到他的對面,是一個白人男子,大約50歲,身體很健壯。他是白化病患者,白色頭髮,淺色瞳仁,耳後和額頭上剛剛蛻皮,露出粉紅色的新皮,使他看來來像一隻滑稽的猴子。他好像已喝得醉醺醺了,“我可以坐在這兒嗎?”他打著酒嗝用英語問。加達斯點點頭:“請便。” 那人喊來侍者:“再來兩杯威士忌,還要白馬牌的,快點!” 威士忌很快送來了,他呷著酒,笑嘻嘻地打量著加達斯,小聲說:“你好,加達斯——不必驚奇我認識你,是你父親交待我們保護你的。我叫杜塔克。” 加達斯沒有驚奇,他知道這就是父親曾告訴過他的已派往巴西的“笨蛋特工”。他不太熱情地說:“謝謝你們,不過,我並沒有感覺到有什麼危險。” “你的調查有眉目了嗎?” 加達斯不願告訴他自己的進展,搖搖頭:“沒有,毫無眉目。” “那你就不必調查了,所有內情我們已清楚了。” “真的嗎?”加達斯吃驚地問。 杜塔克看看四周,壓低聲音:“真的,是我搞到的情報。那個女慈善家,克隆人的原型,就是常來送貨的黑人女工。”他得意地看著加達斯的驚訝,一對吃完飯離開的老年夫婦擦過身邊,杜塔克暫時中斷了談話,等他們走過的後接著說:“不要用那麼吃驚的眼光看著我。坐在你面前的,是美國最優秀的特工之一。” 他端起第二杯威士忌,“而且,她正是8年前死去的海拉。那場假車禍把我們騙得好慘!其實當時我就有懷疑了,那樣猛烈的爆炸會單單留下一支完整的手臂?不過這回她跑不掉了。”加達斯突然猜到某種真相:“8年前——就是我父親下令殺死海拉?” “不,是總統,你父親只是參與者之一。這些情況參議員沒有告訴你?海拉不是人,她是一個癌魔,一個妄圖把癌人譜系撒遍世界的癌魔。這回她跑不掉啦,”他醉醺醺地重複道,“3天后她就會嚓——”他用手在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加達斯的腦子飛快地轉了兩圈:“3天后?”他央求道,“讓我3天后也到現場看看吧。否則我怎麼能寫出一篇完整的報導?那樣我會成為報社的笑柄。” “好——吧。”杜塔克爽快地答應了,湊在加達斯耳邊說,“3天后你去聖保羅市的聖約翰醫院,海拉要在那裡做截肢手術。我們已買通了麻醉師,哧,人不知鬼不覺。也不會給巴西警方留下麻煩。” “截肢?為什麼要截肢?那天我親眼見到她卸下一車的苦薯粉,沒有絲毫病態。”他看看杜塔克,承認道,“我正好見過你說的送貨女工,但只是看到她的背影。” 杜塔克替他惋惜:“只見到背影,沒見到相貌?那太可惜了,她和你見過的傑西卡、帕梅拉等人像極了——你問為什麼截肢,難道你沒看出她的左臂比右臂長?告訴你吧,她有肢體再生能力,8年前,為了騙我們相信,她自個切下左臂留在爆炸現場。後來左臂重新長出來,但很可能從此便失控了,不能自動停止,只好每隔一段時間就把它截短一點。我們對此已經有了確鑿的證據。”他用手比劃著,“是在左臂中間截斷幾英寸再對接起來,這比整個左臂的重生要快得多。她每隔兩年一定要做一次手術,否則就無法在人前露面了。你想想吧,一支超長的不對稱的左臂,就像那種長著一隻大鰲的招潮蟹!”加達斯聽得目瞪口呆,杜塔克談論謀殺時的冷靜、海拉身體上的怪異、父親在此中扮演的角色……這些都帶著血腥味,帶著邪惡。杜塔克打著酒嗝說:“我要走了。你如果真的想去現場,就回到你下榻的聖保羅飯店等著,兩天后我會去找你的。但你切不可隨便闖到醫院去,以免打草驚蛇。一旦出了差錯,總統饒不了我,我也饒不了你。”他雖是用開玩笑的口吻,但警告是認真的。他起身欲走,“且慢,”加達斯喊住他,“如果她真是海拉,是一個沒有國籍沒有身份的癌魔,8年前隻身一人逃出美國,她從哪裡弄來百億財產?” 杜塔克笑了,重新坐下來,看來很樂意談這個話題。 “從哪兒弄來的?當然不是某位叔叔和嬸嬸的遺產。你別忘了,現在是21世紀,是電腦時代。老實說,如果我能想到她的主意,有她那樣的神通,我絕不會再辛辛苦苦掙中情局或FBI的工資。”