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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二章

癌人 王晋康 18595 2018-03-14
“不行,傑西卡,你已經賒過3次了。你知道我不是百萬富翁,我沒法拿毒品供你們白吸。”湯姆客氣地說。他是個身材瘦長的黑人,35歲,臂上剌著一條青黑色的章魚,頭上留著日本浪人式的髮型,兩邊推光,只留中間一綹頭髮。他帶著貓捉老鼠的心情,看著面前這個黑人女孩。她的毒癮已經發作,渾身顫栗著,頭上冒著虛汗。她哀求道:“再賒一次,我明天就會還你的美元。我有一個男朋友,他昨天打電話說馬上來見我,”她沒來由地想起昨晚打電話的那個叫加達斯的男人,“他很有錢,我讓他把錢還你。”湯姆微笑著,當然不會把女孩的狗屁話當真。人只要被毒品這條毒蛇纏上,嘴裡就不會有真話了,他們可以面不改色地欺騙父母兄妹,甚至欺騙他們自己。湯姆很為自己慶幸,他父親以販毒為生,所以,在湯姆染上毒癮前,他已經看過太多的死亡:有因吸毒過量猝死的,有在毒品中耗幹精血而瘐死的,也有因吸毒傳染上艾滋病而死的。所以,儘管做毒品生意,但他本人絕不吸毒。他對傑西卡說:“你可以向父母要錢嘛。他們已經老了,不能把錢帶到墳墓中去。”

傑西卡的父母已經老了,頭髮已經白了,他們依靠菲薄的收入來供養女兒,所以,今天她偷錢時猶豫了很久,最終也不忍下手。這會兒她流暢地說著謊話:“我父親這幾天沒有現錢,他剛剛買了一部新車,是米黃色的克萊斯勒,漂亮極了!湯姆,再賒一次,最後一次了。” 湯姆冷淡地看著她,連連搖頭。在她已經絕望時,湯姆忽然說:“好,最後一次。”他從口袋裡掏出幾個“5號蓋”膠囊,拿來曲柄勺子和注射器。傑西卡兩眼放光,雙手抖顫著接過來,在打開膠囊時幾乎把藥粉灑到地下。她總算把藥粉抖到曲柄勺裡,加上水,加熱,用注射器透過棉球吸進去,她挽起袖子,把針管照靜脈扎進去。第一次扎偏了,她顫抖著拔出針頭,屏住氣再紮下去。好了!藥液在血管裡燃燒,她又嚐到了那種“在海裡燃燒”的快感,她躺在沙發里,舒展著四肢,渾身像是在雲中霧中飄浮。

等她從快感的暈眩中醒過來,看見湯姆正不眨眼地盯著自己的胸部。乳胸已經發育,但還沒有完全成熟。湯姆撞上她的目光,咧嘴笑道:“傑西卡,你何必向人乞討呢。你已經可以自己掙錢了。”他到內屋去了,出來時拎著一個袋子,“這是值200美元的5號蓋,只要你給我睡一覺,它們就是你的啦。”一袋5號蓋在眼前晃動。雖然剛過完癮,她仍貪婪地盯著它,在心裡預演著快感潮水般湧來的情景。湯姆笑嘻嘻地把海洛因塞到她的衣袋裡,熟練地扒下她的上衣,解開乳罩的搭扣,那兩顆挺然翹然的蓓蕾已在他的掌中了。 傑西卡從迷茫中突然醒來,渾身一激凌,推開那雙臟手:“不不!”她喊道,膽怯地向後退去,盯著笑嘻嘻地逼過來的湯姆,突然她扯過自己的乳罩和上衣向外跑去,在門外喊道:“我會還你的錢!”看著那個小妖精跑出去,湯姆多少有些遺憾,不過算不上特別懊惱。這個小黑妞早晚是他的,沒關係。也許自己算不上是有魅力的情人,但傑西卡能逃脫毒品的誘惑嗎?這顆青杏還有點澀,等她真正成熟後再去品嚐也許更好。他有這個耐心。

傑西卡在電梯中匆忙穿好衣服,扣好乳罩的搭扣。幸虧電梯中只有兩名婦女,一個黑人,一個墨西哥人,她們多少帶點好奇地看著她,但神色仍是漠然的。在貧窮污穢的哈萊姆區,這種事她們見得多了。夜色已經沉下,等傑西卡走到大街上,已經忘了剛才的驚懼。海洛因還在血液裡燃燒,給她送來無比的欣快,她想飛,想飄,想舉起這個世界。 她的體態已是十五、六歲的姑娘了,沒人知道她是6年前才降生的,被人販子輾轉送到紐約哈萊姆區一個貧窮的黑人家庭裡。很長時間,她不知道自己的生長速度異於常人。留在童年印像中的,只是父母頻繁地帶她搬家,一直到某一天,她從睡夢中醒來,聽到父母房中有壓低的談話聲,從那天起,她的少年時代就結束了,她真不該偷聽這次談話呀。

母親說:“不能再搬家了,我們的積蓄已經花光了,再說,到新地方不一定馬上找到工作。”父親說:“我知道。可是,傑西卡長得這麼快,我不想讓鄰居把她看成怪物。” “為什麼會這樣呢?也許他的親生父母就是因此才拋棄她?” “不可能。她到咱家才3個月大,那時她的異常還沒顯示出來呢。” 母親嘆口氣:“那好吧,咱們再搬一次家,但願能很快找到工作。” 就在那晚,傑西卡的童年嘩然一聲崩潰了,原來她不是父母的親生(儘管他們真誠地愛她),她甚至還是一個異於常人的怪物!她曾在父母的翼下無憂無慮地成長,現在她卻驚懼地註視著身上任何一點異常,尤其是月經初潮、胸前兩顆蓓蕾迅速綻起,在她心中,這些都聯繫著一種邪惡的魔力。她心中萌發了不可遏止的願望,想找到自己的生身父母,了解自己的身世,了解這些異常的原因。可惜這些願望無法告訴父母,那會讓他們傷心的。在這樣的矛盾心境中,她的身體迅速成長著,長得實在太快了,早在半年前,她的乳胸就開始吸引湯姆們的淫邪目光。

忙於生計的父母沒有註意到女兒心中的陰影,也許,他們仍是以6歲而不是15歲的年齡來看她。她的精神一點點地走向崩潰。半年前她從湯姆那兒接觸到毒品,先是大麻,“紅豆”,然後是海洛因,這些神奇的毒品讓她忘掉了煩惱,又把她帶到新的煩惱中去。至少,她在偷竊父母的美元時就不能心境坦然,父親是垃圾工人,母親是清潔女工,他們的薪水太微薄,根本無法填滿毒品的深坑。她摸到了口袋裡的5號蓋,滿滿一袋!這些玩意兒能給她帶來十幾次快樂,她決不會放棄的。可是怎麼還清這200美元? 湯姆的目光浮現在眼前,陰鷙,邪惡,她不由得打一個寒顫。 她從毒品造成的亢奮中醒過來,發覺自己已經到了123街。誰都知道,紐約的123街是一條無形的界河,是白人和黑人、下等人和上等人的界河。這邊的湯姆們會用艷羨的、陰沉的眼光盯著對岸,但一般來說,他們不敢越界去發財。那邊的警察大爺不是吃素的。

