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癌人

癌人

王晋康

  • 科幻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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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1970-01-01發表
  • 215392

    完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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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癌人 王晋康 15951 2018-03-14
“爸爸,媽媽這會兒把生日蛋糕做好了嗎?”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問。 “肯定做好了,金黃色的蛋糕,用紅色奶油寫著'生日快樂',插著三支漂亮的蠟燭。現在媽媽正在門口等著你哪。”爸爸笑著回答。他是一個三十四五歲的黑人,黑色捲髮,高鼻樑,身材頎長,穿著獵裝,扛著一支雙筒獵槍,槍筒上晃晃悠悠地掛著一隻灰色的野兔。一隻剽悍的德國牧羊犬跑前跑後地跟著他們。 女孩也是黑人,一個血統純正的黑人,就像是用煤精雕出來的。黑色捲髮,黑眼珠,厚嘴唇,兩排整齊的白牙。她的身體很強壯,在凜冽的秋風中,她僅穿著質地很薄的紅色連衣裙,渾身噴吐著生命的活力。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她與旁邊這個男人的血緣關係,他們的眉眼長得太像了。秋天已經君臨大地,而在阿巴拉契山中,甚至冬天也不太遠了。他們穿過密密的松林,腳下踩著厚厚的褐色松針。前邊是一個山凹,陡峭光滑的岩壁上有行人踩出的模煳的印跡。斯蒂文半彎下腰,扶著左側的山岩小心地往前走,但他的兩個同伴,那個叫赫蒂的小女孩和叫瑪亞的母獵犬,絲毫沒有降低速度,她們竄竄跳跳地跑過這段險路,消失在山岩後。

“餵,等等我!”斯蒂文喊著,加快了腳步。不過他並不著慌,這兒已是淺山區了,沒有什麼猛獸,而且赫蒂一定會在前邊那個橄欖形的山間湖泊中等他。他想得不錯,等他趕到湖邊時,只來得及看見一個黑色的背影,一個高高翹起的小屁股,接著湖中濺起一片水花,赫蒂投入水中,像條小黑魚似的,不緊不慢地掄著手臂向湖中心游去。瑪亞蹲在岸邊,努力思索著它該不該跳下去——深秋的湖水已經很涼了。赫蒂發現它沒有跟上來,回過身生氣地喊: “瑪亞!瑪亞!快跳下來!” 瑪亞不再猶豫,跳下水一屈一拱地游著,很快追上小主人。 斯蒂文站在岸邊,饒有興趣地欣賞著赫蒂的游泳姿勢。她游得確實漂亮,一會兒仰泳,一會兒蛙泳,一會兒蝶泳。斯蒂文是她的啟蒙教練,教她學會了自由泳,其它一些姿勢則是她直接從光盤中學會的。現在,斯蒂文在游泳上早已不是她的對手了。她回頭看看追上來的瑪亞,便像往常一樣開始了人與犬的比賽。這會兒她在使用最擅長的自由泳,兩隻修長的手臂輕快的打著水,在湖面上留下一串筆直的、疾速延伸的細細的白痕。瑪亞吃力地跟在後邊,留下的水花顯然寬多了。湖水極為清徹,幾片樹葉在水面上飄蕩著,透過湖水,能看見青灰色的岩石和稀疏的水草,也能看到赫蒂迅速擺動的筋腱清晰的雙腿。一人一犬遊遠了,斯蒂文用手圍在嘴上,大聲喊道:“赫蒂!水太涼,少游一會兒!”那邊遠遠地應了一聲。斯蒂文把獵槍和野兔扔在湖邊,舒適地躺在已經發黃的草地上,半閉上眼睛。在睫毛的疏影中,秋天的白雲輕悄無聲地在天穹上滑行,變幻著多姿多采的形狀。已經西斜的秋日仍有充裕的熱度,曬得半邊身子暖洋洋的。赫蒂游得真好,假以時日,她一定能打破女子游泳的所有紀錄——肯定連男子紀錄也不在話下;無論什麼體育紀錄她都能輕鬆地跨越。她是一個真正的天才,要知道,她學游泳總共只有5個月的時間啊——而且,她只是一個3歲的孩子。

今天是赫蒂的3歲生日。有時,連斯蒂文自己,連她的媽媽蘇瑪,也免不了驚疑地想:她只有3歲?她怎麼會只有3歲呢。但她確實是3年前的今天來到人世的,只不過她以3倍於正常人的速度在生長著。斯蒂文曾戲謔地稱她為“三倍體”(不是這個名詞原來的生物學意義)。除了3倍的生長速度,赫蒂的飯量也是正常人的3倍,而且,如果測試一下她的神經系統,肯定會發現其速度遠遠大於正常值。雖然至今沒有條件做這個測試,但斯蒂文對此堅信不疑,因為赫蒂的反應速度在那兒明擺著,無論是游泳、電腦擊鍵、開汽車,她都比常人快多了。她的體內有永不耗竭的精力。 赫蒂,我的小赫蒂,已經3年了啊。 3年前,在那個“人類純潔聯盟”的追殺下,他們匆匆逃離小蒂尼克姆島的家,隱居在這荒山僻野中。 3年來,他們警惕地保守著小赫蒂的秘密,也一刻不停在註視著外界的動靜。幸運的是,社會上那場歇斯底里的喧囂很快消弭了。這並不奇怪,既然喧囂的矛頭是針對一個無辜的嬰兒——不管她是什麼身世——那麼這種歇斯底里就必然是短命的。狂熱必然冷卻,理智便會復歸,更何況是美國這樣一個極為開放的社會呢。