他無比欽敬地說。 他告訴加達斯,是瑞士聯合銀行最先發現異常的。 6年前,有人在該行設了一個秘密帳戶,每天有數千筆數額很小的款項從美國各地匯去,從不間斷。這些錢隨即被提走,在錯綜複雜的金融網絡中消失。那時,瑞士銀行界剛被世界輿論燒烤過一番,被罵為銀行動物。所以,這次他們很有道德感的立即通知了美國政府。 加達斯知道有關“燒烤瑞士銀行”的情況,早在上個世紀中期,瑞士議員齊格勒首先站出來對強大的瑞士銀行界宣戰,揭露了他們為納粹和販毒集團洗錢的勾當。齊格勒在國內被逼得無法立足,但他寫的書在全世界掀起軒然大波,最終逼得瑞士銀行界認輸,其後加強了銀行業的道德自律。杜塔克接著說:“此後FBI的調查發現,類似的秘密帳號還有70家,匯款來自各個國家各行各業,包括跨國公司、政府機關甚至銀行本身,但查看這些單位的內部賬目則絕無問題。” “知道是怎麼回事嗎?”杜塔克把酒氣薰人的嘴巴湊到加達斯耳邊,無比欽敬地說,“海拉本人精通電腦,實際上她倒是POWER組織的真正首領呢。你見到了那些黑客,對不?他們自稱是網絡上的遊俠,實際上這些遊俠也是撈錢好手哩。海拉設計了一個叫'遙控登月'的病毒,用它攻破了成千上萬個企業、銀行的網絡防護系統,在這些系統的內核中輸入了一個巧妙的程序。該程序能把該企業往來帳目的四捨五入計算中捨去的部分自動轉到某個秘密帳號上去。這些都是小數點4位數字後的取捨,微不足道,所以很長時間沒有哪家企業覺察到漏洞。可是,千千萬萬個毛細孔中滲出來的水滴,聚在一塊兒可就了不得!專家們估計,海拉從各國竊得的財產,至少有100億美元,她已經是世界排名前幾十位的富豪了。聖貞女孤兒院的花銷對她來說只是九牛一毛,她一定還有另外的秘密企業和研究單位。我實在佩服她,這個詭計多端的小癌人!”他站起身,“我走了,記住我的交待。” 杜塔克醉醺醺地走了,聽見他在門口與吧女們開著猥褻的玩笑。加達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蹙著眉頭想著這些驚人的消息,直到女侍送來他的找零。 夜裡,加達斯回到聖保羅大飯店,在50層高樓上俯瞰著城市的萬家燈火。從中午到現在,他的大腦一直有一個攪拌機在翻攪著。他本能地討厭猴子一樣的杜塔克——並不是因為相貌,而是他話語中流露的殘忍和嗜血。不過他相信杜塔克說的都是實情,想想自己在孤兒院見過的那些年輕黑客,想想那位天才的特麗吧,無疑海拉比特麗還要強大,那麼她還有什麼事情不能辦到呢。加達斯多少有些不解的是,作為一個老牌特工,杜塔克怎會輕易透露這些秘密,即使他喝了不少威士忌。不過後來他也釋然了,一定是因為他的參議員父親。想必父親是這樣交待杜塔克的:請好好配合我的兒子,他也是去幹同樣的工作。他想起那位送貨女工,雖然只是一瞥,但他對海拉的印像極佳。這個孤兒院辦得很好,充滿了自由祥和的氣氛。還有那個院長嬤嬤,一個道德高尚的婦人,能讓這樣的院長效忠的主人,相必也是道德高尚的完人。但在杜塔克嘴中,海拉是一個癌魔,一個竊得百億美元的大盜,一個……秘密嬰兒工廠的廠主。她即將被處死。 毫無疑問,杜塔克的行動得到了最高層的的批准,想想報紙上報導的對海拉的暗殺,再想想父親似露非露的口風,這一點不必懷疑了。可是,自己的父親,還有美國總統,都不會是殘忍的嗜血者吧。他躺在床上,瞪大眼睛,海拉一直在他面前浮動。她的面貌模煳一些,但背影十分清晰:修長的身軀,凸起的臀部,把麵粉袋甩到肩上的輕鬆和優雅……還有健康昂揚的孤兒院……也許她有很多罪行,自己尚不知曉的罪行。但是,假如我是一個陪審員,在尚未弄清案情時能同意對海拉的死刑判決嗎? 他赤足下床,在屋內來回踱步,幾次想拿起話筒同父親通話,最終還是沒有打。很明顯,父親絕不會為了兒子這些不充分的理由去中止總統的命令。 但無論如何,他要製止這場謀殺,至少把刑期往後推一推,否則,他的良心永世不得安寧。