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癌人

第2章 第二章

癌人 王晋康 37359 2018-03-14
約克夏母豬起勁地哼哼著,一隻粉紅色的小肉團從它的胯下溜出來。保羅·雷恩斯利索地接過豬崽,剪斷臍帶,確認了它的性別,對外圈的觀看者說:“沒錯,它當然是雌性,按照事前的決定,它就叫吉莉吧。” 這是複活節後的一天,庭院吹著三月的薰風。保羅那時31歲,目光裡充滿自信,穿著普通的燈心絨夾克和臀部磨白了的牛仔褲。他是一個出類撥萃的遺傳學家,不僅有深厚的理論造詣,更難得有極靈巧的雙手,讓魔術大師、微雕藝人和小提琴名家也相形見絀。同事中流傳一則笑話,說他不僅對細胞核移植手術駕輕就熟,甚至能夠“用中國筷子夾著一顆氫原子,準確地放到染色體的缺節上”。豬圈設在一間大廳裡,頭頂上是寬敞的亮窗,地面上圍著一圈鋁合金柵攔,裡面鋪著金黃色的軟草,非常整潔。母豬同這位黑皮膚的主人十分熟稔,當保羅擺弄著它的幼崽時,它絲毫沒有護崽的打算,仍安心地低頭吃著胞衣,用它的圓鼻頭拱著幼崽。體內的黃體酮欺騙了它,這位“代理母親”不知道克隆幼崽並不是自己的“親生”。它只是奇怪這次為什麼只生了一隻崽儿(假如它識數的話),為什麼那麼多人圍觀,而且每個人都笑得那麼開心。

保羅·雷恩斯把吉莉小心地放回母豬懷中,退出豬圈,扯下膠皮手套。柵欄外圍著俄勒崗靈長目研究所的全體成員,個個喜氣洋洋。這群雅皮士們大多衣著隨意,穿著便裝或工裝,從外表看像一群普通藍領工人,實際他們都是這個領域裡的頂尖好手。所長斯蒂芬·克利親自用夏普錄相機錄下了產崽的全過程,湯姆在拍照。鎂光燈閃爍時,母豬抬起頭,不滿地哼哼兩聲。 他們沒有通知記者。這是一個敏感的項目,他們寧可用“自己的嘴”小心翼翼地向社會宣布,而不願招惹那些“大嘴巴”記者。斯蒂芬關上攝相機,微笑著同保羅握手,說:“小餐廳已備好了香檳酒,我們去慶祝一下。” 幾年前,斯蒂芬的一個鏡頭曾在各國報刊上廣泛轉載:他低頭看著懷中的兩隻小彌猴,謝頂的頭顱在燈光下閃亮,小彌猴用驚恐的目光仰視著鏡頭。這兩隻幼猴是用胚胎克隆的方法培育出來的,算得上遺傳學中一個較大的進步,但這個成功在克隆羊多莉的光環下黯然失色,幾乎沒有激起什麼漣漪。克隆羊的消息是在1997年2月23日,由英國羅斯林研究所的維爾穆特宣布的,在全世界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多莉是用成年羊的體細胞(不是胚胎)克隆出來的,從而證實所有細胞都是全能的,都包含自身的所有遺傳信息;而且,即使是高等動物(如哺乳動物)的成年體細胞核,其基因表達仍能被“重新開啟”。在過去,科學家們一直認為高等動物的發育過程是不可逆的,成年的體細胞不能回復到胚細胞的“全能”狀態。

在這次挫折後,斯蒂芬馬上製定了下一步的目標——用成年豬的體細胞克隆一頭小豬。這個計劃同“靈長目研究所”的名稱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及,但研究所里人人都知道他的用意。他們知道克隆人的最大困難,是人的胚胎基因組在4細胞期就開始轉錄(與豬相同),而綿羊則遲至8-16細胞期,因而有較長的緩衝時間。正因為這個寶貴的緩衝期,克隆綿羊的發育啟動因子得以產生,才能使植入細胞核在胞質體內充分發育。所以,大家對所長的目的心照不宣:克隆豬隻是克隆人的跳板,是為那個終極目標暗暗做準備。 其實,就斯蒂芬本人的觀點來說,他是“克隆人類”的堅定的反對派。他常說,克隆人技術來得太早了,人類還沒有做好必要的思想準備。但是,作為一家著名的科研機構的負責人,他不能不未雨綢繆。一句話,靈長目研究所既要不動聲色,又要盡量靠近起跑線,一旦形勢有了變化,他們才不致於落在同行後邊。

他們蔟擁著來到小餐廳,這裡已經準備了香檳酒和豐盛的飯菜。斯蒂芬打開法國香檳,親手為各人斟上,他示意大家靜下來,目光炯炯地掃視著大家:“奮鬥了一年,終於可以為勝利乾杯了。按照慣例,第一杯酒應敬給該項目中貢獻最大的人。我想,毫無疑問,這個榮譽應該屬於保羅·雷恩斯。讓我們為他的才華和勤奮乾杯!”十幾個人都朝保羅舉起酒杯,身旁的人依次同他擁抱。保羅沒有辭讓,笑著說“謝謝,謝謝”,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他們三三五五地交談著,氣氛十分熱烈。斯蒂芬喝了幾杯,提前離開了,臨走他拍拍保羅的肩頭說:“一會兒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保羅敲門時,斯蒂芬正在重看“驚異故事”雜誌上的一篇科幻小說,題目是“S世界的智者”,作者正是保羅·雷恩斯(斯蒂芬咕噥了一句:這個不安分的傢伙)。小說虛擬了一個S世界,那兒與真實世界完全相同——除了一點,就是哺乳動物(包括人類)中從來沒有“同卵孿生”現象,那個世界的人們完全不知道“孿生子”、“雙胞胎”這類名詞。一直到1997年2月23日,S世界的科學家S·維爾穆特才搞成了人的同卵孿生技術(不是克隆羊!),於是在世界範圍內引起軒然大波。克林頓總統說:“人類是誕生於實驗室外的奇蹟,我們應當尊重這種深奧的禮物。”以色列宗教拉比說:“猶太教教義允許治癒傷痛,允許體外授精(它被視作治愈行為),但決不允許向上帝的權威挑戰。”生物倫理學家格蘭特憤怒地說:“同卵孿生技術破壞了人們擁有獨特基因的權利,而從本質上說,這種獨特基因正是獨立人格的最重要的物質載體。”心理學家科克憂心忡忡地說:“彼此依賴的孿生子很可能造成終生的心理殘疾。”基因學家維利說:“生物的多樣性是寶貴的,每一種獨特基因都是適應未來環境變化的潛在財富。從這個意義上說,孿生子是無效的生命現象,是對人類資源的浪費。”等等。每種反方觀點都極具邏輯性,都有很強的說服力。唯其如此,才讓真實世界的人(在這兒,孿生現像從上帝創世時就存在了!)感到啼笑皆非。

小說中可以觸摸到保羅本人的影子,嬉笑怒罵,汪洋諮肆,才氣逼人。重讀一遍,克利又會心地笑了,這個聰明過人的傢伙,這個搗蛋鬼!他在這裡殺出一支奇兵,用“早已存在”的同卵孿生現象來影射“尚未出現”的克隆人技術。實際上,文中的反對意見都不是虛構,而是真實世界中的“真實”,是多莉羊誕生後科學界和思想界的沉重憂思。但在保羅犀利的筆鋒下,這些憂思竟然都變成可笑的迂腐。他不由得搖搖頭。他不贊成保羅的觀點,但不得不承認,想駁倒保羅的觀點不是一件易事。聽到敲門聲,他合上雜誌說:“請進!” 他起身走到門口,同自己的得意弟子握手:“很高興這次的成功,再次感謝你的工作。”他引保羅坐下,笑道,“你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麼?我在想,24年前我在一個7歲男孩身上花的時間沒有白費。非常慶幸我那時的耐心,使研究所多了一位極富才華的青年科學家。”

保羅也回憶起這一幕:一個科學家牽著一個黑人男孩的手,領他來到科學之海的旁邊,使他第一次領略了科學的神秘和美麗,領略了那種無與倫比的震撼力。他懇切地說:“非常感謝你的啟蒙。我能選中這條人生之路,那次的啟蒙是決定性的。克利先生,這個項目已經順利完成了,能不能開展下一步工作?我們已經走在全世界的前邊了,這是難得的機遇,不能讓它白白荒廢。” 斯蒂芬避而不答,把桌上的雜誌推過來:“這篇科幻小說是你寫的吧。”保羅掃了一眼,點點頭說:“嗯,是我寫的,是兩個月前的事。” “是你的宣言?” 保羅坦承不諱:“對,我想以曲折的方式表達我對克隆人的觀點。” 斯蒂芬沉下臉,嚴肅地說:“保羅,這部小說寫得很好,才氣逼人,其中的觀點也頗可玩味。但今天我不想談這些。你知道,克隆人是一個極敏感的話題,政府一再聲明,不允許使用政府資金從事克隆人研究,聯大已經通過有關的公約,生物學界對此也有嚴格的自律。你本人持什麼觀點我不會干涉,但要注意,你是研究所的重要成員,你發表的言論很可能被誤認是研究所的意見。所以,我要求你,以後再發表類似的小說或專欄文章時,不得署真名。我不想把研究所放到火山口上,更不想失去一位極富才華的研究人員。你聽清我的話了嗎?”