白雲安靜地滑過白楊樹和樺樹的樹梢,秋風搖落了幾片黃葉,悠悠地飄過斯蒂文的面前。從山腰往上是針葉樹的天下,那兒仍是一片濃綠。這兒很荒僻,離此最近的奇森小鎮也在80英里之外,從奇森過來,只有一條勉強可以通車的石子路。附近的住戶很少。幾英里外的山腰上,針樅林中隱約露出一幢石屋的屋角。那幢石屋裡住著一個單身的白人男子喬治·林登——一個太普通的名字,當然這可能是化名。據說他是一位頹廢派的詩人,長髮長須,50歲左右,在這兒隱居8年了。他總是像一隻土撥鼠似的藏在自己的巢中,偶爾在山中路遇,也是面色陰沉地點頭即過。不過這對斯蒂文來說倒是正中下懷,他本來就不願和外人多交往。從這裡順山溪向下兩英里是斯蒂文自己的居家,再往下1英里,住著一個快樂的單身漢豪森·喬思特,大約45歲,每次路遇,他都要笑嘻嘻地脫帽致意。他十分喜歡小赫蒂,而赫蒂也喜歡上了這個性格隨和的伯伯,見面時常常爬上伯伯的肩膀,嘰嘰喳喳地聊上很久。豪森也是新住戶,3年前他們來到這兒時,豪森只比他們早到半個月。當然斯蒂文沒有去打聽他隱居的原因,他們都清楚,這兒的住戶大多有不願向外人道的隱情,斯蒂文不願闖入別人的帷幕,也不願別人進入他們的生活。此外這裡就很少有人跡了,偶爾有幾個獵人吵吵嚷嚷地從山徑上走過,或者是一架林木巡查的直升機掠過山頂。感謝上帝,給了他們整整3年的安靜。

湖面上傳來赫蒂的喊聲:“瑪亞!不許上岸,不許偷懶!”但這次她的命令顯然沒有生效。聽著水花聲漸近,瑪亞爬上岸,猛勁地抖掉身上的水珠,走過來,濕淋淋地倚在斯蒂文的身邊。瑪亞,忠誠的好脾氣的瑪亞。它是兩年前斯蒂文去山下買的,為的是給孤獨的小赫蒂增加一點樂趣。赫蒂太可憐了,在她的整個童年中,這隻黑底白花的牧羊犬是她唯一的伙伴,而她的童年正以3倍於常人的速度飛快流逝。當然,她本人不會覺察到這一點,不會有類似的悵惱,因為她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正常”的速度,這使旁觀的斯蒂文夫婦格外憐憫。 不過,這種囚禁生活快要結束了。他和蘇瑪已經決定,等赫蒂過完3歲生日就離開這兒,回到人類社會中去。他們早在不聲不響地為這一天作鋪墊,盡力使赫蒂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使她的新舊生活平滑銜接。在秋日的暖意和輕鬆的心境中,睡意漸漸襲來。他夢見導師斯蒂芬·克利在向他微笑,他懷中抱著那隻名叫吉莉的克隆豬,正在回答記者的提問。低頭看豬崽時,他的歇頂的腦袋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又看見蘇瑪在產床上輾轉,嬰兒哌哌墜地。嬰兒隨即睜開雙眼,雪亮的目光讓人驚惕不安。畫面跳盪著變模煳了,隨即靜止在一個恐怖的場面上。穿著夜行服的兇手拿著寒光閃爍的匕首,刀尖輕輕劃過嬰兒的面龐,那兒立即綻出一道血紋……

什麼東西劃過他的面頰,他不由得打了個冷顫。那東西又鑽進他的鼻孔,輕輕抖動著。斯蒂文響亮地打個噴嚏,從夢中醒來。一串清脆的笑聲從身邊逃向湖中,然後是撲通一聲水響。斯蒂文起身來到湖邊,那條小黑魚仍在快活地戲水,一邊狡黠地看著他。斯蒂文威脅地說:“搗蛋鬼,看我收拾你。”赫蒂格格笑起來。 “上來吧,時間真的不早了,媽媽要著急了。”瑪亞也蹲在岸邊用吠聲催促著。赫蒂爬上岸,從背囊中抽出浴巾擦乾身體,不慌不忙地套上連衣裙。她是一團火,是山中的精靈,斯蒂文讚歎著。她的生命力是那樣旺盛,你簡直能聽見電火花在她體內劈啪作響。 瑪亞跑到前邊帶路,在拐角處回頭望著他們。 “走吧,赫蒂。”爸爸說。赫蒂牽著他的左手跳跳蹦蹦地走著:“爸爸,今天我還要學開車嗎?”

“不學了,時間太晚了。”他笑著補充道,“其實你不用再學,你已經畢業了。”幾天前,斯蒂文忽然決定教赫蒂開車。蘇瑪說太早了吧,她才3歲呢,即使按她身體的實際狀況,她也只是個八九歲的孩子。但斯蒂文沒有聽她的勸告。他的動機是潛意識的,也許深埋心底的警惕並沒有睡覺。他想讓女兒多學一點護身的本領,不定哪天會有用的。赫蒂再次顯露了她過人的天才,僅僅3天時間,她就把那輛半舊的克萊斯勒車開得非常熟練。在門口崎嶇狹窄的石子路上,她不停地急加速、急剎車、急轉彎,汽車輪胎吱吱嘎嘎地怪叫著,把石子擠得四面飛迸。斯蒂文喜悅中帶點揶揄地想,等她再長兩年,法國一級方程式汽車大賽恐怕就不是男人的天下了。 赫蒂忽然想起一件事,回過頭來問:“爸爸,過了生日,你和媽媽要告訴我很多很多事情,對嗎?”