在作出這個困難的決定後,他才安然入睡。 聖約翰醫院是家一流的大醫院,十分潔淨,走廊裡飄著消毒水的味道,護士文雅而禮貌,穿著漿洗得平坦熨貼的護士服,醫生們個個氣度不凡。加達斯不用打聽,就得到了他想得到的情報。外科手術室的預報欄中寫著明天的手術,第一名就是唐娜富拉娜小姐,截肢。主刀醫生卡利托斯,麻醉師佩特羅索,都是本院水平最高的專業人士。他還找藉口到手術室裡看了看,不過他很小心,確保他的詢問不至於驚動別人。 杜塔克說過,兩天內同他聯繫,但直到第二天晚上11點他也沒有露面。加達斯急得坐立不安。也許,杜塔克對自己前天的酒後失言已經後悔了,不想讓一個閒人摻和進來?也許他覺察到自己對海拉的好感?看來,只有自己出面去阻止了。 第三天,也就是唐娜手術的那天,醫院一上班,他就來到了外科手術室。 “哈羅,漂亮的姑娘,”他笑著對一名混血兒護士說,“我是從美國趕來的,是唐娜富拉娜的表弟。她是今天做手術吧。”護士和氣地說:“對,她今天排在第一位,馬上就會到。” “我可以在這兒等她嗎?” “當然,請坐。” 他坐在手術室外的硬椅上,看著眾多醫護在進行術前準備。不一會兒那個護士喊他:“比利先生,病人已經來了,陪著她的就是主刀醫生卡利托斯博士。”他們正從電梯口走過來,醫生穿著白褂,海拉穿著病員服,那條牧羊犬仍然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加達斯急步迎上去。現在,他終於面對面地見到了這位神秘的海拉,這位豪富的女人,世界上第一個癌人。他專注地盯著她。海拉穿著肥大的病員服,毫無曲線而言,目光幽遠深邃,表情恬淡雍和,一種發自內心的高貴的柔光漫溢在她的臉上。而且——她的相貌非常漂亮。 海拉的左臂一直平放在腹部,即使這樣,加達斯也能看出它確實比右臂長,大約長出3英寸左右。這點差別破壞了視覺形像的和諧。加達斯迅速把目光移走,就像躲開殘疾人的獨眼、兔唇一樣。海拉含笑看著陌生人,牧羊犬警惕地盯著他,在喉嚨裡低聲吠叫著。護士這會兒看出兩人並不相識,走過來低聲對醫生說:“他說是唐娜富拉娜小姐的表弟,從美國專程趕來。”加達斯對醫生微微一笑,回頭對病人說:“海拉表姊,我特意從美國來探望你,能和我單獨談談嗎?”他把“海拉”兩個字咬得很清,相信她不會對此無動於衷的。海拉看看他,沒有露出驚奇或驚慌的表情,回頭對醫生說:“可以嗎?最多5分鐘。不會耽誤手術。” “請吧,你們可以到那間病理室去,那兒比較清靜。” 病理室的門關上了,只剩下他們兩人,對面坐在木椅上。這位化名唐娜富拉娜的美貌女子一直微笑著,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未等他開口,海拉先問:“你是從美國來,請問你的名字?” “加達斯·比利。” “噢,前幾年在飛機上我曾見過一位姓比利的參議員,你同他長得像極了。”加達斯想起父親參與的那場爆炸,他想,海拉肯定不會忘記這點仇恨吧。他不情願地承認:“很可能那正是家父。據我所知,在美國姓比利的在職參議員僅我父親一人,他叫布萊德·比利。”海拉又噢了一聲,淡淡地說:“我一眼就認出來了,你們父子長得很像。”此外她沒再說什麼。加達斯急急地說:“海拉小姐——我知道這是你的真名——我得到了確鑿的情報,有人想在手術中通過麻醉師謀害你,請你務必推遲這次手術!” 奇怪的是,海拉對這個消息毫不驚慌,她冷靜地問:“你是從哪兒得到的情報,你父親那兒嗎?也許他正是命令的下達者?” 加達斯沒敢為父親辯解——沒準事實正是如此呢,只是真誠地說:“先不忙追問情報的來源吧,先把眼前的問題處理好再說。” 海拉沉思有頃,問:“那你為什麼救我呢?你的父親肯定告訴過你,我是一個邪惡的女巫。” “我確實聽到過不少關於你的傳言,但我也看到了你為孤兒院所做的一切。”海拉緊盯著他,銳利的目光能剝去他的一切粉飾。