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頁 類別 科幻小說 死亡大獎

第8章 八、交鋒

死亡大獎 王晋康 8073 2018-03-14
吉中海恍然大悟,他一直奇怪自己搜查到的證據來得太輕易,原來是玲玲放在那兒的。玲玲自語般地說下去: “我兩天前就看到了,那份名單我很怕。睡夢中我常常覺得自己的腳心已開始燃燒,陰火正向上蔓延!我沒有告訴禾哥,困為,”她慘然一笑,“我發現他知道得比我更早。這些天來他一直在強顏歡笑,他是在陪我走完最後的人生。司先生,已經死去的四個人都是你親手幹的嗎?” 吉中海悄悄移近司明,怕司明會採取什麼突然行動,比如說,咬破氰化物膠囊自殺。司明冷靜地看了他,問: “你好,吉先生,逮捕證帶了嗎?” 吉中海立即回答:“還沒有,不過,如果需要,這位北京公安局的李同志會很快辦妥的,在這之前我想一步不離地陪著你。司先生,我想你不會趕走從家鄉遠道趕來的故人吧。”

“當然不會,家鄉來的故人。”他喃喃重複著,“家鄉,家鄉……吉先生,想了解所有的真相嗎?我只有一個條件,把我帶回家鄉,公開審訊。” 這個要求令吉中海和小李感到困惑:一個十惡不赦的冷血殺手,這麼快就繳械投降了?他肯定知道,公安局所掌握的情況恐怕不足以開出一張逮捕證,但不管司明是什麼動機,吉中海機敏地順著他的要求說下去: “當然可以,你的作惡地點本來就在家鄉嘛,不過,難道你不怕家鄉父老對你食肉寢皮?” 司明淡淡地笑道:“食肉寢皮?我記得,大明忠臣袁崇煥就是被不明真相的北京百姓食肉寢皮的,因為據說他與滿清勾結。科學家布魯諾是在火刑柱上被燒死的,而當時的群眾拍手稱快,因為他居然宣揚哥白尼的日心說。我對家鄉無愧于心,我不怕!帶我回家鄉吧,我會在那兒坦承自己的罪行。”

四天后,在西柏縣法院對司明殺人案開始審訊。簡陋的縣法院審判廳擠得滿滿的,被害人家屬坐在前排,他們都穿著喪服,表情憤恨。幾名法警嚴密地監視著他們,因為,剛才在進門時作預防性的搜身,在陳廉遺孀葛小白和李河松父母的身上,都發現了剪子、匕首等凶器,他們確實想對司明食肉寢皮! 應司明的要求,還來了不少外地的記者,大多是與科學有關的報刊雜誌,名單是司明提出的。如《科學大觀園》、、《科學21世紀》等,還有北大、科大等學校的學報記者。他們擠在後排,竊竊交談著。 玲玲坐在第二排,左邊是父母,右邊是戀人,她的左手被父母握著,右手被田間禾緊握。玲玲臉色平靜,當然,這種平靜是假的,這些天她一直浸泡在對死亡的恐懼中,即使是輕輕的無意的觸碰,都會令她悚然低頭,看看是否天火已從足下燒起!因此,她對司明——她曾視為長輩的兇手——的仇恨是不言而喻的。