“對,過了生日你就是個大孩子了。你長得真快。” 他和蘇瑪決定告訴她一些真相,把她的身世之秘輕輕揭開一角,以便為將來的全部揭開作好鋪墊。赫蒂對此心癢難熬,她拉爸爸站住,狡猾地微笑著:“能提前透露一點嗎?只要一點點兒。”斯蒂文拍拍她的腦袋:“耐心等著,吃完生日蛋糕就告訴你。” 赫蒂聳聳肩,做個鬼臉,竄竄跳跳地跑到前邊去了。他們順著山溪邊的石子路往下走了兩英里,再向北邊的山上爬了一英里,藤蔓复蓋的石屋在樹叢後露面,蘇瑪在屋門口等他們。瑪亞吠叫著,用前爪推開了柵欄門,赫蒂緊隨其後,邊跑邊快活地喊著:“媽媽,我們回來了!” 蘇瑪笑著抱起小赫蒂進屋。按照3年來養成的習慣,斯蒂文在進門前要向四周巡視一番。夕陽已經沉到山後,暮色籠罩著靜謐的山野,只有後方的山頂上還抹著晚霞的金色光芒。斯蒂文走進高高的柵欄,用一把沉重的鐵鎖細心地鎖上鐵門。

可惜,他沒有看見山頂的樹叢中有兩點夕陽的反光,那是一具蔡斯望遠鏡在向下窺看,手持望遠鏡的,正是家在8英里外的那個隱居者,披著長長的紅發,臉上掛著獰笑,身上穿著才從紐約第五大街買來的夾克衫和西褲,口袋裡揣著查爾斯頓到紐約的來回機票。那是他8年來第一次離開自己的窠穴走到外邊世界,而且,正是為了這個小姑娘。 五天前,埃德蒙·克里克斯頓(他在隱居處的化名是喬治·林登)乘機飛往紐約。晚上八點,他站在“紅蛇”夜總會的門前。這兒仍是8年前的舊模樣,頭頂的霓虹女郎挑逗地脫著衣服,幾名黑鬼在人行道上游盪。一輛大道吉開過來,停在門口,幾名衣著光鮮的中年男人擁擠著下了車,腳步趔趄地湧進夜總會,看來他們已經灌得差不多了。兩名警察甩著警棒,漫不經心地走過來,其中一人注意地看了看埃德蒙。他心中不由扑騰兩下。

不要慌,他在心中嘲笑自己,這些年輕的警察崽子絕不會記得8年前一個通輯犯的模樣,何況我的面貌已經變了,已經被濃密的鬍鬚遮住了,就連我的親媽從墳墓裡爬出來也不會認出我的。他朝那兩名警察友好地笑笑,走進大門。 廳內是震耳欲聾的搖滾樂聲,血紅色燈光聚在S形看台上。觀眾散坐看台四周,最狂熱的看客則趴在看台邊上,貪婪地仰望著台上那具性感的肉體。脫衣舞女在看台上來回走動著,扭動著臀部,慢慢解開乳罩,那雙巨大的乳房無遮無掩地滾出來。她挑逗地在看台邊蹲下來,看客們興奮地吆喝著,把一張張大額紙幣塞到舞女窄如一線的內褲上。埃德蒙要了一杯馬提尼,遠遠地觀賞著。這些舞孃中不會有他熟識的舊人,在這個行當中,8年是太長的時間,他熟悉的那些舞女們早就揣著大把的美元去過正經生活了,或者把美元塞到毒品的無底洞中去。

“婊子,漂亮的婊子。” 他喃喃地自語道,惹得旁邊的一個白人看了他一眼,他沒有理會。 8年的隱居生活養成了他的自語毛病,現在這毛病已經根深蒂固了。埃德蒙也曾苦中作樂地想,也許某一天警察走近他時,他會自語道:“我是埃德蒙,我是通輯犯。”於是他的無期徒刑就結束了。 有那麼一個喜劇式的結尾倒也不錯,他嘲弄地想。 有時連埃德蒙自己也感到納悶,8年的苦行僧生活他居然能熬過來——想想8年前吧,那時的埃德蒙,那個漂亮瀟灑的外科醫生,哪個星期少得了女人?但自從上了通輯令之後,長期的恐懼和性壓抑磨蝕了他的性能力,他已經不再渴望女人了。 3年前,當漂亮的斯蒂文夫人來到山里成了他的遠鄰時,他的心中竟然沒有一點漣漪,從那時起他就確信這一點了。也許上帝的報應確實存在,雖然方式未免有欠光明——讓他患了陽痿,毀壞了他最大的人生樂趣。 他一邊呷著酒,一邊從容地打量著廳裡的人群。不久他在舞台邊看到了一個熟人,那個抱著雙臂立在陰影裡的黑人保鏢,他努力回想著,對,他的名字叫哈威特。他招手喚來侍者,把幾美元小費塞在他手裡:“再來一杯馬提尼,還有,告訴哈威特過來一下,就說是一個老朋友請他喝一杯。”侍者點點頭,端著托盤走過去,同保鏢低聲交談著。那個黑人扭過頭,狐疑地看著這邊,然後慢慢走過來。這是一個極為強壯的40多歲的男人,肌肉凸出,手臂上剌著兀鷹,手指上帶著金屬班指。埃德蒙示意他坐下,但他沒有入座,仍抱著雙臂疑慮地盯著他。埃德蒙把酒杯推過去:“請吧,我的老朋友。” 哈威特客氣而冷淡地拒絕了:“謝謝,我有工作。請問……” 埃德蒙呷了口酒,笑道:“你真的這麼健忘嗎?哈威特,8年不見了,威廉斯先生還在吧。”哈威特恍然悟道:“噢,你是……”來客的名字被他咽到肚裡,他認出這個長髮長須的男人曾是老闆的老搭檔,不過那時他一向是衣冠楚楚的。哈威特低聲說:“請你稍侯。”他急急到後邊去了,埃德蒙把目光轉向舞台,耐心地等待著。看台上,一個新的紅頭髮舞孃登場了,正在脫第一件外衣,她的崇拜者們開始大聲鼓譟。 12年前,38歲的埃德蒙·克里克斯頓是一個私人開業的外科醫生,技藝不錯,即使在紐約這樣的大都市裡,他也是小有名氣。所以他的收入很高,平時衣冠楚楚,舉止得體,與街區的各色人等相處得很好。不過,私下里他有一個小毛病,這也難怪,連聖人也不是十全十美的。這個單身男人喜歡女人,尤其喜歡那些十六七歲、裸著兩條美腿、不戴乳罩的女學生。這個愛好耗費了他不少金錢。有時候偶然疏忽,他會讓某個女孩子懷孕。這時他當然不會撒手不管,埃德蒙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男人。於是,他會暫時改行作一個婦科大夫,悄悄乾一次流產手術。