這是一個目光清徹的小伙子,他的警告是完全真誠的。海拉笑了:“那好吧,”她打開門,“請跟我走,我帶你去見卡利托斯和佩德羅索醫生。”他們在手術室換了鞋子,加達斯換上了醫院的罩衫,兩人走進手術室。這裡仍在進行著緊張的準備工作,主刀醫生已經消過毒,舉著雙手,看著進來的海拉。加達斯緊張地觀察著每一個人——誰知道哪一個是杜塔克的內線?海拉走過去,和主刀醫生低聲說了幾句,兩人輕鬆地笑著,然後招手喊來麻醉師,三人又低聲笑語一陣,才一塊兒向加達斯走過來。這個陣勢讓加達斯十分納悶。 “餵,比利先生,這就是那個邪惡的殺手佩德羅索。” 麻醉師是個矮胖子,圓頭圓腦,笑嘻嘻地向加達斯伸出手。加達斯沒有伸手,驚異地掃視著海拉和主刀醫生。也許這只不過是杜塔克和醫生們串通起來開的一個玩笑?卡利托斯收起笑容,嚴肅的說:“你說的確有此事。有人用10萬美元收買佩德羅索,讓他在進行麻醉時把針頭剌深一點,剌到硬膜內腔就會使病人喪命。雖然麻醉師會因此被吊銷執照,但10萬美元足夠他重新開始生活。可惜他們看錯人了,佩德羅索當即就把這個陰謀告訴我,為了不讓他們再玩什麼新花樣,我們將計就計,讓佩德羅索答應了。所以,唐娜富拉娜小姐並沒有什麼危險。但不管怎樣,我們仍要謝謝你。”佩德羅索握住他的手:“謝謝你,你是個好小伙子。”他得意地說,“那個叫杜塔克的狗雜種!以為10萬美元就能收買一個巴西人?請放心,我們都十分尊敬唐娜富拉娜小姐,沒人會昧下良心去謀害她。”加達斯放心了,注意地看看兩位醫生,從他們的口氣看,他們知道這位唐娜就是孤兒院的主人。海拉拍拍他的肩膀:“'表弟',你放心了吧。請坐到一邊去,手術馬上就要開始了。”加達斯很高興這是一場虛驚,他笑著退到牆邊,坐下,看著海拉睡到手術床上。手術馬上就開始了,當粗大的針管扎進腰部,藥液慢慢推進去時,他仍免不了心驚肉跳——你怎麼知道氯胺酮中沒有混入致命的巴西箭毒呢。醫生的低聲命令,刀叉的清脆撞擊,噝噝的刀鋸聲。海拉的左臂截斷了,接著是長達4個小時的縫合。卡利托斯像個嫻熟的縫紉女工,細心地縫合著病人的血管和神經,不時把腦袋偏過去,讓護士為他揩汗。海拉的神誌一直很清醒,偶爾和離她最近的護士輕聲交談著。手術終於結束,醫生們顯得既疲憊又興奮,低聲交談著去洗手。護士把海拉推出手術室,加達斯追過來,俯下身。海拉臉上毫無血色,但精神還好,她閃動著眼睛,聲音微弱地說:“表弟,我已經修剪過了,是不是漂亮一點兒?” 加達斯俯下身吻吻她的額頭:“你永遠都是最漂亮的,安心休息吧。” 海拉很快入睡了。在殘餘麻醉劑的作用下,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醒來時滿屋都是明亮的陽光,床台上放著一隻盛開的鬱金香,一雙手正握著她,一雙瘦小溫暖的手,不用看就知道這是院長嬤嬤。嬤嬤微笑著,沉默不語,一股暖流從握著的雙手中傳過來,兩人在沉默中品嚐著溫馨之情。牧羊犬瑪亞也知道主人醒來了,兩隻爪子扒在床邊,快樂地哼哼著。 護士烏西麗亞推開房門,快活地說:“唐娜,有人探望你。是一位很英俊的男士。”海拉看見了門口衣冠楚楚的加達斯,笑道:“啊哈,這是我的表弟,如果你喜歡,我可以把他介紹給你。” “那太好了,”護士笑望著加達斯,“也許你今天就能約我去吃飯?” “當然,那是我的榮幸。”加達斯笑道。 “謝謝,請進吧。”護士關上門走了。加達斯看見了床邊身形瘦小的院長嬤嬤,院長站起來,低聲同海拉道了再見,與加達斯擦肩而過。她只低聲說了三個字:“謝謝你。” 海拉說,加達斯,你過來吧,請坐。她的氣色已經完全恢復正常,情緒也很好,眸子中充滿了笑意。加達斯把帶來的一束玫瑰插到花瓶裡,在她床邊坐下。牧羊犬搖著尾巴把院長送出門,回過頭溫順地臥在加達斯的腳下,它已經知道這是主人的朋友了。加達斯看看海拉在繃帶中的左臂:“很疼嗎?” “當然疼,不過不算厲害。