保羅當然聽懂了他的嚴厲警告,但他不打算屈服,即使是自己的恩師也罷。他沉思片刻後坦然地說:“其實我早就想同你談談了。你知道我一向的觀點:克隆人技術當然是把雙刃劍,它會給世界帶來希望也帶來煩惱。但無論如何,它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已經到瓜熟蒂落的時候了。因此,我不甘心把這項榮譽拱手送給別人。克利先生,我不願離開靈長目研究所,更不願離開你。但是,如果你'就此止步'的決定不可更改,我只好辭職,另找一家私人機構去乾了。” 斯蒂芬注視著自己心愛的弟子,沉默良久才說:“我不攔你,希望你找到一個更能施展才華的地方。在找到工作之前,我會為你保留這兒的工作和薪金。” “謝謝你的慷慨。” 斯蒂芬又沉默良久,感慨地說:“保羅,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決定。我執意不開展克隆人研究,並不完全是怕失去政府資金。我一向認為,克隆人的到來實在太快了,人類還沒有作好心理準備。它究竟是上帝還是撒旦送來的禮物?它是否會引發多米諾骨牌效應,把人類的倫理道德之網撕得粉碎?當你從事克隆人研究時,一定要時刻左顧右盼,不要走得太莽撞。切記我的話!”

保羅感激地說:“謝謝,我一定會記住你的這番教誨——就像24年前那樣。” 保羅的私宅離研究所有200多英里,他在下午4點多趕回家中。妻子維多利亞正在院裡剪草坪,穿著一件線條畢露的羊毛連衣裙,腰弓凹陷,臀部渾圓,顯出黑人女子特有的曲線。寬大的陽台上,兒子吉米正在耐心地餵養“有生命”的笆比娃娃,玩得十分入迷。看見數月沒有回家的父親,他只是高高興興地揮揮手,說聲“爸爸你好”,又低頭玩起來。院裡那株耐冬花滿株怒放,庭院裡暗湧著淡淡的香味。保羅把車停在車庫,像往常那樣,走過來從後面摟住妻子。但今天他的擁抱多少有點心不在焉,也沒有像往常那樣的熱吻。妻子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回頭看看他的臉色,擔心地問:“克隆豬出生了嗎?”

保羅笑道:“出生了,非常順利,我們終於成功了。” 維多利亞笑著吻吻他:“祝賀你。看你的臉色,我還以為出了什麼紕漏呢。”5歲的小吉米終日耳濡目染,早已是半個克隆專家了,他聽見爸媽的對話,舉著笆比娃娃興高采烈地跑過來:“爸爸,你說過,克隆豬成功後就要克隆人。把我克隆一個吧。” 保羅和妻子忍不住開懷大笑。 妻子去準備晚飯,保羅領兒子在陽台上玩,時時有快活的笑聲傳到廚房。吉米沒有死心,仍在談著克隆自已的要求,並向父親保證他不會同“新吉米”打架。維多利亞微微笑著側耳傾聽,心中充滿了喜悅。晚上,兒子睡下後保羅才告訴妻子,他和克利先生髮生了爭執,想離開俄勒崗靈長目研究所,找一個私人機構從事克隆人研究。他說:“我真不願離開斯蒂芬·克利,24年前他就是我的恩師。但我們的觀點不同,繼續留在這兒難免發生衝突,也耽誤了我的寶貴時間。無論如何,我決不會放棄克隆人研究——這個篤定在科學史上留名的機會。它幾乎已經到手了,我怎麼會放棄呢。克利很寬容,沒有生氣,還說在找到新工作之前為我保留職務。”

維多利亞對克隆人的是是非非沒有明確的觀點,但她十分敬重克利,所以對丈夫的決定不免感到擔心。她沒有讓這些擔心表露出來,只是平靜地說:“按你的心願去幹吧,無論你有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 她脫掉睡衣,鑽到丈夫懷裡,吻著他黑黝黝的胸膛。保羅撫摸著她光滑的嵴背,覺得渾身燥熱。近來一直忙於克隆豬的研究,他們已經4個月沒有在一起了。他低頭吻吻妻子,笑著說:“我更捨不得離開你。如果能找到一家私人研究機構,恐怕一年內我們不能在一起了,我估計,一年時間能啃完克隆人這塊骨頭。” 維多利亞輕聲笑道:“那你幹嘛還浪費時間?快來吧。”她關了床頭燈。 24年前,斯蒂芬。克利在休斯敦大學有過一次短期的工作訪問,住在貝萊爾的一所普通公寓裡。公寓裡都是一些短期住戶,差不多都是有色人:黑人、韓國人和幾個印弟安人。斯蒂芬的工作很忙,常常清早就出去,深夜回來,甚至乾個通霄。有一天晚上他回來得比較早,剛剛洗浴完畢,門鈴響了。他穿著浴衣打開門,門外是一個7歲的黑人小男孩,穿著方格呢短褲,兩手背在身後,眼睛圓溜溜地問:“你是克利叔叔嗎?公寓的瑪莎嬸嬸說你是一個生物學家,對嗎?”