兩名法警帶司明進來,走上被告席,法庭內立刻起了一陣騷動,那氣氛很像是一群獵犬發現了獵物,但主人還沒下達進攻的命令。法警們覺察到了法庭的緊張,他們在前排游動著,輕聲命令大家保持秩序。司明平靜地向聽眾席上掃視,一眼就看見了玲玲四人。他沒有把目光躲避,而是平靜地凝視著,不管玲玲父母和田間禾的目光充滿了多少仇恨。 審判開始了,公訴人在宣讀訴狀時,司明不耐煩地聽著。訴狀平平淡淡,明顯證據不足。因為這次審訊實際是在罪犯的催促下開庭的。司明沒有請律師,輪到被告方發言時,他嘲弄地說: “控方的起訴書恐怕是我所聽到的最糟糕的一份,不過不要緊,其中的漏洞我會主動補齊的。因為我早就盼著有一個公開場合說明我的觀點了。”下面湧起一片騷動。 “不錯,西柏縣因自燃死去的四個人,和即將因自燃死去的若干人,都與我有某種關係。”下面湧起更強烈的騷動,可以說,仇恨情緒已接近於沸騰,另外還夾雜著驚訝——驚訝於被告的坦率和厚顏。審判員們聚精會神地聽著。 “他們都由我作過遺傳病檢查,都是遺傳病患者,比如,仝大星4號染色體上有兩個基因突變,他可能患上一種神經性功能紊亂症——沃爾弗拉姆綜合症。比如李河鬆的9號染色體上有突變,他將來可能患上進行性肌肉退化症。順便說一句,人類9號染色體上的這個突變是大約2000-2500年前形成的,因某種原因,致使一小段粗糙的基因信息被複製到染色體上,即遺傳學家所稱的反轉位子,因而造就了這種極難醫治的遺傳病。劉元慶則是囊纖維變性,這是一種致命的遺傳病,病人常產生稠粘液將肺部阻塞,造成無法治癒的慢性感染,病人平均壽命只有29歲,不過現在已經可以用遺傳工程改造過的蛋白質脫氧核糖核酸酶,以噴霧法噴入唿吸道內來減輕症狀。這裡所涉及到的專業詞彙和知識太多,我就不多說了。總之一句話,這些死亡者和候補死亡者都是遺傳病患者,只是尚沒有發病。如果他們結婚並生育後代,就會把這種疾病傳給後代。”

控方律師耿先生憤怒地插言:“我不知道正常人能否聽懂你的話,故且承認你說的都是實情,即死者都是某種遺傳病患者——因此他們就該被殺死,對嗎?這是瘋子、狂人的邏輯!” 司明譏諷地說:“請你稍微安靜一會兒,聽我來一點科學人文思想的啟蒙,好嗎?在21世紀,人類已足夠強大,強大到可以向上帝挑戰了,前面所說的用基因法治療遺傳病就是明顯的證據。順便說一句,我正是基因療法的專家,而且是為數不多的優秀者,不過我逐漸發現,上帝還是比人類更強大,他還在牢牢地掌握著人類的命運。” 耿律師不耐煩地說:“請審判員制止這些與本案無關的敘述,這些關於上帝的囈語他盡可到教堂裡去宣講。” 審判員說:“請被告回到主題。”

“請你們耐心聽下去,我已說到關鍵點了。人們都知道,所有生物,當然包括人類,在一代又一代極其精細的複制中,難免會出現一些遺傳錯誤。這種遺傳錯誤是否會逐漸累積,越來越多?不,不會這樣,因為有一種最為可靠的大自然機制在起著作用,那就是無情的死亡之篩。凡導致病人在育齡前死亡的遺傳病,會立即在人類中被剔除;至於那些導致病人在育齡後死亡的遺傳病雖能一代一代傳播,但他們在人口中的數量,也會因死亡之篩受到限制。” 旁聽席上的吉中海立即想到,幾個自燃死亡者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未婚或未育的年輕人,這一點他早就注意到了,但當時他沒能發現這個現象的深層原因。司明繼續說: “死亡是殘酷的,尤其是未到天年的夭亡。誰也不願自己或親人死去,於是,人類盡全力破譯遺傳病的秘密。現在基本上已全都破譯了,我們可以用種種方法保全遺傳病人的生命。使他們正常地生活、生育、衰老、直到天年。比如,可以用噴霧法治療囊纖維變性病人,用胰島素治療糖尿病患者,用骨髓移植法治療白血病……醫學戰勝了上帝。但人類忘了,這種勝利打破了死亡之篩的淘汰作用,使遺傳病人也能繁衍後代,使遺傳病累積、濃縮,最終會造成更大的災難!我想上帝是最仁慈的,他實施那些殘酷的自然法則都是不得已而為之。現在,上帝一定在雲端焦急地看著人類的蠻幹,因為人類正在一條完全錯誤的路上向前邁進。”