“對岸”燈光通明有如仙境,氣度軒昂的富人在街道上漫步。幾個拉皮條的躲在街的這邊尋找著獵物,輕聲唿喚著:“SEX!SEX!”傑西卡猶豫著停下腳步,儘管她不諳世事,但也知道自己不屬於那邊的世界。就在她怏怏地轉過身時,一輛轎車突然停在她面前,一個黑人男子急急下車,向她走過來。他大約有40多歲,穿一件藏藍色西服,相貌英俊,步態瀟灑。在他向這邊走過來時,兩道目光一直罩在傑西卡的臉上,目光中充滿了痛苦的渴望,但並沒有湯姆那樣的淫邪。 不知怎的,傑西卡一下子喜歡上這個男人了。當然她也清楚這個人的關切肯定和“性”有關,他不會是從天堂裡來的聖徒彼得。她想到口袋中的海洛因,想起200美元的欠帳,如果她早晚得跟人睡覺,不如把自己的處女寶給眼前這個人吧。

那人仍在貪婪地盯著她,上上下下地看她。她膽怯地輕聲說:“你要我嗎?”見那人沒有反應,她想起皮條客的行話,便改口說:“SEX?” 那個男人像是被鞭抽一樣顫抖了一下。 “SEX?”他重複道,“對,我要你。我希望你今晚和我呆在一起。你要多少錢?” 傑西卡並不知道流行的價碼,她想到自己的欠帳:“200美元行嗎?”她也悟到這個價碼肯定太高了,便天真地加上一句:“我可以陪你兩天,三天也行。” 那人苦澀地說:“好吧,200美元。咱們到哪兒去?” 那個衣冠楚楚的男人站在櫃檯前對經理說:“要一套帶套房的房間。我的名字是保羅·雷恩斯,這是我的女兒……海拉。” 旅館經理考努克抬頭看看那人,抑住嘴邊的譏笑。女兒!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那是個雛妓,看看她的那身打扮吧。而且,男人在說出女兒的名字時顯然遲頓了片刻,考努克譏諷地想,不會有忘記女兒姓名的父親吧。不過,顯然這名女子已超過14歲,和她睡覺不再違法。既然不怕警察找麻煩,考努克才懶得管他們呢。黑人男子遞過自己的信用卡,考努克疑惑地推回信用卡,客氣地說:“對不起,最好使用現金。”

男人恍然道:“噢,對的,我該知道。我付你現金。” 他領著女子到房間去了,考努克在他身後不由搖頭,他覺得這名嫖客的舉止太怪,使用的藉口也太令人難堪——女兒!他竟然說是他的女兒!而且使用信用卡付帳,不怕留下他的真實姓名。考努克想,這人或者神經不正常,或者也是個第一次嫖妓的雛兒。 待者把兩人領到房間,退出去,關上房門。傑西卡急急說道:“我先洗個澡。”她幾乎是逃進衛生間,打開淋浴頭,讓嘩嘩的水聲沖散她的羞愧。她經歷的世事很少,但已足以知道賣淫是一件壞事。她想逃離這個地方,但200美元的誘惑力,從根本上說是海洛因的誘惑力最終戰勝了她。 20分鐘後,她膽怯地走出衛生間,沒有穿衣服,赤裸著站在那個叫保羅的男人面前。這當兒她只剩下一個念頭,自己的身體太單薄,不知道這個男人喜歡不喜歡。

保羅苦澀地嘆息著,從衛生間拿來一件浴衣,把這個女孩嚴嚴地包裹起來。 黑色捲髮,厚嘴唇,凸起的臀部,明亮的黑眼珠,眼前這個女孩和海拉太相似了,相似得對她的來歷不會有任何懷疑。毫無疑問,這個女孩是海拉的克隆體。她從哪裡來?只有兩種可能,如果不是某位科學家重複了他的工作,就肯定是虎口餘生的海拉用“某種方法”繁衍了自己的種族。他不知道自己該是喜歡還是悲傷。 8年前,豪森帶來海拉的訣別信,自那之後沒有她的任何消息。也許她一直隱居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比如南極洲或亞馬遜叢林;也許她已在嚴酷的環境中悄悄死去。從感情上說,保羅不願相信第二種猜測,他努力說服自己和蘇瑪,說海拉還活著,海拉正用“某種方法”在繁衍自己的種族,同時,他又對這種前景懷著隱隱的憂慮——為人類的安危憂慮。

他看到眼前這個裸體的黑精靈,一剎那間,想起了阿巴拉契山中的日日夜夜,想起小海拉撅著黑屁股跳入湖水中的情形,想起和海拉須臾不分開的瑪亞……他明知面前的黑人女子不可能是海拉。海拉已經12歲,按她的生長速度,她已是30幾歲的成熟少婦了。還有,你怎麼能想像,海拉會幹這種齷齪的勾當?但他幾乎難以戰勝自己的錯覺。 懷中的女孩仰著臉,驚疑地看著他。保羅不由得把她摟得更緊。傑西卡很迷惑,這個男人把她摟得那麼緊,熱量透過浴衣傳來。但她本能地覺察到,他的目光不是嫖客的眼神。她想,我該不該脫掉浴衣呢。保羅洞察她的心理,親切地笑笑,苦澀地說:“孩子,我讓你來不是乾那種事的——但我仍會給你200美元。你看,我這就把錢放到你的口袋裡。你知道嗎,我有一個失踪的女兒和你長得很像。我是把你當成女兒看待的,願意盡力幫助你。希望你也把我看成父親,或者是一個可信賴的朋友。好嗎?”傑西卡猶豫著點點頭。 “好,咱們先把自己安頓好,然後好好談一談。你想喝點什麼,咖啡還是果汁?” “咖啡吧。” 保羅喚侍者送來咖啡。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傑西卡。” “你有父母嗎?” “有。他們都是貧窮的黑人——還有,他們不是我的親生父母。” “為什麼這樣說?你是怎麼知道的?” 傑西卡抬頭看看保羅,他們並肩坐在沙發上,保羅親暱地摟著她,目光中充滿同情和焦灼的期待,還有正直坦蕩。從一開始傑西卡就對他有好感,現在這種好感已經變成女兒對父親的信賴。她完全忘了來這兒的目的,依在保羅懷裡,講述了她從未向人披示的隱情。 保羅認真地聽著,從不打斷她,只是到最後追問道:你父母說你是買來的孩子,知道是從哪裡買來的嗎?傑西卡說不知道,她沒有打聽過,她不願讓父母知道她的偷聽。 “我是你的親生女兒嗎?”傑西卡膽怯地問。保羅看著她殷切的眼神,猶豫著,還是把真相告訴她:“不是的,我的女兒比你大得多,她是在你這個年齡就失踪了。” 兩人一直談到深夜,保羅慈愛地說:“身體快速生長不是壞事,不要放在心上。聽你說,你的父母非常愛你,這是你的幸運。至於你是否是他們的親生,如果不是,親生父母又是誰?這些我會幫你打聽清楚的。但我再不能容忍你繼續墮落下去。”