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死亡大獎

第9章 九、一半死亡

死亡大獎 王晋康 3918 2018-03-14
20天以後,法庭再次開庭,被告席上的司明還是那樣從容大度,儒雅飄逸,不沾人間塵土,從他身上看不出牢獄生活的影響。旁聽席上的聽眾,尤其是死者家屬們還是仇恨地瞪著他,但他們的痛苦經過時間的磨耗,已經不那麼銳利了,所以籠罩法庭的氣氛,是一種多少帶點麻木的平靜。 控方耿律師今天的精神面貌顯然與前幾日不同,語調鏗鏘,發言咄咄逼人。他說:“被告從不放過機會,展示他的動機是無私的,純潔的,光明正大的。他認為自己應當做上帝,代替上帝對人類進行自然淘汰。聽眾席上有一位吉玲玲,一個鮮花般可愛、天使般善良的姑娘,司明先生十分喜愛她,但這並不妨礙司明把她列到死亡大獎的名單上。因為司明是在代上帝行事,所以他要像陰司判官那樣鐵面無情。我說的對嗎,司明先生?”

司明平靜地說:“對。” “那麼我想問一句,你對自己做過遺傳學檢查嗎?” “做過。” “什麼時間?” “八年以前。” “檢查結果呢?” “我很遺憾地告訴控方律師,我沒有遺傳疾病,否則,我會立即自行了斷的。” “那麼,你對自己的檢查結果就那樣自信?人類的基因是一部天地間至為深奧的無字天書,即使你是當今名列前茅的科學家,也不能全部窺知基因的秘密。牛頓說得好,如果科學像大海那樣深廣,你只不過是在沙灘上偶然撿到一隻貝殼的孩子罷了。” 司明神態依然非常平靜:“律師先生說得很對,我甚至還沒撿到貝殼,只檢到了一兩顆色澤晶瑩的石子。” “那麼,如果你本人的檢查並不可靠,直率地說吧,如果你被檢查出自己確實患有遺傳病,你該怎麼辦?”

司明冷冷地說:“這個問題似乎不必回答了,我的信仰是無堅不摧的。” “那麼好吧,司明先生,十天前獄醫曾為你抽了一管血,對吧。這管血送到北京,經你的導師白世淵先生仔細作了基因檢查,發現你也患有一種極為罕見的馬薩爾遺傳病,這種疾病一般在50歲左右發作,導致腦部產生空洞,智力喪失,發病率為百萬分之一,是隱性遺傳,即病人的孫輩的男性後代有50%機率患上此病。這兒是白教授簽字的檢測報告。請問被告,對這個消息你有什麼想法?” 律師把檢測結果給審判長,審判長皺著眉頭說:“控方律師,法庭認為這個證據與案情並無直接關聯……” 被告打斷了審判長的話:“請問,我可以看看這份檢查結果嗎?我對它很感興趣。”

審判長同意了。司明從法警手裡接過檢測報告,非常認真地閱讀著,坐在前排的吉中海緊盯著他的表情變化,心中雖然自信,也免不了少許忐忑。這個檢測報告是白教授精心炮製的,他保證說,即使以司明的學認和智力也絕不會看出破綻。因為馬薩爾症是科學界剛剛發現的遺傳病,在這份報告中,白教授把馬薩爾病的異常基因天衣無縫地嵌進司明本人的遺傳序列中,白教授當時分析說: “對這份報告,他有80%的可能是相信,因為,”他苦笑著說:“他相信我的人品,我是從無妄言的。但今天,我願意為高尚的目的做一件卑鄙的事。司明這樣的狂人不能留在世上了,他已成了禍害天下的撒旦!” 如果相信,他該怎麼辦?吉中海分析,按司明所具有的走火入魔式的信仰,他很可能使自己也自焚。監獄將嚴密地看守他,努力發現他使人體自燃的具體手段,然後製止他的自焚——即使來不及製止也並非壞事。讓他不明不白的死去算了,因為一旦法庭判他無罪釋放……一想到這名狂熱的殺人科學家會走出牢獄大門,吉中海就感到不寒而栗。

