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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一章

癌人 王晋康 18835 2018-03-14
民政局局長老赫今天上班很早。 2012年世界婦女大會正在縣里召開。雖說這裡離北京很近,但國際性的會議在這裡並不多見。頭頭們一再敲打下面,叫各行各業都把眼睛睜大點,莫要在節骨眼上捅出什麼漏子。老赫今天心情很不好,都是為了他的寶貝兒媳。結婚3年,她一直吵吵著不想生育。老赫原想她只是嚷嚷罷咧,過幾年就會改變主意的。哪有女人不想生孩子?不想生孩子的女人還能算是女人?但昨天兒媳竟不聲不響去作了絕育手術,更可氣的是,兒子竟然陪著她去醫院。 老赫自認算不上舊腦筋,生兒還是生女,能不能接赫家的香火,這些事他都看得很淡了。但即使如此,他也難以理解當今的年輕人,有結婚不要孩子的,有獨身主義的,甚至還有一些搞同性戀的。說到底,這代人只知道自己享受,一點也不願為後代承擔責任。

他上班時,老伴還氣得在屋裡抹淚呢,這一輩子他們再也甭想當爺奶了,再也甭想抱著胖孫子,用鬍子扎他的嫩臉蛋了!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該要自家這個孽種,把他留到陰山背後,看他還有什麼主義可喊。不過他知道根子不在兒子這邊。兒子倒是傾向於要個孩子的,但他是個軟耳朵,沒主見,凡事看著老婆的眼色行事。老赫看過一篇文章,預測人類到2050年將出現母系社會的複闢。他想,在我家這個時代提前到達了。 雖說心情煩燥,他還是認真地檢查了全所的工作。各科室人員都已到齊,門前打掃得乾乾淨淨,穿著超短裙的小李子在院中給花壇澆水,門衛在擦拭門口的銅牌。忽然一對年輕人橫眉怒目地進了大門,徑直朝民政室走去。老赫遠遠掃了一眼,認出是前莊張胖子家的兒子兒媳,是前天才結的婚,兩人衣裙簇新,但臉上顯然有抓痕。

這些年輕人哪。老赫搖搖頭,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20分鐘後,電話響了,民政室的小李子無奈地說:“所長,請你來一趟吧。” 小李是今年才分到所裡的女大學生,辦事能力是嫩了點兒。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要想勝任民政室的工作,真的需要一張磨不爛的嘴、餓不垮的胃和最堅強的神經。老赫笑道:“小李,遇事耐心點……”小李子央求道:“來吧老局長,再給我做一次示範行不?我最佩服你的三寸不爛之舌。再說,這對當事人認識你,都聽你的話。好嗎?” 既戴上小李送的高帽,他只好去了。屋內的兩人回過頭喊一聲赫伯,又恢復金剛怒目、苦大仇深的樣子。小李滿臉尷尬地迎上來說,他們一直擺著這副嘴臉,說要離婚又不說原因,無論怎樣誘導就是不開口。老赫拍拍小兩口的肩膀:“莫要擺一副不共戴天的樣子,結婚才兩天,有仇有恨也積不了這麼深。說,到底是為啥要離婚。”女方終於開了口:“他流氓!”

男方立即怒目相向:“我咋流氓了,你是我老婆!” 女方轉向老赫恨恨地說:“他拿回一盤黃帶,非要我也照樣子乾。我不聽,他就想掐死我,你看!”她扯開衣領讓老赫看她脖子上的傷痕,男的急忙說:“甭聽她的,是她先動手,看看我臉上!”老赫認真看了看,顯然他臉上的抓痕比女方脖頸上的傷重多了。小李紅著臉,忍不住偷偷地笑。老赫瞪她一眼,回頭笑著說:“好了,事情經過我已經清楚了。我要是張胖子,先一人給兩個耳刮子再說。現在赫伯為你們評理,好好聽著。”他清清嗓子說:“第一,小張不是流氓。干那檔事使用什麼姿勢,不是民政局管的事,只要雙方願意,扯不到流氓不流氓上頭去。而且,聽你們的口氣,倆人在婚前沒有發生過性行為,在如今的年輕人中這可真是難得了!所以小張不但不是流氓,你們還都是自尊自愛的好青年。”

小張得意洋洋地瞟了妻子一眼。倒是身後的小李子沒來由地紅了臉。 “但是第二,我勸小張聽女方的活。干那檔事最好不要玩什麼新花樣——別在心裡罵你赫伯是老腦筋,按老輩人的說法,男女行房得在黑影裡,免得衝撞了天光菩薩。這是迷信麼?當然是,但這種迷信暗合著科學道理。人的快感閾值不是穩定不變的,而是水漲船高。過去鄉下人說皇帝每天都能吃到油條和餃子,那時他們認為油條和餃子就是天下第一的美味。現在呢,你們還認為油條好吃嗎?男女之事也是一樣。如果一開始就把性生活的閾值提得很高,很快它就會變得味同嚼蠟。如果開始時能夠控制,你們就能在一輩子裡慢慢品嚐越來越濃郁的陳酒。小張,你妻子是個難得的明白人,聽她的沒錯!”這會兒該女方揚眉吐氣了。小張顯然沒料到老赫伯肚裡還有這一大套理論,當下也表示服氣。沒多久,兩人就笑瞇瞇地離開了,隔著窗戶看見兩人停下來,似乎又爭吵了幾句,不過,等走出民政局大門時,他們已親親熱熱地挽上了臂膀。小李子臉紅紅地奉承道:“老局長,真有你的,蠻有深度,蠻有哲理。”

老赫看看她,微嘲道:“是吧。把老傢伙這番話記到心裡,對你也沒有壞處。”小李臉更紅了。 “下次再碰上這種事,我可不來救火啦。” 小李連忙點頭。忽然外邊傳來嘰嘰哌哌的外國話——不是外國話,是捲舌頭的中國話。兩個外國女人笑嘻嘻地走進來,都是白人,年齡大約都在二十六、七歲,一個穿著T恤和短牛仔褲,一個穿T恤和超短裙。門衛從她們身後閃過來,低聲對老赫解釋道:“她們說是世婦會的代表,美國人,想在中國登記結婚。” 穿牛仔褲的女人高興地說:“對,我叫琳達·麥迪遜,她叫安娜·帕吉特。我們喜歡中國,想在中國結婚登記,為這次中國之行留下難忘的回憶。請問,按中國的規定,需要我們提供哪些文件?”她的中國話說得唔裡唔拉的,像是短了半截舌頭,周圍的人勉勉強強能聽懂。老赫皺著眉頭打量著兩個人,說:“需要什麼文件和條件——身份證啦,未婚證明啦,甚至國籍啦——倒還在其次。首先一條,按中國法律,登記結婚必須雙方同時到場。我想美國法律也不例外吧。”琳達立即回答道:“我們已經同時到場了呀。”她用英語對安娜解釋,“他們要求結婚的雙方必須同時到場。”

