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癌人

第10章 第五章

癌人 王晋康 13850 2018-03-14
“到了,前邊就是38A。”出租車司機說。一對黑人夫婦和他們的女兒下了車,膽怯地打量著前邊的庭院。花飾精美的鐵門之後,兩排整齊的小葉黃楊夾著甬道向前延伸,樹蔭深處露出白色的建築。右邊是花園,噴泉圍著一座中國式的假山,七八個人正在那兒玩耍,時時有小孩的笑聲傳過來。黑人女孩看看父母,走過去按響門鈴。少頃,一個美貌的中年婦人快步走過來:“傑西卡!”蘇瑪高興地嚷著,“我猜著就是你們到了。穆爾科克夫婦,請進吧,我們一直在等著你們呢。” 她領著客人經過林蔭道,向人群走去。 “餵,傑西卡和她的父母到了!”她喊道,那邊正陪著孩子們玩耍的幾個人快步迎過來,蘇瑪向客人介紹:“這是我父親約翰。這是我的丈夫大衛·威廉森,兒子丹尼。那位是保羅·雷恩斯,傑西卡已經認識的,他妻子維多利亞,兒子吉米。這位是我們的老朋友豪森。”

周圍的人都不錯眼珠地盯著傑西卡:“像,太像了!”只有維多利亞好奇地問:“真的很像海拉?可惜,我一直無緣見到她。” 保羅把傑西卡攬到懷裡,親親她的額頭,豪森也迫不及待地把她拉過去,仔細打量著。傑西卡氣色很好,目光清徹,臉上漾著笑意,看來,她確實戒斷了毒癮,恢復了往日的自我。豪森和保羅交換著眼色,欣慰地點著頭。丹尼和吉米從大人的腋下鑽過來,拉著傑西卡往外走:“傑西卡,我們去跳蹦床吧。”傑西卡看看蘇瑪,蘇瑪用目光示意:你去吧。很快,蹦床那邊響起縱情的笑聲。兩天前,保羅接到了傑西卡的電話。傑西卡說,她完全戒斷了毒癮,現在已經回到美國,她想見見保羅和蘇瑪。保羅高興極了:“當然可以,我太高興了,明天你就來吧,我們在蘇瑪家歡迎你。”傑西卡調皮地說:“那麼,你給我過生日嗎?明天恰好是我的生日。”

“真的?太好了,蘇瑪肯定非常樂意。快來吧,和你的父母一道。” 現在,三家人團團坐在蘇瑪家的大餐廳裡,其樂融融。餐廳的燈光熄滅了,蘇瑪托著生日蛋糕走出來,22團燭光照著她的喜悅。 22根蠟燭,里圈是6根,外圈是16根,分別像徵著傑西卡的真實年齡和可比年齡。丹尼奇怪地喊:“蛋糕上一共22根蠟燭,傑西卡姐姐已經22歲了麼?”蘇瑪笑著解釋:“不,她只有16歲。那6根蠟燭代表著一個秘密,暫時不能告訴你們。”丹尼嚷著“告訴我告訴我”的時候,傑西卡許完願,吹熄蠟燭,大家拍手唱著“祝你生日快樂”。保羅和蘇瑪互相看看,不由想起在山中為海拉過3歲生日的情景,眼眶濕潤了。維多利亞觸觸大衛的肩膀,嫉妒地說:“看哪,只要一扯到海拉的事情,他們就把我們忘了!”大衛和保羅笑著,分別攬過自己的妻子。

傑西卡切開蛋糕,分發給大家,當分到蘇瑪時,她低聲問:“媽媽,你們真的見到海拉了?” “我們猜想是見到了,在聖貞女孤兒院,院長和我們談話時,豪森溜出去,只看見了一個背影。但我們都確信是她。” 傑西卡躊躇地說:“我到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唿海拉,是母親,還是姐姐。我就把她當成我的姐姐吧,因為我願意把你當成我的媽媽。” 在這個歡樂的宴會上,穆爾科克夫婦只有笑的份兒了。傑西卡伏到老約翰的懷裡說:“我真高興,今天一下子多了兩對父母,還饒了一個外公呢。” 約翰也笑道:“我更佔便宜了,撿了這麼大的一個孫女。” 生日餐結束後,兩個孩子又把傑西卡拉走了,三個人鑽到小丹尼的臥室裡,關上門玩起來。穆爾科克夫婦走到保羅和蘇瑪跟前,莊重地說:“雷恩斯先生,威廉森太太,我們想再次表示我們的謝意。你們……”

“不必客氣。”保羅說,“實際上應該感謝你們和傑西卡。知道嗎?傑西卡能主動和我們恢復聯繫,對蘇瑪、對我是多大的精神安慰。” 穆爾科克太太用手帕擦擦淚水:“我們真誠地感謝你們,你們知道,我們這一生相當困窘,沒有什麼好回味的。傑西卡曾是我們的希望,但她又突然吸毒,那一段時間,我們的精神快要崩潰了,我們詛咒上帝太不公平。但現在我們已經恢復了信念,因為我們遇到了一個又一個的好人。你們、加達斯,還有遠在中國的甄羽女士、戒毒醫院的醫生們。謝謝你們大家。” 她提到了加達斯,保羅急忙問道:“加達斯和你們有聯繫嗎?我們去巴西找過他,那時他已失踪。後來聽說他回到了美國,但我們一直沒能得到他的消息。” “他回國後和傑西卡通過一次電話,問了她戒毒的情況。保羅,”她憂心忡忡地說,“打電話那天他的氣色很不好,情緒也不大對頭。我們很為他擔心。”