耿律師說:“你說的並非沒有一定道理,但是——該怎麼辦?殺死所有的病人?” “我們該怎麼辦?只有人為地恢復上帝的秩序,我們不想做上帝,但既然科學已迫使上帝退位,救世主彌塞亞又遲遲不來,我們只好越祖代疤了——雖然很可能我們是不合格的上帝。” “你不覺得這樣的理論過於殘忍了嗎?它比納粹思想還要瘋狂!” “殘酷?大自然的生存競爭本身就是殘忍的,其實,我們早就在作著最殘忍同時又是最正確的事——計劃生育。無辜的胎兒被醫生從子宮裡刮掉,變成一團血肉碎塊,失去了生存的權利,這是不是殺人?是不是殘忍?是的,誰也不必否認這一點。但同時這又是最正確的行為。因為,沒有計劃生育,人口爆炸將會使人類社會很快崩潰。人類已經認識到了計劃生育的必要性,但可惜的是,他們認識不到死亡之篩的必要性。僅有少數先知先覺者醒悟了,他們決定以自己的行動來挽救人類。”他把目光轉向玲玲父母:“我早就想找一個相對閉塞的小城,來強制性恢復大自然本來的秩序,通過對遺傳病的淘汰,逐漸使小城居民變成強勢群體。人們哪,不能再自欺,不能再短視了,所謂500年一劫,人類的下一劫什麼時候來到?很可能在100年內,甚至50年內,人類的自身防病系統就會全面崩潰。那時,已就成強勢群體的小城百姓就獲救了。這正是我想為家鄉做的事情。”

耿律師憤怒地說:“我請法庭制止這種蠱惑人心的宣教。它不是科學,甚至不是宗教,它是邪教!” 司明心平氣和地說:“它不是邪教,至於說它是宗教——也可以吧,可以認為它是反科學教,以科學為力量去反科學。我和幾位朋友都是身體力行者。當然,對個人而言,死亡總歸是不幸的,所以我們用個人錢財建立了基金會,對每個將死的遺傳病人發10萬元巨獎,讓他們在死前盡情享受一番。” 他所描繪的陰森圖景使人不寒而栗,法庭陷入不祥的沉默。現在司明的目光轉向玲玲,平靜,毫無愧疚,飽含著無奈和苦澀。審判員對他的雄辯似乎失去了判斷力,很長的沉默後,審判員才問道: “那麼,你承認是你殺害了四名死者?” 司明立即嘲弄地說:“啊,不,我們只是思想犯,不是刑事犯。剛才已經說過,我們認為人類已處於大劫難的前夜,必須立即用人為的方法去恢復上帝秩序,但我們還沒有採取任何實際措施。請問,你們抓到我行凶的證據了嗎?比如說,你們是否在我的皮包內、住室內或試驗室內搜查到人體自燃藥物?沒有,不可能有的,所以,很遺憾,恐怕法庭無法判我有罪,更無法判我償命。我這顆腦袋很有用的,不能毫無代價地葬送。”

後排的記者們飛快地記錄著,他們知道這場審判的份量,也相信這種戲劇性場面肯定會吸引讀者。只有吉中海心裡一沉——他總算知道了司明的戰術。在這之前,他對司明何以會如此輕易認罪頗為不解,因為,靠法庭掌握的證據,根本奈何不了司明。現在他知道,司明正是想藉審判時機把自己的思想廣為宣傳,同時他又牢牢把住底線,不承認行凶殺人。對此,法庭確實無可奈何,到目前為止,關於使人體自燃的方法——那一定是極高超的科學手段——還沒有任何蛛絲馬跡。 審判員們無奈地低聲商量著,宣布休庭。司明平靜大度地離開法庭,倒像是一位凱旋的英雄。審判庭內,仇恨滿腔的死者家屬們像是被惡夢魘住了,只能無可奈何地看著他離去。 儘管嚴格保密,玲玲的死訊——確切地說,是她即將到來的死訊——還是被傳了出去。晚上,小冰和小玉來到吉家,一言不發,抱著玲玲失聲痛哭,哭得撕心扯肺。玲玲爸媽也淚流滿面,田間禾想勸止她倆,說了一句:

“你們不要這樣——” 便哽住了。他扭轉臉,抹去淚水。 只有玲玲沒哭,也許她的淚水已經流乾了,在女伴的擁抱下中,她淡漠地盯著遠方,不耐煩地說:“哭什麼!至少我還沒死呢。” 兩個姑娘在田間禾的勸解下抽抽答答地走了,玲玲的母親已接近崩潰,她不上班不做飯,總是傻呆呆地坐著,有時焦急地說:“不能等了,得想辦法救玲玲——可是,有什麼辦法?” 沒有辦法。隨之而來的是撕心裂肺的嚎哭,玲玲反倒勸媽媽,想開點,也許司明抓起來後已經沒事了呢。但大家都知道這是自我麻醉,從四個人的死亡看,使人自燃的“生死符”早就種入人體內,然後定時發作,現在,誰知道玲玲體內是否已種下生死符?誰知道小城內哪個人會是下一個犧牲者? 10月12號!司明的筆記本上說玲玲原定於10月12號死亡,現在已超時半個多月了。

晚上,田間禾躺在沙發上,心中火燒火燎地發疼,他愛玲玲,願以全部力量換救玲玲的生命,他有足夠的金錢——但他就是一籌莫展!還有什麼比這更使人絕望嗎?有輕微的腳步聲過來,是玲玲,她無聲地拉田間禾起床,進了自己房間,緊緊抱住他躺到被窩裡,用少女的胸脯緊緊貼著他。兩人在黑暗中無聲地流淚,情熱中玲玲低聲說: “禾哥,我想和你……可是我怕……” 她想在死亡來臨之前享受男人的愛,她想為愛人生兒育女。可是她怕自己體內的遺傳病傳給下一代,她怕嬰兒降生前災禍就會來臨,使胎兒和她一樣遭難,她不忍心這樣。究竟她患的什麼遺傳病?司明對此緘口不言,但它一定是一種致命的疾病。田間禾無法勸慰,他用舌尖吮乾了玲玲的淚水,然後兩人擁抱著,在恐懼中入睡。 夜裡,玲玲媽悄悄過來查看,看見兩人相擁而睡,但她沒有聲張,悄悄離開。 司明教授被關押在縣看守所的單人牢房,牢房很小,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舊椅子,牆角放著臉盆和便盆,但司明想,這恐怕是這裡最高級的牢房了。他對此倒能隨遇而安,每天除了吃飯及接受檢查院的詢問,其餘時間都在床上瞑目打坐。即使在北京的寓所裡,他實際也是這種苦行僧式的生活,沒有美食,沒有娛樂,沒有女人,沒有親近的朋友。他把人生的每一刻都貢獻給科學女神了,所以,當他(還有一批志同道合的科學家同仁)忽然大徹大悟並叛離科學時,連他自己也覺得意外。 他這一生太忙碌了,所以,能有十幾天的閒暇容他回味一下自己的一生,對他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至於這樁案子有什麼後果,他根本沒放在心上。 門開了,獄警領進來三個人,前頭的是玲玲媽,玲玲媽今天薄施脂粉,隱約還能看見當年校花的風采。後邊是玲玲和田間禾。玲玲神色慘然,但這並不影響她的嬌豔,倒像是一株被淚水沖洗過的海棠。她挽著英俊儒雅的田間禾,默默地看著司明。司明從床上下來,微笑著說: “怎麼請你們坐呢,坐到床上吧。” 三個人默默地擠坐在床上,司明也在椅子上入坐,一時間似乎都無話可說。玲玲媽先開口,她苦楚地說:“司明,我今天是來求你的,也許年輕時我曾無意傷害過你?如果是真的,請你處罰我好了,我沒有一點怨言——但不要把報復施到我孩子身上,看在過去相處的面子上,我求你答應我,好嗎?” 司明苦笑道:“你這樣說我很難過,看來你一直沒了解我,玉彤,我一直很珍惜我們曾有過的交往,更喜歡玲玲,我幾乎是把她當女兒對待的,可是——天意不可違呀!” 田間禾憤怒地說:“什麼天意?玲玲究竟犯了什麼錯,觸犯了天條,非要被殘酷地被處死?