他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光明,但他覺得,為了高尚的目的去做一兩件卑鄙的事,還是值得的。 司明仔細閱讀著報告,陷入沉思中,對法庭提出的所有問題都拒絕回答。法庭不得不匆匆結束了這場審判。 司明回到看守所後,吉中海和同事在監獄辦公室裡,一眼不眨地盯著牆角的屏幕。司明牢房里安了三個秘密攝像鏡頭,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嚴密的監視之中。但司明看來很平靜,他要來了那份檢測報告的副本,但沒有再翻動它,一直躺在床上,瞑目沉思。 第二天早上,他向獄方提出,想見一見吉玲玲。吉中海欣喜地想,看來自己“不走正路”的法子快要奏效了。 聽到司明要見玲玲的消息,玲玲媽興奮欲狂,“玲玲有救了,他肯定是給玲玲去掉生死符,肯定是的!”

但玲玲仍未走出痛苦的麻木感,這些天來,在死亡恐懼的高強度蹂躪之下,玲玲迅速地改變了,變得宿命,變得成熟,變得冷峻。儘管她很想相信媽媽的安慰,但憑她的直覺,她不相信災難會這麼輕易地離去。田間禾陪玲玲來到看守所,他們在牢房門口停下來,田間禾默默握一握玲玲的手,目送她進屋。 司明正在桌上寫著什麼,他親切地請玲玲坐下,非常奇怪,儘管玲玲對他恨之入骨,但對面相視時,玲玲仍覺出自己對他的敬重或敬畏。司明寫完了,把那張紙疊好,微笑著說: “玲玲,我想告訴你,我非常喜歡你,在我心目中,你是一個純潔的天使,是一件晶瑩透明的水晶雕塑。說一句非常厚顏的話吧,如果不是當年和你母親相戀過,我也許會不顧年齡的懸殊愛上你。但世上有些事是無奈的,我不能違背自己的偌言,不能背叛自己的信仰。”

玲玲,門外的田間禾,還包括在監視屏幕前的吉中海,他們的心都猛地墜下去,司明的話打破了他們的幻想。停了一會兒,玲玲疲倦地說: “謝謝你,總算親口宣判了我的死刑。我已經不在乎了,只是求求你,該來的就讓它快來吧,這種等待甚至比燒死更折磨人。” “玲玲……” “我只問你一句:四個死者都接到了十萬元死亡大獎,而我只收了禾哥的一份兒饋贈。這件事是你特意造成的,對不對?你是想以盡量委婉的方式通知我已中了死亡大獎,對吧。” 司明沒有直接回答:“田間禾是一個好孩子,好好愛他,享受你的人生吧。” 玲玲以一種平靜的刻薄說:“那麼我一定盡快花夠我的十萬元,花完了,我立即通知你,你就可以行刑了。司伯伯,多謝你的苦心,要是你沒有別的話,我就走了。”

“再見。” 這次談話司明是最接近於承認“科學殺人”的一次。 在第二天的法庭審判中,司明非常痛快地承認: “我想告訴法庭,也想通過審判廳內的記者告訴公眾:不錯,我是一個反科學組織的成員,這個組織的非正式名稱叫'彌賽亞',即基督教傳說中救世主的名字。科學太強大了,它正推著人類一步步走向被自然淘汰的末路,這個結局幾乎是不可逆轉的。即使有少數最高瞻遠矚的人看到了前邊的懸崖,他們的叫聲也幾乎不可能驚醒其他人。所以,與其坐而論道,不如從現在起就實幹,我們幾個志同道合者願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多少恢復一點被科學破壞的大自然的秩序,上帝的秩序。” 控方律師詰問:“也就是說去殺人?用這种血淋淋的、非常殘忍的非常不人道的辦法去恢復上帝的秩序?”