當然,這是違犯美國法律的。不過,為了履行男人的責任,他只好把法律暫時扔在一旁了。 慢慢地,埃德蒙在這個行當有了名氣,很多並非他情婦的女人也來找他。而且他發現,幹這種事能得到可觀的收入,足以補償他在女孩子身上的花費。於是他非常投入地干下去。終於有一天事情敗露了。他被吊銷了行醫執照,懲罰性地派到巴西聖保羅的一個貧民醫院作實習醫生。那三年真是一段可怕的經歷。與燈紅酒綠的聖保羅市截然不同,它的郊區完全是另一個世界,遠在文明世界之外。低矮的山坡上擠滿了極為簡陋的鐵皮房子,沒有水電,沒有道路。驕陽下,鐵皮房子就像是地道的烤爐。下場雨就更糟,到處泥濘不堪、臭氣薰天。貧兒們鶉衣百結、面黃肌瘦,在垃圾堆上玩耍,尖聲笑著,喊叫著,似乎並不知道憂愁。有時埃德蒙會悲天憫人地想,仁慈的上帝為什麼要創造這些卑微的生命,投入人間煉獄來受折磨呢。 他在艱難乏味的生活中很快找到了補償。這兒的乞兒太多了,很多人沒有父母親人,即使有,那些終日在醉酒和勞作中麻木的傢伙們也從不關心兒女,不會在乎他們的肚皮上是否多了一條刀口,腹內是否少了一個腎臟。 那裡有一個組織嚴密的器官走私網,埃德蒙的才華和技能充分得到了施展。在這兒,美國來的“紅頭髮醫生”很快有了名氣。他在聖保羅乾了兩年,金錢滾滾而來。他常常乘飛機回到紐約(或拉斯維加斯和洛彬磯),在醇酒美女中享受一番,再返回聖保羅。如果不是一念之差,他可能還會一直幹到今天。那是緣自美國(記得是華盛頓?)一個主顧的訂貨,這位主顧不要腎臟,他想要一顆健康的心臟,因為他是一個慈愛的父親,他的8歲女兒患先天心髒病,已經病入膏肓了。為了救活女兒,他願意出任何高價。埃德蒙對於是否接這樁業務曾猶豫過,原因很明顯:人有兩顆腎臟,但只有一顆心臟。腎臟摘掉一個,人仍能活下去,心臟摘掉就只能留下一具屍體了。 不過,3000美元的誘惑力更大,況且,走私者答應找一個“最乾淨”的孤兒,不會有親屬來追查,手術後的屍體也由他們負責妥善處理,於是他最終答應了。兩天后,手術台上躺著一個10歲左右的混血少年,衣服襤褸不堪,但身體發育相當不錯,肢體勻稱,這在瘦骨嶙峋的乞兒中是很少見的。模樣相當俊秀,金色頭髮,眼睛緊閉,鼻翼處微微顫動著。看來,為了感謝顧主的慷慨,那些“獵頭者”這次挑選得非常認真。少年處於全身深度麻醉中——他不必再醒來了。這次手術只需保證心臟的新鮮,不必管那具身體的死活,所以今天的手術實際是非常容易的,甚至不需要外科醫生,找一個屠夫就行。在那具小身體上劃下第一刀前,埃德蒙一直忐忑不安。除了所剩無幾的良心自責外,主要是對個人利害的考慮:畢竟,殺人和單純的盜賣器官是不能等同的,這一刀下去,他就不能回頭了。但他很快為自己找到了道義上的理由,看看那位怀揣10萬美元來購買器官的富豪吧,他難道不知道這種交易之後的血腥?但金錢是一種有效的絕緣劑,可以使他們遠離罪惡,心安理得地作優雅的紳士和仁慈的父親,警察們一般不會去找他們的麻煩。比起他們,埃德蒙覺得自己太值得同情了:至少他沒有那些人的虛偽,至少他是靠出賣自己的技能來賺錢,還要提心吊膽地提防警察呢。於是他心安理得地割下了第一刀。 3000美元撥進了他的帳戶,埃德蒙準備揣上這筆錢回紐約物色一個性感的姑娘。但是非常不幸,那些天殺的走私犯違背了諾言,他們的“妥善處理”只是把屍體扔到荒郊,薄薄地蓋上一層土。非常不幸,這具屍體被野狗拖出地面;非常不幸地被人發現少了心臟;又非常不幸地傳到《聖保羅日報》一位記者的耳朵裡。 在追捕之網收緊時,埃德蒙機警地逃脫了。美國警方和國際刑警組織簽發了紅色通輯令,但埃德蒙憑著野獸的狡黠,反倒逆流而上,用買來的假護照返回美國,隱居在阿巴拉契山脈的西麓。他平安地度過了8年,直到一條肥美的羔羊自己走近狼窩。 十幾分鐘後,黑人保鏢走出來,向他點點頭。他隨保鏢穿過狂熱的看客,穿過後台的化妝間。屋裡滿是化妝品的氣味,才下場的那位舞女正在吸煙,仍裸露著大得嚇人的乳房。另一個準備上場的舞女已經穿好帶豹紋的短衣短褲,正在讓人為她安裝豹尾。在美人堆中討生涯的保鏢全然沒有憐香惜玉的習慣,粗魯地把她們擠到一邊兒,招來一頓粗野而親暱的咒罵。 保鏢領他在辦公室的門口停住,敲敲門:“威廉斯先生,他來了。”然後扭開房門,閃在一旁。埃德蒙走進辦公室,門在他身後關上。肥胖的威廉斯像只皮球一樣滾過來,滿面笑容地舉起雙臂:“啊哈,埃德蒙!真高興能見到你。”他把來客擁到懷裡,親熱地吻吻對方的面頰,“我很欽佩你,你是一條最狡猾的狐狸。8年前,美國警方和國際刑警組織撒下的那張大網也沒能網住你。”埃德蒙微嘲地說:“你該慶幸的,如果我被捕,你能安安穩穩坐在這兒嗎?”威廉斯笑了:“沒錯,我十分感激。這些年我一直在留意你的動靜,我不相信你會真的銷聲匿跡。”他拍拍對方的肩膀,“需要我幫忙嗎?也許,你準備重新開始你的老本行?” “對,我手邊已經物色好了一個很好的獵物。” “太巧了,正好一個慷慨的主顧今天找上門來,要為自己的兒子買一隻腎臟。” “可以,5萬美元。” 威廉斯吃了一驚,“5萬?你竟然要價5萬?”他嘲弄地說,“你一定是丟生的時間太長了,忘了流行的價格表。而且我告訴你,這些年因為醫學的進步,器官市場多少有點萎縮,價格比那時還要低一些。”他咕噥道,“5萬!一顆絕好的心臟也要不到這個價錢。” 埃德蒙冷靜地說:“不,我並沒有發昏。