老赫一時沒轉過彎,雖說時下年輕人的衣著發式常常是男女不分,但眼前這兩位都是女人,這一點似乎不必懷疑。她們的臀部被衣服繃得緊崩崩的,T恤衫開領很低,兩對碩大的乳房唿之欲出。但老赫隨即恍然大悟,大悟之後是抑止不住的惱火,他捺住性子嘲諷地問:“那麼,你們中誰是妻子誰是丈夫呢。” 琳達快活地說:“我們互為妻子和丈夫,我們是完全平等的。是吧,親愛的?”她親熱地挽住安娜的肩膀。 滿屋的人都看傻了。雖說現在已經跨進21世紀,雖說對西方世界的同性戀現像已耳熟能詳,但看到一對同性戀(還是女的!)如此坦然地來登記結婚,連自詡為現代派的小李子也難以接受。她惶惑地用目光向老赫求助,老赫冷淡的說:“實在對不起,中國還沒有同性戀可以結婚的法律,看來不能為你們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了。”

兩個女人並沒有懊喪的表情,相反,琳達兩眼放光地問:“中國不允許同性戀嗎?”到了這時,老赫已經清醒地認識到,兩個女同性戀的登門並不是為了熱愛中國,並不是為了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而是想製造一個轟動的政治話題。屋內圍觀的人不知道是誰低聲罵了一句:“不要臉!”琳達聽見了,立馬轉過頭去尋找發聲者:“不要臉?你是在罵我們嗎?”老赫嚴厲地喝道:“劉兵!不要亂講!所有人立即回到自己崗位上去!” 門衛和屋外幾個人悄悄散去,只留下老赫、小李和兩個外國女人。老赫沉思片刻,謹慎地說:“我國對同性戀採取的是雙非政策,既不認為是非法,也不認為是合法。這種雙非政策在法律上是有先例可循的,據我所知,不少國家如新加坡,對賣淫現象就是採取的雙非政策。”

琳達尖利地問:“你是說,同性戀和娼妓是等同的?” 老赫真正發怒了,他盡力抑止住怒氣,冷淡地說:“請不要屈解我的話。好啦,兩位請回美國登記吧,我們無法滿足你們的願望。” 琳達轉過身,頻率很快地向安娜解說著什麼。這時,剛才那一對年輕人興沖沖地進門,手裡拎著一袋精製糖果,女方笑著給大家發糖,男的對老赫說:“赫伯,謝謝你的那番話,我們倆一定會記一輩子。餵,小玲,別忘了兩位外國朋友。”他低聲問小李,“他們是來幹什麼的?”小李附耳說:“這兩個女人是來登記結婚的——小心,穿短褲的這個懂得中國話。”小張驚奇地問:“同性戀?”小李點點頭。小張妻子正在為兩個外國人發糖,小張忙拽住她,啐了一口,扭身就走。妻子不明所以,小張邊拽邊低聲解釋,妻子也啐了一口:“晦氣!”這些粗魯的舉動絲毫沒有讓兩個外國女人難堪,相反顯得更興奮。老赫知道大事不妙,再不能讓倆人在這兒收集砲彈了,便客氣而堅決地送客人出門。

一輛桑塔納出租車停在門前的槐樹蔭下,司機正瞇在座椅上聽“梁祝”。老赫很客氣地送兩人上車,司機驚奇地問:“這麼快就登記完了?你們真是高效率。” 老赫背過臉低聲喝道:“快走吧,少羅索!”司機看出點眉目,便不再言語,立馬開車走了。看著這輛車絕塵而去,老赫立即返回民政局,撥通了縣長的電話。 加達斯·比利9點鐘走下昆明一北京的班機,10點趕到延慶縣世界婦女大會的會堂。他是華盛頓郵報的年青記者,這次來中國,主要是為了採訪雲南的戒毒所。但既然趕上了世婦會,他也想來挖一點兒新聞。在雲南他採訪了幾個戒毒所,總的說印像不錯。昨晚他給參議員老爸通了電話,說云南的戒毒工作很認真,吸毒者的複吸率明顯低於美國。但他也說中國的經驗無法在美國推廣,因為它“仍帶著極權主義的痕跡”,病人一進戒毒所就失去了所有的自由:不許會見親人,不准對外聯繫……這對美國人來說是難以忍受的。當時父親淡淡地說了一句:既然吸毒已經威脅到人類的生存,那麼採用一點極權主義也情有可願。

這話很出乎加達斯的意料,因為父親向來是以自由派著稱。 加達斯今年25歲,剛從夏威夷大學社會學系畢業,相貌英俊,亞麻色頭髮,蔚藍色眼睛,臉龐棱角分明。這對當記者是個有利條件——尤其是當採訪對像是女性時。媽媽說他酷似年青時代的爸爸,還笑著說,老比利之所以能當上參議員,就是因為有這麼一副十分“男性”的相貌,可以拉女選民的選票。當然這是開玩笑,父親的才幹是人盡皆知的,他一直是參議員中有份量的人物。不過,父親從來沒有競選總統的野心,加達斯知道這是為什麼——父親10年來一直和一位情人保持著秘密關係,在經歷了克林頓總統的緋聞之後,他決不會自找麻煩去競選什麼總統。 世婦會的一位厄瓜多爾代表正在發言。會場是圓形的,一排排座位擺成十幾個同心圓,每個座位上都有同聲翻譯耳機和麥克風。會場遠遠說不上滿員,這不奇怪,世婦會代表歷來是以作風散漫、思想龐雜而聞名的,這次碰上了凡事都一板一眼的東道主,因此會議日程與代表們的情緒難免有些疏離。那位代表的發言冗長枯燥,很大篇幅是談自己的丈夫、兒女和自己的收入。加達斯關閉了錄音機,腦袋依在椅背上打了個盹。這位代表的發言終於結束了,這時兩位白人婦女帶著一陣風闖入會場,她們一坐定就高聲要求發言,因為她們“剛剛有過一個值得講述的經歷”。 會議主席同意了,兩位美國婦女中的琳達拿起麥克風,繪聲繪色地講了她們剛剛經歷的事情。 “所以,”她總結道,“中國的同性戀者仍處於可悲的境界,他(她)們的人權得不到法律保障,並且在社會上受到歧視,受到敵意的對待。我們能否為他(她)們做些什麼呢。” 各國記者都像是打了興奮劑,緊張地在記錄本或筆記本電腦上做著速記。加達斯也迅速作了記錄,他知道這是報紙主編們喜歡的素材。這時,前邊一位中國代表站起來,大聲要求發言。會議主席同意了,並介紹說這是甄羽女士,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員。 甄羽女士大約60歲左右,中等身高,身體極胖,滿頭白髮,但動作帶著一股年輕人的衝勁兒。她顯然是性情中人,一站起來便是滔滔不絕的漂亮的牛津式英語——她在激動中忘了中國代表發言應使用漢語的慣例。她尖刻地說:“……我想這兩位代表忘了起碼的禮貌,忘了尊重所在國的法律和習俗。