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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二、仇恨

類人 王晋康 10469 2018-03-14
齊洪德剛和任王雅君並排坐在窗前。自從2085年人大常委會通過了中國人姓名法之後,所有人都採用由父母姓氏首字合成的雙姓,這是為了減少重名現象,便於計算機管理。兩人身後是齊洪德剛的居室,單身漢的居室,但已經有了女性之水的滋潤。屋裡收拾得井井有條,一塵不染,茶几上的文竹,牆角的天竺葵都剛剛澆過水,青翠欲滴。書桌上是一台2124年款式的新電腦,傍著一台米黃色的檯燈,牆邊立著鋁合金的音像資料櫃,裡面塞滿了光盤。兩人緊緊偎依著,兩隻手互相扣緊。 窗外則是一間寬敞的病房,天花頂很高,牆壁是令人舒心的淡藍色,牆壁腰間是一排不銹鋼扣板,內中藏著各種線路和管道,牆角有一個監測台,上面是遙控的血壓、體溫及心跳測量儀。屋內只有一張病床,一個面容嬌嫩的女病人面朝這邊坐在床上。一位護士進來了,柔聲向病人問了安好,到監測台前打出監測參數,然後離開了,輕輕帶上房門。她的行走十分輕盈,就像是在水面上滑行。

齊洪德剛隔窗誇張地喊:“媽耶,我真不敢認你了!現在,你比雅君還要年輕呢。” 面容嬌嫩的女病人嫣然一笑,伸手摸摸自己的面頰,“是嗎?真的,換皮膚手術十分有效,也沒有什麼痛苦,他們使用的是'皮膚細胞自動生成法',價錢也不高,只有二十萬元。”她的面容像少女一樣嬌豔,但語氣又顯然帶著老人的滄桑,聲音略顯嘶啞和疲憊。 “這個手術——你爸爸還不知道呢,我很想知道他看我第一眼時的感覺。”德剛媽綻出微笑,轉了話題: “這就是雅君吧,二十五歲,職業是髮型設計師,身高165米,指紋是七箕三鬥,孤兒,十年前父母同時死於一起飛機災難。你看,我對她早就了解了,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一直瞞著我。”她的不滿溢於言表。齊洪德剛有點兒尷尬,扭頭看看未婚妻,雅君忙接口說:

“伯母,我們沒有瞞你,那時我們只是同居,不知道能否走到締結婚約這一步。我們是昨天商定結婚的,今天就趕緊通知你。” “什麼時候結婚?” “馬上就去登記,伯母,我和德剛相戀很深,我們一定會白頭到老的。” “好,我很高興,你是否要改稱唿啦?”她笑著問兒媳。 雅君溫婉地笑著,馬上改了口:“是,媽媽。” “我馬上通知你爸爸趕來,讓他知道這個喜訊。雅君,你打算懷孕嗎?”她直率地問。雅君和德剛目中都掠過一波惶恐,他們的應答略有停頓。媽媽說:“雅君,不要罵我多管閒事,這件事我已同德剛談過多次,但他躲避著不給我明確的答复。在這個問題上我是老腦筋,我看不慣時下的年輕人,為了保持體形,為了不受痛苦,一窩蜂地採用體外生育法。這個時髦你們不要去趕。只有採用自然生育法,懷胎十月,體會到胎動、臨產的陣痛、初乳……只有真正經過這個過程,媽媽才能和兒女們建立起深厚的血脈之情。”她緩和了語氣,開玩笑地說:“你們可能在心裡不服氣:當媽的不也在趕時髦嗎?當媽的做了換皮膚手術,打扮得像個小妖精。不過孩子們,你們還是多考慮考慮我的意見,那是切身之談。老實說,如果不是自然生育,我和德剛不一定有這樣濃厚的母子之情。”

他兒子是一位身高190米的大漢,肩膀寬闊,濃眉大眼,在媽媽面前十分順從。不過,顯然他有難言之隱,低下頭不說話。雅君推推他:“德剛,你去把我給媽買的禮物拿來。”支走了未婚夫,雅君低聲急急地說: “媽,不要埋怨他,原因在我這兒。十年前的那場飛機事故損傷了我的生殖系統,醫生說很有可能喪失生育能力,正是因為這一點,德剛一直對你瞞著我們的關係,他知道你的期盼,怕你失望。我們肯定要孩子,但可能要採用體外生育法了。媽,昨天我和德剛還在商量是不是告訴你真相,後來決定還是實言相告。媽,對不起你了。” 媽媽皺著眉頭打量著她,雅君個子很高,體態豐滿,是一個性感型的姑娘。不過她的表情深處有一種只可意會的愴然,也許這是十年前那場災難留給她的陰影。德剛媽的眉峰隨即舒展開來:“沒什麼,這是特殊情況,我會諒解的,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要孩子?”