司明痛痛快快地承認:“你說得不錯。人道主義——這是很好的玩藝兒,可惜它阻斷了自然選擇規律在人類中的運行,造成人類體質的無可逆轉的退化。它是一劑味道醇香的慢性毒藥,是引人上癮不能自拔的毒品。它與自然選擇的機理是背道而馳的。在我們這個組織裡,人道主義只能作為一種輔助手段,比如說——頒給死者的10萬大獎。” 控方律師說:“很好,司先生最終向大家敞開了自己的心扉,審判員和聽眾所們可參觀裡面是什麼東西:是瘋狂和殘忍,是淋淋鮮血,是厚顏無恥的詭辯。司先生的導師白世淵先生說,司明所闡述的思想有一定合理性,但真理越過一步便是謬誤,越過兩步便是瘋狂。現在,站在被告席上的,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司明平靜地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有人誌在高山,有人誌在流水。是非功過留給歷史來評價吧。我願做21世紀的布魯諾或譚嗣同,以自己的血來激醒麻木的世人。”

他轉過身,在聽眾席上找到了玲玲,玲玲父母和田間禾,一波真誠的微笑從他唇邊漾起。他大聲說:“玲玲,玲玲爸媽,小田,再見吧,你們要努力享受人生的樂趣呀,人生百年,死亡是必然的歸宿。我的責任已經盡到,我該下場了!” 他的聲音蒼涼豪邁,樂觀而自信。廳內的人都覺察到即將發生的事件,後排幾名記者站起身緊張地搶拍。審判長示意被告身邊的法警要提防被告的異常行為。這時,玲玲突然感到一陣衝動,她從座位上跳起來,向司明奔去,但被法警擋住了。司明微笑著閉上眼睛,像老僧入定一樣,變成一具凝固的石像。然後,他的身軀內突然爆發出一團強光!正捉著被告手臂的法警尖叫一聲,象火烙一樣縮回雙手。迅速產生的高熱使那團空氣發生畸變,變成一團搖曳不定的透鏡。接著,火焰從司明足部升起。

法庭亂做一團,女人們叫著向外逃跑,被告身旁的法警用手臂遮住眼睛,審判員目瞪口呆,攔著玲玲的法警也愣住了,玲玲從他腋下鑽過去,奔向司明。 她看到司明的眼睛睜著,他一定看到了自己,在含笑向自己致意。他足下的天火或陰火極迅速地向上蔓延,很快越過腰部。火焰之波掠過後,下身已變成焦黑的骨架。忽然——自燃停止了,不知何故停止了,司明上半身基本完好,隨之上半身的重量壓垮了燒酥的腿骨,撲通一聲,司明“坐”在地板上,折裂的腿骨滾在一旁。吉中海的心臟剎那間停止了跳動,緊張得幾乎窒息。顯然,司明的自燃是主動的,他用某種不為人知的辦法點燃了自己,但自燃的突然中斷顯然不在他的計劃之內。司明的頭腦還保持著清醒,他在瞬間明白了真相。這時,真正的恐懼才從他眼中閃現。半截身體斜靠在被告席的桌腳上,他仰望著面前的玲玲,喃喃地說: “不要讓我這樣……快殺了我……” 玲玲望著這半截身體,熱淚滾滾湧流,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不知道自己對司明是恨,是憐憫,還是……愛戀。她俯身吻吻司明的嘴唇,用很低的聲音柔聲說: “我聽你的話,你走吧。” 她忽然從身邊掏出一把匕首,那是她早已備好,打算在法庭上復仇的。但她沒料到,這把刀的最終用處是幫司明完成心願。她用左手攬住司明的後背,在法警還未做出反應前,異常敏捷地將利刃貫入司明的心臟。 血液順著利刃噴射出來,濺在玲玲的胸前。也可能是自燃的影響,噴出的血色已經發黑,這使場面變得更加恐怖。司明的臉抽搐一下,隨之安然地閉上眼睛。玲玲直起身,淒然望著審判員,掠了掠頭髮。直到這時,驚魂稍定的法警們才反應過來,撲過去抓住玲玲的雙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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