你們完全可以回到美國去享受同性戀結婚的自由嘛,為什麼非要來撩撥中國的法律?有禮貌的客人不會在主人的大門口撒尿。” 如果說剛才琳達的發言是用竹竿捅了蜂窩,甄羽的發言則是在蜂窩下面放了一把火。會場響起一片嗡嗡聲。安娜站起來大聲說:“請問你對同性戀是什麼態度,你能明白無疑地告訴大家嗎?”甄羽乾脆地說:“為什麼不能呢。我一直用同情和寬容的態度來對待這種心理殘疾,正像我們同情瞎子、聾子、兔唇等生理殘疾一樣,因為它們都是人類社會不可豁免的痛苦。但是,正如醫生們一直在用種種科學手段來醫治生理殘疾一樣,社會學家也該用種種手段——心理諮詢,道德約束等——來減少同性戀患者,而不要把'寬容'變成'縱容',甚至當成一種時髦。有一點我想琳達小姐和安娜小姐不會否認吧,”她微笑著說,“至少到目前為止,作為一個族群而言,同性戀者是寄生於正常人的生殖活動之上的。沒有男女之愛和他們的生殖活動,就沒有同性戀者的存在。極而言之,人類就不能延續了。”她結束了發言,在眾人的複雜目光中坦然坐下。此後會議就這個問題展開了尖銳的辯論。在這中間,甄羽女士又起身做了兩次短時間的答辯。加達斯不由對她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他生活在開明的美國東部,但他對於同性戀現象的觀點是相對保守的。他知道同性戀確實已成了自由派的時髦,美國總統公開參加同性戀的集體婚禮,各大公司競相資助同性戀的活動,有世界性的同性戀大會,某些城市中同性戀的比率已超過10%。所以,沒有哪個政治家和商人敢得罪這個數量越來越龐大的群體。寬容變成了縱容,以至於反對同性戀者不能理直氣壯地喊出自己的觀點。就拿眼前的辯論為例,甄羽幾乎是孤軍作戰,沒有一個中國代表站出來支持她,支持她的外國代表也寥寥無幾。 他對甄女士的勇氣十分佩服,決定找個機會採訪她。 第二天代表們到北京參觀故宮,加達斯也去了。極為寬敞的故宮宮院沒有一棵樹木,只有方磚縫隙中長著細細的青草,顯得十分空曠。他在這兒找到了甄女士,她正在給幾位同行者作解說。她說故宮內不植樹主要是安全上的考慮,以使皇帝的敵人無法隱藏和縱火。中國封建皇朝的統治藝術是極其完善極其周詳的,這便是一個小小的例子。再者,以美學觀點來看,這種絕對的空曠也能有效地襯托宮殿的巍峨。 她今天穿了一件月白色的夏衫,藍裙子,臉上汗津津的,聲音宏亮。加達斯走過去,把自己的中英文對照的名片遞過去:“甄女士你好。我是華盛頓郵報的記者加達斯·比利,我聽了你昨天關於同性戀的發言。” 甄羽接過名片,笑著回了一張名片:“全是陳詞濫調,即偏激又迂腐——對吧。” “不,我同意你說的,同性戀歸根結蒂是一種寄生現象。也同意你說的,不能把寬容和縱容當成時髦。我想听聽你更坦率的意見。” 甄羽注意地看看他,放慢了腳步。 “在美國年青人中間,持有這種觀點的人可不多。”她笑道。同行的女士趕到前邊去了,十幾個中國孩子蹦蹦跳跳地登著殿前的台階。加達斯想伸手攙扶同伴,甄羽拒絕了:“用不著,用不著,我還沒有這樣老吧。” 她步履輕鬆地上了台階,回頭說:“記得40多年前,我還是一個中學生時,看過一則有關美國的報導。有些不願生育的美國夫婦常到菲律賓買孩子,他們幫助菲律賓孕婦飛到美國,生下孩子,讓嬰兒自動取得美國國籍,然後再辦理領養手續。在這個過程中,他們要負擔孕婦的來回機票、在美國的生活費、醫療費及報酬,大概要花兩萬美元以上。我當時很好奇——首先我佩服美國人的豁達,他們不計較後代的血統甚至是人種的差異。但同時我也很困惑。” “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這是違反自然之道的。生物的所有習性都是為了保證自己的基因最大限度地傳播開來,所以,在交配期間,雄駱駝會把自己的所有妻妾趕到一個山溝裡,不吃不喝地守護著,不讓別的雄駱駝染指。雄松鼠在交配後會在雌松鼠的陰道中留下一個塞子,阻止它同別的雄性交配。等等。當然,人類已經超越了動物,人類會'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這是沒有疑問的。但從另一方面說,盡力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骨血',仍然應該是正當的、最基本的自然屬性。如果文明的發展連這種自然屬性也淘汰掉,那對人類來說究竟是進步還是災難呢。”她笑道,“當然,這是我成年後的思考,中學時代我只是直覺地感到困惑。” 加達斯對她的觀點感到很共鳴,沉思片刻說:“如今在美國,不願生育後代——不是不能生育——的夫婦更多了。” “何止美國呢,即使在中國,這些現像也逐日增加。據統計,中國育齡夫婦中的'丁克家庭'(不要孩子的家庭)已佔6%,同性戀估計也達到了1%。這個數字真讓我寢食難安。假如一直保持這個勢頭,人類真要滅亡嗎?比利先生,中國的社會學家一直盯著美國,因為一個多世紀以來,美國一直是世界科技的先行者,很可能美國的今天就是中國的明天——既包括社會的進步,也包括科技帶來的弊端。坦率地說,我覺得美國社會上的許多現像簡直是世紀末的徵兆,主要就表現在人類自然屬性的日益喪失:同性戀、群交、吸毒、放棄生育後代的責任……我真不願中國也步你們的後塵。”加達斯心中不大舒服——這些觀點難免傷及一個美國人的自尊。但他不得不承認,這些尖銳的見解有它的邏輯力量,而且其中並沒有民族沙文主義的氣味兒,她是站在全人類的基點上來考慮的。他沉思著,跟著甄女士邁出保和殿的後門,甄羽原先的同伴在喊:甄!來給我們介紹青銅館的展品!甄女士抱歉地向他告別,加達斯說:“再見,謝謝你的談話,我會認真思考的。” 第二天,加達斯坐上了中航飛往紐約的班機。機翼下是蓬鬆潔白的雲層,陽光在蔚藍的太平洋洋面上閃耀。中國空姐們個個漂亮得無可挑剔,身軀修長,胸臀飽滿,膚色美艷。考慮到13億人口的基數,能挑出這麼漂亮的空姐並不奇怪。加達斯一邊呷著咖啡,一邊欣賞著空姐們的美貌。不過更多時候,他面前閃現的是輪廓渾圓的甄羽女士,與身軀的渾圓恰成對比的是她尖銳的見解。