保羅看看蘇瑪,兩人都面有憂色。他們從巴西回國已經四個月了,但加達斯一直沒有踪影。豪森曾盡力打探過,所得到的情報僅僅證實了加達斯確已回國,但回國後便石沉大海,四個月來沒有關於他的任何消息。這是很不正常的,而且這種不正常肯定和海拉有關。他想起,當他們向院長嬤嬤提出有關加達斯的警告時,院長輕鬆地說:不必擔心,我的資助人對他瞭如指掌。但願這是真的,但願海拉不要輕敵啊。 他不願把這些情況透露給穆爾科克夫婦,在他們心目中,加達斯·比利先生是個行俠仗義的好人,何必破壞他們心中的這個形像呢。 “不說這些了。加達斯不會有什麼問題,他有個聲名顯赫的參議員父親呢。今晚咱們痛痛快快玩一會兒,否則維多利亞和大衛又要嫉妒了。”

但他們注定脫不開這個話題,少頃,女僕維姬匆匆過來,說白宮辦公廳打來電話找蘇瑪。白宮·蘇瑪的臉色變白了,急忙走過去,掂起那隻老式的鍍金話筒:“我是蘇瑪。請問……” “你是蘇瑪·威廉森,婚前用名是蘇瑪·羅伯遜,對嗎?” “沒錯。”蘇瑪用玩笑來掩飾自己的擔心,“你問得這麼詳細,是不是白宮對我有所任命?”對方繼續問道:“請問保羅·雷恩斯和豪森·喬思特是否正在你家?” “對。我們正在為一個女孩舉行生日宴會。” “傑西卡·是不是傑西卡·穆爾科克?” 蘇瑪蹙起眉頭:“對的,我想FBI沒有竊聽我的電話吧,你是哪一位?” 對方笑了:“哪裡哪裡,如果是竊聽到的信息,我會向你透露嗎?我是白宮辦公廳主任甘金斯,謹通知你,並請你代轉保羅和豪森,請於明天上午9點到達白宮西會議廳,總統將約見你們。”

“總統約見?”蘇瑪大聲重複著,“能透露談話內容嗎?” “很遺憾,我不能透露。再見,請務必通知他們兩位並準時到達。” 蘇瑪滿頭霧水地回到人群中。幾個人都拿眼睛盯著她的額頭,似乎那裡有問題的答案。蘇瑪困惑地說:“總統約見!還有保羅和豪森!” 豪森馬上想起那次參議員的約見:“不用猜了,肯定和海拉有關。蘇瑪,”他沉重地說,“我想不會是好消息,恐怕政府已下了決心,要對海拉王國動大手術了。” 孩子們無憂無慮的嬉鬧聲不時傳到客廳,保羅、蘇瑪、豪森和大衛、維多利亞、穆爾科克夫婦都面面相覷,只有老約翰平靜地勸慰道:“不必擔心,如果已經決定行動,總統就不會約見你們了,我想事情還沒有完全絕望。” 蘇瑪沉默了很久才沉悶地說:“但願如此,否則也許我會行剌總統的,只要能保住我女兒的性命。”保羅站起身:“我想咱們提前動身吧,趕到華盛頓還能歇息幾個小時,養足了精神和總統鬥。”沒人響應他的玩笑,屋內籠罩著陰鬱的情緒。 “不要告訴孩子們,不要打攪他們的好興致。咱們三個悄悄出發吧。”

三人作了簡單的準備,少頃,一輛黑色的林肯悄悄開出庭院,從窗戶裡還能聽到三個孩子的喧嘩聲。 林肯轎車沿著賓夕法尼亞大街,開進了白宮的黑色柵欄大門,又按照警衛的指示,開到北門廳下車。一位工作人員核對了姓名,引他們進入一個掛著綠色帷幔的法蘭西式小門。屋內,黑色的皮背轉椅擺成兩排,東牆上雕有國璽,兩旁掛著總統旗和國旗,靠牆處擺有許多書架。保羅觸觸蘇瑪,輕聲說:“這是內閣會議室。”三人心照不宣地點頭。總統把約見地點放到這兒,可見對這次見面的重視。他們來得比較早,屋內只有一個年輕人,孤零零地坐在角落。看到三人進來,他馬上從椅縫中擠過來:“是威廉森太太、雷恩斯先生和喬思特先生嗎?我是加達斯·比利。” “加達斯!”三人驚唿著,帶著掩飾不住的敵意看著他,不用說,這次總統約見肯定和他的“努力”有關。他們準備把海拉怎麼辦?保羅冷淡地說:“我們到巴西找過你,不過那時你已在那兒失踪了。”

“說來話長,一會兒你們就會知道了。”他苦笑著,在三人身邊坐下。他的氣色的確很糟,面色蒼白,臉龐瘦削,眸子中深含著痛楚,簡直像一個服刑10年的犯人。他直截了當地說:“你們的情況我都清楚,是從傑西卡和我父親那兒得知的。我的情況你們可能不大清楚吧,我,”他把目光投向窗外,“和海拉有過7天的夫妻生活,又到她的地下世界裡住了5天。還有,海拉已經懷上我的孩子。”這些突如其來的消息使三個人驚喜交加,幾乎失聲喊出來。想想吧,三個人千里迢迢跑到巴西,只看到海拉一個模煳的背影,而這個青年竟然和海拉建立了這樣密切的關係!他們的情緒轉眼間變了,從隱隱的敵意變成親切、親暱。