他嚴厲地說,“首先要戒毒,你能做到嗎?”傑西卡很想答應,但她想到毒癮發作時萬蟻囓心的痛苦,默默低下頭。保羅說:“當然不是讓你一天之內就戒斷。我會把你送到最好的戒毒所去。對了,正好我昨天看到一則報導,說中國雲南的戒毒所很有效,費用也低,也許我會把你送到那兒。但首先你自己要有戒毒的決心,你有嗎?”傑西卡連連點頭。 “我明天拜訪你的父母,商量戒毒的安排,也打聽你的出身,好嗎?” “好的。” “時間不早了,孩子,你先睡吧。” 他安頓傑西卡在套間裡睡下,坐在床邊看著她。 “睡吧,我要看著你入睡。”在父親般目光的安撫下,傑西卡安然入睡。她掉進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中。似乎她縮回到母親的子宮,媽媽在低頭看她(但她卻是保羅的相貌!),流露出眷眷情意。奇怪,子宮內並不是她獨自一人,和她在一塊兒的,還有幾十個一模一樣的黑人女嬰。她們安靜地仰臥在羊水中,透過臍帶同母親和姊妹們交換著信息,一派其樂融融的景像。她們是幾個?是10個還是40個?她用盡心神也數不出來,這使她很焦灼,忽然她想到,嬰兒本來就不識數呀,這當然不能怪她,於是她的心境猛然輕鬆了。然後是連綿不斷的電話聲。她堅決地拒絕著這聲音:不,我是在子宮中,絕不會有電話打給子宮的嬰兒。但話聲持續不斷,她只好不情願地從夢境中爬出來。 她醒了,聽到屋內有人打電話,隨之她回到現實中——她夢中的輕鬆只是逃避。她拋不掉良心上的重負:吸毒和賣淫!在這一瞬間,她的心境突然變壞,就像是來了一場雪崩。 鈴聲頑強地響著,把大衛·威廉森從熟睡中驚醒。他按了一下枕邊的電子表,聽到“凌晨兩點”的報時聲。蘇瑪還沒有醒來,他拎起床邊的話筒,餵了一聲,立即聽到歉然的聲音:“你好大衛。我是保羅,很抱歉這個時候還打擾你,但我有一件急事。蘇瑪在家嗎?請你讓她接電話。”蘇瑪也醒了,睡意慵倦地接過話筒,聽見保羅急迫地說:“蘇瑪,我見到了咱們的女兒!不,是海拉的後代……不,目前只能說她是一個極像海拉的女孩。我太激動了,已經語無倫次了!”蘇瑪覺得全身血液衝上頭頂:“真的?她有多大年齡?” “從外表看有十五、六歲,或者十六、七歲。” “會不會是海拉本人?如果海拉離開我們後,生長速度恢復正常的話……” “決不會。首先她不認得我,不可能是假裝的,她肯定不認得我。另外,海拉決不會幹她所干的事。”蘇瑪遲疑片刻才問:“什麼事?” 保羅的聲音透著深深的苦澀:“吸毒,賣淫——她在街頭拉客,正好讓我撞見了。不過,”他用辯解的語氣說,“很可能這是她的第一次,我看得出來。” 蘇瑪心中翻騰著,酸甜苦辣辛五味俱全。雖然保羅說的只是一個和海拉相似的陌生女孩,但是很奇怪,從這一刻起蘇瑪已經對她產生了親情。所以,保羅後邊說的話像鯊魚的利齒一樣咬嚙著她的心,吸毒,賣淫!她向後邊瞟了一眼,丈夫枕著雙臂,好奇地盯著她。她沉默片刻,問:“現在你在哪兒?” “紐約,123街西邊,離哥倫比亞大學不遠,旅館的名字叫基多。” 蘇瑪在心中大致計算了距離,果斷地說:“保羅,你在那兒等我,天亮前我肯定趕到那兒。”保羅猶豫地說:“這麼晚,你明天再趕來吧。” “不,我現在就去,你等著我。” 她放下電話,看看丈夫,嘆息一聲。大衛從對話中已聽明白是怎麼回事,他知道蘇瑪在婚前“生育”過一個女兒,甚至知道蘇瑪對保羅的情感,這些沒有影響他們夫妻的感情。從內心講,他甚至很佩服保羅,想想吧,他們隱居山中3年,蘇瑪還是一個“處女媽媽”,這種自製力叫人佩服。不過,聽著蘇瑪打電話,很難說他沒有一點嫉妒。並不是說擔心蘇瑪和保羅舊情復燃,不是的,但是保羅一個電話就讓蘇瑪從“現實中”掉出去,掉回到8年前的那個世界,而那個世界絕對沒有他插足之地,這使他不免心存芥蒂。他盯著蘇瑪的眼睛問:“現在就去?” 蘇瑪躲開他的盯視:“嗯。” “我陪你去吧。” 蘇瑪想了想:“你不要去了,還有丹尼呢,明天早上你把丹尼送到他外公家。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那好吧,一路小心。” 蘇瑪匆匆穿好衣服,為丹尼作了一些必要的安排,然後吻吻熟睡中的兒子,又同丈夫在車門旁吻別。高速公路上正是車流最稀的時候,蘇瑪把車開得飛快,耳邊只有密封窗外唿嘯的風聲。 7年來,特別是結婚並有了丹尼之後,她對海拉的思戀沒有那麼灼熱和痛楚了,但仍堅韌地梗在她心中。她忘不了在保羅家聽說“海拉還活著”時所感到的暈眩,也清楚記得那晚她的夢境——海拉在亞馬遜叢林中繁衍了自己的種族,成了一名乳房豐滿的女頭人。 當然,這些夢境是荒謬的,不過她確信海拉還活著,以某種不可知的方式活著。但極有可能,今生今世,她和海拉只能天各一方、無緣相見了。 現在,保羅的電話再次喚醒她的思念。原來,海拉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還是那麼重,甚至超過大衛,超過保羅,至少不亞於丹尼。那個陌生女孩和海拉肯定有血緣關係,可是——一個吸毒者!一個雛妓!她的心頭陣陣劇痛。 前邊已經進入紐約市區,霓虹燈的光亮糾結成一團。她在電子地圖上打出基多旅館,地圖便詳細地指示著前進方向:向左,向前,再右轉,最後汽車停在一個中等規模的旅店。她按按喇叭,正在沙發上假寐的侍者急忙起來打開大門,保羅也急急下樓,滿臉是焦灼和茫然:“她跑了!”他對蘇瑪說。蘇瑪突然感到一陣暈眩:“怎麼——她跑了?” “跑了。”保羅把她領到屋裡,指指大開的窗戶和窗外的水管,羞愧地解釋道:“她跑了,我不知道是為什麼。睡前我們談得很融洽,我勸她戒毒,她答應了。我答應幫她找親生父母,她也很高興。但我剛剛睡了一個小時,醒來就發覺她溜走了,侍者們都沒見到她。我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蘇瑪覺得力氣一下子漏光了,頹然坐在沙發上。保羅擁她入懷,輕輕吻吻她,心中十分抱愧,覺得讓傑西卡溜走全是自己的過錯。