美國是一個包容萬象的國家,這種見解他當然不是第一次聽到,但唯有這次給他的印像最深,也許這是基於甄女士真誠的憂慮吧。 回到費城公寓,他給父母家打了電話。是媽媽接的電話,她關心地問了一路上的情況,問他什麼時候能過來,又說他父親不在家,出門做一次短暫的公務旅行。加達斯問他到哪兒去了,如何與他聯繫。媽媽沉吟一會兒問:“有急事嗎?” “嗯,我有一個想法,想和他商量一下。” “那麼,”媽媽說,“你把電話打到波特蘭吧。” 加達斯知道波特蘭有父親的情人南希,不免後悔,這麼多年來,父親每年都要在那兒秘密度過幾個星期,而母親和他已學會了對此視而不見。今天他不該逼著母親把這句話說出來。他把電話打過去。屏幕上現出一張年輕美貌的黑人女子的臉龐——他不禁感傷地想,自己的母親確實衰老了。南希馬上認出了他,高興地嚷道:“加達斯?你好,真高興你能打來電話。”她的高興確實是十分真誠的。 “你父親在和勒莎玩,我去喊他過來。” 從屏幕上看到,父親牽著勒莎的手走過來。勒莎搶先佔據了屏幕:“你好,加達斯哥哥。剛從中國回來嗎?那兒好玩嗎?你什麼時候能到我家來作客呢,我真想和你一塊兒玩。”妹妹咭咭哌哌地說個不停,他不由暗暗感動。他與這位妹妹從未謀面,但她對哥哥顯然是情真意切。也許,這是因為相同血緣(有二分之一相同)的天然聯繫?兩人高高興興聊了一會兒,父親布萊德才接過話筒:“你好,有什麼事情?” “爸爸,這次我在中國採訪了一位女士,我對她的觀點很感興趣,也有了自己一些看法。”他追述了當時的談話,“我打算針對美國國內'不願生育'的現像作一次社會調查,深層次的詳細的調查,以得出一個結論:現代高科技和現代生活方式是否已改變了人類最基本的自然屬性,以及這種現像有什麼深層次的社會意義。爸爸,你對此有什麼看法?” 布萊德沒有片刻猶豫,立即答道:“很好!值得去做。”他笑道,“十分巧合的是,前些時我正好對一個類似的問題產生了興趣,那就是美國人到國外認領嬰兒現象的爆炸式增長。而且,這裡可能還牽涉到一個龐大的嬰兒走私網。”他沉吟片刻,“這樣吧,我手頭有一份名單,列舉了鄰近幾個州中新近從國外領養嬰兒的家庭,有合法的,也有非法的。你可以在此基礎上進行調查。報社那邊會支持你嗎?我想會的。這項調查不僅是'哲理性'的,如果最終挖出一個嬰兒走私網,這則新聞同樣是十分'公眾性'的。” “報社那邊問題不大,我自己能處理。那麼,我就開始作這方面的準備了。再見。” “再見。” 南希一直在遠處斜睨著這邊,這時快步走過來,從丈夫手中接過話筒:“你們談完了嗎?我和加達斯還有一點私人話題。” 參議員領著勒莎離開了,加達斯在屏幕上端詳著爸爸的情人,算一算,她也年屆40了,但皮膚和身形保養得很好,仍顯得青春靚麗。她微笑道:“謝謝你打來電話,也謝謝你對勒莎的兄長之情。”她略為沈吟,懇切地說,“加達斯,我愛你的父親,為了他,我的半生是在陰影中度過的,但並不後悔。再過若干年,你父親就要退出政治生活了,按照我們當初的商定,在他退出政治生活後,就要公開他與勒莎的關係,否則對小勒莎是不公平的。我尊敬你的母親,不想對她造成任何傷害……”加達斯打斷她的話,爽快地說:“你不必說了,我已經明白了你的意思。請放心,我會慢慢把這件事捅給我的母親,讓她對那一天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我相信她會對此泰然處之的。”南希欣慰地笑了:“謝謝,衷心謝謝你。你為什麼不來這裡玩呢?我和你母親恐怕只有終生迴避了,但你和勒莎沒理由不成為好兄妹。” “我會去的,這次調查結束後我會安排一個時間。我也很喜歡小勒莎。告訴我,她喜歡什麼樣的玩具?” “你就買幾隻電子狨吧,她已經有20只了。” 加達斯知道這種袖珍電子狨是一種時髦玩具,小狨猴們從包裝箱中取出後,只要一激活,就會自動組成一個族群,選出猴王——完全遵循山林中猴群的生活方式。 “好的,等我去時帶幾隻電子狨,再見。” “再見。” 電話屏幕暗下來,加達斯在屏幕前又愣一會兒,思考著南希的請求。母親那兒沒問題,她實際上早就有心理準備了。問題倒是自己,真的能完全看開嗎?就拿這次談話來說吧,他多少有些內疚,好像自己參加了一項針對母親的密謀。 兩個女人都泰然接受了“一夫兩妻”這種令人尷尬的關係,恐怕這最終要歸因於父親“雄性的強壯”。作家納塔莉·安吉爾在《野獸之美》中說,為了最大限度地傳播自己的基因,雄性在性關係上的進攻性是天然的,符合自然之道的。這麼說來,父親的行為就無可指責了——從本質上說,這和雄獅、雄駱駝、雄海象的佔有性是一脈相承的嘛。 想到這裡,加達斯不由得笑了——這對父親未免不敬——然後掛上電話。 真正開始這項調查已經是兩個月之後。十分湊巧,父親給的名單上也有琳達·麥迪遜和安娜·帕吉特的名字,從資料上看,她們早在一年前就在賓夕法尼亞州登記結婚(該州已通過同性戀可以結婚的法律),兩人還互換了姓氏。加達斯冷冷地想,幹嘛要互換姓氏呢,這種貌似平等的作法,仍是植根於夫權主義之上啊。 麥迪遜·帕吉特夫婦於半年前領養了一個白人女嬰,手續是合法的,嬰兒來自巴西聖保羅的“聖貞女孤兒院”。父親的秘書傑克遜先生說,這是近幾年崛起的一所很有名的慈善機構,是某位匿名的富翁資助建造的。它從各國收養和向各國輸送了數以萬計的孤兒,不但不收取任何報酬,甚至每個孤兒離院時還能得到500美元的饋贈。 “它的資助者一定是個家財逾百億的富豪。”傑克遜先生說。加達斯對這兩個女人印像不佳,尤其在得知她們早已結婚之後,這樣看來,她們在北京的行為未免太張狂,太無事生非。不過,既然已有北京的一面之交,他還是決定把她們排在調查表的第一位。他先給兩人打了電話,兩人愉快地說,歡迎他去採訪,隨時都行。 加達斯乘車趕到了賓夕法尼亞的卡本代爾,在一個普通居民區找到了24B號。這幢房屋是木質房頂,車庫大門上的油漆已經斑駁脫落,門前的花叢中臥著幾隻馴鹿和一個裸女的雕塑。加達斯在按響門鈴時,忽然生出一個隨意的想法:哪個家庭中都少不了一些體力活,像油漆房間啦,修剪花草啦,那麼在這個女同性戀家庭中,是誰幹這些體力活呢。