蘇瑪已把加達斯認作女婿了——雖說自己作他的岳母似乎年輕了些。但三個人的驚喜很快凍結,因為無論如何,加達斯的表情不像一個幸福的丈夫,眸子中藏有那麼多的絕望、自責、憤懣,使他看起來像是被女巫施過魔法的人,像是在濃墨般的“痛苦”中浸泡過。加達斯看到三個人急迫的疑問,苦笑著說:“稍微等一等吧,我是今天會議的主講,他們讓我把自己最隱秘的快樂和痛苦都抖給大家。”他沙啞地說,像一隻受傷的狼,“是父親讓我這麼作的——而且從道義上說我沒法拒絕。”參加約見的人陸續走進來。加達斯低聲為他們介紹著:這是生物學家喬伊,這是人類純潔聯盟主席哈倫·奈特,這是紐約時報主編弗蘭克,這一位是音樂家沃爾特(加達斯解釋說,他被邀請的原因,是他在克隆人問題上發表了不少最激進的觀點)……又進來的兩個人保羅認識,是伊恩·希拉德和日本人橋本正治,他們也看見了保羅和蘇瑪,遠遠地打了招唿。陸陸續續又進來十幾個人,有些連加達斯也不認識了。

9點鐘,會議室的內門打開,參議員布萊德陪著總統歐林·基夫走進來。基夫總統個子瘦小,濃眉,眼窩深陷,一雙鷹目十分深邃,他笑著同大家見了禮,同來客中幾位熟人簡單地寒喧幾句,直截了當地說:“謝謝諸位來臨。我想,雖然沒有通知今天的談話主題,但諸位想必已經猜到了——是和12年前降生的那個癌人有關。” 儘管早在意料之中,蘇瑪仍覺得心頭一沉,她幾乎能猜到這次會議的結局,不由升起破釜沉舟般的悲壯。無論如何,她一定要保護海拉的生命。會議室內很多人都知道她同海拉的關係,這會兒下意識地把目光轉向她,包括橋本和伊恩的憐憫,也有哈倫的敵意。 總統簡潔地說:“12年前,海拉在保羅·雷恩斯的手中誕生,此後圍繞海拉發生了種種事變:爆炸、暗殺、逃亡。現在可以公開告訴大家,海拉失踪前的那次爆炸是FBI策劃的,並事先經過我的同意。”屋內起了輕微的騷動。總統特意看看蘇瑪,目光中有歉意,但並不是特意的道歉。他苦笑道:“可惜這次爆炸沒有成功,在海拉三位親人的策劃下,她成功地騙過警方,逃到巴西,並很快建立了自己的'國家'——幾乎是一個國家,是一個國中之國。我知道,在此之前,布萊德參議員為我承擔了不少憤怒的詛咒,可能在蘇瑪女士的心目中,參議員到現在仍是一個邪惡的傢伙。但我要告訴大家,在圍繞海拉的鬥爭中,在意見完全相左的兩派中,都沒有任何私利,沒有諸如嗜殺、殘忍、罪惡這類東西,我們都是為了自己心中的崇高信念。我想,保羅·雷恩斯先生尤其會贊同我的觀點。”他把目光轉向保羅,保羅沉思著點點頭。不錯,他們曾對布萊德滿懷恨意,但客觀地評價,布萊德並沒有私德上的醜惡,他是為了一個高尚的目的而努力。也許只有一個人是醜惡的,就是嗜殺的杜塔克,但杜塔克只是工具,在這個事件中不起主導作用。杜塔克今天沒有與會,他仍躲在隔壁房間裡偷聽嗎?總統說:“現在我們該如何對待海拉?處死她,還是保護她?今天的會議可以看作是一次民意公決,代表中包括了所有海拉最親近的人。我希望能在這次會議後取得一致意見——當然很困難,但我有信心。現在,請加達斯·比利先生談談他的經歷。” 加達斯沒有起身,兩手放在桌上,低著頭,開始敘述。開始時他的聲音枯燥沉悶,但隨著回憶,他很快進入了過去的時光,回到與海拉朝夕相處的環境裡,語調中開始滲入濃濃的感情。他坦誠地,絲毫不加粉飾地追述了他與海拉的結識,他們之間狂熱的愛,他們的齡齬,以至後來的決裂。他的聲音飽含痛苦和無奈,打動了在場的每一個人。他對那個異類之繭——巨大的機器子宮——的真切描述,使每個人不寒而栗。最後他苦惱地說:“從那時起我就與海拉決裂,在昏睡中被送出地下世界,此後再沒有得到海拉的任何消息。已經6個月過去了,很可能我的孩子已經出生,因為海拉就是滿6個月出生的。我至今仍愛海拉,深深地愛她,掛念著那位已出生或未出生的兒女。可是,那個集體子宮同樣是我每天的夢魘,難道人類真的要變成大批生產的零件?再沒有母愛、母親的呢喃、母乳的甘美、母親與兒女的血肉聯繫?”他痛楚地搖搖頭,“我沒有辦法,我無法作出決定。我不知道是該帶領B-2轟炸機去炸平那兒,還是該展開臂膀保護自己的妻兒。父親勸我把這些情況公開,寄希望於社會的智慧。我聽從了父親的勸告,把所有隱情都抖露給諸位,現在請你們來判決吧。” 他的發言結束了,總統冷靜地註視著會場。 “請大家踴躍地談談自己的看法,提出妥當的處理意見。好,請你先發言。” 