這個男孩就是保羅·雷恩斯,從這時起開始了兩人長達20多年的交往。那時斯蒂芬對這個一本正經的男孩感到好奇,笑著說:“對,我是克利,是一個生物學家。你有什麼問題嗎?”男孩急迫地問:“克利叔叔,我已經找你好多好多次了,一直沒有見到你。”斯蒂芬想,他能來找“好多好多”次,看來並不是小孩的心血來潮。他把男孩抱到沙發上問:“究竟有什麼問題?你說吧。” “叔叔,你的實驗室裡有沒有海拉細胞?” 斯蒂芬饒有興趣地打量著他,雖然海拉細胞在生物學界已經人人皆知,但一個七歲小孩知道這個專業詞彙卻不太尋常。他笑問:“海拉細胞?我先要考考你,什麼是海拉細胞。”男孩很流暢地回答:“我知道。1951年,黑人婦女亨利埃塔·拉克斯得了子宮頸癌,不幸死了。在她去世前,醫生從她體內采了一些癌細胞在培養皿裡培養,發現這些細胞竟然長生不死,一代代分裂繁殖。而人體正常細胞一般只分裂50~70代就會死亡。從那時起,這些細胞就傳遍全世界的生物實驗室,並命名為海拉細胞。叔叔,我說的對嗎?” 斯蒂芬稱讚道:“對,完全正確。你是從書上看的嗎?” “不,是爸爸告訴我的。”保羅嚴肅地說,“亨利埃塔·拉克斯是我的奶奶,她去世時我爸爸已經5歲了。” 斯蒂芬噢了一聲,把小保羅抱起來,帶著奇怪的心情端詳他。亨利埃塔去世時已經31歲,當然能留下兒子並繁衍出子孫,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但不知為什麼,當斯蒂芬突然知曉永生的海拉細胞——那些從不知道疲倦的、在培養皿裡一個勁分裂的、沒有任何意識的海拉細胞——竟然還有後代,心中仍然受到了莫明其妙的衝擊。保羅在他懷裡沉思著,眸子晶晶有光,不像是一個7歲男孩的表情。他極認真地問:“叔叔,奶奶的靈魂是不是在這些細胞裡?” 斯蒂芬笑問:“是你爸爸告訴你的?” “對。” 斯蒂芬想了一會兒答道:“可以說是吧。當然不是聖經和黑人傳說中所說的靈魂。你知道嗎?每個人的細胞都是全能的,在細胞核的染色體裡,藏著能夠複製自身的全部信息。癌細胞如果沒有畸變,也具備同樣的功能。從這個意義上說,海拉細胞裡確實藏著你奶奶的靈魂。” 保羅點點頭,又跳到下一個問題:“叔叔,為什麼奶奶的細胞永遠不會死?”這個問題回答起來更困難一些,斯蒂芬考慮一會兒,盡量簡單地回答:“關於癌的成因有多種解釋,下面我要告訴你的只是其中一種。人是從單細胞生物進化而來,單細胞生物可以說是長生不死的,它們一代又一代地分裂下去,從生命肇始直到今天。所以,它們的基因中包含著'永遠分裂'的指令。進化到多細胞生物後,大自然選擇了'生死交替'的傳代方式,因為這種方式更有利於物種變異去適應環境。這時,多細胞生物的基因中隨之進化出了按時開啟的死亡指令,屬於某個大個體的細胞只能分裂若干代(人是約50代)就自動死亡。另外,細胞中還形成了'接觸抑制'指令,每個細胞發育到與周圍細胞相接觸時就自動停止生長,這樣才能維持生物個體的特定性狀。生物體內只有兩種細胞與眾不同:生殖細胞和癌細胞。生殖細胞能把生物鐘撥回到零位,重新計數;癌細胞則是無限分裂增生,進而造成所屬機體的病變和死亡。”他停了停,往下說道,“所以,可以這樣解釋:海拉細胞完全關閉了死亡指令,恢復了更古老的'永遠分裂'指令,是比較罕見的完全返祖現象。後來,生物學家進一步發現,某些正常細胞在體外培養時也能形成永生細胞株。當然,我說的癌症成因只是一種假說,是否正確還有待證明。孩子,你能聽明白嗎?” 保羅像大人似的點點頭:“聽明白了。克利叔叔,你能帶我去看看海拉細胞嗎?我很想看看奶奶是……奶奶的細胞是什麼樣子。” 克利爽快地答應了。第二天,在休斯敦大學的生物實驗室裡,7歲的保羅盯著培養皿中的海拉細胞層,鼻孔微微翕動著,看得十分專注。實驗室的工作人員都圍過來,笑嘻嘻地觀看“海拉的後代”,和斯蒂芬一樣,他們也感到了莫名其妙的衝擊:一群毫無意識的幾乎算不上生命的細胞,和一個聰明健壯的男孩,兩者卻有著直接的血緣關係,這個反差太強烈了! 斯蒂芬告訴孩子,海拉細胞比其它培養細胞都好,不論在固體還是液體培養物中都能形成細胞層,而且幾乎沒有畸變。 30多年來,它為科研人員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太空試驗、新藥試驗,都要藉助於它,它至少為生物工業創造10億元價值了。他還讓保羅在顯微鏡下觀看了一個海拉細胞的分裂全過程。在半透明的細胞內,染色質聚成線狀,複製成兩份,再聚成螺旋狀。然後兩個星體拖著染色質細絲向兩端移動。細胞中部收縮,分割成兩個同樣的細胞,螺旋狀的染色體又回復原狀,組成新的細胞核。保羅看得十分入迷,幾乎停止了唿吸。他的目光穿越了時空,探索著造物主在幾十億年前留下的秘密。即使是生物世界中最簡單的細胞分裂過程,也蘊含著說不清的奧秘:這套完整的指令是怎麼形成的?決定螺旋形狀的“數學公式”是用什麼方法表達的?是“誰”命令星體向兩邊移動? ……他心中有一根弦被嗡嗡撥響,而且這種渾厚的共鳴從此沒有停止。 斯蒂芬·克利也很欣喜,他發現了一個值得造就的苗子。保羅和科學之間有一種奇怪的諧振,他的理解力遠遠超過7歲孩子的水平。在休斯敦逗留的一個月中,克利向自己的小弟子灌輸了不少知識,他高興地看到,保羅幾乎是憑直覺理解了這些深邃的內容。他離開休斯敦後還與小保羅打過幾次電話,以後失去了聯繫。一直到20年後,有一天他在俄勒崗大學生物系給幾名新考取的研究生上課,當他走進教室時,一名身材頎長的黑人學生馬上走過來,微笑著說:“克利先生,還記得我嗎?20年前你帶我看過海拉細胞。” 斯蒂芬一下子想起來了,大笑著把他擁入懷中。仔細端詳,在這張英俊的黑面孔上還能看到那個7歲男孩的影子。那天他變更了講課內容,向學生們講述了他和一個小男孩的故事。最後他總結道:“科學是理性的神話,它探討的是上帝的魔術得以實現的技術措施。它的信徒是人類中最富天才的智者。你們要從事科研,首先要樹立對科學女神的虔誠信仰!” 維多利亞睡熟了,保羅靠在床頭梳理往事。屋裡很靜,合歡樹的陰影在窗戶上輕輕晃動著,掃拂著清淡的月光。電話鈴響了,保羅怕驚醒妻子,急忙探身拿起聽筒。話筒中是一個大音量的男人嗓音,震得話筒嗡嗡發響:“是保羅·雷恩斯先生嗎?我給俄勒崗靈長目研究所打過電話,他們說你回家了,並提供了這個號碼。” 保羅看看妻子,輕聲說:“我是保羅·雷恩斯。請問……” 話筒中仍是震耳的大笑:“雷恩斯先生,我拜讀了你的科幻小說《S世界的智者》,真是一篇妙文!思想犀利,筆調辛辣,我想,那幫吹毛求疵的生物倫理學家讀後一定會害牙疼的!”保羅也笑了,再次問道:“請問你是……” “伊恩·希拉德,聽說過這個名字吧,一個不討人喜歡的老傢伙。” 保羅知道這個名字,他是老資格的醫學科學家,在生物學界和醫學界圈子裡算得上知名人物。