“一年之內吧。” “行啊,如果採用體外生育法,我建議你仍採用自然哺乳——未懷孕的女人仍可用醫學手段引出乳汁,我想你肯定知道吧——那樣多少是個補償。真的,當你步入老年時,回味起嬰兒吊在乳頭,為他輕聲哼催眠歌的情景,那將是一筆很可寶貴的遺產。” “媽,我會記住你的話。” 德剛返回到窗台,看看雅君的目光,知道兩個女人已經把話說透。他沒再多說什麼,只是把一個小禮物遞給媽媽,是個嵌金的小圓鏡。他說這面鏡子內含錄像系統,當你梳妝滿意後只要按一下左邊的按鈕,就能把此刻的面容留影,輸到電腦中。德剛媽看了看,誠摯地表示感謝,說趕緊給我寄來吧,再見了孩子們。德剛按動一個開關,窗後的虛擬景色刷地消失了,實際上,德剛的媽媽此刻在三百公里外的鄭州。

已經是晚上七點,屋內沒開燈,德剛和雅君默默摟抱著,一言不發。屋裡籠罩著濃重的暮色和濃重的愁緒,不像是新婚前的氣氛。現在是早春天氣,窗外——真正的窗外,不是剛才的虛擬場景——疏星淡月,迎春花叢藏在窗下的陰影裡。再遠處是街心花園,一對情侶不顧早春的寒意,正立在花陰中擁抱親吻。德剛把女友的頭摟到胸膛上,輕輕吻著她的柔發,猶豫地說: “雅君……” 雅君忙摀住他的嘴,她掙開男人的擁抱,打開屋裡所有的彩燈,關上窗簾,又打開CD機,問:“要什麼曲子?中國的、西方的、還是印度的?”德剛說要一個中國的吧,要“春江花月夜”。於是,悠揚邈遠的古箏聲響了起來,音質極為清晰,能聽出撥弦瞬間的嘶啞。雅君把未婚夫拉到客廳中央,慢慢為他脫去衣服、襪子和鞋子;赤裸的德剛又為雅君慢慢剝去所有的包裝,兩人裸體相擁,走向浴室。

浴室的熱水已經放好,瀰漫著白色水汽,清澈的水面上浮著深紫色的玫瑰花瓣。雅君拉著男人步入浴池,水溢出來,一些花瓣也隨水流跨越池壁,落到地上,在馬賽克地面上緩緩飄浮。雅君突然抖掉了所有沉重的愁緒,她趴在男人的身上,發狂地吻著男人的嘴唇、眼睛,咬著男人的肩膀和胸膛。 “德剛,你要我吧,這會兒就要我。” 德剛吻吻雅君的眼睛,輕聲問:“你不怕了?你已經戰勝了恐懼?” 雅君說:“我不怕了,不怕了,你來吧。”德剛很感動,他知道恐懼並沒有消失,但雅君用勇氣把它掩蓋了。他們已經同居兩年,雅君居然還是處女,這是因為她對性生活有根深蒂固的恐懼,只要德剛趴到身上,她的身軀就不可抑止地發抖。德剛不願委屈她,總是努力壓住自己的情火,把強勁如弓的身體慢慢放鬆。這樣的時刻真難熬啊,雅君十分內疚,常為此垂淚——但她無法克服自己的恐懼。

德剛把她抱到床上,感到她仍在輕輕戰栗。他想,無論如何,這一關總得過啊。他半壓在雅君的裸體上,手指輕柔地撫摸著她的敏感部位。他說,雅君你該清楚,你的身體和別的女人完全一樣,你那些恐懼只是社會偏見留給你的創傷。雅君,男女交合應該是天下最美妙的事,你應該喜歡它而不是害怕它。他的身體慢慢壓上去,開始向那片神秘之地深入。他的進入很謹慎,一點,又一點,他看著雅君的眼睛,堅決地輕聲地說:那一刻要來了,可能有點疼,不要緊,疼痛之後就是美妙的快感,好嗎?雅君緊緊摟住男人,深吸一口氣,說:來吧,來吧!德剛雄壯地用力,雅君疼得咬緊嘴唇,然後——一切都過去了。 片刻的疼痛後確實是美妙的感覺。德剛的心情放鬆了,問:雅君,怎麼樣?雅君欣喜地點頭,摟著德剛催他用力。德剛想,可憐的雅君啊,她的身世在心靈裡留下一道深深的傷疤,今天這傷疤總算平復了。