沒關係的,我已經習慣了,7天后就會復原。”加達斯敬畏地問:“你真的有……肢體再生能力?” 海拉點點頭:“我本不想承認,但是不能欺騙我的救命恩人呀。沒錯,是這樣。你看這只左手,就是當年切掉後自生的。” 左手在繃帶外露著,看起來比右手略大。加達斯盯著它,又問:“你真的……兩年就要截肢一次?” “對。左臂再生後顯然失控了,還沒有找到控制它的辦法。也許,等我決定徹底隱居時,就不用麻煩做手術了。我會聽任它長下去,一直拖到地上,那樣在地上拾東西不用彎腰了。”她開玩笑地說。加達斯垂下目光,沒有響應——這個玩笑聽起來未免有點恐怖的味道。海拉注意地看看他,柔聲問:“你在想什麼?” 加達斯在想他發現的幾個克隆人,想帕梅拉的早夭、傑西卡的心理崩潰。不過他想,還是等海拉身體康復後再說吧。 “我在想8年前那場大爆炸。”他猶豫地說,“這次暗殺真的是我父親的主張?” “沒錯。當然不是他簽署的,參議員沒有這種權力。但可以說是他一手促成的。”她淡然說道,“其實我早就知道了,8年前我在現場留下一支手臂,騙了他們,但也只是騙了兩年。他們早就醒悟了,這些年,一直有人像牛虻似的叮著我。”她笑著補充,“不過我不大在意這些。我想他們奈何不了我。”她的微笑中顯出上帝般的自信。加達斯說:“海拉,我無法想像你的生活,就像我無法想像一個外星人。我真想走進你的生活看一看。” “你已經走進了嘛。7年來,除了魯菲娜,沒有人這麼接近我的生活。”她轉了話題,“回國後怎麼向你父親交待?你破壞了他的計劃,他大概要揍你的屁股。” 加達斯言不由衷地辯解:“也許他只是不了解實情,我會把第一手資料講給他。”海拉不願傷他的自尊心:“可能吧。” 加達斯站起來:“我要走了,明天我再來看你,也許我要問你一兩個小問題。可以嗎?” “到時候再說吧,再見。” 護士推門進來,佯惱地喊道:“你那位漂亮的表弟呢,他還沒有約會我呢。”海拉笑道:“等明天吧,你真的這麼性急嗎?” 她們閒聊了一會兒,護士很快發現海拉的心緒不佳,她服侍海拉吃了藥,對斷臂接合處作了理療,便悄悄退出去。海拉依在床頭上,默默地盯著窗外,這個美國人的到來攪起她的濃濃思緒,即使左臂的疼痛也驅不散它。她想起媽媽蘇瑪,爸爸保羅,可親的豪森伯伯。想起山中的歲月,此後的種種波折,也想起辭別人世後的7年…… 當然也想起了布萊德,那個向她簽發死刑令的殘忍的政治家。不過海拉對布萊德並沒有多少仇恨,就像一隻大像不會認真仇恨一隻叮咬它的蚊子。從蚊子的立場看,它的吸血是為了延續自己的生命,是完全正當的嘛。布萊德就是這樣一隻“正直”的蚊子。 他的兒子倒確實是一個好人。加達斯,一個善良的青年,一個漂亮的可愛的男人。有了加達斯,她覺得該實行自己的計劃了,那項已經縈繞心頭數年之久的計劃。他是宿敵的兒子——這更好,這能讓布萊德在10個月後收到一份意想不到的禮物。 對,該實行了。是嗎?我的爸爸和媽媽?你們該要一個孫子了,一個真正的、在女兒腹中生出來的嬰兒。這些年,她對親人的行踪瞭如指掌,在這個世界上,有錢就能幹任何事情。但她從沒有、也不打算見他們,因為他們的世界已經分開了,而且會越來越遠。我不知道,只靠感情的鏈索能否把兩者永遠維繫住。 爸爸媽媽,我們的世界已經分開了。她在濃濃的愁緒中入睡。 晚飯後加達斯到街上溜達。巴西不愧為咖啡王國,街道上是一家挨著一家的咖啡館,衣著鮮豔的巴西男人端著很小很精緻的瓷杯,一邊品嚐,一邊聊天。加達斯進了一家小咖啡館,要了一杯香味濃郁的咖啡,把精製的方糖丟進杯子裡,聽著糖塊與瓷杯的撞擊聲,他想,他該同父親通話了,不能再拖延逃避了,即使他不說,杜塔克也會把這兒的情形捅回去,那還不如他自己去說。他可以同父親爭辯,可以拿海拉的善舉去說服他。 出了咖啡館,他想去找一個電話亭,忽然有人拍拍他的肩,低聲說:“跟我來。”隨即在前邊走了。是杜塔克。加達斯一點也不驚奇,知道杜塔克一定會來問罪的,他也正想對杜塔克好好解釋一番。