生物學家喬伊站起來:“我想說明的是,剛才加達斯所說的人造子宮的諸多優點——效率高,婦女不再忍受懷孕分娩的痛苦,胎兒在子宮內可充分發育,可實施產前教育,等等,都是完全真實的。其實還不止這些呢,比如,可以很方便地診治甚至完全消滅遺傳疾病。所以,如果為這種人造巨型子宮開綠燈的話,恐怕人類很快會屈服於它的誘惑。”他頓了頓說,“從技術上沒有任何難度,如果有決心和資金支持,至少有100個生物學家能在一兩年內獨立搞成它。”他苦笑道,“不過,至少我不會去幹這件事,我堅決反對它,仇視它。為什麼?因為這個變化太大了,太深刻了,它將完全抹煞人性,改變人類的性狀。而且,這種'科學進步'是否會帶來意外災難?不要忘了,人類近代史上的幾次劫難都起因於某種似乎完全無害的科學進步:艾滋病毒和埃博拉病毒的肆虐,是因為人類進入原始森林,激活了在綠猴和蝙蝠身上潛伏了百萬年的病毒;瘋牛病是由於飼料中添加了粉碎過的牲畜內臟——初看起來,這是多麼無害的革新啊,如果我是20年前的農場主,有人警告我粉碎的動物蛋白可能有危險,我一定會嗤之以鼻的。上述幾點失誤的代價是什麼?是幾千萬人的死亡。現在我們要面對的,可不是動物飼料、綠猴病毒這類小事呢。” 他的發言成了會議的基調,此後的發言者都表示了對這件事的憂慮。只有音樂家沃爾特唱了反調:“喬伊先生,明明知道不能阻止的事情,你為什麼要阻止呢。” 總統平靜地問:“你的意見呢?” “由它去吧,由它自生自滅。如果這種新人類會取代我們——反正我們擋不住。不妨假設現在是十幾隻南方古猿在這兒開會,它們通過決議,嚴格禁止猿類變人——能阻止住嗎?”這種觀點未免太驚世駭俗,太無責任感了,大多數人帶著敵意看他,連蘇瑪也不贊同。總統沒有表示意見,請其他人繼續發言。 蘇瑪的心頭越來越沉重,越來越感到會場內砭入肌骨的殺氣,她著急地捅捅保羅:“你說該怎麼辦?”保羅沉重地看看她,沒有回答。他曾決心捍衛海拉的利益,但在聽見關於邪惡的集體子宮的描述後,他的決心已經緩慢地、不可遏止地崩潰了。正好總統這時點了保羅的名字:“雷恩斯先生,你是癌人的締造者,我們更想听聽你的意見。” 蘇瑪殷切地看著他,希望他能以睿智的發言一舉扭轉會場的氣氛,為海拉留出一線生機……但是,真的讓海拉用那種機器子宮去孵化新人類?保羅站起來,先低頭看看蘇瑪,她忽然感到深深的寒意——保羅的目光是歉疚的,決絕的,保羅已經和她不屬一個陣營了!保羅開始發言:“我和蘇瑪可以說是海拉的父母,我們愛她,深深地愛她,尤其蘇瑪,更是在她身上潑灑了太多的母愛。但是,坦率地說,這種母愛不是基於教會所倡導的博愛精神。不,這種母愛的本質是自私的,是因為海拉曾在她的腹中孕育,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血肉。如果母親和後代都割斷了這种血肉聯繫,世界上真的還會有這樣強烈的母愛嗎?我,”他又歉疚地看看蘇瑪,“絕不會同意殺死海拉,同樣也決不能容忍這種人造子宮。” “那麼,蘇瑪女士,你有什麼意見?”總統笑容可掬地問。 蘇瑪深深失望了。既然連保羅都是這種態度,還能指望誰呢。只有靠自己了!她滿腔悲憤地站起來,侃侃而談:“這樣對待海拉是不公平的!在海拉還是個三歲孩子、還沒有犯下任何錯誤時,她就生活在敵意中,被人割下腎臟,被人暗殺,被逼得逃離人世。你們逼她走到這一步,也就讓她完全脫離了人類道德的羈絆,現在,你們又要拿人類的道德規則去指責她!請你們不要忘記,即使受到如此不公平的對待,她也沒有與人類為敵,她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繁衍她的種族——正像我們每人都會做的那樣。她有權活下去!” 她的激烈發言讓所有人對她側目而視,保羅仰面看著她,心情複雜地搖頭。總統回頭看看布萊德,神態蕭瑟地說:“以現在的眼光來看,當年我們的決策可能不盡恰當。當然我們也有自己的苦衷,因為在那時,社會輿論一時還無法統一,還看不到海拉對人類的真正威脅,我們這些先知先覺者只有瞞著公眾採取斷然措施。不過,且把過去的是是非非先擱置起來,蘇瑪女士,請你站在一個母親的立場說說:你能容忍你的後代用那種巨型子宮來孵育嗎?” 蘇瑪愣住了,很久才痛楚地搖搖頭。總統點點頭:“很好,我想至少在這一點上達成共識了。希拉德先生,請你發表意見。你是克隆癌人的策劃人。” 伊恩很乾脆地說了一句:“我已經後悔了,總統閣下。” 