接下來是連續幾個小時的癲狂的做愛,從浴池到沙發到那張寬闊的雙人床,他們以這種癲狂來補足兩年來性生活上的空白。兩人筋疲力盡了,緊緊擁抱著沉沉睡去。臨睡時雅君半是清醒半是囈語地說: “德剛,我不會後悔。有了今晚,我不會後悔啦。” “我們不光有今晚,還有半生呢。” “德剛,我會懷孕嗎?” “當然,你沒有理由不會懷孕。” “可是,我是類人啊。” “類人的身體結構與自然人完全一樣,我說過多少次了。記著,你一定要扔掉這塊心病。”德剛堅決地勸說著,他們漸漸入睡了。 雅君是B型人,或稱作“類人”。她不是耶和華、佛祖或任何一位神靈的創造,不是大自然的造化之功,而是位於伏牛山脈的2號基地生產的一個工件。她的十個手指和十個腳趾上都有完全可以亂真的指紋,不過那不是基因和量子效用共同合作的結果,而是電腦微刻機的傑作。

二十五年前,雅君在2號基地的生產線上誕生,像所有類人一樣,她離開2號後一直生活在養育院中,那是一個封閉的飼養場,蜂巢一樣擁擠的床位,單調的飯食,刻板的生活,每天誦讀《類人戒律》(養育院中每時每刻都用低音喇叭播送著五戒律,就像是夢中趕也趕不走的聲音:B型人不屬於自然生命;不具備自然人的法律地位;不得與自然人類婚配,不得有生育行為;不得隱瞞自己的身份,其姓名應以RB(ROBOT)為前綴;不得建立任何類型的社會組織)。沒有人怨艾,因為這就是類人的生活,他們是類人啊,怎麼可以奢望人類那樣多彩的生活呢。 RB雅君七歲時,被一對富有的老年夫婦買走作女僕,不過她沒有過女僕的生活。老年夫婦用體外生育法生產的女兒剛剛夭折,他們很傷心,不想再生育,便買了一個漂亮的類人女嬰作替身。在雅君身上,他們傾注了全部的父母之愛,為她提供了豐厚的生活條件,甚至為了雅君成人後不致有自卑心理,在她十歲時還按照死去女兒的指紋資料為她雕刻了指紋。當然,這是很冒險的,因為按照全世界通用的法律:凡有不良傾向的B型人都應就地銷毀,但兩個老人把雅君很妥善地保護在自己的翼下。

但雅君從未忘記自己只是個卑微的B型人。她忘不了十歲前,自己的手指指肚一直是光滑無紋的,鄰居女孩發現後鄙夷地說:你是類人! B型人!後來父母為她雕刻指紋,帶她遠遠搬了家,這種自卑感才被埋藏起來——只是被埋藏起來,絕沒有消失。 十五歲那年,老父母和她乘坐協和式超音速飛機從國外回來,飛機失事了。雅君從死亡中掙扎出來時,父母已變成兩骨灰。在緊張的搶險時刻,醫院的檢查可能草率了一些,沒有發現雅君的真正身份。這段經歷喚醒了她的慾望,喚醒了她的反抗意識。出院後她以自然人的身份定居在南陽,開了一家美容美髮店,生意經營得很成功。 兩年前,齊洪德剛走進美髮店,兩人相遇了,立時碰出了火花。一個是1?郾90米的剽悍男人,一個是嬌小玲瓏的小女人。女人從男人身上看到了健壯、堅強、寬厚和可靠,男人為女人生出無限的憐愛和柔情。這是雄性和雌性的撞擊,陰和陽的撞擊,兩人出身的不同並沒影響到撞擊的烈度。但同時她總懷著無法排解的恐懼。類人是不能(不允許)生育的,類人都是性冷淡者,她擔心自己和德剛的愛情會以悲劇告終。 