在前邊走的杜塔克一直沒有回頭,但他好像能看到身後的加達斯,有時,擁擠的人群使後邊的人拉得遠了,他立即放慢腳步。他們把霓虹燈和人群留到身後,來到一家燈光昏暗的停車場。杜塔克在停車場的角落裡停下腳步,回過頭,雙目噴著怒火,噼頭就說:“你破壞了我們的計劃。”加達斯走過去,盡力堆出笑容——他確實感到理虧:“杜塔克,那天晚上我一直沒等到你的消息,我認為……” 杜塔克忽然揚臂擊來,重重地擊在加達斯的左頰。他仰面倒在地上,滿眼金星,等他從昏暈中醒來,看見那個患白化病的殺手正冷酷地俯視著他:“你認為?我認為你是個孬種,我認為你父親是個蠢貨,竟然讓我們和你配合。你聽著,小子,這回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我饒了你,下次再來壞我的事,我會割掉你的雞巴塞到你嘴裡。你最好牢記我的話,最好把這些話講給你的蠢貨父親。”遠處一個警察似乎發現了異常,開始向這邊跑過來。杜塔克不慌不忙地直起身,鑽到近旁一輛汽車中,刷地開走了。那位警察目送著那輛車遠去,猶豫著沒有吹響警笛,他走過來,在加達斯面前蹲下,關切地看著他。這是個中年白人,留著一撇紅鬍子。 “你怎麼啦?遇上搶劫了?”他用蹩腳的英語問道。加達斯用西班牙語回答:“不,碰上一個醉鬼。”他拉著警察的手,努力站起來。這一拳打得很重,左邊腮幫和後腦勺鑽心地疼,鮮血從牙床上流出來。警察熱心地說:“你受的傷很重,附近就有一家牙醫,我送你去吧。” 加達斯點點頭,在警察的攙扶下離開停車場。路上警察問他,需要報警嗎?那人是什麼模樣?加達斯對這幾個問題一律以搖頭作答。他們找到那所私家的牙醫診所,警察敲開門。這兒門面很小,只有一張手術椅,穿著睡衣的年輕醫生卡洛瓦正在看電視,這時忙換了衣服,認真為加達斯作了檢查。 “一顆臼齒斷了,需要修補。”醫生一邊在他頭上忙活著,一邊不住嘴地問,“是遇到劫匪了吧,你是外國人嗎?是美國人?凡是美國人我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兒不大安全,晚上出門要小心點。”加達斯不願回答,也沒法回答,因為醫生的鉗子一直在他嘴裡放著。不過醫生看來也並不指望他的回答。 30分鐘後,他在加達斯的牙床上塞了塊藥棉,讓他緊緊咬住:“好了,兩天后再來一次。”加達斯付了診費,同牙醫告別。小鬍子警察還在門口等他:“先生,你真的不用報警?” “不,用不著,只是一個無事尋釁的醉鬼。謝謝你。”他不知道該不該給這個警察一點小費,很多美國警察會把這看作是侮辱,但也許巴西警察有自己的規矩。他躊躇著,還是往對方手裡塞了5美元。小鬍子笑著順手揣進口袋。 護士烏西麗亞值班時,發現唐娜小姐顯然心神不定。這位唐娜是特殊病人,實行24小時監護,卡托斯利醫生甚至命令護士直接到他那兒取藥,並且要她親眼看著唐娜服下才能離開。 “她是位重要人物,絕不能讓她被人暗害。” 烏西麗亞對這位病人很好奇,病房檔案上登記著,唐娜富拉娜,30歲,未婚,沒有填通訊地址。她長得很漂亮,飽滿的胸脯和渾圓的腰背顯出女人的豐滿和成熟,但當她那雙被長睫毛籠罩的眼睛快速撲閃時,那神情只像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女。 她的那個“表弟”說今天還要來探望的,但直到現在還沒有露面,唐娜表情中隱約可見的焦灼肯定與他有關。烏西麗亞偷偷笑了,故意埋怨道:“唐娜,你那位漂亮的表弟呢?我還在盼著他的約會呢。”海拉微笑著沒有說話。 “有他的電話嗎?我去催催他。” “不,我沒有。你不必這麼性急的,遲采的果實一定更香甜。”海拉笑著打趣。到了10點,聽見烏西麗亞在病房門口喊道:“比利先生,你可來了。”她失驚打怪地喊著,“唷,你是怎麼啦?你的腮幫怎麼啦?” 來人語音含煳地說:“沒什麼,碰上一個醉鬼。”