大概是琳達吧,她似乎更強壯一些。 由此他想到,在他所知道的女同性戀家庭中,常常有一人扮演丈夫的角色,這可能說明,上帝安排的秩序畢竟是最實用的。一個肥胖的白人婦女打開門,她既不是兩人中的一個,也不像是兩人的僕人。加達斯疑惑地問:“這是麥迪遜——帕吉特夫婦的家嗎?” “不錯,進來吧。”那人在身後匆匆關上門,叮囑道,“請注意,臥室中正在進行網絡直播。”她領著客人快步走回臥室。加達斯幾乎沒有來得及觀察屋內的陳設,因為他的注意力很快被臥室中的情景吸引住了,那兒燈光通明,四架攝像機環床而設,在燈光和攝影機瞄準的小舞台上,琳達和安娜都一絲不掛,正在非常投入地性交。另有三個婦女站在外圈的陰影裡,默不作聲地觀察著。加達斯忽然悟到這是怎麼回事。十年前,網絡上直播了一對美國“童男童女”性交的全過程,兩人聲稱,男女之合是天下最純潔最美好的事情,他們願把自己的初夜之歡奉獻給全世界。這次直播曾引起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並被揭露其中隱藏著商業行為和欺詐行為(至少這兩人都不是自稱的童男童女),之後慢慢平靜了。此後,男女同性戀者開始在網絡上抱怨:為什麼單讓異性戀者掠美呢,同性戀的性行為同樣是天下最純潔最美好的事情呀,也應在網絡上留下自己的倩影呀。不過,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也許是同性戀者的底氣畢竟不足,這些鼓譟拖了幾年才變成行動。不久前,一對勇敢的女同性戀者宣布她們已做好準備,將在2019年7月27日(就是今天)實施性交直播。由於網絡上都是使用代號,加達斯沒想到她倆恰是自己要採訪的對像。 兩人仍在床上呻吟,揉搓著對方的乳房,伏在對方身上抽動,吸吮著對方的舌根。不過總的說,相比黃色錄相上的鏡頭,她們的動作還算乾淨。加達斯冷眼看著,眼前的景像不算新鮮,在R級片中和超R級的光盤中早有人做過了,什麼新鮮招數都試過了(連人獸性交還上了光盤呢),人們的性感覺已被刺激得麻木了。唯一不同的是,那些男娼女妓們的表演是為了賺錢,而今天的一對兒卻是為了“聖潔”的理由免費表演。 一個話筒舉到加達斯面前:“既然你是不請自到的客人,請你向網絡觀眾也說幾句話,好嗎?”那位為加達斯開門的婦人微笑著說。 加達斯略微躊躇後說:“好的。” “你的姓名,職業?” “加達斯·比利,華盛頓郵報的記者。”他笑道,“我是為了另外的事來採訪麥迪遜——帕吉特夫婦,沒想到自己先成了被採訪者。” “你對女同性戀性交過程的首次網上直播有什麼看法?” 加達斯突然想起了北京的甄羽女士,想起她的憂慮,想起她說的“同性戀的寄生性”。他不願得罪和傷害眼前這些人,便字斟句酌地說:“坦率地講,我不是同性戀者,也不贊成同性戀。不過,我願以寬容的態度來對待這種社會現象,也希望兩位女主人寬容地對待我的不同意見。”他向床上掃了一眼,兩個女人顯然已到達性高潮——或者說假裝達到了性高潮,加達斯不相信在4個鏡頭和百萬雙眼睛的注視下,她們真的能心靜無波地干完那檔子事。 “我覺得同性戀的性交沒有男女之合來得自然和美麗,而且,至少到目前為止,同性戀是寄生在正常人的生殖活動之上。” 舉話筒的女人沒想到來客會直率的批評,顯然比較掃興,但她客氣地說:“謝謝你的回答。此次網上直播到此結束,再見。” 屋裡的聚光燈暗了,兩位演員笑著從床上下來,開始穿衣服,周圍的婦女們在收拾攝像機。加達斯突然聽到了嬰兒的咿唔聲。原來屋裡擺著一個嬰兒車,一個大約周歲的嬰兒手扶欄干站在車裡,一雙藍眼珠滴溜溜地看著她的兩個母親。加達斯的心中忽然被敲了一記——其實沒什麼,懵懵懂懂的嬰兒儘管看到了剛才的一幕,也不會理解的,不會把它保存在記憶中。但不管怎樣,加達斯忽然對她的母親們萌生了怒意,當她們在聚光燈下性交時,肯定該知道,網絡觀眾中有很多不足14歲的未成年人哪。他盡力把怒意隱藏起來。 嬰兒開始哭鬧,琳達和安娜忙跑過來,抱起嬰兒,從恆溫箱中取出奶瓶。嬰兒安靜下來,吧唧吧唧地吸著奶,好奇地看著周圍的大人。琳達慈愛地低頭親她,安娜也湊過來,吻吻孩子,再抬頭吻吻琳達。加達斯看著這一幕,難以抑止嘴角的嘲諷。在看了網上性交直播後,他不敢相信這兩人的母愛是自然天性之流露,他擔心到目前為止兩人還是在表演。 吃完奶,嬰兒困了,眼睛開始迷離,安娜接過來哄他入睡。 3個負責錄相的女人帶上設備,也告辭走了,琳達把加達斯讓到客廳裡。 “對不起,我來得好像不是時候。”加達斯笑道。 “沒關係的,請開始正題吧。你是想採訪這個領養的嬰兒?我們有合法手續,是通過州孤兒領養所和移民局……” 加達斯用手勢打斷了她:“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這次社會調查的目的是比較虛的,是想了解一下:這些領養嬰兒的人們都是什麼動機,是不願生育還是不能生育。如果是不願,又是什麼原因。你們當然是屬於後者,因此我要換一個問法:你們自願放棄了作母親的權利,不能在這個世界上留下自己的骨血。那麼,你們是否會偶爾感到難過、動搖、心緒不寧?”他抬頭看看琳達,“請原諒我的直率,希望你也給出坦率的回答。我保證為你的回答保密。” 琳達干脆地說:“即使和男人結婚,我也不會為他生孩子。” “為什麼?” “為什麼?”琳達半開玩笑地說,“上帝太不公平了!由男女雙方完成的生殖活動,雙方理應付出同樣的犧牲,為什麼只讓女人受苦呢?懷胎10月,分娩時的陳痛,婦女病……你們男人呢,只是付出一點精液,還能得出超值的享受——比女人遠為強烈的性快感。太不公平了。所以我們決定不生育。”她笑著說,“對不起,你也是我所抱怨的男人。” 加達斯笑道:“不必道歉,聽了你的話,我已經愧為鬚眉男人了。”他沉吟一會兒繼續問道,“但是,你想過沒有,你們領養嬰兒,是以另一個女人的犧牲——按你的觀點——為代價的?”他的口氣很溫和,但琳達分明領會到了溫和之下的尖銳。