司先生,如果你一定要一個犧牲者,就讓我充數吧。你把我燒死,放過玲玲吧。” 司明沉重地嘆息著,沒有答复。玲玲看著他,心中充滿仇恨——但這仇恨似乎又沒有落腳之處,很顯然,司明殺人並不是因為邪惡的本性,而是基於他的信念,他要代上帝整頓這個世界。他對玲玲肯定很喜愛,但不能徇情取消對玲玲的判決。玲玲刻毒地說:“媽,禾哥,不要求他了。司伯伯這樣堅持原則,高風亮節,我幾乎都快愛上他了。媽,咱們走吧,趁著死神還沒到,我想盡量享受剩下的時間呢。司伯伯再見,你千萬不要心存憐憫改變主意,什麼時候該下手——就請來吧。” 她拉上媽媽和田間禾,摔門而去。一直在外監聽的吉中海把三人送走,嘆息著,匆匆趕到縣公安局家屬院。 縣公安局的魯局長正在吃晚飯,見吉中海進來,局長妻子陳桂花忙問:小吉來了,吃飯沒?吉中海說沒吃,本來就打算到這兒蹭飯的,桂花拿來一雙筷子,說,你先吃,我再去炒個菜。 老魯從灑櫃裡摸出半瓶劍南春,說這是前天老戰友來喝剩下的,咱倆今晚把它解決了,吉中海說:行啊,一醉解千愁,老魯把酒斟上,笑道:“喝,幹嘛垂頭喪氣呀。” 吉中海把酒干了,衝動地說:“局長,我知道你承受了很大壓力,死人一個接一個,一直抓不到兇手,總算逮住個嫌疑犯,法庭審判又進行不下去了,僵持了。現在,這麼有名的大人物,放也不是,關也不是。局長,這事兒都怪我,怪我把偵查工作做成了夾生飯。” 老魯哼了一聲:“胡說,你又沒權簽署逮捕證,怪你什麼事,只能說咱們上司明的當了。他故意暴露自己,幾乎是催逼著咱們把他抓起來。你知道他是為什麼嗎?” “知道。” “那你說說看。” 桂花炒好一盤韭菜雞蛋,又端來一碗米飯,然後坐在桌旁聽著,吉中海邊吃邊說:“司明是一個狂人,他自認自己的所作所為是為了拯救人類,所以想藉法庭審判把自己的觀點向大眾宣揚。你想嘛,還有什麼比一件撲朔迷離的疑案更能激發大眾的注意力呢。這是最好的免費宣傳。但司明也很狡猾,他牢牢守住兩條底線:第一,不暴露他的同夥;第二,不暴露使人自燃的方法。第二條是最關鍵的,找不到這個手段,法庭就對他無可奈何,只好無罪釋放。白教授說……” 局長注意地問:“哪個白教授?” “司明讀博士時的導師,這次到北京我和他有過接觸,關於使人體自燃的辦法,我專門請教過他。白教授說,首先從理論上說,人體自燃是可能的,使人體自燃的手段——如果確實有這種手段的話——必然和納米技術、基因技術有關,是兩大技術的結合。但他說,至少據他所知,科技界目前沒有人能掌握這個手段,它是略略超前於時代的、妙手偶得的發明。司明正是對這種超前性有充分的自信,才敢有意暴露自己來吸引大眾的視線。他是在誇耀自己的智力,象貓玩老鼠一樣玩弄法律——反正你沒有證據抓我嘛。” 魯局長嘆口氣:“我也是這麼分析的,我對他太低估了。不過,你也不必過於自責,畢竟你捉到了真兇,至少可以讓西柏百姓吃一顆定心丸。” 桂花插話:“老魯,你可是官僚了,你說的吃定心丸是剛逮捕司明時的情形。現在風向已經變啦。這麼長時間審不出司明的行凶手段,縣城裡謠言滿天飛,說凡是到司明那裡看過病做過檢查的人,體內都種下了生死符;有人說不是所有人,是經司明檢查出有遺傳病的人才種下生死符,還有鼻子有眼地說一共是二十三人,都將在一年之內自燃。還有更邪乎的,說司明是邪教教主,他被捕後,邪教準備大舉復仇,要在西柏縣點上100個天燈!” 局長和吉中海唯有苦笑,吉中海說:“局長,這種局面不能再繼續下去了。我有一個走旁門左道的方法。” “什麼方法?