總統轉向加達斯:“加達斯,首先要謝謝你。你的這段工作,使人類了解了地下世界的真相。作為海拉的戀人,作為她腹中孩子的父親,請你選定一個最佳的處理意見。” “我,”加達斯緩緩地說:“希望海拉能堂堂正正地回到人類社會,鑑於這個事件的特殊性,希望總統對所有地下世界的人實行特赦——如果法庭認定他們有罪的話,因為可以認為,海拉的所作所為是基於一個土著部族的道德觀,我們的法律在那個土著部族中並不完全適用。”他又補充一句,“還希望我的孩子能得到人的資格,但我不會容忍那種機器子宮。” 與會人都發了言,最後總統站起來,掃視全場:“謝謝各位的發言。我不想重複8年前的錯誤,所以今天我把所有內情和盤托出。自加達斯離開那個地下世界後,5個月來,我們經過縝密的偵察,又發現了海拉的另外兩處地下據點。我們已和巴西政府取得共識,作好了軍事行動的所有準備。但是,我們不想因此造成美國社會的分裂。今天我們請來了和海拉密切相關的各方代表,聽取了各方意見,在此基礎上擬出符合多數人意願的處理意見。坦白說,政府採取行動並沒有什麼法律上的限制,但我願對諸位作出承諾:如果稍後宣布的處理辦法,不能在與會人中獲三分之二贊成票的話,我們將擱置軍事行動,繼續醞釀修改,直到達成新的共識。你們同意我的意見嗎?” 大家一致同意。總統說:“請稍候。”他與布萊德和工作人員退出會場。保羅立即握住蘇瑪的手,歉疚地看著她。豪森、加達斯等很多人也都看著她,大家無言地說著同樣的話:對不起,但我們只能這樣作。蘇瑪嘆息一聲,閉上眼睛,焦灼地等待著對海拉的判決。 10分鐘後,總統和布萊德參議員返回會場,布萊德打開文件夾念道:茲決定,1、徹底摧毀癌人海拉所建立的旨在用非自然方式繁衍其種族的所有設施。 2、對所有參與人員實行總統特赦,不追究此前所犯下的過錯和罪行,允許他們獲得美國或巴西公民的資格。條件是他們應具結保證,不再使用非自然方法來繁衍後代。 他解釋道:“很多人可能不同意讓癌人獲得合法地位,比如哈倫·奈特先生恐怕就是這種意見。”他朝哈倫點點頭,“但是,考慮到海拉對懷孕和生育的強烈興趣,我們認為她儘管出身於癌人,仍具有自然人類的情感。因此,如果硬要把她和她的後代摒棄在人類之外,未免太心狠了。但這只是特例,以後不會允許克隆人尤其是克隆癌人出生了。現在,請大家考慮10分鐘,然後我們用舉手錶決的方式通過這個決定。” 蘇瑪沒想到政府的決定如此寬厚,不由綻出喜色,也許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了,海拉可以離開陰暗邪惡的地下世界,重新回到自己身邊,與加達斯喜結連理,生兒育女。她只是擔心,以海拉的剛硬性格,恐怕不會答應具結的,那麼我就要努力說服她。 10分鐘後,布萊德宣布表決開始:“反對的請舉手。” 只有音樂家沃爾特一人舉手,他喊道:“不要學唐吉訶德同風車搏鬥!”沒有人響應他。布萊德又說:“棄權的請舉手。” 沒有。 “同意的請舉手。好,謝謝大家對政府的支持。”他回頭對總統說了幾句,“現在諸位可以離開了,會議內容請在12小時內保密。雷恩斯先生,威廉森女士,喬思特先生,還有你,加達斯,請留下並隨軍隊一起行動。希望你們作為親人能說服海拉。” 人們紛紛離去,總統走過來,同留下的四個人一一握手:“拜託你們了,希望諸位充分利用你們的影響力,使事情有一個最圓滿的結局。請立即出發吧。” 白宮草坪上的軍用直升機已經發動,布萊德領著四個人匆匆出去。蘇瑪拉著加達斯走在前邊,他們盼望與女兒(戀人)見面,但心中都有強烈的不安。保羅和豪森走在後邊,心情沉重地交換著目光,他們十分清楚,政府送了一個空頭人情——海拉決不會乖乖地走出地下世界,一定會與自己的世界共存亡的。但是,總統的決定無可指摘,剛才兩人也都舉手同意了,除此之外,能有其它的解決辦法嗎?他們只能盡量去說服海拉了。他們在心中悲苦地喊著:海拉!海拉!匆匆上了飛機。 美國機群在亞馬遜河口與巴西空軍的超級軍旗式戰鬥機會合,略作整頓後溯流而上。加達斯望著機翼下方,那是像海一樣寬廣無際的亞馬遜河,馬卡帕、古魯帕等城市撒佈在兩岸,往西去,河道漸漸收縮變窄,兩岸的叢林則越來越茂密,很快,叢林變成了濃綠的粘煳煳的綠色地獄,遮天鋪地,盡情展示著熱帶雨林的強悍蠻勇。飛機飛得不高,甚至能看見鱷魚撲食時掀起的浪花。大約飛了800公里後,飛機離開河道向北斜飛,下面是穆卡拉伊山的餘脈。