我這次提供的是最好的貨色,是永不衰老的器官。我知道你現在不會相信我的話,那就請你看看3年前8月~10月的報紙,什麼報都行,找一找有關海拉的報導。然後咱們再繼續談價錢。” 威廉斯顯然很不以為然,但他耐著性子說:“好吧,我馬上派人去查,請你稍候。你想喝點什麼?要不,我給你叫來一個很有味的女人?我想這幾年你不一定享受過。” 埃德蒙冷淡地說:“謝謝,我對女人已經沒興趣了。” 威廉斯真正吃驚了,甚至比聽到5萬的報價更為吃驚,瞠目良久,才憐憫地說:“真的嗎?我簡直不能相信。如果這不幸是真的,你賺錢還有什麼意義?不過,隨你的便。” 40分鐘後,威廉斯推門進來,面有喜色:“我已經查到了,確實是好貨色。”他沉默一會兒,謹慎地說,“不過我仍不能出那樣的高價,請你耐心聽聽我的理由。首先,我要說服我們的顧客相信這件事——畢竟它的'永不磨損'只是理論的推測而不是業經證實的事實。再者,這種特殊的貨色會不會不太穩定?會不會產生意想不到的變化?第一次使用它要擔著一定的風險。不過我向你承諾,如果這次使用情況良好,令人滿意,下次我會把價錢提上去。行嗎?咱們都是通情達理、有諾必信的商人。” “好吧。” 他們經過短時間的討價還價,敲定了1萬5千美元的價格,預付一半,要現金。威廉斯問:“需要助手和器械嗎?我可以幫你解決。” 埃德蒙搖搖頭:“謝謝,我自己解決吧。”他不想使用威廉斯提供的助手,因為那會暴露自己的地址,他要盡可能地保護自己的獵物,那可是價值數百萬美元的奇貨。 “你只用給我一隻便攜式的冷藏箱,一支麻醉槍,再把剩下的7500美元準備好就行。” “好的。你現在就走?真的不需要一個女人?”威廉斯好奇地問。 “不要。謝謝你的慷慨。” 現在埃德蒙已經返回山中,在山頂的松林中用望遠鏡窺伺著他的遠鄰。牧羊犬進屋了,女主人抱上女兒,男人觀察了四周後進門。埃德蒙不知道今天是女孩的生日,但他感受到了洋溢在這個家庭中的特殊的歡樂。他取下望遠鏡,喃喃地自語道:“一切正常,我的小乖乖,老海盜伯伯回家去等著你。” 他轉過身,在蒼茫的暮色中向自己的房子走去。在那兒,一個叫哈姆的老搭擋已經購齊了手術器械和藥品,正在為他的獵物準備手術床。哈姆是個長相齷齪的傢伙,有著狗一般的忠誠、耗子般的膽怯和糞龜子般的勇敢——最後一條是指口袋裡裝有大把美元的時候。在8年前的搜捕中,他沒有被牽連在內,為此他對埃德蒙感恩不盡。所以,當埃德蒙把500美元放在他面前時,他痛快地答應了。他聽到了輕微的汽車聲,那是哈姆把他的汽車開來了,藏在石子便道旁的橡樹下,晚上要用到它。好,蛛網已經結好,只等凌晨動手了。他打開自己的柵欄門,高興地自語道:“再見,我的小乖乖,咱們深夜見。” 石牆上爬滿了爬牆虎,濃密的藤葉复蓋了屋頂。這是一幢百年老房,花崗岩的外牆顯得十分粗糙,湮透了歷史的蒼涼。屋頂的藤葉中,一口拋物線型衛星天線倒是閃亮如新。石屋背靠著半面山坡,其它三面由粗壯的5英尺高的鐵柵欄圍繞著。三年來,斯蒂文夫婦自願切斷了同外界的所有聯繫。在他們購房時,舊主人說:“我沒有電話,我想你們也不喜歡外界的打擾。”他說的不錯。斯蒂文夫婦在這兒安頓下來後,只有很少幾次與家里通話問問安好。他們十分謹慎,總是跑到500公里外的法蘭克福去打電話,也從不向家人透露他們的居處。 這間石屋同外界的聯繫只有三條途徑:一口衛星天線,它把無線電訊號傳送到一台大屏幕電視中;一根電纜,它為石屋送來電能;一條簡易石子路,通過它運來日常用品。斯蒂文只能以電視和電腦來維繫女兒同世界的聯繫,為她返回人類社會作點準備。 三年前,三人坐著克里奧的直升機從費城飛到西弗吉尼亞州,然後坐著一輛半舊的克萊斯勒車在公路上逃亡。那時他們的名字分別是保羅·雷恩斯、蘇瑪·羅伯遜和海拉·羅伯遜。他們原是向西開,等克里奧先生的直升機在空中消失後,迅即掉頭向東。他們不是不相信可親的老克里奧,但為了海拉的安全,不得不事先堵住一切可能的漏洞。 後來,他們用5000美元的低價買下這幢簡樸的石屋,在這裡定居下來。此後的三年相當平靜。從電視上看,關於海拉的歇斯底里症由於失去了目標,逐漸平息下來。海拉發育良好,也十分聰明。她的唯一問題是發育得太快了,而且不僅身體,她的心智成長也同樣快速。保羅一直盡力向她的小腦瓜裡灌輸知識,勉強能趕上她的消化速度。不過,她的超速生長已被逐漸習慣,成了“新高度”上的正常。這種“快速生長”有時仍能引起模煳的恐懼,使保羅聯想起癌細胞無限繁殖的兇惡天性。但總的說來,這種恐懼逐漸淡化,衰減為弱不可聞的回音。想想吧,終日廝守著這個快活天真、笑面如花的女兒,怎麼可能保留這種陰暗的想法? 不過,保羅始終保留著一份擔心,他時刻睜大眼睛看著海拉,看她會不會出現其它的不正常。想想四年前,當他開始致力於“激活”一個沉睡的生命時,他一直抱著廉價的樂觀主義,認為只要邁過“激活”這道技術難關,一條生命就會完全正常的生長。這實在是一種年輕人的淺薄。生命遺傳是自然中最複雜、最精細的過程,即使正常人的遺傳中也時時出現錯誤,這是不可避免的,是由數學上的機率所決定的。那麼,憑什麼斷定海拉細胞在激活後就會精確穩定地展現正常生命的軌跡?他想起一種病例:正常人一旦失聰後,說話能力會逐漸衰退,發音越來越模煳和怪異。這是因為,人的語言能力不是堅硬的靜止的,它永遠處於不穩平衡。