蘇瑪聲音喑啞地問:“真的很像海拉?” “像極了。她站在街頭時,我從汽車裡很遠就一眼認出了她。” “她叫什麼名字?” “傑西卡,我沒來得及問她的姓氏,也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真名。” “她……從哪裡來的?” 保羅知道這句問話的含意:“我想只有兩個可能。一個可能,是其他科學家用海拉細胞重複了我的成功,這從技術上是不難做到的。但我想,這個可能很小。你知道,自從海拉誕生後,社會上對克隆技術的態度日益嚴厲,各國相繼通過了禁止克隆人的法律,估計不大可能有人敢這麼作。第二個可能是,”他看看蘇瑪,“你也知道的,就是海拉學會了複製自己。” 蘇瑪沉默片刻:“還能找到這個女孩嗎?” “應該很容易的,有海拉的照片就等於有傑西卡的照片。不過,我們不能求助於警方,如果讓人知道海拉有了後代,不知道要惹出多大的風波。可惜我沒有問清她的住址,我實在是笨得不可救藥!”他狠狠地咒罵自己,又說,“不過她很可能就住在附近街區,至少不會出紐約市。從她的神情看,不可能是從外地來賣淫的'候鳥'”。 這個骯髒的名詞擊中了蘇瑪的神經,吸毒,賣淫,蘇瑪簡直透不過氣,她對傑西卡感到很疏遠。我的女兒海拉決不會幹這些事!可是,一想到這個唯一和海拉有血緣關係的女孩可能在茫茫人海中從此失踪,她就萬分焦灼。保羅說:“你想過沒有?也許海拉是以這種方式向我們傳遞信息,證明她的存在。她是有意複製一批後代,悄悄撒播到美國社會中。” 對,有可能。海拉已經超過12歲了,按她的生長速度,她已是30幾歲的成熟女人了。以她的智力,她能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蘇瑪問:“我們該怎麼辦?” “到附近的黑人區查一查,不要驚動警方。” “只能這樣了,”蘇瑪苦澀地說,“要盡快找到她,制止她再……” 天還沒有大亮,兩人偎在沙發里談了一些瑣事,各自問候了保羅的兒子傑克和蘇瑪的兒子丹尼。 6點鐘,蘇瑪起身給家裡打了電話,說了這兒的情況,說她兩三天內可能回不去了。清晨,兩人沒在旅館要早飯,匆匆出門。 他們不知道,兩人談話時,傑西卡正藏在沙發後偷聽。傑西卡是在保羅打電話時醒來的,聽到保羅急切地喊著蘇瑪的名字,一剎那間她十分驚喜,以為這就是自己的親生母親。但隨後保羅又說出一個陌生的名字:海拉,說到海拉的後代。她的思維給攪亂了,她記得在櫃檯登記時,保羅給自己報的就是這個化名,難道海拉才是自己的母親? 不管怎麼說,保羅、蘇瑪,還有那個不知在何處的海拉,一定和自己有著極深的淵源。這使傑西卡十分欣慰。接著保羅以十分苦澀的語氣談到她的吸毒和賣淫,她的心情也突然掉進冰水中去。她是這樣骯髒,怎麼有臉去見蘇瑪? 聽保羅打電話的口氣,蘇瑪要在凌晨前到達這裡,不,我不要見她。保羅打完電話很快入睡了,傑西卡坐起身,在黑暗中考慮一會兒。她悄悄穿好衣服,又溜到保羅的屋裡默默看著他,保羅睡得正熟,腳燈的微光映著他輪廓分明的面孔,眉峰微蹙。真捨不得離開他,也真想見見蘇瑪和海拉,但是……我沒臉見她們。她悄悄打開後窗,造出一個從窗戶逃走的假像,然後返回客廳,鑽到沙發下藏了起來。熬過難熬的兩個小時,聽見保羅起床了,在焦急地尋找她,她努力屏住氣息。不久,聽見蘇瑪到達,兩人焦灼地談話,一個個尖利的名詞跳入她的耳中:科學的成功,複製自己,社會的嚴厲,這些概念讓她頭暈目眩。但她總算明白了基本的事實:很可能她是一個克隆人,是海拉的克隆後代,而海拉似乎是警方追捕的對象。她對克隆技術知之甚少,但耳濡目染中,已經知道“克隆”這個詞帶有某種邪惡,但她從沒想到過自己就是一個克隆人! 我該怎麼辦啊。我寧可沒有見到這位保羅和蘇瑪。屋裡的兩人就要走了,傑西卡真想跳出去,跟他們一塊兒去找海拉,但疑懼和羞恥感拖出了她的腿。最終她只是尖著耳朵,聽著腳步聲離去。她從沙發下鑽出來,先到電話中取出儲存的號碼,其中有兩個相同的號碼肯定是蘇瑪家的,因為保羅和蘇瑪都往這兒打過電話,那個只用過一次的號碼是保羅家的。她從小几上的拍紙簿撕下一張紙,記了號碼,小心地藏在貼身的口袋裡。 外邊沒有動靜。傑西卡悄悄走出去。出大門時,一位侍者看見了她,認出她是雷恩斯先生今早到處尋找的女孩,張嘴欲喊住她,但傑西卡對他嫣然一笑,閃出大門。等他追出門外,傑西卡已消失在人群中。 加達斯很遠就看見那輛橘黃色的卡特彼勒推土機,它體形龐大,發動機沉重地轟鳴著,幾乎一人高的寬基輪胎碾壓著土地,把垃圾推到掩埋坑中。加達斯在垃圾場附近停下車,步行朝推土機走過去。一群海鷗像紳士一樣自得地踱著步,在垃圾中尋找食物。加達斯走近時,它們不慌不忙地飛起來;加達斯剛過去,它們又從容地飛回原處。一隻肥大的耗子從垃圾堆中探出腦袋,看見加達斯,又敏捷地縮回去。加達斯踢著奇形怪狀的垃圾,心想人類真是地球上最自私的動物,他們過度繁衍、膨脹,給這個世界上留下了荒漠、禿山和山一樣的垃圾。也許有一天,我們會在地球的每一平方英寸下都填滿垃圾,在那個毒化的世界上,只有耗子會成為新主人吧。 推土機司機看見有人走過來,停止操作,遠遠地看著他。加達斯緊趕幾步,把名片遞上去:“你是阿爾吉斯·穆爾科克先生嗎?我是華盛頓郵報記者加達斯·比利。” “對,是我。上車吧。”阿爾吉斯伸手拉他一把,讓他坐在助手座上。這是一個瘦弱的黑人,頭髮已經花白,兩眼混濁無光,身上散發著威士忌的味道。加達斯把自己安頓好,笑道:“你這兒真難找。我是受報社委託,調查從國外領養的兒童們的生活狀況。” 阿爾吉斯顯然有點驚慌:“我……” “不必擔心,”加達斯忙安慰他。 “我知道你的女兒傑西卡沒有合法手續,但我們不關心這個,只想了解她的生活狀況。前天我給你家打了電話,是傑西卡接的,她沒告訴你嗎?” “沒有。” “我知道她是6年前被領養的,那時她是一個3個月大的嬰兒,但前天我在電話屏幕上見她時,她的年齡顯然遠遠大於6歲,依我看至少15歲了。