在經過一年瘋狂的相愛後,雅君向男人袒露了自己的秘密,於是,德剛立即成了她死心塌地的同謀。他們不僅要相愛,還要堂堂正正地結婚,要生孩子。這是很危險的,社會對B型人的法律很嚴厲,而其中最嚴厲的則是結婚和生育。這些年來,在B型人與主人之間已經滋生了很多感情的連通,不少家庭把B型人當成義子女來撫養,也有少量的男女私情。社會和法律已經學會了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你不走到繁衍後代那一步。這一步是絕不通融的。 明天就要去登記了,不用說,那兒有嚴格的指紋檢查,他們能否通過?齊洪德剛是個很有造詣的電腦工程師,一年來,他全力撲到指紋研究上,對雅君的指紋做了精心修整。現在她的指紋已足以瞞過電腦鑑別系統了。 但明天的命運到底如何,沒人敢逆料。雅君惟一肯定的是:不管結果如何,不管自己是否會因“不良傾向”而被銷毀,她決不後悔。 民政廳的登記大廳很漂亮,兩人一進門,立刻有一位少女過來獻上一束鮮花,是一束勿忘我。雅君道了謝,把麵孔埋在花叢裡。這些年,除了非洲和中美洲少數國家,所有國家的人口都呈負增長,正式結婚的人數也直線下降。傷透腦筋的世界政府為此設立了優厚的待遇,凡登記結婚並允諾生育的夫婦都將得到一大筆無息貸款,但這些優待收效甚微。 兩人相偎著坐在登記桌前。民政員是一個中年男人,留著兩撇可笑的小鬍子。他堆著職業性的微笑,用目光輕輕刷過這對年輕夫婦。看來這是幸福的一對,兩人的目光中都深情款款,這種深情是無法裝出來的。當然,兩人多少有點緊張,這也難怪,畢竟這是他們人生中一個重要驛站。職員按程序發問:男方姓名、年齡、職業、身份證號、信用卡號、醫療卡號;女方姓名、年齡、職業、身份證號、信用卡號、醫療卡號。一個B型人姑娘同時作著錄入,她的十指(當然是沒有指紋的十指)在鍵盤上輕快地跳動。隨著資料的輸入,兩人的檔案資料也同步調出,互相作著校核。 齊洪德剛對此不擔心,這個剽悍的男人並不像他的外表那樣粗率,實際上他是有名的電腦高手。一年來,他以黑客手法進入各個社會網站,把雅君的所有資料都認真修改過了。所以,電腦中調出的檔案是絕無問題的。 中年職員把手續走完,笑著說:“檔案核對無誤,在我打印結婚證前,請二位進行最後一道例行手續:指紋鑑定,二位請。” 姑娘領二人走到電腦前,把兩人的十個指頭都塗上白色的粉末,然後請他們把指肚對準識讀器。雅君看上去很平靜,只有德剛知道這種鎮靜是強撐出來的。他笑著說: “需要很長時間嗎?也許,我們先出去吃頓飯再來。” 中年職員笑道:“不會超過五分鐘吧,識讀器同警方的中央管理系統是相連的,很快答案就送過來。” 德剛開著玩笑:“那麼,萬一識斷器判定我不是我,我該怎麼辦?我到哪兒去把那個真我找回來?” 中年職員沒有回答,識讀器嗡嗡地響著,紅燈閃爍,迅即變成綠燈。職員宣布:“鑑定無誤,齊洪先生,齊洪夫人,請稍等,我馬上為你們填寫結婚證書,警方也會送來指紋鑑定證明。” 兩人相視而笑,真正把心放入肚內。德剛隨便閒聊著:“警方的指紋鑑定結果馬上送來嗎?我已經急不可耐了,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沒有挑選好結婚戒指呢。” 