只是靠著龐大的人口基數所形成的自我校正能力,才能維持發音的相對穩定。失聰者喪失了校正手段,發音就逐漸漂移開去。海拉細胞已在單細胞狀態下活了22000代(人類的22000代相當於45萬年了),它們又該積累了多大的漂變?有時保羅暗自慶幸,為海拉的“基本正常”而慶幸。因為這種正常純屬僥倖,而“不正常”才是機率最大的結局。 燈熄了,蘇瑪端著蛋糕出現在餐廳門口,三支蠟燭散射著溫馨的金光。蛋糕剛烤好,基體還是熱的,頂面是是漂亮的奶油花和“生日快樂”一行字。海拉閉上眼睛許完願,吹熄燭火,高興地切開媽媽自製的蛋糕:“爸爸,這是你的;媽媽,這是你的。這一大塊是瑪亞的,瑪亞,夠吃嗎?”保羅和蘇瑪並肩坐著,相視而笑,心頭充盈著金黃色的溫馨。蘇瑪的體溫透過薄薄的家居服傳過來,變成麻酥酥的電擊感。保羅笑著,把蘇瑪攬緊一點兒。三年來,兩人的感情維持著微妙的平衡。白天,當著海拉的面,他們一直扮演著一對恩愛夫妻。時間長了,他們常常不由得產生錯覺,似乎他們本來就是夫妻——當然他們不是,保羅的妻兒還在1000英里外盼著他呢。所以他們一直克制著自己。當一次吻別、一次擁抱、或無意窺見對方的裸體而激起慾火時,他們都盡力壓下去。這使他們一直保持著初戀情人般的感覺。 他們最終沒有邁過那條界限,他們仍然是朋友,非常親暱的朋友。 海拉狼吞虎咽地吃著蛋糕,她的飯量常常超過爸媽的總和,還不耽誤在飯桌上嘰嘰喳喳地說話。不過今天這隻小百靈反常地安靜,不停地抬起頭盯著父母。等到爸媽都吃完,她也放下刀叉,非常平靜地看著父親:“爸爸,你該告訴我了吧。你答應過,等我3歲生日後就告訴我很多事情。”保羅笑著看看蘇瑪,蘇瑪用肩頭觸觸他,低聲說,還是你說吧。保羅欣喜地看著女兒,緩緩說道:“對,小赫蒂,我們確實要告訴你好多話。因為我們已經決定,在你過了3歲生日之後,就要帶你回到人類社會中去。” “就是電視裡的地方?” “對。” “太好了!”海拉歡唿起來,眸子異常明亮,跳盪著對新生活的嚮往。保羅心頭微微發苦,定定神,繼續說:“赫蒂,3年前,你剛生下來時,我們帶著你躲到這個荒僻地方。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海拉點點頭:“猜到一些。我肯定與其它孩子不太相同。爸爸,電視上過3歲生日的孩子都是些小不點兒。按我的身體發育情況看,我大概相當於正常人的8歲了。” 雖然平常已習慣於拿“8歲孩子”而不是“3歲孩子”來看她,保羅仍為她的觀察力高興。他點點頭說:“對。由於醫生們還不知道的原因,你生下來後顯示出很多異常之處,如果讓你留在人類社會中生活,可能有人把你看成怪物。所以我們帶著你跑到這座山里,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現在你已經長大,身體發育正常,我們可以離開這兒了。當然,你身上仍有一些超常之處,比如,正像你剛才所說,你的發育速度比正常孩子快,大約為3倍,你的飯量也是正常人的3倍。” “我會長成巨人嗎?就是格列姆遊記中的巨人?” “不會,我想不會。還有,你的神經反應速度也比正常人快。” 海拉笑道:“我也覺察到了,我常常奇怪,你們說話呀,走路呀,總是慢騰騰的。不過我現在已經習慣了,習慣了按你們的節奏來調整自己。” “還比如……” “還比如我的小紫蛇。” 保羅和蘇瑪都笑了:“對,比如你的小紫蛇。” 海拉3個月大時,保羅和蘇瑪就發現了這種異常現象。那時她還不會說話和走路,每天在地毯上爬來爬去,從沒有疲累的時候。有時蘇瑪去拉她,兩人的手指將要接觸時,指尖間就會發生輕微的爆鳴聲,一條細細的、幾毫米長的紫色電芒會在瞬間閃過。它能給皮膚上留下不算厲害但相當尖銳的剌痛,海拉常咧著嘴哭起來。 那時正是對海拉的異常現像草木皆兵的時候,蘇瑪驚惶地問保羅:這是怎麼啦?這是怎麼啦?保羅笑著解釋,這個現象倒是正常的,連他本人也有。他在舖有地毯的干燥房間走動時,也常常積累起靜電,然後,與別人握手或觸摸銅把手時,就會產生這樣的電芒。不同人積累靜電的能力是不同的,據測定,有人的靜電電壓可高達10萬伏。海拉的新陳代謝比正常人遠為旺盛,因此,靜電積累更強一些也是情理中事。 蘇瑪放心了,撫慰著女兒止住哭聲。但此後,他們發現這種正常之中仍包含著異常。海拉體內的靜電過於強大,即使天氣並不干燥,即使並沒有誘發靜電的地毯,她也照樣能放出巨大的紫蛇,隨時隨地都行。海拉長大後把它當成了有趣的玩具,練到收放自如的境地。保羅告誡她不要玩這種危險的遊戲,但從心底講,他並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他真正領會“小紫蛇”的威力是在半年之後。那時海拉已經能夠說話和滿地亂跑了。蘇瑪做家務時,保羅就領著他到湖邊去玩,跑累了,躺在如茵的草地上休息。一天下午,快要回家時,海拉忽然指著草叢中好奇地喊:“蚯蚓,好大的蚯蚓!” 保羅扭過頭,立即出一身冷汗,那是一條兇惡的響尾蛇,昂著頭,正用頰窩處的紅外線探測器探查3米外兩個恆溫生物的體溫,即將開始進攻。保羅出外時總是隨身帶著手槍,他小心翼翼地向後褲兜里摸槍,一邊低聲穩住海拉:“海拉,乖乖地不要動,這是一條毒蛇,等爸爸開槍打死它,你千萬不要動,聽見了嗎?”