我不懷疑她是被掉包,我想是因為她的生長速度異於常人,對吧。” 阿爾吉斯沉默著,勉強回答:“對。” “請問,她這樣快速生長,是否帶來某種病態?比如身上疼痛,或長有硬塊?” “沒有。我們從沒發現過。” “我能見見她嗎?” 阿爾吉斯的精神突然崩潰了。 “她失踪了,”他聲音嘶啞地說,“已經兩天了。她是個好孩子,是我們夫妻的希望,可是一年前,她突然開始吸毒,從那時起她和我們一下子變疏遠了。我們不知道這到底是為什麼。” “失踪?”加達斯焦急地說,“那你幹嘛還呆在這兒?快去找她呀。報警了嗎?” “我們不願報警。我們找了,但沒有找到。” 加達斯自告奮勇:“我可以幫助你,在紐約我有很多朋友。” 阿爾吉斯看看來人,他的焦急是很真誠的。垃圾工人感激地說:“好的,謝謝你。我們現在就去?等我把推土機停好。” 他把推土機停到附近的停車場,在這當兒,加達斯回到自己的車上,不停氣地打了許多電話。他找到一些報社和警察局的朋友,請他們想辦法不事聲張地尋找這個黑人女孩,照片他隨後就發過去。後來他忽然想到,該向杰西卡家裡打個電話呀,也許她已經回來了?等阿爾吉斯駕著自己的汽車過來時,加達斯興高采烈地喊:“不用找了,傑西卡已經回家了,你妻子正在為她準備午飯呢。” “知道嗎?傑西卡說她已經下定決心戒毒!我太高興了。”凱特揩著眼淚對剛進門的丈夫說。 “真的?真是個好消息。”阿爾吉斯驚喜地說,把客人領到屋裡。加達斯驚奇地打量著屋內的陳設,很難想像,21世紀還會有如此赤貧的家庭。這種廉價租房是不包括傢俱的,屋裡除了一張床,一張舊沙發,電視機和可視電話外,幾乎是家徒四壁。很多物品堆放在地上,似乎他們隨時準備再搬一次家。阿爾吉斯抱歉地說,是多次搬家和……女兒吸毒(他低聲說)造成了眼前這幅淒慘。 “傑西卡!”他喊。聽見父母的說話聲,傑西卡立即從她的臥室出來了,見父親身後跟著一個陌生人,微微一怔。加達斯馬上伸出手:“我們在電話上見過面的。我是記者加達斯。” 傑西卡伸出手,淡淡地說:“對不起,那天我不太禮貌。” 和那天相比,她的裝束變多了,頭髮已經梳平,臉上沒有過濃的化妝。她轉向父親,急促地說:“爸爸,我要戒毒!……我遇上了一個值得尊敬的人,他勸我戒毒。他還說他看過報導,去中國雲南戒毒的費用比較低廉。” 她的父母很欣慰,加達斯笑了:“這位先生一定是看了我寫的報導!剛在華盛頓郵報上發表的,兩個月前我到中國雲南採訪過。沒錯,那兒的戒毒很有效,也比較省錢。而且我能說服一些慈善機構負擔你的醫療費,你們只用負擔來回機票就行了。” 傑西卡驚喜地看著客人。真是意想不到的好消息,這兩天她盡遇見好人。如果能去戒毒所,她發誓要戒斷毒癮,為了父母,為了保羅和蘇瑪,她都要這樣作。然後…… “爸,媽,我一定要戒斷它。然後……我愛你們,但我已經知道,你們不是我的親生父母。我很想去查清我的出身。” 兩位老人缺乏思想準備,不免面面相覷。加達斯則十分慶幸。本來他一直在發愁,怎麼才能說服這對夫妻提供傑西卡出生的詳情,現在正好,傑西卡成了他的同路人。 “傑西卡說得對。”他勸道,“不知道自己出身的人,在人格上是不完整的。你們不必擔心找到親生父母后你們會失去她,不,你們只會得到一個更完整的女兒。是否需要我的幫助?這正是我的夙願。因為我已經調查了不少家庭,很多被領養的孩子都要求查清這一點。而且,”他隱晦地說,“很可能這些孩子是同樣的出身。” 阿爾吉斯終於同意了:“好的,我們先吃飯吧,飯後再慢慢合計這件事。請比利先生留下來和我們共進午餐。” 在破舊的餐桌上,四個人吃了一頓溫馨的午飯。傑西卡一直歡歡喜喜地和父母談著話,她是想努力彌補前一段的裂痕。加達斯放心了。他看出傑西卡吸毒的起因不是墮落,而是在徬徨苦悶中無奈的解脫,相信她這次有決心戒掉毒癮。 “那是6年前的事了。”飯後阿爾吉斯說,他們坐在客廳破舊的沙發上,傑西卡偎在母親懷裡,緊張地傾聽著。 “那年我兒子哈波19歲,剛剛死於艾滋病。為了給他治病,我們已經一貧如洗,我和凱特幾乎想永遠擺脫塵世的煩惱了。”凱特苦澀地點點頭。 “恰在這時,獨眼埃德找上門。他是我們街區的小混混,吸毒、零星地販毒、賭博、拉皮條,不過算不上十惡不赦的壞蛋。他直截了當地問我們,要不要一個黑人女嬰,很健康,價錢也不貴。他開始要1000美元,後來看看我家的窘況,又自動降為600。他說唯一的麻煩是女嬰沒有在美國出生的證明,也就是說沒有合法的身份。這一條對我們來說算不了什麼,所以我們很高興地答應了。大約一個月後,” 凱特插話:“是40天后。因為我一直在焦急地盼著,所以記得很清楚。” “對,40天后,埃德真的抱來一個嬰兒,非常漂亮,非常健康。我們很樂意地付給他600美元。以後,傑西卡就成了我倆的希望,我們用兩倍的愛去疼她。可惜我們沒能真正了解她的心理,不知道她一直在渴望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所以,在她突然吸毒之後,我們對她太粗暴了。”加達斯問:“獨眼埃德是否說過,嬰兒是從哪裡來的?” “沒有,我想他也不清楚。聽他的口氣,肯定是從國外走私來的。” “那麼,明天我就去找埃德。但願他仍在原處,沒有因吸毒死掉。” “他在的。”阿爾吉斯肯定地說,“傑西卡失踪後,我們曾到處尋找,在30大街上碰見過他。我可以領你去找。” “不必麻煩你了,我想我找得到。如果找不到,我再來找你。” 一直沒有說話的傑西卡忽然堅決地說:“我去,我跟比利先生一塊兒去。”他的父母有點猶豫,加達斯想了想,對兩人說:“也好,反正她已經失學,在毒癮沒有戒斷前也無法復學。讓她去吧,這是她最關注的事。” 阿爾吉斯答應了:“好,你去吧。”傑西卡高興地笑了。 獨眼埃德並不是獨眼,是個身材高大的黑人,大約45歲,穿著骯髒的牛仔褲,上衣綴著兩排銅扣。他的左眼大右眼小,與人說話時右眼老是顫動著,肯定因為這點毛病才落了個“獨眼”的外號。加達斯是在一家低級的賭館裡找到他的,他正在輪盤賭上下注,他猶豫很久,一咬牙,把20美元押到18上。