中年職員不知道兩人的真實心情,只是賠笑道:“很快,很快,最多十分鐘吧。” 南陽特區警察局大樓位於城北,是一棟四十層的漂亮建築,門口裝飾著晚霞紅大理石貼面,顯得金碧輝煌;樓頂有衛星天線和一個不停轉動的拋物形天線,後者是同太空警署聯繫的專用設備。院子裡有靜物雕塑,主題雕像是一座瞑目沉思的裸體少女,神態安閒恬靜。在她身後不遠,是警車的緊急出口,只要一聲命令,五秒鐘內就會有一輛警車唿嘯著衝出來。 南陽在秦漢時是與長安和洛陽齊名的著名都市,也是有名的水旱碼頭,東漢時更是光武帝劉秀的帝鄉,但自從三國曹仁屠城後,南陽就再也沒能複現秦漢時的輝煌。不過,今天的南陽特區警察局卻遠遠高於南陽市的級別,由於類人工廠的極端重要性,南陽警察局與美國的卡梅倫警察局、以色列的比爾謝巴警察局均直屬世界政府領導,配備了強大的警力,局長是四槓兩花的二級警監。 警官宇何劍鳴今天照例提前四十分鐘上班,警衛向他敬禮,笑著說,今天你又是第一名。劍鳴是B系統刑偵隊隊長,身高178米,肩寬腰細,英氣逼人,風度瀟灑,在公共場合常常是姑娘們注目的目標。他打開電梯門,身後有人喊他等一等,是他的女同事陳胡明明。電梯向二十六層上升,明明似笑非笑地問:“昨晚上哪兒了?又是跑如儀那兒去了?我打電話到你家,沒人接。”劍鳴心想女人的心理啊!明明是個潑辣的警官,性格粗豪,偏偏對劍鳴一腔柔情,她明知劍鳴和如儀已是如膠似漆,也並不想插在其中做第三者,但這並不妨礙她每天關注著劍鳴的行踪,時而不涼不酸地敲打幾句。她每天也是提前四十分鐘上班,這多半是衝著劍鳴來的,她很珍惜這點和劍鳴單獨共處的時間。劍鳴故意皺著眉頭問: “昨天你沒打噴嚏?我和如儀一個晚上都在談論你。” “哼,你們談論我?” “是啊,說你又漂亮,又溫柔,又爽直,又能幹。如儀很感動的,說劍鳴身邊放著這麼好的女人不找,卻找了她這個渾丫頭,她好感動喲。” 雖然知道是玩笑,明明仍很喜歡聽,她嗔著說:“去你的。” 到辦公室劍鳴就打開電腦,瀏覽一遍警方的內部通報,這是他的慣例。 B系統對類人進行著動態管理,他們的身體狀況、行踪甚至情緒表現都隨時輸入電腦,匯總到這兒。 B系統最關心的是類人中的不良傾向,強大的電腦系統會對類人中的可疑傾向發出警報。當然,電腦不是萬能的,比如說,他上次經手的一起類人兇殺案,電腦就沒有發出事前警報。 明明整理好內務,趴在劍鳴的身後一塊兒看通報,她的髮絲輕輕拂著劍鳴的後頸。隊員們陸續來了,袁顧同慶大聲說:“看看,明明又在關心隊長咧。明明,你不怕如儀吃醋?” 明明沖他走過去:“呸,沒一句人話,讓我也關心關心你。” 同慶忙笑著躲開:“姑奶奶,饒了我吧。” 笑鬧中大夥兒打掃了衛生,劍鳴讓各人匯報昨天的工作。昨天沒什麼大事,只有一位類人女僕與主人私通懷孕,被及時發現。女類人懷孕極為罕見,這種事是很敏感的,女警官明明監督那位女僕悄悄做了流產。劍鳴說,今天沒什麼情況,照舊原地待命吧。這時電話響了,是局長的電話,讓他上去一趟。劍鳴趕到頂樓,和A系統刑偵隊的魯段吉軍同時趕到局長門口,吉軍似笑非笑地說:“餵,B系統的精英請先進,我不敢擋你的道。” A、B系統的齷齪人所共知,A系統負責自然人的治安,B系統則負責涉及B型人(類人)的治安。