但他在輿論界出名是另外的原因:在世界各國異口同聲反對克隆人時,他卻頂風而上,賭咒發誓要在兩年內克隆出第一個人。不少富人(富婆)踴躍報名,捐助了大量經費,在輿論界鬧了場小地震。這是去年的事。不過,據圈內人說,此公的特點是說話愛走火,他的抱負常常大於實際才幹。保羅對這些內部傳言有點相信,因為,在那番輿論炒作後,沒聽說他的克隆人研究有什麼進展。對方收住笑聲,鄭重地說:“雷恩斯先生,我把你的小說推薦給羅伯遜先生了。約翰·羅伯遜,PPG藥業公司的總裁。這位先生非常開明,非常熱情,也許更重要的是他非常富有而慷慨,可以資助一個科學家去實現他的夢想。雷恩斯先生,你願意見見羅伯遜先生嗎?” 保羅揶揄地想,來了,一位富有而慷慨的莫克士先生忽然出現了,他會拿出1000萬美元來複製自身。不同的是,科幻作家羅維克在20年前虛構這個人物時,人的複制還是遠不可及的夢想。但在今天,它已經成了科學年度計劃表裡的具體項目——而且,它之所以至今還沒有變成現實,不是科學家不能做到,而是不願意去做!這可是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事。過去,科學家都是一幫狂熱的情人,只要某個“科學發現”的倩影在黑暗中一露頭,他們就會不顧生死地一窩蜂撲上去。而現在呢,這幫情人卻躲在遠處,一邊貪饞地盯著“她”,一邊猶豫不決地倒換著腳步。 見微而知著。單單這件小事就能說明,人類文明已經走到一個轉折點了。伊恩沒等保羅回話,又補充道:“雷恩斯先生,我知道你與恩師斯蒂芬·克利先生感情深厚,我並不想挖他的牆角。這次會面不要求你作出任何承諾,但是,你至少不應該放棄選擇的機會,為了科學,也為了你自己。你同意我的建議嗎?” 保羅想,他還不知道我已決定同克利先生分手了。當然他不會知道,這不過是昨天才發生的事。但不知為什麼,這一點使保羅覺得放心,至少說明這次邀請不是什麼早就預謀好的陰謀。他笑道:“謝謝你的邀請,我到哪兒去見羅伯遜先生?” 伊恩高興地嚷道:“雷恩斯先生,你真是一個爽快人!明天上午10點請到波特蘭機場,羅伯遜先生的私人飛機將在那裡等你,我陪你飛到費城的小克尼克姆島去見他。這趟旅行是以商務諮詢的名義,按每天3000美元付酬。還有什麼問題嗎?” 保羅知道,很可能,他這一去就要和羅伯遜先生拴在一起了。他鄭重地、一字一句地說:“希拉德先生,我只有一個請求:我可以去見羅伯遜先生,但在我作出決定之前,在我答應替某人克隆自身之前,我要對這位先生有最全面的了解。明白說吧,我不願克隆一個希特勒、胡佛、辛普森或類似的玩藝兒。初次見面就提這個條件是失禮的事,但我不得不把話說到前頭。希望希拉德先生替我轉達這個條件,可以嗎?” 對方不以為忤,在電話中笑道:“當然可以,謝謝你的坦率。我一定把這些話一字不漏地轉達,再見。” 放下電話,保羅才發現妻子早就醒了,一直靜靜地聽兩人通話。她問:“明天就去嗎?” “對,去看看再作決定。不過,我有個預感,很可能我會留在那兒了。”維多利亞高興地說:“這個電話來得太及時了。我想它是一個好兆頭。” “對,是個好兆頭。”他吻吻妻子,把她攬在懷裡。 波特蘭機場停著那架DC-3型商務飛機,機身細長,造型優美,令人想起噼波斬浪的劍魚。伊恩·希拉德先生在機艙門口迎接,他是一個身材微胖的白人,大約60歲,頭髮已歇頂,絡緦鬍子卻十分茂盛。保羅好奇地想,十分巧合,這正是他心目中的希拉德的形像。一名身材小巧的空姐殷勤地接過手提箱,引他進入前艙。他剛在座位上安頓下來,飛機已經滑入跑道,唿嘯著起飛了。飛機進入平流層後,飛得異常平穩安靜。對面的伊恩拍拍他的膝蓋笑道:“解開安全帶吧。歡迎你,雷恩斯先生,約翰·羅伯遜先生將在家裡招待你。我相信,你一旦坐上這架飛機就不會再回頭了。你相信我的預言嗎?” 保羅笑笑,沒有回答,他怕自己的回答被當成某種承諾。伊恩快言快語地說:“你不必擔心,羅伯遜不是莫克士,他根本沒有克隆自己的打算。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頗為自矜的,一想到世上有另一個人同他的遺傳信息完全相同,他就食不甘味。”他又來了一陣希拉德式的大笑,然後轉為嚴肅,“不過,無論是他還是我,都持以下的看法:克隆人技術對人類健康有著極其巨大的潛在利益,絕不能因為某些人的短視和優柔寡斷就把它埋葬。它也不可能被埋葬,因為千千萬萬患者:囊性纖維變性患者,唐氏癡呆病患者,先天性肺氣腫患者,不育症患者,漸進性肝硬化患者,都在眼巴巴地等著它呢。在我們前邊就有現成的例子,30年前,馬里蘭州貝塞斯達衛生研究院的加里·霍金頂住關於胚胎研究的禁令,轉到私立瓊斯研究所,用胚胎分割的辦法,使患有泰——薩二氏家族病(黑蒙性白痴)的夫婦生下健康的嬰兒。如果屈從於外行和官僚們的禁令,醫學界將失去這個成就。我想,在這些看法上我們是一致的,對吧。” 保羅簡捷地說:“對,不能用刀劍斬斷河流,只能盡量把它疏導到正確的方向。”伊恩笑道:“我很欣賞一位生物倫理學家的話,儘管這段話帶著濃重的醋意。這位先生在對加里·霍金大罵一頓後,不無辛酸地說:技術永遠是贏家,而生物倫理學家只能在他們的前進之路上撒一把四腳釘。”伊恩拍拍保羅的肩膀,不無嫉妒地說:“可惜我老了,我的顫抖的雙手已經不能幹精細的顯微操作了。否則,我真不願意把到手的榮譽讓給你。”他笑著站起來,“不打擾你了,羅伯遜見到你後,一定會諮詢幾個問題,毋寧說,他要對未來的技術負責人進行面試。你最好準備一下。”他到另一個艙裡去了,同那位空姐快活地大聲交談著。保羅瞇著雙眼靠在沙發上,沉思著,在心中預演了同羅伯遜會面的情景。這是個很好的機會,緊緊張張地搞了一年多的研究,現在靜下心來梳理一下,他發覺自己對克隆人的思路更清晰了。空姐輕步過來,微笑著通知他系上安全帶,飛機馬上就要降落。 一輛梅德賽斯-奔馳S600四門轎車在費城國際機場等候著,半個小時後把他們送到小蒂尼克姆島上羅伯遜寓所中。這座庭園式住宅非常寬敞,池塘里鴨群在呷呷亂叫,雪松和冬青樹鬱鬱蔥蔥,北美金翅雀在綠蔭中鳴囀。禮貌謙恭的僕人們拉開車門,引他們下車。 一個中等身材的白人老者在大廳門口迎候,穿著格子綢襯衫,銀灰色駝毛毛衣,身體瘦削,胳臂上滿是金色的體毛。他親切地微笑著,同兩人握手,引他們到客廳坐下,問道:“雷恩斯先生,乘坐我的大鳥還舒適吧。” “非常舒適。” 他自得地笑了:“這架DC-3型商務飛機是我最寵愛的情人,20年來我的愛情一直沒有降溫,在她的懷抱中是非常舒適的。如果你不嫌疲勞,咱們就開始正題吧。” 保羅點頭同意。約翰微微俯過身子說:“雷恩斯先生,伊恩十分推重你,說你是一位出類撥萃的遺傳學家,思維活躍,目光敏銳,專業精湛。