押單個數字的贏率是10:1,但贏的可能性太小了。圍觀的賭徒們哄然議論著:“真有膽!” “他輸定了!”忽然加達斯從人群中擠過去,把20美元押在埃德的旁邊:“我相信這位老兄的運氣。”他笑道,“我想跟一把。” 攤主催促著:“還有誰下注?快一點。”沒有人下注,攤主轉動輪盤,在幾十雙眼睛的盯視下,輪盤慢慢減速,晃晃悠悠地,最終停在——18上!攤主和圍觀的賭徒們都愣了。加達斯尤其驚異。他存心輸掉這20美元,只是為了給認識埃德創造一個契機,沒想到能贏。攤主苦笑著,很不情願地數出兩個200元,遞給兩人。 “伙計,”他挑逗地說,“你該收手了吧,你總不能把我錢箱裡的美元全抓走呀。” 埃德直著眼睛,顯然在矛盾中。加達斯大笑道:“我可不敢奢望再有這樣的運氣。這位老兄,我沾了你的運氣,現在我想用這點美元請客。走吧。” 他不由分說,拉著埃德和傑西卡擠出人群。在附近的咖啡廳入座後,埃德還沉津在剛才的幸運中:“你不該拉我出來的,沒准我還能贏他一次。” 加達斯笑著搖頭:“更可能的,是把你贏的錢全還給那個狡猾的老闆。”埃德想了想,笑了:“對。我從來沒有從賭場帶走這麼多的錢——不是沒贏過,但贏後又都輸進去了。我得謝謝你把我拉出來,按說這頓飯該我請客。” “不必客氣。”他喚來侍者,“不必點菜了。我賭贏了200美元,你就隨便上吧。喝點什麼?威士忌?” “行,就要威士忌。”這時埃德才想起問兩人的姓名:“先生和這位漂亮小姐的姓名?”加達斯直截了當地說:“埃德先生,我們是專程來找你的。”埃德驚愕地瞪大左眼,右眼跳得更厲害了。 “我叫加達斯·比利,華盛頓郵報記者。這位小姐叫傑西卡,她,”他盯著埃德說,“正是你作中間人送出去的嬰兒之一。” 埃德滿臉無辜地瞪大眼睛:“你說什麼?我從來沒有送過什麼嬰兒。” 加達斯毫不留情地說:“埃德,你聽我說,我們是為自己的事情來找你的,我不會在報上公佈你的名字,也不會把你的名字捅給警方。但是,如果你不願坦率地和我談話,我馬上可以讓警察來請你。不過,我想我們能很好合作的,對不?” 埃德屈服了:“好吧,我承認作過嬰兒走私的中間人。但最早的一次是在6一8年前,這個小妞……這位小姐多大了?至少15歲吧,她絕不會是由我經手的。” “你送出去的嬰兒,後來你見過嗎?” “沒有。我又不想做她們的教父。” “那好,我告訴你,我已經發現了5名嬰兒,她們的生長速度都比常人快。這位傑西卡只是其中之一。我要找到走私嬰兒的源頭,看看究竟是什麼原因,有沒有潛在的危險。” 看來埃德真不知道這一點,他又好奇又疑慮地上下打量著傑西卡,終於點點頭:“好的,我告訴你。老實說,我對這事也一直很納悶,經我手送過3批嬰兒,大都是黑人女孩,長得也很像——雖然嬰儿期間不大容易看準相貌。最奇怪的是,給我嬰兒的人不是為了賺錢!”他厚顏地笑著,“你該看出我下面說的都是真話。我告訴你,她們給我嬰兒時不但不要錢,還對每個嬰兒補貼500美元,然後我用1000美元的價錢賣出去,除去中間花銷,每個嬰兒身上至少落1200。那幾年我真的發了一筆橫財!”他眉飛色舞地說。 加達斯耐心地聽著:“我已相信你的話。再講講嬰兒是從哪裡來的。” “我不知道,不是騙你,我真的不知道。6年前一個外國女人在賭場裡找到了我——就像你們今天這樣,我想她是在人群中隨便找到我的。她說她叫特蕾莎,問我願不願給幾個孤兒找父母,就按我剛才說的條件。我當然願幹,於是一個月後她給我送來了4個嬰兒,3年後又送了兩次,一共12個。後來就沒有她的消息了。” 傑西卡急急地問:“她是什麼樣子?長得……”她嚥口唾沫把話說完,“像我嗎?”埃德認真看看她:“不,一點都不像。頭一次來時,她大約45歲,黑頭髮,褐色皮膚,身體很健壯,像一個混血種。她的英語不大流利,帶著西班牙口音,我在得克薩斯和墨西哥都呆過,聽慣了帶西班牙口音的美國話。所以我懷疑她是墨西哥人,是白人和印弟安人的混血種。這只是猜測,我不敢肯定。”加達斯詳細詢問了其它情況,包括嬰兒來時的服飾,收養嬰兒的家庭。 “這些我都忘了,”埃德嘻皮笑臉地說,“我不是FBI的探員,也不准備做那些野孩子的教父,所以送過就忘了。”加達斯逼他回憶出幾個收養家庭的大致地址,記在本子上。他沒有註意傑西卡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她突然起身說:“我去衛生間。” 她急匆匆去了洗手間。加達斯認真梳理了埃德提供的情況,這些資料太貧乏,無法對嬰兒的來龍去脈作出判斷。 “還能回憶到什麼細節嗎?請你認真想一想。” 埃德想了很久,說:“我認為特蕾莎是個修女。因為……我說不出為什麼,但是看她說話行事,很像一個虔誠的修女。” 除此之外他真的想不出什麼了。加達斯詳細記錄了特蕾莎每次來的時間及走的時間,然後準備同埃德告辭。這時他才覺得傑西卡去衛生間的時間太長了,他正想過去尋找,傑西卡已經回來。她剛剛洗過臉,額發濕漉漉的,顯然身體不舒服,面色蒼白,神情煩燥,眼淚汪汪,額上全是虛汗。加達斯吃驚地問:“你是怎麼啦?病了?快找醫生。” 獨眼埃德目光銳利地看她一眼,怪異地笑了:“沒病,她是那個犯啦。” 加達斯很羞愧——他不是不知道傑西卡吸毒的事,事到臨頭卻忘了這個茬。傑西卡步履不穩地走過來,拽住加達斯的袖子,低聲呻吟道:“我不想再吸毒——可是我實在受不住了!”埃德鬼鬼崇崇地看看四周:“沒關係,快到我家去,離這兒不遠。我那兒有少量的海洛因——很少的,你甭想指控我是毒販。” 傑西卡的身體越來越沉重,加達斯無法可想。他當然不能容忍她去吸毒,但他清楚,毒癮是無法在一天之內戒斷的。他只好冷冷地對埃德說:“好吧,到你家去。” 三人坐上加達斯的車,5分鐘後到達埃德的居處,是一個比老鼠窩強不了多少的屋子。埃德高高興興地到里屋拿出毒品、注射器和曲柄勺。傑西卡低聲說:“我自己有5號蓋,只用你的注射器就行。”她從口袋裡掏出盛毒品的袋子,取出兩枚5號蓋打開,加熱,熟練地用注射器注進靜脈。