這些年,類人數目急劇膨脹,其中也多多少少有了一些不安分的苗頭,所以全世界的警方都把重點放在B系統,配置先進設備,配置高學歷人員(劍鳴就是碩士學位),這麼一來,A系統的人員難免心裡不是味。魯段吉軍是局裡的老資格警官,五十六歲,已經快退休了,經驗很豐富,但對涉及到新科技的一些東西就有些跟不上趟了,難怪他總是有些失落感。劍鳴知道如何對付他,故意粗魯地說: “扯雞巴蛋,有老前輩在此,晚輩怎敢僭越?快進!” 他笑哈哈地推著魯段吉軍進了門。 局長高郭東昌伏在巨型辦公桌前,光光的大腦袋對著門口。大家都稱他為“高局長”——在警察系統內,仍以單姓稱唿是一種習俗——這位高局長長得像只矮冬瓜,腰圍比腿長要長。不過,這個圓滾滾的局長十分精明強幹,劍鳴是他手下的愛將之一。兩人進屋時他正在接電話,嘴裡嗯嗯著,擺擺手示意二人先坐下。他對電話說:“好的,好的。我們馬上開始調查,負責這個案子的警官已經坐在我對面了。再見。”他放下電話,立即切入正題: “老魯,有一個案子。中國科學院智力研究所有一位副研究員司馬林達,是南陽人,聽說過嗎?”兩人都沒聽說過。 “他在圈外不太有名,咱們都沒聽說過,不過在圈內有相當分量,剛才是科學院的一位副院長親自來電話。他的工作雖在北京,但南陽鴨河口水庫庫區有他的別墅,所以在南陽常來常往。今天早上有人發現他服用過量安眠藥,死在他的別墅內。老魯你趕緊接手調查,確定是自殺還是他殺,不然南陽對北京沒辦法交待。”他抬頭看看劍鳴:“這個案子不牽涉類人,當然是A系統的事兒,不過我有個預感,也許B系統也得插手。” 魯段吉軍哼了一聲,劍鳴乖巧地說:“B系統隨時候命,不過我看這麼個小案子老魯手到擒來。” “劍鳴你匯報一下,”他看看案宗:“雲龍號太空球,編號KW0037上發現的兇殺案。” 劍鳴言簡意賅地說:“已調查清楚,並不像報紙上的喧囂,是什麼類人僕人的兇殺案。實際是太空球主人、億萬富翁林葛先生神經失常,開槍自殺,類人僕人想制止他,也受了重傷。那位富翁是太空球第一批居民,已單獨幽居三十四年,典型的太空幽閉症。” 高局長嘆息著:“看來真得把太空球所有居民趕到地球上,調整調整情緒,偏偏那些居民都固執得很。地球上類人的事已經夠麻煩了,太空球裡還一個勁兒添亂。那個受傷的類人僕人呢?” “按他本人意願,已經進入輪迴。昨天下午。”他頓了一下又補充一句,“他應該算是個英雄人物吧,我曾勸止他,但他執意要這麼做。” 高局長對這個類人的生死顯然不在意:“行,你們去吧,關於司馬林達的情況及時向我匯報。” 宇何劍鳴返回辦公室,正好網絡上送來了民政局的電子函件,一對新婚夫婦需警方作指紋鑑定,然後電腦上打出了兩人的二十個指印放大圖。劍鳴是指紋鑑定的專家,對此駕輕就熟,他調出新郎齊洪德剛嬰兒時的指紋圖,用目測法迅速對比著。在他這兒不使用電腦鑑定,因為民政局早已進行過同樣的工作。但有時候,似乎盡善盡美的電腦指紋鑑別系統(是從美國羅克韋爾自動化指紋識別系統發展而來,已有二百多年的歷史了)並不是百發百中的,還要靠人的經驗甚至直覺。 齊洪德剛的指紋通過了,他又調出新娘任王雅君的資料,仔細瀏覽著指紋的內部紋線、根基紋線和外圍紋線,觀察著每個弓形、箕形、螺形、環形、曲形、棒形紋線,觀察著其中的起點、終點、分支點、結合點、小橋、介在線、分離線、交錯線、小眼、小鉤。