我想諮詢幾個問題,這些問題與我公司的遠景方向有關。先生能否賜教?” 保羅知道面試已經開始,微笑道:“請吧,我盡己所能給出回答。” “第一個問題,你認為生物的成年體細胞克隆——無論是多莉綿羊還是多莉女孩——在生物倫理學上的意義如何?” 保羅很快回答:“我認為,多莉綿羊問世以來,輿論界的反應未免過頭了。實際上,為了達到同樣的目的,用早已熟練掌握的胚胎分割技術或胚胎克隆技術即可,而且方法更簡便。比如,你如果想克隆一個人,只須在其人還是一顆胚胎時將其分割,然後將一部分胚細胞冷凍起來就行了,如果此人成年後有克隆自身的願望,就把胚細胞解凍並植入某位婦女的子宮。你看,多麼簡便、可靠而廉價的辦法。至於用成人體細胞克隆,只有心理上的而不是生物學上的意義,因為看起來它能讓人們更'自由'地做出決定,而不必依賴他人事先為他保留胚細胞。也就是說,成年體細胞克隆之所以被炒得這樣熱,是因為它面對著'沒有預留胚細胞'的這一代人。” “也就是說,有關克隆人的倫理禁區,早在胚胎分割或胚胎克隆時就已經打破了?” “對,完全如此。比如說,貝塞斯達衛生研究院的加里·霍金就先行一步,他在醫治黑蒙性白痴遺傳病時採用了胚胎分割的辦法。在希拉德先生推薦給你的那部科幻小說中,我表達了同樣的觀點。克隆人是不可避免的,與其閉著眼拒絕它,不如讓有責任心的人催它出生,同時小心地對付它帶來的問題。”羅伯遜先生微微點頭,接著問了第二個問題:“那麼,依雷恩斯先生的估計,如果我們決定用成年體細胞來克隆人,又有足夠的資金,大概需要多長時間才能成功?” 保羅斷然說:“一年到一年半。你們可能已經在今天的報上看到,俄勒崗靈長目研究所成功地克隆出一頭豬,而豬的胚胎基因組轉錄也是在4細胞期,和人一樣。在這個基礎上再去克隆人就容易多了。”他解釋道,“我這樣作,並沒有違背一個研究者的道德。事實上,就在前天我還建議斯蒂芬所長立即開始克隆人的課題,但他堅決拒絕了。不過他並沒有禁止我到某個私人機構幹這件事。很巧,當天晚上我就接到了希拉德先生的電話。” 約翰望望伊恩,笑道:“我們不知道這些曲折,所以一定是上帝的安排。我的法律顧問也告訴我,克隆人類肯定在輿論界引發一場里氏八級的地震,但只會限於倫理學的範圍內,並不違背任何法律,也就是說,克隆人在法律上是可行的。現在我要問第三個問題,我想成立一個研究小組,在一年內克隆出第一個人,資金使用不受任何限制。你願意當小組負責人嗎?” 他看著保羅,補充道:“你不必現在就回答,可以考慮一個星期。另外,我向你鄭重承諾:第一個克隆人的原型將是與本公司完全沒有利害關係的普通人。克隆人技術是人類的財富,只能為人類的疾病治療服務。我既不會克隆自身,也不會去克隆某個富翁、政界要人或有自憐症的女影星,不會克隆體育天才或科學天才。請你相信我的承諾。” 保羅在開始這次行程時免不了心懷疑懼,這時疑懼一掃而光。在短暫的會面中,他已喜歡上面前這位忠厚長者了。他爽快地說:“謝謝你的承諾,我相信你。現在我就能作出決定:我答應。” 羅伯遜望望伊恩,欣慰地笑了:“很高興你能當場作出決定。你的年薪是15萬,另外,如果在一年內成功,還有20萬的獎勵。希望我提供的待遇能讓你滿意。” “我很滿意。不過我更關心的是你提供的工作條件。”保羅性急地說,“羅伯遜先生,克隆人是我的夙願,我想盡快開始工作,越快越好。” 主人笑著站起來:“這麼性急?不過,我理解你的心情。現在我們去吃頓便飯,隨後讓伊恩帶你去安排一切。” 餐廳的飯菜備好了,陪客已經入席,滿桌的銀器閃閃發亮,頭頂懸掛著富麗的枝形水晶吊燈,七八名衣冠楚楚的侍者肅立在牆邊。保羅沒有料到這頓“便餐”是這樣隆重,心中暗暗感動。主人引他入座,介紹了席上的客人。長桌端頭坐著女主人,笑容慈詳,風度雍容,但她相當削瘦,面色發暗。她朝客人含笑點點頭,沒有加入寒暄。伊恩小聲告訴保羅,女主人身體不好,患有病原不明的漸進性肝硬化,現代醫學暫時還束手無策。其後保羅看到,女主人雖然一直陪到席終,但基本上沒有動刀叉。席上還有一位白人青年克勒松,一個中年日本人橋本正治,這兩位是公司為他安排的助手;一個20多歲的金發姑娘,笑容燦爛,表情生動,穿著純白色的羊絨衫,短羊毛裙,裸著兩條美腿。主人介紹說:“這位是蘇瑪,你的低級助手。” 做這番介紹時他的嘴角掛著笑意,那位蘇瑪更是竭力忍著笑,朝長桌端頭的女主人調皮地霎著眼睛。保羅很快就知道了這是怎麼一回事:原來蘇瑪是老約翰的愛女,是一位激情型的性格放達的姑娘。而且——她確實很漂亮,在宴會進行中,她始終是一個耀眼的亮點。 回到臥室已經是12點了,雷恩斯還是忍不住給妻子掛了電話。維多利亞的聲音帶著濃濃的睡意:“是保羅嗎?我知道你要來電話的。” 保羅興奮地說:“我的工作已經安排好,工作條件和待遇都十分滿意,可以說超出了我的預料。維多利亞,半年內我不會回去了,我要盡力在半年內取得突破。” 妻子高興地說:“好,你安心在那兒乾吧,傑米放假時我們去看你。對了,不要忘了通知克利先生。” “不會的,我這就通知他。吻你,再見。” 時間已經很晚了,他猶豫片刻,還是撥通了克利的電話。斯蒂芬平靜地說:“很高興你找到了滿意的工作。依我的估計,半年內你一定會取得成功。所以,你不必擔心失敗,應該擔心的倒是過於輕易的成功。人類如此輕易地竊取了司命女神的權杖,她一定會報復的——可能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保羅肅然說:“老師,我一定會記住這番話。吉莉怎麼樣?我在這兒仍放不下它。” “很好,一切正常,它的胃口尤其好,已經長了將近1公斤了。” 保羅嘆道:“半年內我不能見它了。克利先生,我會常同你聯絡的。晚安。” 實驗室也在小蒂尼克姆島上,位於島的東側,俯瞰著特拉華河的鱗鱗細波。時而有一架銀色的客機掠過藍天,落在東邊不遠處的費城國際機場。伊恩領保羅視察了這座規模宏大的實驗室,興致勃勃地介紹著離心機、質譜儀、超淨工作台、恆溫室、光學顯微鏡和電子顯微鏡等。他自豪地說:“全是一流的設備,甚至超出了這個項目的需要,是我一手置備的。”他開玩笑地說,“真捨不得離開這裡。可惜我是你的同行,留在你身邊的話,我會忍不住多嘴多舌。所以我要和你說再見了。其它的具體事宜,橋本會向你介紹。” 他同各人握手後揚長而去。 克勒松和橋本含笑望著新上司。在此之前,他們已經知道保羅的名聲,但目光深處不免有些疑慮,畢竟他太年輕了。保羅對這些疑慮視若未見,單刀直入地說:“從現在起,我正式接手這個課題,相信我們能很好合作。在幾代科學家的努力下,克隆人技術已經到了瓜熟蒂落的時候了,所以不必擔心失敗。” 兩個助手互相看看,暗暗佩服這位年青人的自信。保羅繼續說道:“你們都知道,成人體細胞克隆的最大難點是,如何使供體細胞核和受體卵細胞的發育週期達到同步,以免造成供體核膜的破裂及出現早熟凝集染色體。