她盯了加達斯一眼,乖巧地滑了過去:“很快就不會有犧牲了,科學家們說,用機器子宮來克隆嬰兒,將在2050年前實現。” “恐怕比這還早。”加達斯說,“我見過一些生物學家,他們說,如果認真去做的話,也許現在就能實現。但他們也都說,不會有人去做的。從倫理學的觀點來看,這種發明太危險,太離經叛道,至少我很慶幸自己不是在機器子宮裡出生。” 琳達站起來:“倫理問題由倫理學家們操心吧。你還有別的問題嗎?” 加達斯也站起來:“沒有了,謝謝你接受采訪。” 嬰兒在嬰兒車裡已經睡熟了,一頭金發,一隻手指含在嘴裡,皮膚白晰紅潤,嘴角掛著淺笑,十分逗人喜愛。加達斯不禁為她難過。他想,嬰兒在同性戀家庭中長大後,就會認為同性戀是完全正當的事,很可能這個世界上又要多出一個女同性戀者了。對此你是無能為力的,別作無謂的感傷啦,他在心裡揶揄自己,微笑著同主人告辭。 第二個採訪對像是謝克利夫婦,他們住在奧爾巴尼一幢極為漂亮的別墅裡。丈夫哈爾今年52歲,是一個成功的房產商。妻子朱迪40歲,曾是比較有名的影視歌三棲演員,不過婚後已淡出舞台。兩人都是白人,但收養了一個黑人女嬰。 他們在花園裡接待了加達斯。兩人都穿著白色休閒服,悠閒地斜倚在白色的涼椅上,小几上放著啤酒和冰塊。不遠處的院內游泳池中,小女兒斯塔正和一個黑人女僕戲水,她是個精力旺盛的孩子,在池裡尖聲叫著,清徹蔚藍的池水襯著兩個黑黝黝的軀體。 一進花園,加達斯的目光就被女主人的美貌吸引住了。她的面容看上去只有30歲,胸脯豐滿,腰肢纖細,小腿修長,肌腱健壯而清晰,一頭瀑布般的金髮披在腦後。在這一剎那,加達斯已經明白女主人不願生育的原因。入座後,他接過加冰的啤酒,衷心讚歎道:“你真漂亮,你的美貌晃得我無法睜眼了。”女主人莞爾一笑:“謝謝你的誇獎。” 哈爾微笑著正要說話,那個女孩忽然爬上岸,水淋淋地爬上父母的膝蓋,在每人臉上啄了一下,又大笑著跳回游泳池。這個小精靈渾身黑得發亮,捲髮,厚嘴唇,十分靈活的黑色眼珠。她用力掄著小胳膊,水花四濺地游向女僕。她的父母喜愛地看著她的背影,連加達斯也立即喜愛上她了。哈爾回過頭:“比利先生,有什麼問題請問吧。” 加達斯先向他們解釋了這次調查的目的。他說,為了保證調查的準確性,希望先生和太太給出坦率的回答,報社保證為他們的隱私保密。哈爾點點頭:“知道了,開始吧。” “請問,你們領養了這個黑人女孩,是因為你們沒有生育能力,還是不願生育?”哈爾笑著看看妻子:“不,我們有生育能力——即使現在也有。” “那麼,你們為什麼不願生育?是為了——”加達斯把後半句話變成玩笑,“尊夫人的優美體形嗎?” “我們結婚時朱迪已經36歲了,作為初產婦年齡稍大了些。另外,你說的確實是原因之一。” “為了體型美而放棄繁衍後代的義務?這違背人類的乃至所有生物的自然本性呀。務請原諒我的無禮,因為科學要求真實的回答。”他毫不放鬆地追問。 朱迪溫雅地笑著,但回答並不客氣:“人類早在建立文明之前就開始違犯自然本性了。比如,相對於所有動物來說,人類的生育都是早產或難產。這是因為人類在進化中腦容量不斷增大,使嬰兒頭顱超過了婦女骨盆所能通過的尺寸,只好讓嬰兒在發育成熟前就出生,等出生後再把頭骨長足。即使如此,分娩也是一個相當痛苦的過程。可以說人類的雌性部分為種族進步作出了幾百萬年的犧牲。” “那麼,”加達斯坦率地問,“你不願再作出犧牲啦?” 朱迪輕鬆地說:“對,我不想再忍受生育的痛苦。不過社會不會責備我,反而會感謝我的。畢竟我們生活在一個人口增長率過高的世界。” 加達斯苦笑著想,如果所有婦女都像你呢?但他知道自己的追問該適可而止了。他把目光轉向游泳池,那個小黑鬼仍在快樂地尖叫嬉戲,似乎永不知道疲倦。加達斯讚賞道:“可愛的小傢伙。你們領養了一個外種族的小孩,這充分顯示了你們的無私和博愛。可是,你們也許知道一句名言:基因的本性是自私的,它迫使生物用種種策略和詭計,最大限度地播撒自己的基因。謝克利先生,難道你們從來沒有想到在世上留下自己的基因,哪怕是偶然想過?” 哈爾不快地說:“我從來沒有這樣的念頭。我不是守舊的墨西哥人、印度人、阿富汗人或中國人。我想你沒有新的問題了吧,”他半開玩笑地說,“再把談話繼續下去,我擔心會成為反對小斯塔的密謀。”加達斯識趣地站起來:“我沒有問題了,我的這次調查是很不討好的,謝謝你們對我的寬容。再見。”他特意走到池邊喊道:“可愛的小天使,再見。” 斯塔快活地在水里縱跳著:“再見。” 加達斯拎上手提箱準備離開,忽然想到了另一點,停下腳步:“太太,我的資料上說,斯塔是你們去年領養的,認領時不到半歲,怎麼……” 哈爾搶先回答:“我們已向移民局糾正了這個錯誤,實際上,領養時斯塔已經4歲了。”加達斯噢了一聲,轉身離開,但他瞥見哈爾正在做著詭秘的眼色,而朱迪的神色似乎有些慌亂。這可是一件怪事,為什麼會這樣呢?這對頗有地位的夫婦沒有必要在女兒的年齡上撒謊。坐上車後,加達斯還在想著這件事,後來他認定恐怕是自己的錯覺。 第三位採訪對像是住在黑澤爾頓的戈頓·迪克夫婦。從資料上看,他們也是去年初領養了一個黑人女嬰。不同的是,謝克利夫婦是通過合法手續領養的,迪克夫婦卻是從蛇頭手裡買的走私嬰兒。事後他們交了罰款,才到移民局補辦了手續。 與迪克夫婦未能聯繫上,掛了兩次電話,都是錄音在回答:“主人不在家,請留言。”加達斯的回程恰巧路過黑澤爾頓,他在路上猶豫著,怕貿然趕去會撲空,但最終還是決定去碰碰運氣。迪克的住宅很容易就找到了,這是一幢破破爛爛的廉價公寓,房後是山坡,長著雜亂的樹木。大門緊閉著。加達斯敲開了鄰居的門,那個年老的黑人婦虛欷地說:“他們給女兒送葬去了,可憐的戈頓,可憐的喬安娜!” 加達斯茫然問:“哪個女兒?他們不是才領養了一個巴西女孩嗎?” “對,就是那個女孩,小帕梅拉,她在醫院住了一個月,昨天才去世的。”加達斯的心揪緊了:“什麼病?” 肥胖的黑人老婦揩著淚,悲傷地說:“是癌症。太可憐了,渾身長滿了癌腫,連身形都變了,才兩歲的小女孩呀,願上帝收留她的靈魂。” 按照鄰居的指點,加達斯立即趕往仁慈墓地。等他趕到時,送葬的人群已經離去。加達斯買了一束白花,向守墓人問清了帕梅拉的墓塋的方位。