指紋顯現是用萬用白粉法和激光顯現法,十分清晰,十指中斗形紋居多,有六個;有兩個箕形紋,均為正箕;有兩個弓形紋,為變通弓形。她的指紋中沒什麼問題,與嬰儿期的指紋很吻合,從細節看沒問題,但是……劍鳴心中有隱隱的不安,因為他多多少少覺得,她的指紋……太經典,太符合指紋學上的種種界定。人的指紋形成實際是一種複雜的自組織過程,不僅和人的基因有關,也和皮膚下的血管和神經網絡有關,它在嬰兒三至四個月時開始形成,六個月全部完成,此後終生不變,但在形成過程中,它是相當不確定的,再完善的指紋學也不能點滴不漏地概括所有特徵。 而眼前的這套指紋似乎太“正規”了一點兒。 劍鳴對自己的懷疑並沒有太大的把握,但懷疑的分量已足以促使他做一次過細的調查。他調出了任王雅君的所有資料:出生記錄、醫療記錄、教育記錄、社會保險記錄、行為記錄等,認真核對著。這些資料沒什麼問題,全部合榫合眼,劍鳴覺得可以通過了。這時他調出任王雅君小學的一張合影照,忽然心有所動。照片上,三十幾名男生女生笑得像春天的花朵,在這兒找到了雅君,是在第二排的最左邊。 仔細端詳著照片,心中隱隱的懷疑逐漸加重。這張照片的所有孩子都處於一種共同的氛圍,這種氛圍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但只要仔細揣摸就能感覺到,惟有任王雅君不大協調,她也笑著,但她的視覺方向似乎有偏離,另外,她在最左邊,顯得有些凸出,有點孤懸的意味兒。而這些,很可能是因為——這個頭像是電腦高手外加的。 宇何劍鳴喚來了明明,讓她盡快查出任王雅君同學的資料,一定要從中查到這一張照片。明明一聲不響開始了查尋,她鍵入一條搜索命令,查找在2100年左右在本市臥龍小學上過學的人員。二十分鐘後她查到了一個男人,他的資料庫中也有一張小學的合影像,所有孩子的面容和位置都與前一張相同,只有第二排最左邊少了一個人。 任王雅君,這位嬌小玲瓏的女人看來是冒牌的,這點已確認無疑了。 這是他的警察生涯中第一次發現類人公然冒充人類。任王雅君本人或她背後肯定有一位電腦高手,甚至能闖過警察系統的防火牆修改資料。當然造假是不可能不露一點破綻的,再高明的內行也做不到這一點。隊員們都伏在兩人身後看著這張照片,袁顧同慶說: “隊長,拍你一個馬屁,你咋能從任王雅君的指紋中看出破綻?依我看合榫合卯。” “直覺。”劍鳴回答,不帶自矜的成分,“我只是覺得她的指紋太死板,只是一種感覺。走吧,明明,咱倆去民政局。” 宇何劍鳴立即通知民政局:他馬上就趕去送指紋鑑定資料,請他們“殷勤”招待。民政局的中年職員立即明白了,說:“好的好的,我們會殷勤招待的。” 劍鳴和明明捧著一束鮮花趕到民政廳,明明在門口停下,不動聲色地警衛著。中年職員看到劍鳴,馬上露出如釋重負的樣子。劍鳴笑著說:“新婚夫婦在哪兒?請原諒,我來晚了,被私事耽誤了。” 新婚夫婦仍在登記廳,正和女職員閒聊,他們言笑盈盈,但劍鳴一眼就看出,黑色的恐懼正盤踞在兩人的頭頂,也許指紋鑑定遲遲才送來,他們已看出端倪了。劍鳴笑著解釋,來晚了,被我未婚妻硬拉著到醫院探望了她的媽媽,未婚妻的命令不敢違逆呀。