在濃濃的綠色中,矗立著無數圓錐狀的山體,它們盡力從熱帶雨林的糾結中掙脫出來,向天空伸展著身軀。 加達斯雖然在海拉的地下世界呆過5天,但他是在昏睡中被帶進帶出的,所以對該處的地理方位毫無所知。直到飛機開始盤旋下降,他才知道到了目的地。幾架垂直升降飛機和直升機找到了降落處,艱難地落下來。 3架重型轟炸機在高空盤旋,用它們重濁的轟鳴聲抖動著天空。 4人乘坐的飛機降落在錐形山峰的腰部,布萊德領著4人跳出機艙,匆匆向山下走,在一處石壁前停下。這兒被稠密的灌木和霸王藤嚴嚴的複蓋著,看不出任何人工的痕跡。兩名巴西軍人架著一個女人走過來——是院長嬤嬤,她雖然身處監押之中,但神態相當平靜。她看見了加達斯,僅僅看了一眼就轉過目光,加達斯看到了冰冷的鄙夷,但他仍走過去,苦澀地說:“你好,嬤嬤。我們對海拉都沒有惡意。這是海拉的父母和她的豪森伯伯,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鍾愛的親人。” 蘇瑪走過去:“嬤嬤,還記得我們嗎?讓我們共同努力把海拉救出來,好嗎?”她的淚水奪眶而出,“求求你了,嬤嬤。” 院長看看他們,沒有說話。參議員走過來,威嚴而不失親切地說:'你好院長,海拉的3處地下設施都將在今天被摧毀,對此不要抱什麼幻想了。但總統已頒發了特赦令,海拉和所有手下都可以回到人類社會,過正常人的生活。你看,我們帶來了她的所有親人:父母、伯伯、丈夫,還有我,她的公公,這足以表達我們的誠意。請你和海拉聯繫,讓保羅、蘇瑪、豪森和加達斯進入地下世界和她面談。我們實在不願出現悲劇。 " 院長微笑道:“我了解海拉的坎坷身世,真希望在8年前你們就表現出這種誠意。現在恐怕晚了一點。”她留戀地看看四周,“參議員閣下,你知道吧,我是一個白人傳教士和一個瓜哈里博斯女人的後代,不過我的心靈完全屬於密林,屬於蠻荒世界,從來不想進入你們的社會。我會把你們的話如實傳達給海拉,如果海拉不打算上來的話,我會留在地下陪她。所以,讓我們預道永別吧。”她再次留戀地掃視林野,轉回身,把手掌放在一塊岩石上。少頃,伴隨著極輕微的隆隆聲,石壁輕悄地滑開。這時人們才看出,石壁上的霸王藤是經過精心安排的,它們的一端固定地石壁上,在石壁移動時,藤幹也隨著移走,露出一個碩大的洞口。裡面是一架龐大的電梯,大得足以裝下他們乘坐的直升機。院長跨進電梯,加達斯和蘇瑪等人也急急跟上。院長搖手止住他們,溫和地說:“請稍候,我要先去征求海拉的意見。” 幾個人焦急地看著參議員,參議員點點頭:“按院長的意見吧。” 電梯門關上了,隆隆聲迅速沉下地下,但石壁並沒有關閉。洞口的親人們焦灼地等待著。布萊德退到幾十米外的戰地指揮所,同指揮梅澤斯少將密切注視著戰地的動態。偵察機不停地發來監測報告:“未發現化學毒劑的跡象。未發現生物毒劑的跡象……”,F-22戰機的精確制導炸彈瞄準了地下世界的4個秘密出口和通風口,B-2轟炸機上的巨型炸彈則對準了地下世界的腹部。 10分鐘過去了,忽然有椏椏的聲響,幾根金屬物從前後左右緩緩升起,把其上的棕櫚樹、肥豬樹和霸王藤都推到一邊,無數切葉蟻、蜢蛛等紛紛逃離,亂成一團。梅澤斯少將果斷地命令道:“有埋伏!快撤離這個區域!” 已經晚了,十幾道激光破空而來——但它們並不是殺人武器。這些激光束編織在一起,在短暫的震盪後,忽然堆出一幅清晰的畫面。畫面是地下世界的巨型子宮,加達斯一眼就認出來了,地下世界的人都默默聚集在這裡,仍穿著那種瓜哈里博斯人的時裝。院長嬤嬤也在這裡,她也脫去了世俗的衣服。在這些人前面是一張躺椅,同樣裸著身體的海拉斜躺在椅上。畫面越來越清晰,可以看出那些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海拉身上,只是海拉的周圍似乎加有某種干擾,她的身體顯得朦朧和流動不定。蘇瑪等人不由往前趕了幾步,伸手想抓住光影中的海拉。 “海拉!”蘇瑪喊了一聲,哽住了。海拉說話了,從幾千米的地下傳來,聲音十分清晰,十分平靜,平靜下掩蓋著跳蕩的激情。 “媽媽,爸爸,豪森伯伯,還有加達斯,我的愛人(加達斯像挨了一記鞭抽)。你們好,咱們終於又見面了。” “海拉,請讓我下去,我有好多話……” “媽媽,不必勸了,”海拉微笑著說,“我全知道了。不過,我不能再回到人類世界,我完全屬於這裡——而且,也晚了。” “不,不晚,你還年輕……” “不,媽媽,已經晚了。