加達斯又憐憫又厭惡地看著她,每人都知道,不潔針頭是傳染艾滋病的元兇,但只有看著傑西卡迫不及待的樣子,加達斯才清楚,這些衛生宣傳為什麼對癮君子們全無效用。此時此刻,即使明知道海洛因中混有艾滋病病毒,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註進去。 只有求上帝保佑,這位獨眼不是HIV的攜帶者了。傑西卡此刻對世間一切都不聞不問,她的血液開始燃燒,一排排電火花沿著從胳臂到大腦、再從大腦到全身的神經節點爆裂著,腳下輕飄飄的,似乎走進了天國,空氣裡充滿了極度的暢快…… 快感退潮後,她才慢慢回到現實,看見了加達斯憐憫混雜著厭惡的目光,獨眼埃德也在用一大一小的眼睛賊忒忒地看著她。神誌漸漸清醒後,她想起自己戒毒的決心,羞得滿臉通紅。她深深低下頭。埃德驚奇地問:“你敢隨身帶這麼多的毒品?被警察抓住可不是玩兒的。”傑西卡無法解釋,說這是她第一次賣身(幾乎乾了)換來的。加達斯皺著眉頭停了片刻,沉著臉說:“留下你5天用的量,5天內我一定送你去戒毒所。”他鄙夷地對埃德說,“剩下的你拿走吧,但願你不要死在吸毒上。”埃德大為興奮,等傑西卡猶猶豫豫撿起幾顆放入口袋後,忙把剩下的一捲而空。 “我們走吧。埃德,如果再想到什麼情況,或者那個外國女人又來找你,請立即給我打電話。如果情報有用,我不會吝惜美元的。聽見了嗎?” 埃德笑嘻嘻地說:“聽見了,我會記住的。” 兩人出門上車,在車上一直沉默著。直到到了傑西卡的家,加達斯才說:“在家等著我,至多3天我會來找你。這幾天我為你安排戒毒的事。” 傑西卡沒有說話,眼淚樸簌簌落下來。 兩天后加達斯來了,全家人像是盼來了上帝的使者。加達斯一進屋就急急地說:“全都安排妥當了。這是後天去北京的機票,到北京後按我說的地址,找一個叫甄羽的中國女士。我已經給她打過電話,她會安排你在中國的行程,戒毒費用已經由一家慈善機構解決。機票錢我墊付了,如果你們有困難,就不必給我了。” 阿爾吉斯和妻子感激地握著他的手:“謝謝,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機票我們要付的。” “傑西卡,一定要徹底戒毒,然後我帶你去尋找親生父母!” 傑西卡的淚珠在眼眶裡打轉,用力點著頭:“我一定戒掉它。謝謝你,加達斯。”加達斯走了,傑西卡幾乎失口喊他回來。她已完全信賴了這個正直的男人,不該把某些事情繼續瞞著他。加達斯說戒毒後幫她尋找親生父母,尋找那個叫特蕾莎的神秘女人,但傑西卡卻知道,自己生身的秘密很可能從另一條線上問出來——那個保羅(他似乎與自己也有些肖似)、蘇瑪、和那位據說與自己“極為相像”的海拉。但不知怎的,她對徹底揭開這條線上的秘密仍心懷恐懼。媽媽發現了她神不守舍的樣子:“傑西卡,你在想什麼?” “不,我沒想什麼。我在想到中國怎麼戒毒。” “好孩子,我們相信你的決心。” 傑西卡低下眼睛說:“我想出去一會兒。” 雖然父母心懷疑慮,怕傑西卡在臨行前又出什麼差錯,但他們無法限製女兒外出。夜幕已重,街上行人寥寥,一輛出租車停在她面前:“小姐要車嗎?” 傑西卡上了車,司機問她到哪兒,傑西卡猶豫地說:“我只是想散散心,隨便走吧。”司機一邊開車,一邊在後視鏡中不住地打量著她。 “這麼漂亮的姑娘不該一個人夜裡出來的。或者,你想掙一份外快?我可以為你介紹客人。” 傑西卡已經沒有力量憤怒了。不必怪司機把她看成妓女,前幾天她不是差點兒已經乾了這個行當嘛!她疲倦地說:“你找錯人了。請在前邊路口停車吧。” 司機真誠地道歉:“實在對不起,希望你忘了我說的混帳話。” 傑西卡下了車,走向路邊的電話亭。她不想在家裡打電話,不想讓保羅和蘇瑪追查到家裡的地址。她從內衣口袋裡掏出那張寫著電話號碼的旅館信箋,先小心地蓋好電話上的攝像鏡頭,然後撥通蘇瑪家的號碼。一個40歲的白人婦女出現在屏幕上——她是那樣漂亮,那樣有教養。與她相比,傑西卡覺得無地自容。那個女人疑惑地直盯著她(當然她看不見),問:“你是哪位?我這邊屏幕上沒有圖像,你能聽見我的話嗎?” 傑西卡努力屏住唿吸,貪婪地盯著對方的面孔。忽然——也許是心靈感應,蘇瑪沒有經過任何推理,一下子知道了不可見的通話者是誰,她急迫地問:“是你嗎?是那個和海拉很相像的女孩?傑西卡,我們已經找了3天,找得好苦啊。請和我說話,留下你的地址,聽見了嗎?我和保羅有好多好多話要告訴你。孩子,聽見了嗎?” 傑西卡忍不住落了淚,鼻子抽動幾下,對方顯然聽見了,更加相信自己的判斷:“對,我知道一定是你!孩子,請你相信我,一定要告訴我你的全名和地址,我馬上去見你。不管你有什麼困難,我們都一定盡力幫助你!”她的面孔從屏幕上暫時離開了,說話也暫時停頓。傑西卡知道她一定是在摀住話筒,讓丈夫向郵局追查電話號碼,便輕輕掛上話機。她想,這會兒對方一定在連聲喊著:“孩子!孩子!”現在,她已確信保羅和蘇瑪與自己的出生有關。不過,她的決心也更加堅定了:至少目前,她不會去見那兩個親人。我,一個吸毒者,把保羅當成嫖客的不知羞恥的女孩,我一定要洗淨身上的污穢再去認他們。 肯尼迪國際機場的候機室裡,加達斯和傑西卡的父母圍著她,在作最後的交待:“這是中國航空公司的機票,票價比較便宜。到北京後有人在出口舉著牌子接你。萬一錯過,就坐機場大巴到崇文門下車,再按我說的地址去找。你走後,我會繼續追查那個外國女人的來歷。” 傑西卡父母也作了臨別囑咐。到登機時間了,窗戶外面,通道車已經開過來與這個班次的飛機接合。傑西卡與3人擁別時,真想告訴加達斯關於保羅和蘇瑪的情況,但她最終沒有開口。不過,半年後她知道,她的隱瞞並未影響事情的進展。 飛機緩緩滑入跑道,很快騰空而起。 第2天晚上,加達斯回到父親在費城布羅德大街的私邸。僕人霍莉打開門,笑著說布萊德和伊莎貝爾都在家,正等著你呢。母親在客廳裡看《時代周刊》,壁爐裡跳動著火焰——他想起來現在已經是秋天了,時間過得真快。他走過去吻吻媽媽,問道:“你好。《時代周刊》這一期的封面人物是誰?”