他把鮮花交給男人,說,以這束花來表示我的歉意吧。 齊洪德剛接過花束,笑著說:未婚妻的命令當然得聽,我十分理解,不必表示歉意。劍鳴同二人握了手,意猶未盡地掏出一張相片:看,這就是我的未婚妻和媽媽,她和你妻子一樣漂亮,對不對?德剛瞥一眼照片,說,比我妻子還漂亮。劍鳴把照片遞給任王雅君:請女士評價一下如何? 雅君接過照片,稱讚著:“真漂亮,我哪兒比得上啊。”劍鳴指點著:“你看她和她媽媽是不是很像?”雅君看看,兩人沒一點相像之處,她應付地說:“是嗎?” 劍鳴的臉色慢慢變了,他憐憫地說:“對不起,你不是自然人任王雅君。”男人女人的臉色刷地變白了,“你不是,如果如你所說,你在本市臥龍小學畢業,那你就該認識照片上這位老夫人。她不是我未婚妻的媽媽,是你的班主任葛呂清雲老師。據我的調查,你的真實姓名是RB雅君,二十五年前出生於2號基地,為任李天池夫婦所收養。這對夫婦的女兒因病早逝,但他們沒按規定註銷戶口,卻購買了一個類人女孩頂數。十歲那年他們按照親生女兒的指紋資料,用激光微刻機為你雕刻了假指紋;去年,齊洪德剛先生又對指紋進行了修改,並補造了各種必要的履歷,我說得沒錯吧。” 齊洪德剛臉色鐵青,牙關緊咬,繃緊了渾身的肌肉。但任王雅君悲傷地搖搖頭,按住他的手。她十分了解兩人的處境,女警察在門口眈眈而視,右手按在腰間,那兒肯定藏著武器。儘管未婚夫強壯勇敢,但絕不是法律的對手,他不能和整個世界作對。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道主義和獸道主義者,他們把仁愛之心普灑到富人、窮人、男人、女人、孩子身上,甚至普灑到鯨魚、海豚、狗、信天翁身上,但對待類人的態度是空前一致的:不允許類人自主繁衍,從而威脅到地球的主人——人類的存在。雅君柔聲勸未婚夫: “德剛,不要反抗,這種結局我們早已料到嘛。德剛,我一點也不後悔,有了你的愛,有了那一夜,我這一生已經無憾無悔了。” 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淚水澆在一起,這種無聲的痛哭使旁觀者心碎。擁抱持續了十分鐘、二十分鐘,劍鳴只好催促:“請RB雅君跟我們走吧。” 明明走過來,從德剛的懷中拉出了雅君,不過沒有給她戴手銬。雅君摸摸德剛的臉頰,扭過頭平靜地說: “可以了,走吧。” 她隨明明走出大門。等劍鳴也要跨出大門時,齊洪德剛喊住了他,面孔扭曲著,眼睛下面的肌肉在勃勃跳動,說話聲音不高,但包含著令人毛骨悚然的陰冷: “警官先生,我一定會記住你給我的恩惠。” 劍鳴苦笑著搖搖頭:“我只是儘自己的職責,我對你和那位雅君都沒有絲毫惡意。” 齊洪德剛再次重複道:“我不會忘記的,請你記住這一點。” 劍鳴搖搖頭走了,明明已把疑犯押上警車,劍鳴坐上司機位,警車開走了。德剛立即跳上車,追踪而去。那位小鬍子職員一直目送他們走遠,嘆息著回去,把兩張打印好的結婚證塞到碎紙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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