加達斯,”三維圖像中的海拉轉向加達斯,“我們的孩子已經出生,是個女孩。” 加達斯悲喜交加地說:“她在哪兒?海拉,這難道不是你一直在尋找的證明嗎?證明你和自然人類一樣……” 海拉打斷他的話,帶著平靜的傷感說:“不,不一樣。告訴你吧,懷孕和分娩激活了癌細胞的本性,我的身體已經失控,它每天都在變化著,只有大腦還暫時保持著清醒。現在我已經幾乎失去人形。我很想和你們擁抱吻別,可惜不行了。” 4個人的心都猛然沉落。他們瞪大眼睛看著躺椅上的海拉,但是不行,無法看清,那兒加有電子乾擾,只能看見一團略具人形的電子流體。 4個人都啞口無言,因為在這樣的悲劇下,任何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海拉幽幽嘆息道:“爸爸媽媽,我仍然感謝你們,你們讓我降生於世,享受到活著的快樂。我只怨造化弄人,它既讓我來到這個世上,為什麼不捨得把人的屬性全部給我呢。”保羅痛楚地說:“孩子,不管你現在是什麼模樣……” 海拉尖利地說:“即使我只是一堆無定形的原生質?爸爸,那不是感情,是憐憫,我不會接受憐憫的。再見,我的親人們。現在請布萊德參議員過來,我要給他講幾句話。” 布萊德顯然對這片激光圍起的區域心懷忌憚,但他仍勇敢地走過來。海拉冷淡地說:“閣下,如果一個月前你敢來這裡撒野的話,我很樂意陪你玩一場戰爭遊戲,而且我相信,能讓你得到記一輩子的教訓,不過今天我喪失這種興趣了。我已決定毀滅我的3處地下世界。地下世界的人員決定全部留下,和我一同去死,我無法說服他們離開,只好遂他們所願了。至於已經送到美國和各國的克隆嬰兒,包括不久前送出去的200個,希望你們履行諾言,不要加害於他們——如果他們能活下去並且不重複我的悲劇。加達斯,我們的孩子就留在這裡吧,請你原諒,我不願她再經受我的痛苦。好了,我馬上就要啟動地下世界的自毀指令了,爆炸將在20分鐘後開始,請你們立即撤回飛機吧。” 她對手下說:“把那兩個傢伙放出去,不要髒了我們的地方。” 兩分鐘後,電梯嗡嗡地開上來,門自動打開,赤身裸體的杜塔克和另一個特工被捆作一團,扔在角落裡,眼神呆痴,渾身浸泡在屎尿中。他們潛入地下準備破壞救生通道時失手被擒,那些準備迎接死亡的瓜哈里博斯人恢復了野性,興高采烈地商量著處死兩人的辦法,但在海拉的嚴令下,他們最終沒敢殺死兩個人,只是讓他們吃了一些苦頭。幾名軍人迅速沖過去,把倆人架出來,割斷繩索,塞到一架直升機中。 梅澤斯命令所有人立即登機,他們都迅速執行了命令。只有蘇瑪等4個人留在原地沒動,蘇瑪和加達斯在嘶聲喊:“海拉,海拉,讓我下去!你快點上來!”這時激光圖像刷地消失了,山岩緩緩合攏,這裡完全恢復了原始叢林的蠻荒景像。幾名軍人衝過來,兩人架一個,不由分說把他們扯到飛機上。所有飛機都飛到空中了,這時他們聽見一個遙遠的聲音,像是發自於地下,又像是發自於高空:“永別了,親人們!” 一聲沉重的悶哼,大地抖動一下,這一帶的地面眨眼間下陷數百米,陷坑周圍形成一圈陡崖,露出白色和紅色的岩層。坑底仍是濃重的綠色,只是顯得比原先零亂了。一座圓錐形山峰垮掉了半邊,巨大的石塊堆集在陷坑的邊緣。地表下陷引起了強烈的空氣擾動,一直影響到在空中盤旋的飛機,它們劇烈地抖動著,不過很快恢復平穩。 飛機上的人們默默觀看了這場無聲的葬禮。 在白宮的橢圓形辦公室裡,總統一直在關注在事態的發展。辦公室主任甘金斯報告說,這次行動異常順利,由於海拉懷孕分娩後的肉體崩潰,她已經自我毀滅了所有的地下設施。美國和巴西的空軍未費一槍一彈就完成了任務,現在已經開始撤回。 總統淡淡地說:“真是個剛烈的女子,我們該向她致敬。” 甘金斯也附和道:“是啊,一個可敬的敵人。她和加達斯的女兒與她陪葬了,地下世界的所有人也都選擇了死亡。總統,現在該考慮那些生活在美國的癌人了,據統計,他們一共有898名,都已受到嚴密的監視。” 總統點點頭,這些癌人該怎麼辦?真是一個讓人頭疼的事。忽然,屋內響起嚇人的卡卡查查的破碎聲,一個尖尖的機頭透過玻璃窗伸進來,激光炮的砲口陰險地指向屋內,機身則仍懸停在窗外。屋內的人一時間驚呆了,兩名聽見動靜的警衛衝進屋內,立即撲過來,把總統掩在身下。此時總統已經悟到,窗外肯定是海拉乘坐的那架幽靈飛機,駕駛員光著頭,赤身裸體,對著他嘲弄地咧著嘴。