也就是說,盡量保證細胞核處於有絲分裂停滯期——G0期,而使受體胞質體處於MⅡ期。俄勒崗靈長目研究所在實現豬的克隆時,已經在這方面作出突破,方法仍是把供體核放在FCS溶液和牛血清中處理,用血清飢餓的辦法固定核的發育過程。這種溶液的配比已經精心改進,稱之為FCS-Ⅴ型。當然它不能照搬到克隆人上,但我估計,只要小修小補就夠了。因為豬和人一樣,其胚胎基因組的轉錄也是在4細胞期開始。”他開玩笑地結束了這個開場白,“要知道,在'聰明的人'與'愚蠢的豬'的身體結構上,上帝並未設置一條截然分明的界限。”實驗室工作迅速步入正常軌道。克勒松和橋本正治都是訓練有素的研究人員,幹得很順手。保羅發現,蘇瑪倒確實是個“低級助手”,她沒有絲毫的生物學知識或技能,只能為其他人倒杯咖啡,刷洗瓶子,打印材料。礙著羅伯遜先生的面子,保羅不好探根究底,但一直納悶這位富家千金為什麼要摻和到這裡來。不久蘇瑪自己給出了答案。 “保羅,你知道嗎?實驗所需的卵子將由我提供,而且,我將作第一個克隆人的代理母親。”晚飯時蘇瑪坐在保羅對面,興致勃勃地說了這番話。保羅一時愣住了,看看旁邊的橋本,橋本笑著點點頭。這個情況出乎保羅的意料,誠然,做代理母親不會有什麼風險,但以一個未婚姑娘(還是一位富家千金)的身份來“出租子宮”,未免不大尋常。保羅記得,在《人的複制》那篇小說裡,代理母親就是一位沒有任何背景的貧家女子,好像叫什麼“麻雀”。 他對此不大樂意,因為以蘇瑪的身份來作代理母親,一旦有什麼差錯,處理起來會相當麻煩。蘇瑪一定猜到了他的心思,滿不在乎地說:“對,我還沒有結婚,父親本來不同意我做這件事,是我逼他讓步的。你想,這麼好的機會我能放過嗎?人類歷史上將會記上我的名字:克隆人類的女性始祖,童貞聖母瑪利亞!”她高興地開懷大笑,露出兩排珠貝似的白牙。保羅沉思著吃了幾口飯,抬起頭說:“想听聽我的意見嗎?” 蘇瑪笑道:“請講,不必忌諱。” 保羅認真地說:“作代理母親沒有太大的風險,這點我可以保證。但懷上畸胎的可能性是很大的,也許有40%。我擔心……”他擔心這個漂亮姑娘產下一個猙獰的怪胎,或是一堆無定形的原生質。他沒有把這樣的情景給蘇瑪描繪出來,只是委婉地說,“我擔心你在心理上受刺激。是否重新考慮這個決定?”蘇瑪直率地反問:“那麼,你想該由誰來幹?” 這個鋒利的詰問使保羅愣住了,很久才愧然道:“你的詰問切中要害。沒錯,在我的潛意識裡,認為這種工作應由那些貧窮的下等人去幹,我們可以很'公平'地用金錢換取她們的犧牲。我是個數典忘祖的混蛋,要知道,我的祖輩就是貧窮的下等黑人。” 這種坦率的自我剖析使三人很感動。蘇瑪笑道:“富家千金和貧家女子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我不想看到有人為金錢出租子宮,至於我,幹這件事是完全自願的,甚至認為這是我的幸運。不必勸啦,我不會改變主意的。” 保羅凝視著她,動情地說:“好吧,我將竭盡全力讓克隆人一次成功。單單為了你,也應該這麼作。你們說是吧?” 他問克勒松和橋本,兩人都鄭重地點頭。蘇瑪高興地笑了:“謝謝你們。”在這次餐廳談話之後,那個懸而未決的問題也迎刃而解,那就是:決定第一個克隆人的性別。這個問題在保羅、克勒松和橋本三個人的小圈子裡討論過幾次。克勒松沒有明確的意見,橋本極力主張定為女性,因為“生物世界中雄性是寄生於雌性的”,所以第一個克隆人定為女性“更符合上帝的本意”。他還隱晦地說:“羅伯遜先生多次含蓄地表示了同樣的意見。當然,他很開明,把決定權留給你。”保羅大致贊成橋本的意見,只是還有些猶豫不決,畢竟他也屬於“寄生的雄性”嘛。但這次談話後,三人一回到實驗室,他就果決地說:“我不再猶豫了,就按橋本和羅伯遜的意見吧。我想以此表達我的敬意,對一位獻身科學的童貞女的敬意。” 實驗室遴選了不少男女自願者作為供體核的提供者,這些核是在初期實驗中使用的。在作出那個決定後,保羅從中挑選了三名身體健壯、容貌端正的女性,從她們身上吸取和刮取了乳腺細胞、腎細胞、胰細胞和皮膚細胞。 初期實驗中同樣需要大量卵細胞,保羅曾決定,等正式實驗時再使用蘇瑪的卵細胞,但蘇瑪堅持也要為初期實驗提供。 32個小時前,蘇瑪被注射了絨毛膜促性腺激素,以便刺激她超數排卵。現在她躺在手術床上,坦露著光滑的腹部。這個手術只需局部麻醉,所以蘇瑪睜著兩眼,興奮中略帶點緊張。保羅熟練地在她小腹上開了一個小口,插入細長的腹腔鏡,燈光通過光纖送進去,照亮了腹腔。在內窺鏡中看到卵巢上佈滿了水皰狀的濾泡,保羅插入一根針狀吸管,穿過內腹膜,緩緩推進到水皰上,小心地抽出其中的成熟卵子。 採到的7個卵子放入培養皿中,用特製的生長配製液維持卵子的體外生存。蘇瑪被推出病房時,保羅輕輕吻一下她的額頭:“蘇瑪,手術很順利,明天你就可以出院了。”他停頓片刻又補充道,“謝謝你。”採集到的供體核都在改進過的FCS溶液和牛血清中處理過,有4個乳腺細胞到了G0期。保羅隨即開始了精細的核移植手術。在超淨工作台上,靶細胞用粘結劑附著在玻片上,保羅靠高倍顯微鏡的幫助,用直徑不到1微米的顯微抽射器小心地插入靶細胞內,吸出細胞核。隨後再按相反的過程,把細胞核注射進已經去核的空卵泡內。 類似的手術保羅已做過上千次,他的動作準確、敏捷、輕柔,就像是微雕藝人在凝神鵰刻。第一例融合手術做完了,保羅又指導著克勒松和橋本完成了其餘3個融合細胞。 蘇瑪讓人把活動床推到實驗室,饒有興趣觀看了全過程。三人洗了手,喜氣洋洋地走過來,蘇瑪急不待地問:“這4個融合細胞都能成活嗎?” 保羅搖搖頭:“當然不能保證。維爾穆特在克隆多莉羊時,成功率只有千分之一。我已把這個比率提高到十分之一。不過,這些融合細胞即使成活也要處理掉,我要把成功率提高到80%後再考慮給你作手術。” 克勒松和橋本已經出去了,蘇瑪仍在活動床上昂著頭,饒有興趣地左顧右盼。保羅問:“怎麼啦?還有什麼問題嗎?” 蘇瑪孩子氣地說:“不,沒有。我只是感到……敬畏,感到不可思議。你知道嗎,我為什麼堅決要求參與這項研究?因為我覺得它一定非常非常神秘。這是上帝的最大秘密,能夠破譯它的科學家一定是大腦袋、長長的白鬍子;實驗設備一定像科幻影片中那樣的奇奇怪怪。現在,僅靠這些簡單的培養皿、離心機和顯微注射器,就能改變上帝的秩序?” 保羅笑了:“科學家的工作就是尋求大自然固有的簡潔和優美。上帝的秩序本身就是非常簡潔的。”蘇瑪迷醉地說:“我非常敬佩你們,這些同上帝打交道的科學家。”她揶揄地低聲說:“餵,科學家先生,我怕是愛上你啦!”保羅笑著,示意護士把她推走。 融合細胞隨即植入4名自願者的輸卵管,在那兒發育成桑椹胚。 6天后有了第一例成功,恰恰是保羅做的那一顆。他們取出這顆桑椹胚仔細檢查,未發現有明顯的染色體異常。