隨之他進來了,果然十分狼狽,左臉腫得老高,左眼只剩下一條線,不過他仍盡力維持著紳士般的微笑。他先到窗台把鮮花插好,回頭來到海拉麵前,海拉平靜地打量著他,低聲問:“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要聽真話。” 加達斯難為情地低聲說:“小意思,是那個要謀害你的杜塔克乾的。我破壞了他的計劃,他很憤怒,但看在我父親的面子上,只給這麼一點薄懲。你不必擔心,好歹有我父親的面子,他們不會再找我的麻煩了。” 海拉知道他說的是實情,這些情況已經有人向她報告了。她示意加達斯走近,摸摸他的左臉:“怎麼樣?” “斷了一顆牙,沒關係。你的傷口呢?按一般規律,麻藥過後是最疼的時候。” “不,不是太疼。我想最多5天后就可以拆線。” 海拉皺著眉頭,從枕邊拿過手機,要通後說了幾句,用的是一種非常陌生的語言。等他打完,加達斯好奇地問:“你使用的是什麼語言?聽起來音節很怪。” “這是一種印弟安部族語言,雅諾馬米語。等著吧,到不了明天,那位猴子似的特工杜塔克也會斷掉一顆牙齒。” “不要!”加達斯急忙喊道,“我不想報復他。” “以牙還牙——這是聖經上的教誨嘛。” 加達斯生氣地搖著頭。他覺得,在他心中敬如天人的海拉不該使用這種黑手黨式的報復辦法。 “不,你必須收回命令。那是我們之間的事,必要的話,我會以男人的方式去解決。”海拉看了他很久。 “好吧,”她又要通手機,用那種雅諾馬米語說了一句,還特意用英語重複一遍:“命令取消。” 她扔下手機,含笑望著加達斯清徹的藍眼睛,一股異樣的暖流流過心頭。這一生她幾乎沒有接觸過男人——她是說以朋友交往的男人。童年時見過的男人是父親、伯伯和敵人;來到巴西後,她的事業以驚人的速度獲得成功,也因此被迅速神化,不論男女都用虔誠的目光望著她,願意執行她的任何命令,甚至為她去死。她常常感到一種高高在上的寂寞,只有加達斯是可以與她平等交往的男人。她又想到了昨天考慮的計劃,現在,她決定把它實施下去。 “好了,不必生氣了,我已經按你的意見辦了。請坐吧。”她含笑說。 加達斯坐下去,把她的右手合在自己手裡,他擔心海拉會拒絕,會冷淡地把手抽回去。但海拉沒有動,眼中的笑意也一直沒有減弱。 “加達斯,聽院長嬤嬤說,你那次到孤兒院時想採訪我?” “對。”加達斯十分高興她主動把話題引過來,便熱烈地接下去,“我在美國進行一項社會調查時,意外地發現了幾名面貌酷似的黑人女孩……” 海拉立即搖頭止住他:“你想採訪我嗎?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等我出院後陪我到各地去玩——只有我們兩人。那時我會回答你的所有問題。” “真的?”加達斯驚喜異常,這真是意想不到的好消息。短短幾天的接觸,他已經從心眼裡喜歡上這個黑美人,無論是品德、相貌、性情,她都惹人喜愛。她太富有,這是個不利條件,不過,在億萬富婆的玉趾下自卑不是美國青年的脾性。他已決定要實施自己的愛情攻勢,當然不可操之過急,得一步一步進行。誰能想到海拉會主動略去了許多中間步驟?他只是有點納悶,雖然對自己的男性魅力頗有自信,但這樣的一見鍾情似乎太快了點兒。 他想到父親和報社為自己定下的日程,決定讓這些日程全都見鬼去,只要能得到海拉的愛情,其餘的都無足輕重。 “我當然答應你的條件,我求之不得。至於採訪就推到以後吧。”此後幾天,兩人的談話基本是單向的:海拉提問,加達斯回答。海拉注意地聽他講述美國國內的各個事件,雖然她從因特網和情報網中一直保持著了解,但畢竟身處其間的感受會更真切一些。在這幾天裡,加達斯又見過一次院長嬤嬤。嬤嬤仍然不多說話,一句簡單的“你好”後便起身告辭。他還撞見過一名男子,顯然是印弟安人,加達斯進屋時,他恭敬地垂手立在海拉的床邊。加達斯想同他打招唿,但那人只看看他,一言不發地離開病房,而海拉也絲毫不打算為他們作介紹。