那人馬上就會按下激光炮的按鈕,把這裡變成死光橫飛的屠場——忽然飛機悄然離開了,躍升到空中。總統推開警衛,跑到陽台上觀看。那架飛機像是瘋了似的在天上縱情馳騁,平飛,倒飛,俯衝,甚至來一個眼鏡蛇機動。忽然機尾後冒出白煙,飛機拖著這條長尾,在藍天上書寫著清晰的花體字母:海拉! 飛機隨即拉高,迅速消失在藍天中。總統回到房中,聽見甘金斯正在聲嘶力竭地打電話:“……它剛剛從辦公室的窗戶中退出去,這會兒正在天上寫字哩。什麼?雷達沒有任何反應?我用肉眼都看見了,千真萬確!” 20秒鐘後,幾架F-22唿嘯著飛過來,但幽靈飛機早已消失,在F-22造成的擾動中,天幕上的一行字母逐漸消散。 特麗打開柵欄門,把牧羊犬瑪亞和它的4個小狗崽趕出去:“去吧,去吧。”她柔聲說,“這兒馬上就要毀滅了,海拉讓你們自己逃生去。快走吧,我要回去和海拉死在一塊兒。”她向瑪亞揮揮手,黯然回頭。瑪亞聽不懂她的話,但這條聰明的狗早已覺察到異常。這些天,女主人變得越來越陰鬱,她的模樣好像每天都在變化。當然她的模樣與瑪亞無關,瑪亞辨別主人是靠氣味。但是,這幾天來女主人再也不讓它近前了,它曾惱怒地在門外吠叫,在門上抓撓,但女主人就是不讓它靠前。 現在,黑人姑娘又把它和4個狗崽送出柵欄,這是為什麼?過去不是從來都不讓它到柵欄外嗎?地下世界裡沉寂得像是墳墓,忽然麥克風響了:“現在進入10分鐘倒計時,請各處人員迅速撤離。”然後是不慌不忙的均勻的計數聲:600、599、598、597……瑪亞聽不懂這些,但冥冥中的本能告訴它,危險馬上就要來臨。 4隻小狗崽唧唧地叫著,茫然看著四周,瑪亞急忙領著兒女們向安全出口跑去……忽然它停住了,昂著頭思索著,它轉過身,推開柵欄門,飛快地向裡面跑去。它閃電般地跑著,到處都沒有人影,它嗅著特麗沿路留下的氣味,徑直奔向中區的球形塔,沒錯,這兒燈火輝煌,人們都聚集在海拉的周圍,安靜地等待著,特麗也站在人群中。海拉看見了瑪亞,生氣地喊:“瑪亞,快跑,快點跑出去!” 瑪亞悲哀地朝她吠了一聲,猛然撲向嬰兒車,嬰兒車翻倒了,瑪亞叼著嬰兒的衣服,最後看一眼海拉——它的狗眼中含有多麼深的悲傖!然後叼著嬰兒向來路跑回。周圍的人都看著海拉,海拉搖搖頭,低聲說:“由它去吧。由她去吧。” 她第二句指的是嬰兒。 瑪亞跑到柵欄外,4隻小狗正悲哀地哼唧著,四處亂撞。瑪亞放下嬰兒,吠叫著,小狗聽見媽媽的聲音,歡歡喜喜地圍上來。嬰兒在地上紮手舞腳地彈動著,奇怪的是,她竟然沒有哭泣,一直笑盈盈地看著瑪亞。瑪亞沒有停留,低頭叼上嬰兒跑起來,同時用嗚嗚的吠叫招喚小狗隨它跑。身後的計數聲越來越遠,越來越微弱,它知道危險時刻已經逼近,更加焦燥地跑著。小狗們追不上媽媽,在後邊著急地尖叫,但瑪亞已顧不上了。 它總算跑到了洞口。這是一片陰暗潮濕的河邊林地,下午的太陽透過密密的樹葉,在灌木的葉子上撒下一個個圓斑。小狗崽們還沒出來,瑪亞想回頭尋找,但嬰兒的哭聲阻住了它,瑪亞臥在她的旁邊,把奶頭湊過去,嬰兒立即香甜地吮吸起來。 瑪亞昂著頭,焦急地向洞內喚著它的兒女。忽然一聲爆響,洞內的氣浪唿嘯著衝出來,把洞口的樹木齊腰吹斷。它和嬰兒都在地上翻滾著。一分鐘後,狂風減弱了,它豎起耳朵,聽見了嬰兒憤怒的哭聲,它四肢著地爬過去,伏在嬰兒身上,嬰兒馬上找到奶頭吮吸起來。後邊忽然傳來唧唧的狗叫聲,原來小狗們都被氣浪吹出來,正暈頭暈腦地在地上爬著。瑪亞吠了一聲,狗崽們歡天喜地地跑過來,與嬰兒擁擠在一起,搶奪著媽媽的奶頭,隨即安靜下來。 5張小口貪饞地吞嚥著乳汁,瑪亞則冷靜地打量著周圍的環境。這兒藤蔓纏繞,陽光難以穿透,空氣中瀰漫著腐葉的氣息。毒蛇在灌木叢下探出腦袋,巨蟻在枝葉間奔跑,飽食的鱷魚懶懶地看著它們,悠閒地挪動著四肢,返回河邊。 瑪亞沒有人類的思維,但基因深處的本能同樣正確地教會它該怎麼做。它要活下去,在這片險惡的環境中盡力活下去。小狗吃飽了,快樂地哼唧著,哼唧聲夾雜著一個喃喃的人類嬰兒的聲音。這些生命都是它的後代,它會用生命保護它們。 它把5隻小崽子一個個叼回洞中,隨後的一天裡,它從各處叼來枯草樹葉,建造了一個舒適的狗窩。於是,一場生存之戰從此開始了。
按“左鍵←”返回上一章節; 按“右鍵→”進入下一章節; 按“空格鍵”向下滾動。
章節數
章節數
設置
設置
添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