一排排大理石墓碑無言地排列著,小徑上的青草在微風中搖擺,帕梅拉的墓前點著蠟燭,堆滿了鮮花,鮮花上肯定浸透了父母的淚水。墓碑上鑲著女孩的照片,還刻著一行字:帕梅拉·迪克2017年元月2日——2019年6月24日加達斯在這一剎那驚呆了。 完全驚呆了。因為看照片的第一眼,他忽然以為是斯塔死了,是斯塔的照片鑲在這裡。沒錯,帕梅拉和斯塔的面貌完全一樣,年齡也大致相同。 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加達斯對自己解釋,一定是巴西一家貧窮的黑人夫婦生了一對雙胞胎,其中一個送到了聖貞女孤兒院,又被謝克利夫婦收養;另一個也沒有留住,賣給走私嬰兒的蛇頭,恰巧也流入美國——但這未免太巧合了。當你隨機選取了3個人進行調查,卻發現了兩個完全相同的面孔,那麼最可能的結論是:這種面孔在人海中不會只有兩個。 何況,加達斯冷冷地想,科學已發展出了製造“同樣面孔”的手段呢。在克隆人已出現過的今天,如果一昧相信這是巧合,未免太遲鈍了。 他把懷中的花束安放在墓碑前,端詳著碑上的照片,沉思了很久。她確實和那位健康強盛的斯塔長得一模一樣。目前這說明不了什麼問題,兩人仍可能是雙胞胎、三胞胎而不是嬰兒工廠的產品……加達斯忽然噤住了。嬰兒工廠,克隆嬰兒的工廠!他腦海裡無意中滑出的這個詞,正是他在下意識中已經揪住的答案啊。 他現在該做的,就是去證實或否定這個揣測。 把汽車開出停車場時,他忽然又想到另外一點:父親如此熱情地支持自己進行這項調查,是否他已有同樣的懷疑?父親沒對自己說破,大概是想鍛煉兒子的觀察力吧。果真如此,那麼三個調查對像中出現兩個相同面孔就不足為奇了,相信這個名單裡還有更多的斯塔和帕梅拉。 看來,這次基於“哲理意義”上的社會調查恐怕要突然轉向,轉到更緊急的問題上了,他想。 守墓人說那對夫妻開著一輛福特,相當破舊,一眼就能認出來的。加達斯在回程中開得飛快,不停地超著車,快到迪克夫婦所住的街區時,他發現了那輛破舊的福特。他追上去與福特並行,看看側面的車窗,立刻知道自己找到了目標,那兩人的悲傷明明白白地寫在臉上。他隔著車窗大聲問:“是迪克夫婦嗎?請停下車。”對方聽見了,點點頭。他超過去,一直開到前邊的停車區停下車,福特也緩緩地滑停在後面。那對黑人夫婦下了車,悲傷中略帶困惑。從兩人的穿戴看,顯然他們是低收入者,頭髮花白,滿面皺紋中鐫刻著歲月的滄桑。加達斯趨步上前,緊緊握住戈頓的手:“迪克先生,我剛從仁慈公墓過來,在令愛的墓碑前獻了花。在你們的悲痛中來打擾是不恰當的,不過我想,多一個朋友分擔痛苦,也許對你們是個安慰。” 喬安娜用手帕揩著眼淚,聲音嘶啞地說:“謝謝。” “前邊有一個酒巴,我想請二位喝一杯,順便問一件有關帕梅拉的小事。可以嗎?”兩人點頭答應。他們上了車,開到山腳下的“老橡樹”酒巴。老闆是一個長滿胸毛的中年人,客人不多,他自己兼任招待。門旁的桌上坐著一個妓女模樣的女人,她放肆地盯著老闆的眼睛,低聲說著什麼。老闆氣惱地甩脫她,向這邊走過來。那個女人大聲笑起來,在後邊喊道:“膽小鬼,操你!”老闆低聲咒罵著:“快點噎死你!該死的婊子。”他來到這張桌前:“三位要點什麼?”加達斯為三人都要了馬提尼,點了幾樣菜。看著兩人皺紋深深的面龐和悲傖的神色,他同情地說:“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安慰你們。我看了帕梅拉的遺照,知道她是一個多麼漂亮可愛的小天使。願上帝照料她的靈魂。” 喬安娜摀住臉,淚水從指縫裡溢出來,竭力忍著,才沒有大放悲聲。她哽咽地說:“是的,她是我們的小天使,是我們心靈上的明燈。願上帝憐憫她!” 戈頓目光陰沉地說:“我已經不相信上帝了。如果真有上帝,他一定是個煳塗透頂或鐵石心腸的傢伙。他為什麼奪去我們最後的希望?帕梅拉到這個世界上才兩年多呀。” 喬安娜驚慌地阻止道:“戈頓,不要褻瀆上帝!” 加達斯立即追問道:“她才兩歲多?噢,對了,墓碑上寫著她的年齡。但從照片上看,她至少已經5歲呀。” 喬安娜驚慌地看看丈夫,丈夫搖搖頭:“現在還有什麼可隱瞞的呢。不錯,她的生長速度確實非常快,大約為普通孩子的兩三倍。我們不想讓別人把她當成怪物,盡力對外人隱瞞著,想讓她過一個正常的童年。可是……” 加達斯沉思著問:“那你們想過沒有,也許正是這種生長失控導致了她的癌腫?”兩人渾身一震,戈頓搖搖頭說:“沒想過。她的身體一直非常健康,精力旺盛,每天笑聲不斷。她的病是突然發作的,像野火一樣突然之間就燒遍全身,從發病到去世,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加達斯小心地問:“你們能告訴我帕梅拉的來歷嗎?”他解釋說,“不瞞你說,我恰巧知道某處有一個領養的女孩,與帕梅拉長得一模一樣,而且生長速度也是這樣快。我想她們可能是雙胞胎。現在帕梅拉遇上不幸,誰知道那個女孩會不會也步她的後塵呢。請你們放心,我不會把你們的話捅到警方。”夫婦對望一眼,戈頓搖搖頭:“我們是從紐約的一個蛇頭那裡買來的,不過其間又經過幾個中間人,詳情我們也不清楚。” 加達斯知道他們說的不一定是實話,但他不願在此刻苦苦逼問,便說:“那好吧,我再設法打聽。這是我的名片,如果想起什麼情況請通知我。還有,如果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請不要客氣。”在隨後的進食中,三人只是隨便交談著,聊著一些不相干的事。飯後,喬安娜去洗手間時,加達斯問戈頓:“請原諒我的冒昧。你們為什麼沒有要一個自己的孩子?是因為不育症嗎?” “嗯,喬安娜患有不育症。你知道我們的收入很低,不能使她得到好的治療。後來,年齡大了,我們說乾脆領養一個吧。帕梅拉非常可愛,我們曾非常慶幸自己的決定。但是……我們最終沒戰勝命運。”喬安娜從洗手間回來了,加達斯不再說什麼,喚那位老闆兼侍者結了帳。迪克夫婦送加達斯上車,揮手告別。天色已暗,路燈都亮了。開出停車場時,加達斯瞥見那對黑人夫婦正踽踽地走向自己的舊車,他們的嵴背已被命運壓彎了。