他的動作極其小心,但還是惹惱了響尾蛇,它突然發動進攻,像閃電一樣撲過來。保羅驚叫一聲,怔住了——他確實看到了閃電,一束紫色的閃電。響尾蛇斷成了兩截,在地下扭動著,斷口處是焦黑的燒痕。海拉右手的食指仍指著它,左手還含在嘴裡,呆呆地看著死蛇,眼光中是惶惑和好奇。不知道那道紫芒是如何發出的,很可能海拉不是有意而為,而是因蛇的突然躍起和爸爸的驚叫而激發的下意識動作。紫芒擦著保羅的左脅掠過,在衣服上燒出一道焦痕,空中留下濃烈的臭氧味道。保羅怔怔地看著女兒,在遇救的驚喜中慢慢滋生了纖細的恐懼。她今天殺死了一隻毒蛇,救了爸爸,明天也許會在有意無意中留下一具人的屍體!而這是人類社會絕對不能容忍的,因為,保羅苦澀地想,她可是一直被社會看作異類啊。 從那之後,他多次嚴厲地告誡女兒,不要玩這種危險的把戲。這會兒他又鄭重告誡道:“回到人類社會後,要盡量隱藏這些特異之處,特別是不要玩你的小紫蛇。也許它會引起一場大火,或誤傷一個親人,給你留下無窮的悔恨。你能記住嗎?” 海拉莊重地說:“能記住。爸爸,自從你說過之後,我一直沒有玩這個遊戲——雖然有時很想玩。”她忍俊不禁地笑了,保羅欣慰地說:“我們知道你是個聽話的孩子。還有,你的飯量是沒辦法掩飾的,也不用掩飾,你只管可著你的肚量吃下去。至於你的發育太快,我們想還是要盡量掩飾。比如,我們會經常遷移到陌生地方,使你能自然地融入新朋友中去。好嗎?” 海拉非常認真地點頭,又問了一個問題:“爸爸,如果我的生長速度是你們的3倍,十二三年後我就會同你們一樣大,然後我就會變得比你們還老。這多可怕呀。”她憂心忡忡地說。保羅和蘇瑪再次為她的聯想力感到驚奇,說到底,她只是一個自然年齡只有3歲的孩子呀。保羅想說:不,你不會衰老,因為海拉細胞在22000代的離體生活中很可能已經忘了衰老和死亡的指令。不過,這些話當然不能說透。他略為思考後說:“不,科學家普遍認為,你在長到8歲,也就是正常人的24歲時,就會停止生長。那時你就會不折不扣地變成一個正常人了。” 海拉樂得拍手笑道:“那時我再也不用欺瞞別人了,對吧。” 一直笑而不言的蘇瑪這時才開口:“對,孩子。這5年很快就會到的,那時你就完全和普通人一樣了。” 海拉高興地點點頭,但旋即陷入沉思。她皺著眉頭輕聲自語:“為什麼?”保羅奇怪地問:“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我會有這樣的異常。我想任何異常總有它的原因。” 保羅與蘇瑪對望著,不免尷尬。不錯,她說到了問題的核心,但這正是他們要盡力遮掩的。他小心地說:“這點原因先存放在爸爸媽媽心裡,等你長大一點再告訴你,行嗎?我們不會永遠瞞你,但現在你還太小,你不會理解的。” “好的,你們先替我保存著吧。”海拉快活地說,發亮的眸子轉了兩圈,忽然狡黠地說:“爸爸,媽媽,其實我也知道一些秘密呢。” 蘇瑪好奇地問:“是嗎?什麼秘密?” 海拉神秘兮兮地笑著,好久才說:“我知道你們不是我的親生父母,至少一個不是。”兩人真的震驚了,交換眼神後,蘇瑪含笑問道:“喲,這可是個大秘密。你怎麼會有這個想法?”海拉得意地說:“我會推理唄。從電視上我知道,父母是不同種族時,兒女是混血兒,混血兒的外貌與父母都不同,可以說是父母的綜合。可是我完完全全是個黑人,卷頭髮、厚嘴唇。所以,媽媽大概不是我的親媽媽,對吧。” 蘇瑪看看保羅,一時無話可說。他們無法告訴孩子:蘇瑪確實是你的“生”母,用自己的卵子和子宮孕育了你。不,透露這些情況難免涉及到那個可怕的字眼:癌,而這是蘇瑪無論如何也不願捅破的。即使無法終生保守這個秘密,至少也要等到孩子成年之後呀。 兩人在考慮著飾詞,但海拉已從他們的表情中確認了自己的推理,她乖巧地偎在媽媽懷裡:“媽,即使你不是我的親媽媽,我也會一樣愛你,一生一世!媽媽,你愛我嗎?” 她一邊說,一邊像雞啄米似地在媽媽臉上吻著,說一句吻一下,像是為她的稚語點標點。蘇瑪被她逗笑了,緊緊把她摟到懷裡:“孩子,乖女兒,媽媽當然愛你,一生一世!”海拉安靜下來,輪番睃著父母,嘴角扯動著,努力忍著笑意。保羅威脅地說:“小黑鬼,你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海拉忍不住笑了:“爸爸,我剛才的活還有一條證據呢。” “什麼證據?” 海拉得意地宣布:“我知道孩子的父母都是睡在一張床上的,電視上都是這樣。可是你們從來不!我發現,每天晚上,只要我一睡著,你們就分開了。有幾次,夜裡我特意起來看看,你們仍是各睡各的房間。你們吵嘴生氣了嗎?根本不像。那你們為什麼不在一塊兒?今晚就睡一塊兒吧。”兩人臉上都泛起紅暈,異樣的感覺同時撞擊著兩個心房,似乎能聽到諧調一致的節律聲。海拉這些話既像成熟,又像孩子氣,弄得這對“父母”十分狼狽。當然,狼狽中也隱隱流淌著喜悅。海拉快活地拍手笑起來:“我說對了!我說對了!我現在就去把你們的睡具搬到一塊兒!” 保羅趕忙拉著她,無奈地說:“我和你媽會辦的,用不著你去。你呀,真叫人沒辦法!”他暗暗搖頭。為了今天同女兒的談話,兩人早就反复醞釀,沒料到真正開始談話時,女兒卻成了對話的主角。女兒的聰明,還有她山泉般清洌的親情,著實讓他欣喜。她的生理年齡只有3歲,但她心計之周密,思維之清晰,幾乎趕得上成人了! 