初戰告捷,全組人都處於狂喜之中,即使保羅也沒有料到幸運女神會如此垂青。但他仍毫不含煳地下了命令:“把這顆胚胎冷凍起來,重複同樣的手術。我想,至少有100例成功後再考慮對蘇瑪植入。”此後的幾個月內,他們一遍一遍地重複著,後期的成功率已達到80%。保羅這才給伊恩打了電話,平靜地說:“我想,對成功已經大致有把握了。正式手術前,請你們來一趟吧。” 羅伯遜和伊恩都來了,同每個人熱烈擁抱,觀看了冷凍的融合細胞。羅伯遜的喜悅藏在平靜中,伊恩則一點不掩飾他的狂喜,激動地說:“好樣的,我知道你們一定會成功!” 保羅笑了:“你的祝辭發表得太早了吧,這些都是預備工作,還沒有正式開始呢。” “但成功已在你的掌握之中,我沒說錯吧。”保羅和兩個助手會心地笑笑,未置可否。羅伯遜微笑道:“謝謝你們的努力。繼續幹吧,我和伊恩留在這兒只會礙事,我們要退場了。”他同三人再次擁抱後悄然退去。滿面喜色的伊恩沒有走,把保羅喊到一旁悄聲說:“保羅,老約翰對你非常滿意。我聽說,他將成立一個新的分公司,並在考慮向你贈送一些公司股份。”保羅對這個消息感到意外,笑著拒絕道:“謝謝。年薪和項目獎金已夠我花了。”伊恩把話頭拉上正題:“保羅,約翰和我有一個打算,是在聘請你來這兒之前我們就商定的,現在約翰讓我來徵求你的意見。” “請講。” 伊恩笑道:“我們想,為了克隆人的成功更有意義,第一次正式手術最好採用某位特定婦女的細胞核。” 保羅立即皺起眉頭。幾個月來,他與羅伯遜的合作一直是滿天晴朗,現在浮出了第一絲疑雲。這個特定的婦女是誰?這個決定有什麼特殊用意?一直聲言要“徹底放手”的羅伯遜為什麼事先作出這個決定?伊恩似乎沒有看出他的疑慮,喜氣洋洋地說下去:“還記得羅伯遜的承諾嗎?第一個克隆人的原型必須是與PPG公司沒有任何利害關係的普通人,這個承諾絕不會失效。現在,我對你也有一個承諾:等第一個克隆胚胎在蘇瑪的子宮裡著床成功後,我一定會告訴你它的原型的姓名。現在不行,”他故弄虛玄地說,“我不能影響屆時的喜劇效果。不過我可以保證,一旦告訴你真情,你一定會喜出望外。” 雖然還多少有些疑慮,但保羅基本上放心了。通過這一段接觸,他知道約翰和伊恩都是有諾必信的君子。況且到那時胎兒仍在他的控制之下,如果有什麼不妥,他會果斷地採取對策。唯一不明朗的倒是什麼“喜出望外”,不知暗指何事。伊恩的絡緦鬍子中滿是神秘的笑容,他不會在這時把底牌抖出來的。保羅笑笑,認可了他的話。 伊恩隨即送來了他所說的“某位特定婦女”的體細胞。他說這是子宮內膜細胞,已經進行過不止一代的體外培養。保羅和助手們按照已經非常熟稔的程序,對這些細胞進行處理,抽出胞核,植入到蘇瑪再次提供的卵細胞內。所有程序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然後,那一天終於來了。蘇瑪躺在手術床上,下身赤裸,手術罩單下是白腴光滑的胴體。胚胎著床手術不需麻醉,只需用器械從陰道把卵細胞送入。所以她瞪大眼睛看著忙碌的醫護,目光亢奮。在這之前她注射了雌性激素,使這個處女媽媽的子宮內膜增厚,以便於胚胎的著床和發育。 今天作手術的是著名婦科醫生索林斯,他曾為幾十名試管嬰兒作過類似的著床手術。保羅在隔間透過觀察窗看著,蘇瑪側過臉,捕捉到了保羅的目光,她高興地霎霎眼,送去一個調皮的笑容。保羅笑著向她揮揮手。 今天他不做手術純粹是心理原因。在多年的動物實驗中,他對這種植入手術早就駕輕就熟了。正是為此,他才不願為蘇瑪作,他無法坦然面對一個姑娘的隱處,他怕看慣了動物軀體的目光對蘇瑪是一種褻瀆。他曾堅定地認為,克隆人是克隆哺乳動物的“自然延伸”,因為“上帝的解剖學中並未把人和獸類截然分開”,但現在他悟到了兩者的差別。 這個足以改變人類歷史的手術實際非常簡單。借助於腹腔鏡等常用器械,索林斯很快就把手術作完。手術床從屋裡推出來,蘇瑪坐在床上,高興地同大家交談著。保羅從隔間走過來時,她嬉笑著說:“該給女兒起名字了吧。請記著,你該算她的父親吧。” 見保羅略顯尷尬,她促狹地笑起來。橋本也湊趣說:“對,他確實是克隆人之父,一個年輕的父親。”保羅擺擺手,說還是由你起名吧,那是母親的權利,說完就離開了蘇瑪。從姑娘的眸子中看得出來,她可能真的對自己動情了。保羅感激她的情意,不過不打算把這種感情發展下去。他有賢妻愛子,蘇瑪又是雇主的千金,他不想讓婚外戀影響家庭和事業。 今天蘇瑪的親人都未到現場,她母親不在此地,回到PPG公司總部所在地特倫頓養病去了。因為可以想見的原因,約翰和伊恩也都沒來觀看。離開手術室後,保羅回到辦公室,用電話向他們通報了情況。羅伯遜先生平靜地說:“謝謝你的工作,祝你好運。” 感情外露的伊恩則興高采烈地說:“該為你準備法國香檳了吧,我今天就去買!”蘇瑪的護理日誌上一路綠燈:7月3日,尿檢陽性。 7月14日,羊膜穿刺檢查正常,無染色體畸變和先天酶缺失。 8月10日,出現胎心音(早於正常胎兒)。 …… 蘇瑪現在享受著特級護理,時刻有一名醫生和一名護士跟在身後,實行24小時監護。蘇瑪對保羅半開玩笑地抱怨道:“我已經變成動物園裡的大熊貓了,不再有任何隱私。早知如此,我會重新考慮自己的決定。” 但她的抱怨掩不住眉間的洋洋喜氣。她的子宮接受了植入的胚胎,啟動了藏在基因深處的一串神秘的程序。她開始嗜酸、嘔吐,體內開始加快分泌黃體酮,“分泌”越來越強烈的母愛。如果說當初她的決定偏於理性,是一種為科學獻身的熱誠,那麼現在她已經“從生理上”感到了作母親的喜悅。保羅滿意地觀察著這些過程。懷孕不到3個月她已經出現胎動,這比普通胎兒要早一些。這時,保羅把伊恩喚來了。 “伊恩,今天我才敢大膽地說一句話:你可以去買香檳了。” 伊恩哈哈大笑道:“我早就備好了,告訴你吧,我已經提前喝一瓶了!”他隨保羅去病房看望了蘇瑪,詳細詢問了有關情況,也感受到了蘇瑪的洋洋喜氣。兩人返回辦公室後,伊恩自得地說:“保羅,你知道嗎?當初是我向羅伯遜推薦的你,我的眼力果然沒錯!”保羅微笑著等了一會兒,見他沒有下文,便略有不快地說:“伊恩,我原想不用提醒你的,3個月前,你曾給過我一個承諾。” 伊恩笑了:“我沒有忘記,怎麼能忘記呢。我只是在躊躕著,怎樣把這個消息慢慢告訴你。為什麼我把那位婦女的姓名保密了3個月?因為不想讓你過早知道,不想影響你作手術時的心境。讓我把謎底挑明吧,她恰恰是你的一個直系親屬。” 保羅真正地驚呆了:“是我妻子?是我妻子提供的細胞核?” 伊恩笑道:“不對,再猜一次。” 保羅思索一會兒,搖搖頭說:“那我就不知道了。我並沒有另外在世的、女性的直系親屬,我的母親已經去世,沒有姐妹,這些情況你都是知道的。除非我有一個在襁褓中就失散的姐妹——這在小說中是常見的情節,但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沒有。” 