加達斯想,很可能,這人就是原定要去把杜塔克的牙床敲斷的人吧,看他的胸肌和三角肌,完成這個任務肯定不會困難。不過他沒有多問。 海拉左臂的傷口已經拆線,她的複原確實異常快速。 “完全復原了,不到7天的時間!”加達斯吃驚地說。海拉笑著說:“對,完全復原了,我會印弟安人的巫術嘛。明天出院。”她說,兩人之旅從明天正式開始。加達斯狂喜地把海拉擁入懷中:“我要樂瘋了!所以這會兒即使乾點魯莽的事,你也不要責備我。”他笑著宣布,“我要吻吻你!” 海拉笑而不言,順從地閉上眼睛。加達斯吻著那雙火熱的厚嘴唇,心頭閃過一點隨意的想法:海拉不像是在同戀人接吻,倒像是一種施捨,是教皇為信徒賜福。烏西麗亞進屋正好撞見這一幕,立即用手摀住眼睛。 “天哪,”她痛苦地喊道,“唐娜,你把我的情人給搶走了!” 三個人都大笑起來。 第二天,加達斯在聖保羅飯店清了手續,乘出租車趕到醫院。昨天他硬著頭皮給爸爸打了電話,反复講了自己阻止這場謀殺的理由,也講了這幾天的情況,不過隱瞞了自己挨打和杜塔克咒罵“蠢貨父親”那些話。 “爸爸,希望你不要對杜塔克偏聽偏信。至少到目前為止,我沒發現這個癌人的任何惡行,相反,她在孤兒院的善舉是聖母才能作出來的。也許我那天的決定太草率,但是,如果聽任她被殺死,我會終生良心不安的!” 很奇怪,父親並沒有生氣,至少沒有形之於色,他只是平淡地說了一句:“我知道了。以後你怎麼安排?” “我還要完成自己的調查。海拉已經答應我採訪她,我們要一塊兒出門玩幾天。”他多少有些難為情,父親一定會說:瞧,難怪他阻止杜塔克,原來他已經墜入情網了。不過父親仍是平淡地說:“很好,不要忘了你的責任。”便掛了電話。 昨天,加達斯到那個牙醫診所進行最後一次治療。 “好了,”快活饒舌的牙醫說,“我保證以後你仍能咬爛牛骨。”加達斯道了謝,付清了診費。 他坐上出租車趕到聖約翰醫院門口,聽見那兒有一輛車不停地撳著喇叭,是海拉。她斜倚在降下的車窗上,穿一件色彩俗麗的廉價厚連衣裙,頭髮亂蓬蓬地紮在腦後,活脫是一個偏僻農村的黑人姑娘。 “怎麼樣,我這身打扮?”她笑著問。 “很好,”加達斯說,“看著這身打扮,我會覺得更容易把你騙到手。”海拉格格地笑,笑得真像一個15歲的鄉野少女:“那就盡情施展你的手段吧。”她開著一輛黑色的卡迪拉克,外觀比較破舊,但內部很漂亮,澳大利亞小牛皮精製的座椅,可以自動按摩;富麗堂皇的儀表板,衛星天線;座椅後有一台台式電腦和激光打印機等輔件,一張折起來的雙人床,床邊塞著一頂碩大的帳蓬。此後的行程中,加達斯知道,這輛車上還設置有自動駕駛系統,即使在陡峭的山路上行駛,他們也敢放心地擁抱親吻。 牧羊犬瑪亞安靜地臥在後排的長椅上,加達斯坐進來時,它只隨便吠了一聲,算作招唿,它已經把這個男人看作可以不拘禮節的朋友了。 “啟程吧,第一站到哪兒?”海拉問。 “你是主人,聽你的。” “不,你是尊貴的客人,我要你來決定。”她在車前的液晶屏幕上調出一張巴西地圖,“說吧,到哪兒?” 加達斯笑著隨便點了一個地方,海拉皺著眉頭說:“去這兒?這兒是巴西的半荒漠地區,只有卵石和低矮的灌木——不過聽你的,至少我們可以看看那兒的紡錘樹。”她盤算了一下,“還是先從巴西的東海岸開始吧,從那兒一路轉過去。” 她踩足油門,汽車以驚人的速度駛上公路。 加達斯沒料到這趟兩人之旅整整延續了25天。他們最先向聖保羅西南方向開去,到了庫裡提巴附近的石頭城,這兒是海拔800米的高原,矗立著挺拔秀麗的石林,到處是千姿百態的奇石,有的如臥地小憩的駱駝,有的如踽踽獨行的烏龜,有的像仰天怒吼的獅子。兩人一路漫行,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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