晚飯結束了,臨走海拉調皮地說:“爸爸,最後一個要求,能否透露我的真實姓名?”不等爸爸反駁,她就流暢地說:“這是顯而易見的。既然你們不是斯蒂文夫婦,我當然不是赫蒂·斯蒂文。”保羅脫口說道:“對,你的真名叫海拉,海拉·羅伯遜。羅伯遜是你母親的真實姓氏。不過這個名字暫時不能對外講,能記住我的話嗎?” 海拉點點頭,目光很困惑。在她的推理中,斯蒂文應是她的親生父親,不僅因為兩人都是黑人,而且……你看吧,兩人的面貌多麼相像!但自己為什麼隨“並非生母”的母親的姓?她閉上嘴,把這些疑問暫存心底。 海拉並沒有忘記自己的話。晚飯後,在看電視和玩耍的空檔,她偷偷溜到爸爸的房間,抱上毛巾被、枕頭,搬到媽媽屋裡。然後回到遊戲間,佯作無事地繼續玩耍。但是,由於心中藏了一個秘密,她的眉尖始終有喜悅在跳動。保羅和蘇瑪都看到了她的小動作,也體會到她的苦心,便相視一笑,輕輕握住對方的手。 9點50,海拉回到自己的床上,目光仍然跳動不定,偷偷地、急切地觀察著事態發展。保羅為她蓋好毛巾被,感慨地想,她仍是3歲孩子的童心啊。他故意沒有關上海拉的房門,在她的偷窺中來到蘇瑪的臥室。他想,這會兒海拉該放心入睡了。 蘇瑪已經浴罷,換上了輕薄的睡衣,薄紗之後胴體纖毫畢現,面龐微紅,目光中是含蓄的等待。他們不是夫妻,但在一間屋裡生活三年,友情的泉水早發酵成愛情的美酒了,現在,海拉的一句稚語揭開了酒壇上的封泥。蘇瑪的小腹處熱流勃勃跳動,倚在床頭,等著保羅沖了澡,換上睡衣。保羅過來把蘇瑪攬到懷裡,熾熱的激情像重錘一樣,交替敲擊著兩根琴弦。保羅低聲說:“蘇瑪,我真的很抱歉,維多利亞……” 很久她才明白保羅是在拒絕:蘇瑪,我愛你,我迫切地想要你。但我不能這樣作,我並不是古板的清教徒,對這樣美好的情感,上帝也會原諒的。但是,我有妻子維多利亞……保羅想起3年前,在他們倉促決定逃亡時,曾在電話中匆匆同妻子告別。妻子維多利亞冷冷地問:蘇瑪小姐是你這個決定的原因嗎?在你的天平中,自己的妻兒佔有多大份量?他苦笑著對妻子說:我的決定不是為了蘇瑪,你有這種想法我很難過。現在認真想想,妻子說的也有道理。他陪蘇瑪逃亡是多種因素促成的,有對海拉的責任感,有對奶奶血緣的關注;但無可否認,明媚動人、情意脈脈的蘇瑪小姐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如果這時同蘇瑪有歡情,他無法排除對妻子的負罪感。 蘇瑪已從一時的衝動中平靜下來,吻吻保羅作為結束:“休息吧,你睡哪兒?還過去嗎?”保羅對她的冷靜十分欣慰,笑道:“我就睡這兒吧。我相信海拉今天夜裡一定會來偷看。” “好的。” 兩人翻過身睡下,努力壓抑著心跳。等蘇瑪朦朧入睡後,保羅忍不住欠起身,默默地看著蘇瑪動人的曲線。他吻吻她的額頭,低聲咕噥道:“真盼著有一天……” 蘇瑪沒有睜眼,但抬起手拍拍保羅的臉,口齒不清地說:“會有那一天的,睡吧。” 海拉趴在門縫上,看著爸爸媽媽相擁上床,滿意地笑了。她並不知道此舉的含意,但她本能地知道那一定是件美好的事情。她關上門,躺到床上。門隨即被輕輕地推開,瑪亞非常家常地甩著尾巴進來,竄到她的床上臥下,友好地舔著她的胳臂。 瑪亞是睡在院子裡的狗舍中,但臨睡前的告別已是例行日程了。海拉很喜歡這個不會說話的朋友,它的黃眼球是那麼幽深,裡邊裝滿了友情和理解。她輕輕捋著瑪亞的背毛,高興地說:“瑪亞,我們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了,要到電視裡那些熱鬧的地方。你高興嗎?”瑪亞輕聲吠著,表示了自己的態度。 海拉每天都要看電視,她對電視裡的世界已經非常熟悉了,但她從未想過自己(!)也能走入那個世界。她憧憬著明天的生活,興奮之鎚輕輕敲擊著心弦。 “瑪亞,爸爸說我的身世是一個秘密,你能猜到是什麼秘密嗎?” 瑪亞困惑地看看小主人,沒有應聲。 記得隨爸爸觀察星空時,海拉曾忽然萌發奇想:“爸爸,能用望遠鏡看到地球嗎?”爸爸笑著說不能。你無法站在地球上去看地球,這個事實象徵著一種哲理:“自我”是最大的秘密。爸爸還說,哲學家們設計了很多邏輯悖論,諸如“萬能的上帝能否造出一個連他也舉不動的石頭”等等,所有悖論都緣於一個“我”字,被稱為自指悖論。 “我”是一個黑洞,是一個陷阱,無往不勝的邏輯之艦一到這兒就會被吞沒。海拉沒有完全聽懂爸爸的話,但這並不妨礙她對自身的秘密產生極大的興趣。沒錯,我的身上一定有重大的秘密——既然我有這麼多的特異之處。那麼,我是外星人的孩子嗎?或者是科學女神的女兒?時鐘敲響11點,瑪亞跳下床,很有禮貌地向主人搖搖尾巴,用嘴撥開房門,到院裡去了。海拉也跳下床,躡手躡腳地走到媽媽的臥室前,從門縫裡張望,沒錯,爸爸今天沒有離開這裡,他們親親熱熱地擁在一起。她高興地笑了,回到床上,很快進入夢鄉。她夢見了絢麗的新生活。此刻,她的父母也在夢中留連,在夢中跋涉。蘇瑪夢見了父親老約翰和病中的母親多娜,保羅則逆著時間之箭回溯,重溫了幾年來走過的路程。那是從一頭叫吉莉的克隆豬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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