伊恩神秘莫測地笑著,先把保羅摁到辦公椅中,才得意地說:“聽到我說的消息後,你可不要跳起來。這個奇妙的想法是羅伯遜想出來的。老實說,我當時十分忌妒,為什麼一個生物學的外行能想出內行也想不到的奇妙主意。之後,通過了可行性論證後,羅伯遜讓我盡全力把你挖過來,他說由這位婦女的直系後代來做這件事更有意義。我想,到現在為止,你可能已猜到了吧,向你提供的人體細胞,實際是你祖母亨利埃塔·拉克斯留給這個世界的永生細胞株。” 儘管保羅已經做好準備去聽取最驚人的消息,仍忍不住跳起來:“海拉細胞!”伊恩把他捺回去,欣慰地說:“對,海拉細胞。你當然知道,它是離體培養的人體細胞中傳代最久的,從1951年到現在的60年中,每24小時分裂一次,已經至少延續了22000代。在22000代的永生中,它極有可能已經忘了基因中那條根深蒂固的死亡指令。現在,你盡可馳騁自己的想像力,想想由此而來的是什麼前景——用永生細胞株克隆出的個體,極有可能也忘了死亡指令,忘了'細胞分裂50代就要死亡'的禁令,這會意味著什麼,你自已去想吧。” 保羅仍淹沒在極度的震駭中,啞口無言。伊恩微笑著說下去:“當然,我們是腳踏實地的科學家,不是天馬行空的科幻作者。人的壽命並不完全取決於50代的細胞壽命。比如,人腦細胞就基本上不可再生,所以,即使其它細胞都不會衰亡,此人也不會長生不老。但即使按最悲觀的估計,這種克隆人的壽命也可大大延長,並且一直到死都沒有'衰老期',始終保持著青春期的活力。這在動物界中不乏先例,像大海龜和鯊魚就沒有衰老期,一直到死都在生長;55歲的鰲蝦在死前還保持著生殖能力,也像年輕蝦一樣動作敏捷。” 保羅終於喊出第一句話:“可是,這是我祖母的癌細胞啊!” 伊恩對此早已成竹在胸,流利地反駁道:“癌細胞的本質是忘了死亡指令和接觸抑制法則的正常細胞。它照樣保存著複製個體所需的全部信息。至於某些癌細胞所具有的多核、染色體畸變等變異性狀並不是癌細胞所必有的,你當然知道,我提供的海拉細胞就沒有任何畸變。”他微微一笑,總結道:“以你的聰慧,應該很容易就完成這樣的視角轉換,那就是:在正常細胞群裡,單單一個細胞忘了死亡指令和接觸抑制指令,當然會造成病變;但全體忘了這些指令的細胞就會相安無事,因為它們的新的高度上達到了新的平衡。” 保羅心亂如麻,無法理清自己的思緒。他既懊惱又氣憤地說:“希拉德先生,這樣重大的決定,你和羅伯遜先生應當事先同我商量呀,不要忘了我是這個項目的技術負責人。不錯,我只是羅伯遜先生的僱員,但我決不會作金錢的傀儡。” 伊恩大為不快,尖利地反詰道:“我不知道雷恩斯先生為什麼說這些話。我們違背了對你的承諾嗎?克隆人的原型是不是一個與PPG公司沒有任何利害關係的普通人?如果說有關係,也只與你有關。羅伯遜先生提供了一個難得的機會,使你親手'復活'了自己的祖母。我想,你該對此感到慶幸和感激才對。”保羅心不在焉地聽著,苦澀地搖著頭,一言不發。伊恩立即換上微笑,心平氣和地說:“好啦,不要意氣用事啦。你平心想一想,這個決定會有什麼壞處嗎?最壞的可能,是蘇瑪懷了一個怪胎,把它悄悄處理掉就是了。但從胎兒檢查結果來看,連這種可能也已經排除了。好的結果呢,我們可以一箭雙雕,既造出第一個克隆人,又造出第一個不會衰老的人,你的名字將用金字兩次寫在歷史上。你還擔心什麼呢。” 保羅沉悶地說:“你說的可能有道理,但這會兒我已經喪失判斷能力了。請讓我單獨呆一會兒,我要好好想一想。” 伊恩平和地笑了:“好的,你去潛心思考吧。其實,我們的作法還有一個額外的好處呢。海拉細胞已經以單細胞狀態生活了22000代,可以說,在進化之樹上它已與人類分流了,形成了新物種。這樣,即使將來通過了禁止克隆人的法律,我們的律師也能在法律籬笆上扯開一個洞,使我們從容脫身。”保羅已經起身向外走,陰鬱地說:“再見,我真的要好好想一想。” 保羅住的公寓離實驗室不遠。正好是星期六晚上,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在思維之磨裡苦苦掙扎。他常自詡為離經叛道者,思想放達不羈,不受任何框框束縛,但他沒想到有人比他走得更遠。如果單以“數學式的思維”來考慮這件事,羅伯遜的構想並不算出格。保羅知道,早在50年代,已經用青蛙腎臟癌細胞克隆出了新個體,這個克隆青蛙完全正常,並沒有在身上長滿癌腫。在兩棲動物中能做到的,沒有理由說在人類中就做不到,因為“人和動物沒有截然分開的界限”,豈不正是自己的一貫觀點?沒錯,伊恩先生列舉的理由非常有力,非常簡捷,簡直可以說符合數學的優美——海拉細胞是忘了死亡指令和接觸抑制指令的人體細胞,它沒有畸變,同樣保存著複製人體所需的全部信息,所以,它完全有資格作克隆人的供體核。 保羅找不到這段推理的破綻——其實何需尋找,一個完全正常的胎兒都已經孕育3個多月了!但他的直覺深處卻始終有一個聲音在提醒他,警告他,不允許他拜伏在這些“有力”的邏輯規則下。可是到底為什麼?他說不清。 也可能僅僅是為了“癌”這個字眼?眾所周知,癌是人類兇惡的敵人。如果讓“兇惡的敵人”克隆出整整一個種族,會不會對人類造成威脅?當蘇瑪的女兒長大,知道自己的真身是一個“癌人”時,會不會在心理上仇視人類? 保羅搖搖頭,否定了這些想法。這些推理太過玄虛,脫離了科學的厚重——而且,對自己的祖母也未免不敬。他解嘲地想,也許是我太敏感、太神經質了,但他隨即又想到了伊恩臨走時脫口說出的話:“海拉細胞已經以單細胞的狀態生活了22000代,因此可以說,在進化之樹上它已與人類分流。”伊恩說這是好事,可以在法律上先立於不敗之地。但不知為什麼,保羅覺得這句話十分不順耳,本能地聽不順耳。為什麼伊恩最關心的是“分流”?如果胎兒失去了作人的資格,那麼它的成功還有什麼科學的和社會學上的意義? 保羅忽然想到一點,心中如遭錘擊。胎兒!考慮了這麼久,他竟然沒有站在胎兒的角度,考慮她的利益。既然胎兒是正常的,它和“癌”沒有什麼關係,那她就該享受作人的權利。如果這個可憐的小東西被摒除在人類之外,她將何以生存?而自己竟然只斤斤著眼於技術的成功!他在心中咒罵著自己的自私。在長夜思考之後,保羅面色平靜地來到特護病房。他首先要弄清的是:蘇瑪是不是這個計劃的同謀或知情人。清早,他推開房門,看見蘇瑪已經醒了,躺在病床上,裸著腹部,用手指在微凸的肚皮上輕輕撫摸著,同胎兒作無聲的交流。護士帕米拉俯身聽著胎兒的動靜,兩人切切細語著。帕米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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