媽媽把他拉到身邊:“跑了這麼多天,你瘦了——是哈佛大學的阿根廷物理學家馬爾達塞納,他關於宇宙理論的M理論又有了重大進展。知道這個人嗎?” “當然。否則我怎麼有資格在華盛頓郵報當記者呢。不過說老實話,他的理論,什麼10維空間啦,什麼P—膜和D—膜了,對我不啻是無字天書。我想世界上真正能弄懂的不會超過50個人。我爸爸呢?” “在書房,他說你回來就讓你過去。” 父親正在書房看書,低垂著白髮蒼蒼的頭顱。聽見開門聲,他笑著迎過來,拍拍兒子的肩膀:“你好。調查進行得怎麼樣了?” 加達斯在他對面坐下。 “這項調查不是十天八天能完成的,我一定會把它進行到底——不過,爸爸,我正要告訴你,這項調查恐怕要暫時轉向了。” 布萊德並不驚奇,平靜地問:“為什麼?” 加達斯介紹了在調查中發現的幾個面貌酷似的黑人女孩。 “爸爸,我知道12年前已經有人克隆出了一個黑人女孩海拉,在全社會的憤怒和壓力下,海拉在一場車禍中死亡——我很懷疑是警方或某些人有意安排的。此後,禁止克隆人的法律頒布了,克隆人技術從此束之高閣。但任何人都知道,這是極為脆弱的不穩平衡,只要有人稍稍用指頭捅一下,平衡就會破壞。在這種情形下,4個酷似的女孩(其中一個的年齡比其他3人大得多,說明不是多胞胎),能說明什麼問題呢?只有傻瓜才會輕信它和克隆技術沒有關係。” 布萊德聽著,微微點頭。 “而且我有一個印象,爸爸,你是否已事先覺察到這個問題,有意把我引導到這個方向上?”布萊德沒有否認,笑著說:“至少開始是你獨自提出的。嬰兒來源有線索嗎?” “沒有。我找到一個蛇頭,他說是一個外國女人送來的,那人像是白人和印弟安人的混血種,帶西班牙口音,他懷疑是從墨西哥過來的。” “有西班牙口音的混血種並非只有墨西哥,比如,巴西就很多。”他收起笑容,嚴肅地說:“對,我確實早就注意到了一個有計劃的、規模不大的嬰兒走私活動。你可能不知道,大部分嬰兒來源於新近很有名的巴西聖貞女孤兒院。院長魯菲娜·阿爾梅達,今年51歲,西班牙人和印弟安人的混血兒,黑頭髮,褐色皮膚……” 加達斯理會到父親的暗示:“是她?那個送嬰兒的神秘女人?” “這個孤兒院完全是慈善性質的,每個孤兒被人領走時,該院還補貼500美元。” “蛇頭說,走私嬰兒也是每個補貼500美元!”加達斯喊道,“我當時就無法理解這種完全不求贏利的走私!這樣說來,合法的孤兒院只是一個掩護,而內部藏著一個嬰兒工廠?可是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干呢,完全沒有金錢的驅動力?” “不知道,也許有更深的動機。再告訴你一點,這個魯菲娜並不是一個富人,孤兒院的資金來自一個神秘人物的捐贈。坦白告訴你吧,美國政府確實了解一些蛛絲馬跡,並派人到巴西調查了3個月,可惜進展不大。唯一的收穫是,那個捐款人可能是個女的,其它一無所知。她隱藏得很深。”加達斯緊張地思索著。 “更重要的一點,這些面貌彼此酷似的女孩們也酷似另一個人——在2005年因車禍死去的海拉,那個世界上唯一的癌人。” “你是說……” “我什麼也沒有說。海拉確實死了,死於一場猛烈的汽車爆炸,我親眼見過海拉炸飛的殘肢,並見過DNA和指紋的鑑定。但我也相信,巴西發生的事情絕不會和那件事情無關。” “是不是……”加達斯緩慢地說,“當年製造癌人的那個人——我記得他的名字叫保羅——又重新製造了一個或幾個癌人?” “不會。”布萊德微笑道,“這位保羅先生的思維是非常奇怪的。他製造了這個癌人,非常愛她,幾乎願為她死去,但同時又非常後悔製造了她。現在,就是用槍指著,他也不會再克隆新癌人了。而且,”他補充道,“據情報說,他也剛剛發現某位酷似海拉的姑娘,正在焦急地探問這件事呢。”加達斯不滿地說:“FBI一直在監視保羅?我好像聽說美國是一個珍惜民主和人權的國家。”布萊德笑了:“孩子,我不是聯邦調查局局長,你不必責備我。不過我坦白地說,如果因為某些關乎人類存亡的大事,不妨讓自由女神受點委屈。” “先不說這些。爸爸,我該怎麼辦?我想去巴西那家孤兒院繼續我的調查。” “太好了,”參議員讚賞道,“我寧願相信自己的兒子,而不願相信中央情報局的笨蛋特工。你明天就可作為郵報的特派記者去巴西,所需經費由報社支付,報社的關節由我來打通。也許你會需要一些不好在報社下帳的特殊經費,我來為你作出安排。總之一句話,你不必關心時間和經費,唯一關心的是,盡力查出走私嬰兒的真正來源和主使人。如果能查出來,我不敢保證你能贏得普利策獎,但一定是你新聞生涯中一個驚人的成功。”他笑道。 加達斯點點頭,一種臨戰在即的緊張和亢奮注滿全身。父親看看兒子,警告道:“不要把事情想得太輕易,我說過,中情局和巴西警方已調查了3個月,沒有多大進展。也許它牽涉到某個權勢集團或黑社會組織,也許這次調查有生命危險呢。要武器嗎?” 加達斯笑了:“不至於吧。如果需要,我會在巴西購買的,反正有你的特別經費嘛。” “好吧。為了你盡量不露破綻,中情局派去的特工一般不會同你聯繫,你將孤軍奮戰。希望你不讓我失望。”他笑道,“正好你在大學裡學的西班牙語,對你的調查會很有幫助。” “我會盡力而為。” “但是一定要安全歸來,否則我怎麼向伊莎貝爾交待呢。”提到母親,加達斯忽然想起南希的那次電話:“爸爸,走前我想找機會和媽媽談談,是南希託我……” “等你回來吧,”爸爸截斷了他的話,“等你從巴西安全歸來再說。謝謝你對南希的寬容,孩子。” “那好吧。”加達斯笑道,“我和勒莎一定會融洽相處的,她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女孩。” “這話讓我太高興了。再見,去做行前的準備吧,我讓秘書為你定明天的機票。” “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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