說說看。” “剛才我說過,我見過司明的導師白教授,那是位很正直、很有責任感的老知識份子。他對司明十分痛心,十分痛恨。他說司明講的道理都不錯,人類是應該慎重考慮科學乾擾自然選擇這個問題。但他說,真理越過一步便是謬誤,越過兩步便是瘋狂!司明已完全變成了一個瘋子,一個清醒的瘋子,危險的瘋子。白教授說,他願意做任何事情來使凶魔伏法,早日結束西柏人的劫難。” “用什麼辦法?” 吉中海苦笑道:“以下的內容我就要保密了,反正昨晚我和白教授初步商量了一種不走正路的方法。我想試一試,如果出什麼漏子,完全由我個人負責,不能連累你。我今天只是來向你請事假的,私人事務的事假。” 老魯沉吟片刻,讓老伴取出了3000元現金:“給,拿上,處理你的私人事務去吧,我知道你手頭不寬餘。至於你和白教授商量出什麼具體辦法,不要瞞我。畢竟我的肩膀比你寬一些不是?” 吉中海搖搖頭:“不,具體辦法你就不要管了,我和白教授商量後才能確定。我今晚就去北京。”他朝廚房喊道:“嫂子,我走了,走前我想再去看看玲玲。” 玲玲不在家,她和田間禾一塊兒出去散步了。吉中池感激地說多虧了小田,現在每天一步不離地跟著,勸慰她,玲玲才能堅持下來。這個該千刀萬剮的司明,他到底是不是已經在玲玲身體內種下了生死符?媽的,司明對這一點一直堅不吐實。看來,他一定是已經種下了,可憐的玲玲啊。 他們夫妻二人神誌都有些恍惚,語無論次。比較起來,吉中池尚能自持,玲玲媽則幾乎已精神崩潰。聽吉中海說他要進北京,玲玲媽恍恍惚惚地說: “去北京?你不是去過一次了嗎?……對了,你去吧,順便把玲玲帶上,她要到北京去當演員哩。” 吉中海看看兄弟,兄弟眼眶紅了,趕緊扭過臉。屋裡空氣很沉悶,中海想安慰安慰他們,又難以措辭。在這樁實實在在的災難(自燃)之前,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他聲音沉悶地和兩人告別,臨走又到外婆的小屋去了一趟。 外婆的變化更大,在20天內幾乎老了10年,不過不是因為玲玲,家裡一直把玲玲的事瞞著她。兩個月後,即外婆嚥氣之後,家人才知道她是患了腦瘤,但因為那樁災難已把全家人壓垮了,所以他們忽略了老人的病情。當然,即使不忽略也於事無補,在外婆這個年紀,已經不可能為她動手術了。 外婆的白髮幾乎脫光,瘦得只剩下一張皮。她的眼神渾濁迷亂,常常痴癡呆呆地自語著。吉中海進屋時,她正坐在門口的小凳上,半仰著頭,死死地盯著外邊的大槐樹。她說:“吉相公,你來啦?……是三更時分哪,咔喳喳一個炸雷把樹噼開了!……孩他爹,多虧我勸你吃齋念佛哇……” 吉中海忽然心中一動,想起外婆過去言談中半吐半藏的,說老外公年輕時干過虧心事,因此家裡才遭雷擊。吉中海想,此刻若順著她的話意去探問,也許能問出這樁歷史疑案。但看著老人枯稿慘白的神色,他不忍出口。 就讓那件事永遠埋在她心裡好了。吉中海和外婆告別,轉身出室。外婆沒有應聲,她的心智大概還在幾十年前遊蕩著。吉中海已經把腳跨出屋門,忽然聽見外婆聲音淒歷地低聲喊: “報應啊,天打雷噼,……38塊光洋,一條人命……”吉中海不由戰栗了一下,他終於知道幾十年來埋在外婆心中的秘密了,原來外公年輕時害過人命。他沒有停步,也沒有回頭,經過枯了半邊的槐樹走出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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