他不由想起謝克利夫婦,真是鮮明的對比啊,那兒是一對富裕漂亮的夫妻和一個健康可愛的女兒,這裡是貧窮衰老的夫婦和一個夭折的孩子。他耳邊響著戈頓的嘆息:我們最終沒戰勝命運。 是的,命運之神真是一個生性勢利的傢伙。他搖搖頭,踩下了踏板。 加達斯沒有回報社,直接回到費城的單身公寓。像大多數記者一樣,他主要靠電話和互聯網絡同報社聯繫,只在必要時才去華盛頓。到家後他立即要通郵報社會版的主管伯勒斯先生的電話,屏幕上出現了那個樂哈哈的大塊頭:“加達斯,這幾天的調查進展如何?還順利吧。” 加達斯簡略地談了幾天的進展:“……恐怕調查要轉向了。不過,到目前為止這只是我的揣測,我想在下一步的調查中去證實它。有什麼進展,我會及時向你通報。” “嬰兒走私網?這個題目值得搞下去。行啊,就按你的想法幹吧。” 洗完澡,加達斯仰面躺在床上,枕著雙臂陷入深思。父親提供的那張名單平攤在床頭桌上,可惜這份資料太簡略,沒有各個孩子的照片,他不知道其中是否還有面貌相似者。他想向父親的秘書求助,把這些資料補齊。但想了想,決定採用更直接的辦法。 說乾就乾。他跳下床,先在那份名單上找出領養女孩的家庭,開始撥電話。第一個電話很快撥通,屏幕上是一個40多歲的白人男子。加達斯問:“是弗蘭克·卡爾先生嗎?我是華盛頓郵報記者加達斯·比利,目前正在調查從國外領養的孩子的狀況。你曾在5年前從巴西聖貞女孤兒院認領了一個女孩,名叫丹茜,對嗎?” “對。” “她知道自己不是親生嗎?” “知道,我們沒有瞞她。” “我能否對丹茜做一次電話採訪?” “當然可以。丹茜!過來,一個記者要採訪你。” 聽見腳步聲走近,一個白人女孩的笑臉出現在屏幕上,用清脆的童音大模大樣地問:“我是丹茜,你有什麼問題嗎?” 她不是要找的目標,不過加達斯仍煞有介事地提了幾個問題:你來美國生活得好嗎?你有什麼願望?你有什麼話想通過報紙告訴你家鄉的親人?然後他客氣地謝過卡爾先生,掛斷電話。他又掛通了第二家。聽他說明來意,本福德·喬治立即露出警惕的目光。加達斯並不奇怪,因為資料上說他的女孩梅麗是從台灣的蛇頭手中買的。他一口拒絕了加達斯的採訪要求:不,我想讓外人攪亂孩子的心境,因為她不知道自己不是親生。加達斯說,我只看看她的照片,可以嗎?本福德連這個要求也一口回絕了:“既然不採訪,我認為看照片也沒有必要。” 加達斯多少有些生氣,不過他能理解一個父親的苦心,便耐心地說:“卡爾先生,你的謹慎太過分了。難道我就沒有別的辦法得到她的照片?你願意我到警察局去查詢?請放心,我只是做一個泛泛的社會調查,不會傷害她的。” 本福德猶豫片刻,不情願地說:“好吧,你稍候。”片刻後他拿來一張照片,是個黑頭髮黑眼珠的女孩。 “她是黃種人?”加達斯問。 “對,不管她是什麼種族,我們都真心愛她。” “謝謝,我不會再打擾你了,再見。” 第三個電話掛通後,屏幕上立即跳出一個黑人女孩的笑臉,正是他要尋覓的目標!加達斯儘管早有心理準備,仍然相當吃驚。沒錯,又是一個5歲的斯塔或帕梅拉,她們長得一模一樣!加達斯的思維忽然陷入一個奇怪的黑洞中。他明明知道這是一位叫瓊的女孩,但他幾乎忍不住脫口喊出“帕梅拉”,他的內心固執地認為,是那個可憐的帕梅拉從墳墓中爬了出來,上帝治好了她的不治之症,把歡樂還給了她。女孩的喊聲把他從思維混沌中驚醒過來:“……你要找我的父母嗎?他們都不在家。” “你好。瓊——這是你的名字吧。” “對,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是一個你不認識的朋友告訴我的。瓊,你幾歲了?” “兩歲——真的兩歲。別人都說我長得最快。” “真的,你長得真快。瓊,叔叔問你一個問題,你不會生氣吧。” “不會,你問吧。” “我朋友的女兒長得像你一樣快,但她常覺得自己身上疼,有的地方……還長有硬塊。你身上沒有這些毛病吧。” “沒有。我的左膝蓋疼,但那是因為昨天我從台階上摔下來,摔傷了。” “那好,祝你幸福。再見。” “再見。” 加達斯的心房嘭嘭跳動著。現在可以肯定,這些從巴西領養的小孩中肯定有秘密。 6個調查對像中竟然有3個是多胞胎!除非篤信神蹟的人才會相信這是巧合。那麼,在這3個一模一樣的面孔後隱藏著什麼秘密?在巴西的熱帶叢林深處,有一個日夜運轉的克隆工廠? 他依著那張名單,把電話一個個打下去。他接連詢問了7家,其中一家沒人,兩家領養的是白人女孩,兩家領養的是亞裔女孩,一家領養的是巴西印弟安人和西班牙人的混血後代。時間已經很晚了,再給陌生人打電話就很不禮貌了,他決定再打一個電話就結束。這個電話掛通後很久沒人接,他已經想要掛斷。忽然屏幕亮了,一個十四、五歲的黑人女孩在屏幕上冷冷地盯著他,梳著沖天式的髮型,塗著很重的眼影,紫色唇膏,上身穿一件很窄很短的牛仔服,胸部飽滿,表情冷漠而煩倦。可以看出,這是一個過慣夜生活的女孩。 震驚之波再次搖撼加達斯的神經。這是一個大一號的斯塔、活著的帕梅拉和沒有笑容的瓊。從資料上看,她的年齡只有6歲,但她顯然已經是成熟的少女。她煩倦地等著這邊的問話,可能是加達斯的目光太“貪婪”,太專注,那位女孩的表情隨即轉為鄙夷,冰冷地說了一句:“我的父母不在家。”便啪地掛了電話。 她的無禮並沒有使加達斯懊惱,看到這個大一號的相似者,他的揣測已經變成了真實,再也無須懷疑了!已經是深夜,他決定明天再去找父親和報社。他敢肯定,父親給的這個名單必定是挑選過的,否則不會有這麼高比率的相似者。看來,父親已經了解這些情況,甚至可能已派人展開調查,湊巧兒子也有意,於是他不聲不響把兒子領到獵物走過的路上,那份簡單的名單就是他設下的路標。入睡前,他默念著最後一個女孩的名字:傑西卡·穆爾科克,一個乖戾的陰鬱的女孩。他要把她作為下一輪調查的重點,原因很簡單,她是這組女孩中年齡最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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